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别的采桑歌
待天完全放亮之后,紫玉进了院子,看到艾昆时,她吃惊地捂住了嘴,惊叫:“哇,艾昆,你真好看!”
微尘将军推开自己的房门,也围过来说:“哇,艾昆,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身打扮太帅了!这下子涂山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你把他比下去了,哈哈!”
眼前的艾昆贴身穿着妈妈送的护心衣,外面套着嫫母送的火浣衣,整个人神采焕发。
涂山的房门却紧闭着。
艾昆深吸一口气,推开涂山的房门,说:“涂山,别生气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也该出发了……”看到屋内的情形后,他突然顿住了,只见床上的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没有人!
微尘将军将琥珀色的脑袋从艾昆的腿边伸到屋里,见状也惊叫道:“哎呀,涂山人呢?”
在养息殿吃早饭的时候,双左和双右也得知了涂山不辞而别的消息。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艾昆的两边,小心翼翼地从两侧端详着艾昆的脸色。艾昆倒没有显露出太多担忧的神色。直到嫘祖娘娘匆匆赶来,他才放下饭碗站起来。
“嫘祖娘娘早上好!”
嫘祖娘娘这一天一夜都在蚕舍守护着病蚕,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倒是很愉悦。她在艾昆的对面坐下来,簪子上的黄龙玉壶摇摇晃晃,却再没有烟雾飘散。
嫘祖娘娘招呼艾昆:“坐下来,再吃点。一会儿你们就要启程,这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坐在桌边用器皿吃饭呢!”
于是,艾昆坐下来,又盛了一碗粥。这种粥颜色暗淡,可是味道却香得不得了,佐以一道脆甜的腌瓜,简直是无上的美味。但是,艾昆还惦记着廆山北麓蚕舍里可怜的病蚕们,他问道:“嫘祖娘娘,病蚕怎么样了?”
“我们封闭了蚕舍,将毛英草加入药方,熬制了新药水。经过一天一夜药水的熏蒸,大部分的蚕都已好转,胃口也开了。嫫母正在替我看护它们呢,紫玉带着姑娘们去山上采桑叶了。虽然这次采的毛英草不多,但是刚好够用。好了,艾昆,不说我们的蚕了,它们都已安然度过了这一场劫。说说你们接下来的路程吧?涂山这孩子太任性,居然不辞而别,你打算往哪个方向去?”
“虽然涂山走了,但是我的计划没有变。我要先去昆仑山,向山海经世界的王族打听一下妈妈的消息,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昆仑山在西北方,所以我出了瓯丝之野的山谷,就要往西北方去。而且,我总觉得涂山会回心转意,回来跟上我们的。”
嫘祖娘娘点点头,她的目光转向微尘将军,问道:“微尘将军,你呢?”
听到嫘祖娘娘问自己,微尘将军弯了弯腰,恭敬地回答道:“嫘祖娘娘,微尘要回朱蛾们所在的琥珀地宫。琥珀地宫正好在西北方向。我非常乐意与艾昆同行一段路程。”
嫘祖娘娘微微点头,似乎放下心来:“嗯,这样我也放心些。待你们准备妥当,双左和双右会送你们出山谷。”
双左和双右正在争论着什么,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抬起头来。双左手中拿着一只手掌一般大的黄龙玉壶,那玉壶的壶柄上还拴着金色的丝线。双右正要抢那只玉壶,眼见大家都看着他们,他只好讪讪地缩回了手。
嫘祖娘娘接过双左手中的黄龙玉壶,说:“我们瓯丝之野没有奴役生命的习惯,没有马和骡之类的动物用来骑乘。只有这一壶薲草汁,可以帮你们解除旅途的疲乏和烦恼。这只黄龙玉壶看似小巧,里面却有九层空间,所盛的薲草汁够你们饮用半个月。”
艾昆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接过黄龙玉壶,用手掂了掂,明明一点儿也不重,可竟然够他和微尘将军饮用半个月!
仔细考虑了一下,艾昆也就不推辞了,他不知道这一路自己将要面对的都是什么。有了这壶薲草汁,至少可以短暂地安抚一下自己疲惫和恐惧的心灵。
艾昆将玉壶挂在腰带上,猛然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只更小的黄龙玉壶,那是紫玉姐姐借给自己装春萤的。他赶紧将那只玉壶打开,里面的春萤忽地飞了出来,飞进浩瀚的天空就不见了。
艾昆拜托双左和双右将小玉壶转交给紫玉姐姐,两兄弟为了谁能办好艾昆托付的事情,又开始争抢。
现在,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嫘祖娘娘站在壶宫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在双左和双右的左右陪同下,艾昆显得又小又单薄,他虽然穿着华丽的衣裳,但是背影却透露着孤单。可是他那挺直的背脊,用力甩动的双臂,快速迈动的双腿,又让人感觉到一种从内而外散发的新生力量。
嫘祖娘娘眯起眼睛,这一刻,艾昆的侧脸与预言中的少年的脸庞重合了。
艾昆跟着双左和双右行走在壶宫外狭长的街道上。早上的长街热闹繁华,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挑着担子的农人和披着轻纱的女子。瓯丝之野没有货币,人们更习惯以物换物的交易方式。两斤燕麦可以换一尺粗布,一斤蚕茧可以换几只精致的陶碗。没有讨价还价的叫嚷声,大家都遵守着最基本的交易规则。
艾昆抚摸着道路两旁已经合拢的金钟花,想起几天前的傍晚,他们骑着扶摇低空掠过灯光璀璨的长街时,看到安闲淡定的人群和快乐嬉闹的孩童,扶摇背上的艾昆惊奇得瞪圆了眼睛……
刚来时,他们是四个人、一只大鹏和一只朱蛾,离开时,却只剩一人一朱蛾了。
长街尽头人来人往,逆光之处,艾昆突然看到一道雪白的光芒,似乎是一个身影飞掠而过。到处都是穿着原色、浅灰、米白布衣的街头,那道雪白的身影太过明显了。
艾昆呆呆地站住了。那一定是涂山!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吧?艾昆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是他知道,自己一直不忍生灵受伤。就像他在人类世界救出那张会说话的课桌一样,他也一定会让思乡的大鹏回家。也许这就是嫫母娘娘说的,别人有的自己无法拥有,但自己拥有的别人也同样没有。
双左和双右停下脚步,回头唤他:“艾昆,怎么了?”
微尘将军走了回去,拉了拉艾昆的长衫。艾昆回过神来,神色黯然地跟上了双左和双右的脚步。
他们沿着长街走到尽头,翻过一道高高的山坡,又沿着河流朝夹在两座山峰间的峡口走去。跨过一条长长的索道桥,远处如屏的山峰还是遥不可及。艾昆第一次明白,扶摇在天空中每一次振翅,就已飞过去几百里路。难怪涂山对他放走扶摇是如此难以接受。
对面山上稠密的绿荫中,突然传来清亮又熟悉的采桑歌。
陌上花开兮,可缓缓归兮;
青山拂烟暖兮,可采桑兮;
陌上花开兮,有姊独立兮;
春光日暮兮,彼可同回兮?
艾昆立住了脚步,转身回头,日头已经爬上山顶,明丽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照耀着大地,对面的山腰上,隐约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艾昆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只看到一位女子的面纱在风中轻扬。
是嫫母在为艾昆送别!
艾昆转过身来,踩着采桑歌的节奏,追上双左和双右的脚步,将热闹的长街、安闲的人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正午时分,他们在一处山坳中休息,吃了一顿双左和双右携带的简单午餐,喝了一点溪水,又朝着远处的峡口出发。
艾昆终于发现了那双火浣鞋的好处,鞋子轻巧柔软得如同光着脚丫行走,又绵密厚实得不惧尖锐的石头和荆棘,踩在光滑的岩石上还有抓力,不小心踏到泥水坑里还能防水。
他们又走了很久,从赤日高悬走到夕阳西下,才渐渐靠近了翠绿色的山峰。
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间敞着一处宽阔的峡口。峡口处长着两棵同根相生的桑树,这两棵桑树相互倚靠,根系绞扭在一起。艾昆不知道这两棵同根树生于何时,只知道自己抬头看不到它们的顶,他向左右看了看,发现单单一棵树的树干就需要三四十个自己这样的小朋友合抱,才能完全围住它。
“这么大的桑树,我在我们人类世界从来没见过!”艾昆不禁感慨道。
“这两棵桑树也叫榑(fu)木,当初由守护我们山海经世界的王者轩辕亲自栽种,用以守护这一片土地。”双左和双右齐声介绍。
这两棵树确实像守护瓯丝之野的卫士一样威严耸立。艾昆和微尘将军怀着敬畏之心,钻过榑木交错的根系中的空隙,站到了峡口之外。
此刻的夕阳正慢慢地沉入峡口,阳光不再那么炽烈,颜色却更浓烈了。远处,太阳垂在两山之间,像一枚红艳艳的大果子。
双左和双右将晚餐全数留给他们,然后站在顶着如云树冠的榑木下,一人挥着左手,一人挥着右手,目送艾昆和微尘将军像两道黑色的剪影,慢慢地走入夕阳的红晕里。
展现在艾昆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除了草和风,什么都没有。夕阳沉入地平线,暮霭渐渐围了上来,艾昆衣领上的迷榖花散发出明亮的光芒。艾昆和朱蛾深入到草原腹地,再回头看时,同根的榑木和如屏的山峰已变成了远方小小的黑点。
深夜时分,他们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歇息,吃了双左和双右留下来的食物,喝了一点薲草汁。艾昆还滴了两滴薲草汁到迷榖花的花瓣上,有点蔫蔫的花瓣立刻挺了起来。
艾昆蜷缩在伏倒的草上,人还没有走远就开始想念壶宫内柔软的被褥了。他不觉得寒冷,大概是这一身火浣衣在起作用。微尘将军全身上下仅仅系着那一条红色编织布,艾昆不知道微尘将军那琥珀色的身体怕不怕冷。他想了想,撩起火浣衣的下摆,盖在微尘将军的身上。仅仅一个衣角,就将微尘将军全身都盖住了。
微尘将军并没有睡着,她巨大的琥珀色眼睛瞪着头顶上的星空,轻轻地说:“艾昆,我早预料到了。”
“预料到什么?”艾昆问。
“涂山会独自离开。”
“啊……”艾昆不知道怎么接口,只是想起第一次见到涂山的情景。那只突然说话的小白狗,帮自己赶走了想抢走八卦紫玥的怪人。其实,他认识涂山并不久,但是不知怎么的,艾昆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简直比认识朱丹和蔡雅雅还要久似的。
虽然艾昆有心事,但是这一天都在行走,他实在是累了。倦意袭来,艾昆的睫毛沉沉地朝下压了下去,但是微尘将军又说:“可是,我料到涂山还会回来。”
艾昆突然就清醒了过来,问:“真的吗?什么时候?”
“不知道。”微尘的回答让艾昆又开始犯困,“今天在长街那儿,我看到他了。艾昆,你也看到他了,对吧?”
艾昆转过身去,说:“也许我们看花眼了。涂山早就想去昆仑山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昆仑山的什么宫什么殿赏月了呢。”
艾昆又想到了与自己分别的大鹏扶摇,不知道它好不好,它应该已经飞到镶嵌着天蝎座的南方了吧?
草原的天幕上嵌满了星星,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北面靠西的天空中,有一些星星像迷榖花一样明亮,像一把勺子一样镶嵌在空中。如果艾昆没记错,那应该就是大熊星座的北斗七星。如果那个地方就是昆仑山的方向,那么涂山应该就在那边吧。
“艾昆,没有你,涂山应该去不了昆仑山。”微尘将军话锋一转,热情地邀请艾昆,“在他回来找你之前,你顺便到我的琥珀地宫去参观一下吧,我也很想把我的朱蛾子民们介绍给你。”
昆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