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思乡的大鹏鸟
大鹏扶摇缓缓地飞了过来,它的身体一触及地面,双翅就软软地垂了下来,脖子伏低及地,再也抬不起来了。它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嫘祖娘娘和嫫母一脸担忧地走了过去,看到艾昆他们都很平安,才露出了笑脸。
“嫘祖娘娘,大鹏受伤了!”双左和双右跳下大鹏的背,焦急地冲向嫘祖娘娘。
嫘祖娘娘和嫫母看着大鹏的伤口,脸色又沉了下来。
嫫母说:“姐姐,你快去照顾病蚕吧,这里由我来照顾。”
嫘祖娘娘沉重地点了点头。紫玉带着几个姑娘走上前去,将扶摇脖子上的毛英草取了下来。毛英草一离开扶摇的脖子,光芒就渐渐地熄灭了,变成了两串平平无奇的黑色蘑菇。嫘祖娘娘接过紫玉手中的毛英草,欣赏地看了一眼艾昆,低声说道:“你们都跟我来,病蚕已经撑不住了,我需要人手熬药。”
一群人拖着裙裾带着毛英草离开,消失在壶宫门口。
艾昆从扶摇的翅膀上滑坐到地上,只看到嫫母那条幻色的裙裾立在自己面前。他站起身来,看到嫫母面纱上方的眼睛明亮清澈。
“艾昆,你们都还好吧?”
“我们都没事。只有扶摇为了保护我们受伤了!”
“扶摇?”
“就是这只大鹏,我给它取了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好的,我这就看看它去。”
说话间,嫫母的裙裾已经离开地面。月色中,她像一朵盛开的芙蓉,飘到扶摇背上去了。
艾昆再一次顺着扶摇的翅膀吃力地爬了上去,等他跑到伤口那儿,嫫母已经让双左和双右揭开了裹在箭矢周围的衣服。箭矢周围一大片羽毛都被血水浸湿了,一缕一缕地绞扭在一起,贴在扶摇的皮肉上。嫫母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地按压箭矢周围的皮肤,感受着箭头没入的深度。一阵深深的战栗从扶摇的身躯中传来,艾昆的心像被揪着似的疼。
嫫母抬头说:“这支箭矢可能伤及扶摇背脊的血脉了,再加上它一直在扇动翅膀,肌肉不停地开合,所以箭头没入太深。”
“那现在我们该为它做什么?”艾昆急忙问。
“这么深的伤口,只有嫘祖娘娘有办法施救。但是嫘祖娘娘正在药房内熬病蚕的药,至少要三个时辰后才有时间。”
“三个时辰?”涂山开口说,“扶摇估计坚持不了那么久啊!”
“还有一个办法。”嫫母看着艾昆的脸,她看到艾昆眉间的月牙的颜色变深了。
艾昆焦急地说:“要是我能治疗扶摇的伤,我就不会等到现在了,我……”他的声音渐低,说不下去了。
嫫母扶住艾昆的肩膀,缓缓地说:“孩子,你不用担心你的疗愈能力不起作用,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艾昆抬起眼睛,眼底一点信心都没有:“之前我是治好了扶摇还是鲲的时候的伤,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不了解山海经世界的事情……”
“孩子,一旦你对生命有怜悯、爱惜、尊重之心,你的疗愈能力就会被激发出来。你对扶摇的感情会激发你身体里潜伏的能量。”嫫母的声音从面纱下传来,犹如仙乐般动听。
“艾昆,你可是西沃公主的孩子。你一开始什么能力都没有,却下定决心要来山海经世界寻找妈妈!”平时总喜欢和艾昆拌嘴的涂山此刻郑重地拍了拍艾昆的肩膀,“艾昆,我相信你!”
又一阵深深的战栗从扶摇身体内传来,扶摇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噜声,它的头垂得更低了,整个身子都伏在地面上。它不能再等了!
艾昆咬着唇,转头看向南方的天空,巨大的天蝎座正挂在天幕上,在月光的映照下,它散发的光芒暗淡了些许。去往黑齿国之前,扶摇正望着它出神。艾昆再看看那支斜斜没入扶摇肌肉的栎树箭矢,那支箭像插在他的心口一样,他觉得自己和扶摇一样痛苦。终于,艾昆抬眼望向嫫母。
“孩子,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们就开始吧。”
艾昆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紧张得哭出来。
“我先麻醉扶摇伤口的肌肉,然后再拔出箭矢。”嫫母转身跟双左和双右说,“双左,你快去药园子里采摘些风茄。双右,你将我纺车边柜子里第三层抽屉中的沉香片和纺车上挂的荷香色香袋里的针线包拿来。快去!”
双左和双右不顾疲累,拔脚就跑。
嫫母又转身跟涂山说:“九尾狐涂山,我还要借你的凤凰和鸣剑一用。”
涂山不敢犹豫,他从剑鞘里拔出剑来,轻轻交给嫫母,生怕自己的宝贝有一丝损伤。
嫫母接过剑来,侧过剑身,贴着扶摇的肌肤轻轻划过,一堆浸血的羽毛纷纷掉落。嫫母将它们推到一边,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羽毛。
这时候,双左和双右兄弟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了。艾昆远远地看到,双左的前襟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上下搅动。待双左走近,他看到双左浑身溅满了泥巴,左手上一排牙印,那牙印处甚至还渗出了血珠。看到艾昆关切的眼神,双左气呼呼地甩着左手,一脸不在乎地说:“没事,我不小心被风茄咬了一口。”
艾昆正疑惑时,双左打开了衣兜,伴随着一阵呻吟,衣兜里面突然伸出了无数的根须,上下翻飞,就像一个小精灵在挣扎一样。艾昆惊得后退了一步。
“这是风茄。”涂山在艾昆耳边解释,“它的叶子扁尖扁尖的,花瓣也尖尖的,如同白色五角星。它的根长得跟小精灵似的,人去摘它的时候它会自卫、会咬人。风茄是这里最好的麻醉药。”
“好残忍,它也有生命啊。”艾昆皱眉。
“我们并非故意夺取它的生命!我们用它救人,就像猛兽要捕猎一样是为了生存。无论在哪个世界,一条生命是不可能不危及任何别的生命就活下去的!”见艾昆还是不服气的样子,涂山提高了音量,“你就算吃素,也是危及植物的生命,这怎么算?”
艾昆觉得涂山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还是难以接受。
“别争论了,快将风茄捣烂!”嫫母命令道,打断了艾昆和涂山的争论。
双左小心翼翼地捏着风茄叶子和根茎的连接处,就像捏着一只手舞足蹈的大螃蟹。涂山一把抢过来,揪掉叶子,迅速把风茄捣成了绿色的汁液。
同时,嫫母将双右递过来的沉香用手指捏成粉末,和着风茄汁细细地洒到栎树箭的周围。浆汁顺着伤口沁了下去。扶摇的身体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战栗。
嫫母抬头看着艾昆:“扶摇已经安静下来了,艾昆,你准备好了吗?”
艾昆点点头,跪了下来,双手轻轻地抚摸扶摇的身体,扶摇皮肤上的毛茬戳着他的手心。艾昆的手心里全是汗,心仿佛还悬在黑齿崖上,昨晚决定去摘毛英草时的信心荡然无存。
嫫母右手手执凤凰和鸣剑,左手紧紧地握住栎树箭杆。她右手轻轻使力,五彩剑身切入箭杆边的肌肤。艾昆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听到“噗”的一声轻响,才又转过头来。他看到箭矢已经在嫫母手中,巨大的立体三角形箭头上滴着血。扶摇的伤口像一个黑洞,朝外汩汩地冒着血泡。嫫母镇静地取过针线包,穿针走线,迅速将伤口缝合到一起,但血依然不停地从缝合处涌出来。
艾昆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手颤抖起来,胳膊酸软无力,几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小时候他也受过伤,摔过跤,但是从来没有受过扶摇这么重的伤。
艾昆第一次见到扶摇,它还是鲲,被困在魔兵大船的驾驶舱里。后来,它变为大鹏,一飞冲天。之后它从天而降,将他们从穷奇眼前劫走。然后,他们一路飞过山岭河川,扶摇云上,它的羽背那么温暖,它的羽冠那么美丽,它的眼睛那么明亮,它的叫声那么高亢。它在夜晚深情遥望挂着天蝎座的南方。在遥远的南方,还有谁在等待着它?是它的朋友、兄弟,还是……妈妈?
“妈妈,你在哪里?扶摇想念妈妈的时候,心情应该和我是一样的吧!”
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艾昆的小腹中升起,穿过他的胸膛,流过他的胳膊,涌过他的手掌,缓缓地流出来。
涂山俊美的脸孔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澄澈的眼瞳中亮起两道银色的光芒。那是从艾昆掌心散发出来的光芒,光芒时强时弱,以艾昆的掌心为圆心,像波浪一样朝四周漾开。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腾上来,每个人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疲累、焦虑和紧张的感觉在慢慢地消散。
随着银色的光芒越来越强,扶摇伤口的血慢慢地止住了,伤口正渐渐地合到一起。
此刻,艾昆脸上的汗水像大雨一样滂沱而下,卷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银色的波浪继续漾开,扶摇伤口周围的肌肤慢慢平复,直到根本看不出来受过伤。艾昆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僵直的身体一歪,整个人就倒下了。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
不知不觉间,月亮沉入了西山,东方两山夹缝中的天幕渐渐变成了明亮的青紫色,将群山衬成了朦胧的深紫色剪影。
天要亮了,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嫫母微微笑了,其他人还震惊地站着没有动,要不是扶摇后背上那一大块被剃掉羽毛的皮肤,谁都看不出扶摇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
艾昆瘫软在地,抚摸着扶摇后背的毛茬,咧开嘴笑了起来。
“艾昆,你太厉害了!”涂山第一次没顾及自己漂亮的头发,大笑着趴到艾昆的身边,使劲儿揉着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弄得他一头卷发跟鸟窝爆炸了一样。
双左和双右对视着,傻傻地笑得像两朵一模一样的花。他们的心底可骄傲啦!这一次,他们既没有丢脸也没有丢命,还带回来了珍贵的毛英草。
双右突然跳了起来,他用右手指着双左的左手说道:“咦?你刚才被风茄咬的牙印呢?”
“咦?真的呢,牙印不见了!”双左惊喜地举着自己的左手,伸出去给艾昆和涂山看,“你们看,真的不见了呢!”
“一定是艾昆的疗愈能力把双左手上的牙印也治好了。”嫫母温柔地看着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咿——”一声轻轻的低吟,是扶摇的声音,它醒了。扶摇慢慢地抬起了头,一抹金色的晨光照在它的羽冠上。
艾昆想跑到它的羽冠上,与它分享新一天的美好开始。他抬了抬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又躺下了。
涂山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艾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已经伏在涂山的后背上了。涂山丝质的衣领贴在艾昆的脸上。风吹起涂山的九色发辫,飘到艾昆的眼前,遮挡了艾昆的视线。涂山的发丝很柔顺,同时散发着非常奇特的气息,有如拨开大雪后松枝的清香。
涂山细长的双腿迈开步子,衣衫飘飘,背着艾昆一路狂奔,仿佛身上空无一物。
艾昆轻轻地笑了一声。涂山听见了,朝着空中翻了一个大白眼,也笑了。谁都没有出声,从前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争吵、误解,都随着温暖的阳光烟消云散了。
艾昆感觉自己像一支箭一样破开暖暖的晨光,一瞬间就跑到了扶摇的颈项那儿。涂山将艾昆放到扶摇的颈项上,检视着自己后背上一大块艾昆留下的汗迹,佯装恼怒地说:“瞧你一身臭汗!”
艾昆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明白,涂山的恼怒和朱丹的欺侮一点也不一样,涂山的话中充满了友谊的温暖。
涂山看着艾昆手脚并用地爬上扶摇的头顶,他将手握成喇叭状,喊道:“忙了一个晚上,我先洗澡换衣服去啦。”
艾昆摇摇头,没办法,涂山就是这样爱干净,决不能容忍别人的汗沾染他的衣服,一秒钟都不可以。是不是所有的九尾狐都这样呢?艾昆顾不上想涂山,他爬上扶摇的头颈,在扶摇的头顶上稳稳地坐下来,靠着它的羽冠喘气。
扶摇很体贴地一动不动,任由他这样坐着。艾昆摸一摸扶摇的头顶,扶摇轻轻地低叫一声。
近处的金钟花吊灯一盏一盏地暗淡、合拢,叶片缓缓打开,开始吸收阳光的能量,以便为下一次绽放储备能量。
群山之间一片灿烂的景象,阳光穿过桑树碧绿的叶片,山间又传来动听的采桑歌。新的一天开始了,山海经世界里的人们开始了新的劳作。
陌上花开兮,可缓缓归兮;
青山拂烟暖兮,可采桑兮;
陌上花开兮,有姊独立兮;
春光日暮兮,彼可同回兮……
艾昆轻轻地跟着哼唱,心里却有一丝丝难过:妈妈,你在哪里呢?我的生日过去了,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呢?
今年春天的养蚕季怕是要过去了,不知道蔡雅雅和同学们养了几条蚕?在城市里采桑叶真是一件头痛的事儿。要是现在就找到妈妈了该多好!那么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请紫玉姐姐送自己几篮子新鲜的桑叶,这样自己就可以把桑叶带回去送给蔡雅雅他们……
扶摇静静地听着远处的采桑歌,仿佛听懂了一般轻轻发出应和似的悠扬的鸣叫声。
“扶摇,我刚才在想,你是不是也想家了呢?天蝎座所在的南天,是不是就是你的家乡?”
“咿——”扶摇发出清脆的欢鸣。
采桑的姑娘们歌声袅袅,双手像蝴蝶一样在树枝间翻飞。嫩绿的桑叶滴着晨露,不断地掉落到竹匾里。
山谷之外,两峰之间,有一丝淡淡的雾霾,在霞光中悄无声息地绕过岩石,绕过山涧,绕过树木,绕过溪边的祝余草丛,绕过跳跃的双头鸰,飘进山谷里,消散在桑树林中。
采桑的姑娘们感觉头顶一阵凉风吹过,桑林涌过一层绿浪,天空骤然一暗,一只巨大的禽鸟低空掠过桑树林。禽鸟头顶的青绿色羽冠里,坐着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年。他卷曲的头发随风散开,露出宽阔的额头,眉间一弯月牙似有若无。他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