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尾狐的心事
雾霭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幕悄悄降临了。艾昆找了一处背风的犄角,缩着身子坐下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以为是涂山,抬头一看,却是矮墩墩的一个身影——是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
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嘴里咕哝着什么,手中捧着一堆黑色的食物,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艾昆。
艾昆摇摇头,对他和善地笑了笑。
艾昆看不出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脸上的表情,但是显然,那人明白了艾昆的意思,捧着食物消失在迷雾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倦极了的艾昆慢慢地阖上了眼皮,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在梦中,他是不是又看到了久未见面的妈妈?
一件薄薄的斗篷盖到了他的身上,涂山轻轻地蹲下身来,看着艾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舒展开来的脸。
即便是经历了危机四起的一天,涂山依然保持着干净利落的发型,除了那张不得不涂花的脸,他的一切都告诉别人,他从前过的是极度从容又华贵的生活。
涂山叹了一口气,起身斜靠在一根桅杆上,看着艾昆,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一个细小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你已经想了很久了吧?”
“什么?”涂山被惊扰,恼怒地看着从艾昆的大书包里探出头来的朱蛾。
唤作微尘将军的朱蛾歪着头,她琥珀色的大脑袋在黑夜中闪着浅浅的荧光,她的复眼中带着射线一般洞悉一切的力量。
朱蛾微尘将军静静地说:“九尾狐涂山,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在想,真想丢掉艾昆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对不对?你想自己一个人回到昆仑山,找到西沃公主,这样多轻松啊!可是,你又想如果艾昆不再信任自己,好不容易恢复的人形又得失去。更可怕的是,你要是丢掉了西沃公主的孩子,还可能失去将功赎过的机会。这个机会,你等了千年,可是很难得的呢!”
“你胡说八道!”涂山的九色辫子都气得竖了起来。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心里最清楚了。”微尘将军干脆从艾昆的大书包里爬出来了,她像滑滑梯一样,沿着艾昆的肩头滑了下来,然后拉着斗篷的领绳,绕在艾昆的胳膊上荡着秋千。
微尘将军说:“九尾狐涂山,你记住,我是朱蛾的女王。我的身体是透明的,我的心思也是透明的,我更能看透某些人的小心思!”
“就算我是这样想的,也没有错。如今我们流落到的这个蛮荒之地,根本就不是我当初预想要到的地方。”涂山辩解道。
“对,你本应该到建木去。但是,九尾狐涂山,这个人不应该到那里。”微尘将军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天空里一点星光都没有,头顶好像倒扣着一口巨大的生铁大锅,沉闷且无边无际,锅外隐隐有雷声传来。
微尘将军叹了口气,继续说:“九尾狐涂山,就算你在人类世界流浪了千年,你也肯定见过苍龙写在天幕上的偈语了吧?二月初二,苍龙翱翔,三月初三,帝出苍茫……自古以来,苍龙写下的偈语都意味着山海经世界王者的新生,同时也会招来神怪各族争夺权力宝座的腥风血雨。如果我没有猜错,艾昆不仅是一位王族,他的生日恰好就是三月初三,没错吧?”
涂山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微尘将军自顾自继续说:“看来我没有猜错。如今,西沃公主生死未卜,既然艾昆是西沃公主的孩子,他的生日又是三月初三,那么,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山海经世界未来的王者。这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这个孩子必须经历的。也许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所有的经历,不过是在慢慢地磨炼他的心智,帮助他积蓄力量。”
涂山望着天空,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微尘将军似乎在猜涂山的心事。良久,她问道:“九尾狐涂山,你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有没有对他说过他的身世?他不会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山海经世界和他的关系吧?”
涂山依然望着天空,嘴里却喃喃自语道:“自从我见到他,也零零落落说过一些,但是我感觉艾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多么重要,又多么危险。如今,丹朱到处在搜寻我们的下落,应该就是想要挟持艾昆以号令山海经世界,实现他的邪恶梦想。我实在没有时间留给艾昆慢慢接受现实了。”
涂山说完,微尘将军没有接话,好像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一会儿,涂山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九尾狐涂山有保护昆仑王族的义务,也许时机到了,艾昆会明白的。自从偈语出现,山海经世界的九州、五地、四海,哪一个人不在积蓄力量,暗中观望?有些人极力阻止王者出现,或为钱财,或为权势,或为得天下,宁可错杀一千。有些人摇摆不定,只等天下大势一定,再决定倚靠哪一边。有些人弃国离家,投奔昆仑山的王族,愿为新的王者尽心尽力。我只怕,大家都满心期待着新的王者出现,能够带领大家一起讨伐丹朱,为山海经世界重新带来平静,可结果却是……”
“你怀疑他可能当不成真正的王者?”朱蛾微尘将军说,“不只是你,连我也怀疑呢!他这个人同情心泛滥,一点王族的气质都没有。但他若不是这样的人,这会儿也就没有我微尘将军了。”
没错,艾昆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太过普通的男孩——不分敌我,遇谁救谁。有时候,他还那么胆小,甚至还不忘偶尔展示他蠢笨的那一面。到现在为止,除了恢复了疗愈的能力,帮可怜的鲲恢复了心智,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能力。
但是,摆在涂山和微尘将军面前的真相是,如果艾昆狡黠聪明,他就根本不会轻易地相信九尾狐涂山,涂山就不会恢复原形。如果艾昆明哲保身,不帮助受苦的应龙,就不会顺便将朱蛾从大海中救出。如果艾昆不把微尘将军用编织布系在船外,微尘将军早就葬身大海了。
涂山想着微尘将军掉入海中的狼狈样子,没忍住偷偷笑了一下。
微尘将军也笑了,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涂山,你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谁说的?”涂山急了,又把脸板了起来,“我不管是笑,还是不笑,都是很好看的。”
“哈哈哈!山海经世界的九州、五地、四海之内,都传说西王母的侍从九尾狐傲气凌人,看来果然不假!”
艾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口齿不清地说:“谁在说话?谁傲气凌人啊?”
“你醒了?”微尘将军立刻从斗篷的领绳上跳了下来。
“你们聊天这么大声,我能不醒吗?刚才谁在那儿哈哈大笑呢?”
涂山白了微尘将军一眼。两人都没接话。
“不过,我真是困了,要再睡一会儿了。”艾昆翻了一个身,将身体蜷曲起来,又沉入了梦乡。
微尘将军默默地看了艾昆一会儿,然后自顾自地爬回他的大书包里去了。
涂山默默地坐在桅杆下,望着近处漆黑的海面,想着遥不可及的昆仑山。昆仑山那么灿烂,那里曾经是属于他的。
第二天,艾昆又下了一次舷梯,到驾驶舱看望了鲲。
如今,希望支撑着鲲,令它不再那么痛苦。同样,希望也支撑着艾昆。
艾昆正要上舷梯的时候,又碰见了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他又捧着黑乎乎的食物,恭敬地远远站着。
这一次,艾昆接过了食物。他已经不忍心再次拒绝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的好意了。更要命的是,他确实饿了。要是搁在往常,他早就饿晕了。大概最近要应付的突发事件太多了,他暂时遗忘了那头叫作饥饿的怪兽。
艾昆慢慢地用手将黑色的食物捻碎,吃了一小块。食物有点干,有点涩,感觉像是碱放多了的杂粮馒头。他发现食物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吃。也许饥饿让他的味觉失去了判断力,不管怎么说,这种东西是可以抵抗饥饿的。
他招呼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跟自己一起坐在甲板上。那人胆战心惊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艾昆用手掰了一小块食物,慢慢地放到口中。然后,他微笑着盯着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举举手中的食物,示意那人跟着自己的动作做。
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笨拙地掰了一块食物,准备送到嘴里。可是,苦于手臂太短,食物送到一半,嘴巴没接住,又掉到甲板上了。他正要伸嘴去啃,艾昆看不下去,将他的食物捡了起来,举到了他的嘴边。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看着那块近在咫尺的食物,慢慢地低下了头。
艾昆想,这应该是他今生吃到的第一块放在手上的食物。
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一直低着头,身体不停地摆动,一直在咀嚼口里的食物。半晌之后,艾昆看到两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到甲板上。
艾昆震惊了,原来即便是涂山口中的“低阶妖魔”,也会流眼泪啊!涂山说得不对,他们明明就是有感情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魔兵们都围拢到了甲板上。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重新活跃起来。他兴奋地教那些魔兵如何像艾昆一样吃食物。他们捧起食物,互相喂食,那滑稽的动作令人忍俊不禁,让艾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还带来了用石杯盛装的液体,液体是乳白色的,有些浑浊。艾昆不想拒绝他的好意,捏着鼻子喝下去了。火辣辣的液体顺喉而下,有点像大人喝的酒。艾昆脑中嗡嗡一阵乱响,然后,脸腾地变红了,整个脑袋都变得晕晕乎乎的。
这时,涂山正从远处走来,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半天才想起来该做什么,立刻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吓得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和其他魔兵一窝蜂地滚下了舷梯。
艾昆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不满地瞥了涂山一眼。
涂山气呼呼地指着魔兵们离开的方向,对艾昆说:“艾昆!我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低阶妖魔心智未开,不解人意,没有感情。你作为昆仑王族,竟然和他们坐在一处吃吃喝喝,成何体统?”
艾昆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腾地站了起来,对着涂山喊道:“我才不管!我不是什么昆仑王族,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后裔!我就是一个人类小学生,我叫艾昆!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坐在一处?你以为他们不想和你一样,穿雪白的衣衫,吃精细的食物吗?你以为他们不想挺胸抬头,学会礼仪吗?你以为他们想为了一口饭拼死打斗吗?你以为他们想这样吗?这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低阶妖魔而已!你们世界的法则太残酷,一点也不公平!”
“不公平,不公平,你就会让自己的同情心泛滥!他们是低阶妖魔,又不是我的错!”涂山也大声地嚷回去。嚷过了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很委屈,于是呼地站起来,朝着船尾走去。
“他们是低阶妖魔,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艾昆冲着涂山的背影大声地说。他说完了这句话,自己也闹不清那些低阶妖魔之所以是低阶妖魔,到底是谁的错了。
那边,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还没有离开,他正在舷梯那边探头探脑,一看到涂山走近,哧溜一下缩回了脑袋。
涂山自顾自地走到船尾,顺着一根巨大的桅杆,像猴子一样地爬了上去。他爬到风帆的横杆上,坐在那只雕刻粗糙的大鸟旁边,甩着两条腿,一个人吹着海风。
凉凉的海风一吹,他冷静了下来。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弄丢了珍贵的昆仑之心,心怀不轨的丹朱就不会有机会得到这个宝物。丹朱要是得不到昆仑之心,就没有力量用雾瘴危害山海经世界。山海经世界没有这些灾难,这些低阶妖魔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艰难,艾昆的使命也不会这么重要,也许艾昆就可以一直留在人类世界的学校,做个普通的小学生。
涂山低头看去,甲板上的艾昆愈加显得弱小。涂山想,无论艾昆是不是山海经世界命定的王者,至少此时此刻,他完全地信赖自己。至少,只有他把自己当作朋友。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又黑了下来。涂山低下头,用指甲在横杆上刻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大海上晨昏不分,无法计算时日,他只有采取这种笨办法。每逢漆黑的深夜到来,他就刻一道印记,以记录航海度过的天数。
这一片海水真是死水,深不见底,除了一开始见到一条应龙,就再也没看见任何活物。船行之处,除了船头犁出泛着白沫的浪花,就只剩一片静谧。
晨昏不分、昼夜不明之间,桅杆横杆上的印痕增加了一道一道又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艾昆和涂山两个小伙伴之间,又默默地冰释前嫌,恢复了从前的谈笑风生。
艾昆偶尔还会和背着红色编织布的人以及其他魔兵一起吃东西,而涂山聪明地选择了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