第十章
远古的歌者
第二天早上，艾昆睁开眼睛时，发现微尘将军已经起身了。她的六只脚支在一片草叶上，头顶的触须紧紧地绷直，身体的重量将草压成弓形。突然，她六只脚一松，金光一闪，她已经落到几丈之外的另一片草叶上。艾昆知道，她这是在锻炼身体呢！
艾昆拿出仅存的一点食物跟微尘将军分享后，又分享了一些薲草汁。他们这两顿喝的薲草汁，艾昆觉得怎么也有五六碗了，可是玉壶还能源源不断地倒出薲草汁。他晃了晃小到可以放进手心的黄龙玉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吃饱喝足后，艾昆和微尘将军继续赶路。微尘将军的身子时不时地隐没在草丛里，有时艾昆以为她落到后面了，结果她突然从艾昆前面的草丛里伸出琥珀色的脑袋，吓了艾昆一跳。艾昆总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踩扁了她。
慢慢地，艾昆也习惯了，就自顾自地拨开草丛走路。走着走着，微尘将军的身影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艾昆急了，他停下来，扒开草丛，等着微尘将军再次出现，结果好半天都看不到微尘将军琥珀色的身影。艾昆觉得自己像独自在荒原上赶路一样孤立无援，但是他不太担心微尘将军，因为他信任微尘将军那两条堪比雷达的触须。那两条触须会随时捕捉泥地上、草叶上和空气中艾昆残留的气息。
渐渐地，草原上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流很浅，清澈见底，水底游动着褐色半透明的小鱼小虾。河岸边青灰色的鹅卵石旁，长着一蓬蓬青翠的常青灌木，灌木枝干粗壮，叶片肥硕，跟艾昆差不多一样高。看来，这是一片既肥沃又平静的平原。
一阵狂风袭来，远处绿浪滚滚，灌木丛阻止了绿浪的推动，湛蓝的天空上，白云也被风吹得变幻了形状。艾昆感觉腿脚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他咬了咬牙，折了一根灌木树枝当作拐杖，顺着河流逆风继续前进。
突然，艾昆站住了，他一动不动地侧着耳朵细听。风声灌到他的耳朵里，偶尔吹过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是他注意到有一种声音，不是风呼呼地吹，也不是草叶沙沙地响，那是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像是远处天空传来的飞机轰鸣声。艾昆抬头看看，天空一望无边，除了太阳和白云，哪里有飞机？而且在这个神奇的山海经世界里，应该没有飞机这种怪物。
“微尘将军？”没有回答。
“微尘将军！”还是没有回应。
“朱蛾女王！”回答艾昆的只有越来越响的嗡嗡声，还是不见微尘将军的身影。
艾昆踮起脚尖，极目远眺，随着越来越猛的风势，天边滚来一片黄色的云彩。黄色的云团越来越近了，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嗡嗡声也越来越近了，几乎震耳欲聋。
艾昆惊恐地后退了一步，这哪里是什么云，那是一群马蜂啊！他曾经站在教室的窗口，眼睁睁地看着朱丹用石头砸下了教室外边合欢花树上的一个马蜂窝。当时，被惊动的马蜂疯狂出动，蜇伤了很多同学。艾昆在紧急关头脱下自己的外套兜住了蔡雅雅的脸，所以艾昆伤得最重，校医务室的醋酸都被他用光了。至今他依然记得那种又麻又痒、浑身无力又烦躁难安的感觉。
有过惨痛的经历，艾昆完全不想再来一次，他赶紧转身就跑。这么一大群气势汹汹的马蜂围上来，他不被蜇成一只刺豚才怪呢！他拼命撒开腿，跑得比风都要快，但是还是跑不过那一群马蜂！他几乎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后响起。他不敢回头，冲过一蓬灌木，就势蹲了下来，把自己藏在了灌木后面。
但是他藏住了身体，却没法藏住自己的气息。艾昆明白，躲在灌木后面，对于靠气息来追踪猎物的马蜂来说完全是无用功。
那群马蜂速度太快，转瞬间就冲过了灌木，但是很快回头悬停下来，就停在那丛灌木顶上，形成一块巨大的黄色漩涡状云朵，嗡嗡声不绝于耳。晴朗的天空转眼变得昏暗无光，马蜂掀起的风吹得艾昆头皮发麻，浑身发凉。
艾昆蹲在那儿，透过一层层枝叶，惊讶地看到那群马蜂竟然都穿着金盔铠甲，两根触须从头盔里伸出来，指向前方。
天哪，果然是山海经世界，这群马蜂莫非也是有智慧的生灵？
只见每一个马蜂士兵的两只前爪里，都握着牙签般大小的直柄弯刀。艾昆突然明白，这不是一群简单的马蜂，这群马蜂就是来对付自己的。难道穷奇竟然招募了一群马蜂兵专门来对付自己？
艾昆觉得自己只能拼死一搏了。他猛然站立起身，将手中当作拐杖的灌木树枝狠狠地挥舞着扫向头顶的马蜂群。树枝迎风呜呜直叫，所到之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
等他停住手，却尴尬地发现马蜂群丝毫未损，而自己手中握着的那根树枝却好像被大剪刀修剪过一样，光秃秃地只剩下靠近手指的一截，同时自己的脚前落满了差不多碎成锯末一样的木屑。马蜂们依然虎视眈眈地悬浮在空中，手中的直柄弯刀泛着点点冷光，它们既不进攻也不撤退，只是振动着两对金色翅膀，占领了艾昆头顶的天空。原来嗡嗡的声音是它们翅膀振动空气的声响。
艾昆看看手中仅剩的一截灌木枝，嫫母的声音仿佛从耳边传来：“当你感到绝望无助的时候，就想想你的妈妈。”
这一刻，艾昆仿佛真的看到了久违的妈妈，一股能量从贴在胸口的八卦紫玥中传来，蔓延到他的四肢，他将手中的灌木枝奋力一掷，灌木枝像根长矛一样，发出尖锐的破风声，向马蜂群中飞去。马蜂们仿佛被艾昆的这股气势镇住了，自动地分开一道裂隙，露出中间一只个头更大的马蜂。那只马蜂的头盔上点缀着一颗璀璨的红宝石，它缓慢地振动着比身体还要长的两对金色透明翅膀，不避不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灌木枝破空而来。
艾昆惊奇地盯着那只马蜂。灌木枝越飞越快，正要触及大马蜂的身体时，骤然间停住了，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悬停在大马蜂的头顶上。
艾昆紧盯着大马蜂，除了振翅，没看到它做出任何动作，那根灌木树枝好像凭空调转了方向！大马蜂突然加快了振动翅膀的速度，仿佛指挥着树枝，那树枝急速朝艾昆飞来，转眼之间，灌木树枝尖锐的断截面已经与艾昆的脸近在咫尺。
艾昆的胸口急速地起伏着，紧盯着那只大马蜂。那只大马蜂的头顶，突然冒出了一个笑盈盈的脸蛋，两颗琥珀色的眼珠发着明亮的光。
“艾昆，是我！”微尘将军从空中叫他。
“微尘将军！”艾昆惊喜地叫着，他心神一涣，也不顾地面潮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微尘将军从那只红宝石头盔的马蜂坐骑上跳了下来，轻盈地落在艾昆身边，那根比她身体还要长的灌木树枝还握在她的一只前爪中。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我还以为是穷奇招募的马蜂兵发现我了呢！”艾昆摸了一把额头，发现自己的头发都湿了。
“这不是马蜂，这是我的朱蛾前锋军。怎么样，战斗力还行吧？”微尘将军自豪地指着那片已经停歇到草叶上的“黄云”道。
艾昆仔细一看那些超小号士兵，果然不是马蜂。朱蛾的身体更纤细一些。而且，朱蛾的触须很长，马蜂的触须又短又粗，还带着绒毛。刚才艾昆太紧张了，竟然没有分辨出来。
“微尘将军，它们是怎么找到你的？”艾昆很好奇。
“其实，刚到瓯丝之野的时候，我就派当地的一只土蛾送信给我的琥珀地宫了。地宫得到我们要向西北出发的消息，就立刻派出朱蛾前锋军来迎接我们了！”
艾昆趴到地面上，凑到那些朱蛾面前。他看着这些精致得像玩具一样的士兵，好奇地伸出食指想碰碰其中的一个。这个朱蛾士兵的头盔上嵌着一粒光彩夺目的钻石。看到艾昆向自己伸出了手指，这个朱蛾士兵机警地退开，展开了翅膀。它琥珀色的翅膀上布满金色的网状纤维，看起来非常漂亮。这会儿，朱蛾前锋军像休息的军人一样，三三两两地落在地面和草叶上，但是却都保持着特有的六肢紧绷的状态。
微尘将军指指那只戴着钻石头盔的朱蛾，对艾昆说：“一会儿你骑着它，我们一起飞回琥珀地宫。”
艾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再指指眼前只有自己手掌那么大的朱蛾：“我？骑着它？”
戴着钻石头盔的朱蛾唰地挺直了细细的腰肢，对艾昆的怀疑表示自己的不服。它的个头儿在朱蛾中不算小，但是如果要驮艾昆的话，也只能驮得动艾昆的一根小手指头吧？
微尘将军拿出三粒有斑点的乌黑豆子，说：“这三粒乌斑豆是周饶国的瑞汶王子送给我的。吃下这三粒豆子，寻常身量的人就能变得跟周饶国的人一样高了。”
“周饶国的人身高是多少呢？”艾昆好奇地问。
“一尺不到吧，差不多你的一半的一半那么高！”
“啊，那么小？我才不要变那么小呢！”在学校，艾昆就是因为长得瘦小，才老是被欺负的。如果他吃下这种乌斑豆，岂不是会变得只有洋娃娃那么大了吗？
微尘将军带着狡黠的笑意耐心地劝解说：“你不变小一点，怎么骑朱蛾？你不骑朱蛾，今晚琥珀地宫里给我们准备的接风盛宴和舒适的大床就缺了尊贵的客人啦！而且，照我们目前这步行速度，今晚你只能在草原上喝点薲草汁当晚餐了，睡觉的时候也只能是天作被、地作床了。所以，到底是变小一点更快地到达我的地宫，还是保持原样继续在草原里跋涉？你选吧。”
艾昆明显被说动了，他咽了一口口水，伸手接过乌斑豆，认真地问微尘将军：“就这样直接吞下去吗？”
“细细咀嚼，然后吞下去就好了。”
艾昆将豆子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只觉得口腔里涌起一股青涩的味道，他连忙咕咚一声吞下。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肚子一坠，身体“噗”的一声轻响，就像上课时偷偷地放了一个屁。他紧张地看向微尘将军，却只看到一对灯笼一样大的复眼盯着自己。
那对巨型眼睛的主人问他：“艾昆，感觉怎么样？”
艾昆看看周围像森林一样高大的草和正在摩拳擦掌的朱蛾士兵们，说：“微尘将军，我有点头晕。”他适应不了现在的视角，脚下的大地一点都不真实，他感觉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感向自己袭来。
微尘将军体谅地说：“没事，等你适应了这个高度就好多了。”
艾昆可不想适应这个高度，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尖叫道：“微尘将军，有没有解药？”
“什么解药？”微尘将军大大的眼睛充满了迷茫。
“就是让我变回原来身高的解药啊！”艾昆带着哭腔叫道，他可不想永远成为这么小的一个小娃娃。
微尘将军捂住嘴笑了：“哪有什么解药啊？”
“啊？”艾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这是妈妈一直教导艾昆的，可惜他学会得好像有点晚。
那只头盔上嵌着钻石的朱蛾士兵踱着方步走过来。微尘将军俯首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这个朱蛾士兵就在艾昆面前俯低了身子。艾昆却还可怜巴巴地望着微尘将军。
“你现在可以坐上这只朱蛾了。”微尘将军看艾昆依然自顾自情绪低落，没有坐上去的意思，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无奈地安慰他道，“算了，不逗你了。三天之后，乌斑豆的药效就过了，你就能自动变成原来的身高啦！”
“哦！”艾昆这才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又开心起来。他丝毫不理会微尘将军的嘲笑，笨拙地爬到头盔上嵌着钻石的朱蛾的后背，坐在它腰肢最细的地方。
朱蛾载着艾昆振动翅膀，飞到草叶的上方，悬停着。一阵嗡嗡声渐渐响起来，一只又一只朱蛾缓慢起飞，在同一水平线悬停着。这群朱蛾士兵们不愧是精锐前锋，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排成了整齐的队伍，每一行、每一列都整齐得像是尺子量画的直线一样。
艾昆正在发愣时，微尘将军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那声音比草叶被风吹过的声音还要响。然后，艾昆就感觉自己坐上了高速过山车，座下的朱蛾带着自己飞速俯冲，突然又急速爬升。艾昆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眉毛和鼻子差点被强风吹掉了。他拼命地夹紧了双腿，努力使身体保持着平衡。
过了好半天，他才在急风中坐正了身体。他抓住身下朱蛾铠甲上的一个金环，尽量让自己的整个身体跟上这疯狂的速度。他想寻找微尘将军，却看不到她琥珀色的身体，因为眼前都是不停闪动的金色翅膀。
艾昆低头朝下望去，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河流渐渐地变宽了，宛若一匹闪亮的丝绸，静静地辉映着天光，向东边蜿蜒流去。
河边传来一阵比朱蛾的振翅声还要响亮的声音。好像是哪里的歌声，高亢响亮，像幽泉自山涧叮咚流出，那歌声回响片刻后，接着就有无数温和低沉的声音相和。这些声音汇成合唱，清越悠扬，如同无数小溪交汇成一泓碧水在晶莹的碎石上潺潺流过。
艾昆的目光到处搜寻，只看到前方远处有一群野马正在渡河。这些马头上的毛色雪白，上面点缀着若隐若现的斑纹。它们的鬃毛和尾巴都是火红色的。奇怪的是，有几匹野马的头顶上竟然还长着麋鹿一样的枝状犄角。艾昆在语文课上学习过“指鹿为马”这个成语故事，眼前这个又像鹿又像马的物种，让他一时糊涂了。
“艾昆，这是山海经世界的鹿蜀。它们唱歌的声音好听吧？”微尘将军熟悉的声音从艾昆身后传来。
原来，微尘将军乘着那只戴着红宝石的大朱蛾，一直跟在艾昆的身后，难怪艾昆找不到她。
“唱歌？这些鹿蜀在唱歌？”自从来到山海经世界，艾昆感觉自己每天都会遇到新奇的事。
“当然了！是它们在唱歌。传说它们是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歌者。”
“它们在唱什么？”
“那是太古之音，我只能听得懂几句。”微尘将军侧耳细听，说道，“譬如这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后面这些，又不懂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和会说话的课桌念叨的句子一模一样！艾昆激动起来。他静静地在朱蛾嗡嗡的振翅声中听着美妙的天歌，当他们渐渐地飞到鹿蜀群头顶的上空时，歌声更清晰明亮了。
微尘将军细细听了良久，又说：“这一句我听懂了：天之赤子者，眉间日月，心怀天地……”
艾昆一时有些恍惚，他的眼前浮现出梦里在壶宫中看到的天丝画卷。那位画中少年左手擒月、右手托日，一张侧脸俊俏无比。眨眼间，俊俏的少年幻化成青草间一张褐黄相间的诡异笑脸，那张笑脸上的黄色眼眸骨碌碌地转动着，神情像猫一样机警。
艾昆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没有看错，草丛间确实隐匿着一只形似老虎的生物，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见过那种生物，那是一只笑面虎！
第一匹鹿蜀已经爬上了岸，它甩着火红色尾巴上的水滴，仰首长嘶一声，声音高亢嘹亮。后面的鹿蜀一声接一声地回应着，它们歌唱着，一匹接一匹地上了岸，顺着第一匹鹿蜀的足迹慢慢进入了草地深处。
隐没草间的笑面虎伏下了头，它前脚抵住了泥地，紧紧地弓起了身子，盯着一匹在大鹿蜀腿边蹭来蹭去的小鹿蜀。小鹿蜀一寸一寸地靠近了笑面虎的方向。笑面虎猛然前腿一弯，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艾昆惊呼一声，同时听到微尘将军打了一声短促的呼哨，那呼哨声一响，朱蛾群便急速下沉，艾昆觉得笑面虎的皮毛赫然近在眼前，紧接着他眼前一黑，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巨响。艾昆只听到笑面虎一阵暴怒的咆哮声，等他回过神来，笑面虎已经落荒而逃，很快不见了踪影。
艾昆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想，这群训练有素的朱蛾竟然连身形如此巨大的笑面虎都能赶走，真是太不简单了。
一阵歌声传来，小鹿蜀掉头去追鹿蜀队伍，在它隐没在草丛中的一瞬间，光芒隐去，草叶合拢，草原上除了悠扬的歌声，只有茫茫的一片绿野。
“这群鹿蜀要去哪儿？”
“它们应该也是往昆仑山去。自从苍龙在天幕上写下偈语，昭示着拯救山海经世界的天地赤子出现，散落各处的太古生灵及其后裔都往昆仑山境内而去。可以这么说，如今在九州、五地、四海，除了投靠丹朱的势力，大家都在期待真正的天地赤子出现。”
艾昆认真地点点头，他也期待着真正的天地赤子的出现，这样他就不会老被人当成什么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