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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开启尘封的往事

    二坝头之死

    监狱里也是分帮分派的,不同“会道门”的人各自抱团,刚进去第二天“江相派”的人就和“神武门”的人干起来了。在二坝头的带领下,“木子莲”的十几个兄弟把“神武门”的神棍们打得脑袋开花。后来参与这场殴斗的人全都被关了禁闭,二坝头更是被关了整整一个月。在那个几平方米的小屋里,腿都伸不开,躺也躺不下,二坝头硬生生地熬了一个月。

    出来后,二坝头瘦了一大圈,两眼凹陷,精神全无。甚至后来大家集体做工时他也老打瞌睡,任务很难完成,兄弟们只好加快手脚帮他弄。那时监狱规定,每个犯人每天必须装好3000盒火柴。装火柴是当时监狱很流行的一种劳动改造,一箱箱火柴棍和火柴盒最初是分开的,经过犯人打理装盒,才形成完整的商品流通于市。后来一些机密的文件也是由监狱服刑人员印刷,这样才能保证信息的绝密。乃至于改革开放后,国家恢复高考,有一段时期高考的试卷都是从监狱印刷的。

    第二年,监狱来了一位老朋友——李启铭。当年李家和张家结怨多年,相互暗算,最后江相派的“仙人手”用黄鳝血做鬼手印,又建议祖爷施“铁注杀人”之法骗过李启铭,最终李启铭掏钱给张二狗家修祠堂,张二狗也被毒药灭口,张李二家两败俱伤。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见那个祠堂无人打理、一片尘霾,便计划将那祠堂充公,李启铭却跳出来说:“祠堂虽是张家的,但是我李家花钱修的,你们征用可以,但得拿点钱来。”

    后来双方没谈拢,李启铭就偷偷地在祠堂里埋下了“剪子伏”和“黄鼬夹子”,这都是农村用来抓兔子和黄鼬的。几个民兵一不留神,咔嚓几声,脚脖子被夹断了。李启铭一下子成了反革命。

    李启铭一进来就认出了二坝头,指着二坝头的鼻子:“你们就是一群骗子!”

    “呵呵。说对了。不过也晚了。你不是也进来了吗?”二坝头嘿嘿一笑。

    “就该把你们像那个老王八蛋一样,都给毙了!”

    “我操你妈!敢骂祖爷!”二坝头一跃而起,抡起拳头打了过去。

    狱警走了过来大喝:“干什么?都老实着点!还想关禁闭?”

    二坝头顿时软了下来,转过头满脸堆笑:“长官,他骂我。”

    “你少嬉皮笑脸,这里没有长官!”狱警严肃地说,然后指了指众人,“都给我听好了,不要在这里找麻烦!”

    李启铭真不该一进来就挑衅二坝头,二坝头因为多年的江湖威望加之能打好斗,如今已经是牢房里的老大了。

    晚上,狱警休息后。二坝头一声令下,几个牢友一拥而上用被子把李启铭蒙了,狠狠揍了一顿。蒙被子打人是聪明的手法,皮肤表面没伤痕,都是内伤。第二天李启铭哭爹喊娘地报告,也没引起注意。晚上,大家又把李启铭从大通铺上赶下去,让他睡专门撒尿的墙角。就这样折腾了几次,李启铭彻底老实了。

    李启铭如果一直这样老实下去,没准过几年就能重返人间。可他终究是个不安分、不服输的人,没出一个月,他趁放风的机会搭上了“神武门”的混子们。“神武门”的人在策划越狱,计划非常周密,不料行动前一天晚上,李启铭莫名其妙地说梦话,被警觉的二坝头听到了。

    二坝头偷偷地和我、四坝头商量:“跟着他们一起跑?”

    我和四坝头一起摇头:“二哥,咱们都是有期徒刑,服完刑就重新做人了,逃跑是自寻死路。”

    二坝头挠挠头:“你们五六年就出去了,我得待十几年呢,等出去,也老了。不如我放手一搏!”

    “千万别做傻事,二哥!”我着急地说。

    “有了!”一向聪慧的四坝头灵机一动说,“政府不是一直强调戴罪立功吗,二哥,你检举啊,你把他们都点了,大功一件,可以减刑。”

    二坝头晃了晃脑袋:“这不符合江湖道义啊。”

    “二哥哟,”我和四坝头差点气乐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江湖道义。我们遵循了几十年的道义,最终还不是阶下囚?我们的路走错了,回头是岸,检举他们才是道义,‘神武门’的人无恶不作,一旦越狱成功,必然祸害人间,我们点了他们才是替天行道。”

    二坝头沉思片刻,重重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二坝头就申请见监狱管理人员,秘密报告此事。监狱一举摧毁了这个越狱阴谋,“神武门”的几个领头人都被毙了,李启铭也变成了无期徒刑,而二坝头因为重大立功,刑期减到了十年以下。

    后来,随着监狱文化建设的发展,我们除了劳动改造,晚上还会组织学习,学习算术、国语、政治常识,学习《八角楼上》。再后来,监狱里竟然给我们放起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南征北战》,大伙看得热火朝天。后来又看了《白毛女》,大伙看得热泪盈眶。

    在监狱里的那几年,对我来讲是人生的一次重大洗礼。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监狱这种东西,在这里我看到的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因果。曾经多少飞扬跋扈的人都被驯得服服帖帖,罪大恶极也罢,一时糊涂也罢,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夜里,透过铁窗,遥望星际,我时常想起祖爷,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远方的妹子,有时也会想想自己的未来,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我特别不明白祖爷为什么一手将兄弟们送进牢房,甚至偶尔会恨他,恨他撇下兄弟们不管,一个人独赴黄泉。

    渐渐地,大家习惯了监狱的生活,也期盼将来出狱后的生活。

    1958年我终于刑满出狱,外面已换了人间。全国人民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公社放豪言:今年赶超英国不成问题!

    天哪,我当时心里一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英国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超它。走在大街上,满街贴的都是豪言壮语,有一首打油诗特有意思:稻谷堆得圆又圆,社员踩着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吸袋烟。

    我已经彻底晕了,稻谷能堆上天?云彩擦汗?太阳点烟?我已经感觉到“大跃进”的火热激情了。

    祖爷死前把隐藏许久的妻儿托付给我,这个天大的秘密我始终深埋心底。我是祖爷一手带出来的,我见证了“江相派”最后的兴衰岁月,祖爷一生兄弟无数,交友无数,最后只信任我一个。

    什么是道,什么是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待生死托付的事情就要生死相许。我答应祖爷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让祖爷的妻子和儿子永远以一个古董商的形象定格她的丈夫、他的爸爸。那娘儿俩是无辜的,不应该被牵连进江湖的恩恩怨怨。我要照顾他们,更要保护他们。

    所以出狱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趟山东,看看他们娘儿俩。可我当时身无分文,在政府的帮扶下,我进入一家公私合营的供销社打杂,第二年春,等我攒够盘缠,又买了一些糖果,终于踏上开往山东的火车。

    我无法形容当时见到那个妇人的心情,尤其是当她身边的孩子清脆地喊了她一声“娘”时,我知道这就是祖爷的骨肉,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将小孩搂在怀里,眼泪翻滚而出。

    妇人想不到我痛哭的背后是永远说不出的江相情殇,她依然活在梦里,活在祖爷和我编织的谎言里,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是个商人,1952年害了风寒,没有抢救过来。

    当我看到他们母子二人过得这般清贫,我恨不得马上把祖爷留下的那一箱子东西给他们。但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绝对不行,祖爷吩咐过,那些东西如果操作不好,不但不能救贫,还会惹来灾祸。计划经济下,谁敢拿着金银到处招摇,况且这都是“江相派”的赃物。

    我只有拼命地干活,白天在供销社,晚上在打谷场,尽量多挣点工分,多换些钱和粮票,除了自己糊口外,剩下的准备隔三岔五就送到祖爷遗孀的手里。

    祖爷的妻子叫关静香,是山东曹县有名的中医。她的父亲当年因拒绝给一个伪军的头头看病而被日本人枪决。祖爷认识她时,她刚刚十八岁,但却很好地继承了父亲的医术。两人一见钟情,姑娘以身相许,祖爷种下种子,后来儿子于月圆之夜出生,祖爷为他取名“上官月”,虽然祖爷一再隐瞒身份,但给儿子起名时,却用了真姓,祖爷的宗族观念还是很浓厚的。

    后来全国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树皮都被啃光了,我再也没能力照顾他们娘儿俩了。

    又过了几年,七坝头王家贤和四坝头张自沾出狱了,经济形势开始好转。紧接着又过了两年,二坝头也出来了。

    曾经的“木子莲”骨干,就剩我们四个了。二坝头出狱那天,我们三人亲自去监狱门口接他。随后我们去了老四的家里,老四拿出珍藏了两年的高粱酒,王家贤拿出腌了半年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腊肉,我拿了四个窝头,大家又洗一大堆水萝卜用来蘸酱,就这样坐下了。

    倒上酒,举起杯,四个人都沉默了,多少年了,这种场合都陌生了,往事如烟,我们举着杯足足愣了半晌。

    “先敬祖爷吧。”我说了一句。

    “对!先敬祖爷!”四个坝头一齐说,而后我们四个一饮而尽。

    随后大家都抄起了水萝卜,蘸着面酱嘎吱嘎吱吃起来,一直到酒快喝光了,谁也舍不得去夹那切碎的几块肉。我们都挨过饿,我们都吃过苦,我们更享过福,但那一刻,大家却没有了当年你争我抢的冲动,是人老了,还是心静了,或是物是人非的沧桑巨变让我们拿不起这一张一合的筷子?

    “老五你出来得最早,这些年在外边有动静没?”二坝头一口水萝卜嚼得嘎嘣脆。

    我一愣:“动静?能活着就不错了。”

    二坝头一声苦笑说:“在里面,我经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爷,想起兄弟们。各位兄弟今后什么打算?”

    我一声长叹:“打算?好好做人,回报伟大领袖毛主席。”

    二坝头一笑说:“真的?”

    我说:“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没学过吗?”

    二坝头赶紧说:“学过,学过!”良久,二坝头突然说:“老五,祖爷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口谕吗?我记得有几次开完堂会他单独把你留下了。”

    他这一说,四坝头和七坝头一同将目光投向我。

    我说:“没有什么口谕。他就是担心兄弟们的前途。希望大家金盆洗手。”

    二坝头一声叹息:“以祖爷的做事风格,什么事都会留后手,他真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我默默地摇摇头。

    二坝头终于忍不住了,说:“兄弟们,想没想过重整山头?”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重整山头?我反正是在里面待够了,再也不想进去了。”

    四坝头也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玩扎飞!”

    七坝头点点头:“二哥,时代不同了,好好过日子吧。”

    二坝头说:“过日子?我们这些做阿宝的什么也不会,怎么过活啊。”

    我笑了:“全国人民都在大建社会主义,穷的富的都这么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二坝头说:“总得有个来钱的道儿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纺厂、钢厂、拖拉机厂,实在不行还可以下公社,种地、打谷场、拾粪,都可以啊。”

    二坝头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二爷我混到要去拾粪的地步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大家说,“这些年你们也没找个女人?”

    一句话戳到我和四坝头的痛处。我本身就是个丑瓜加穷酸,除了脑袋大再没突出的地方,别说蹲过大狱,就算一身清白,哪家姑娘能看上我?四坝头比我稍强点,长得比我好,而且读过书,就是脑子受过刺激,有时表现得太沉默,姑娘们都说这人精神病,也都躲得远远的。

    还是老七王家贤厉害,天生一副书生相,性格乐观,从监狱里出来后,进了纺纱厂,专门给工人送水,后来单位领导知道他字写得好,又让他给厂子里写标语,就这样,一个大姑娘看上了他,我想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能将自己的过去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同时又表现出良心未泯、重新做人的决心,谁一生还不犯点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就这样,王家贤出狱后第二年就结婚了。

    二坝头听后又笑了:“老五啊,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跟我逛窑子的事吗?一进门老鸨就领着一群姑娘跟屁虫似的跟着。唉,时过境迁了,完了。”

    “哦,时过境迁这样的词二哥也会说了?”我笑着说。

    “我也是在里面读过书的人。”二坝头得意地说,忽然话锋一转,“祖爷真没留下什么话,没给兄弟们指条路?”二坝头又问了一次。

    “没有。”我说,“祖爷也没办法,他只是说,有机会,大家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干别的?”二坝头哼了一声,“是祖爷带我走上这条道的,他死了,让我们干别的?”

    “祖爷是为大家好。”我说。

    二坝头摇摇头说:“干不了别的了,骗惯了,死了带去,不会变了。”

    “时代变了。”我说,“还是先干点正经事吧,你先跟我去机械厂打散工吧。”

    二坝头默默地点点头。

    再次见到祖爷遗孀时,已是六十年代中期,岁月不饶人,那妇人苍老了许多,上官月也长大成人,参军了。我感到无比的欣慰,祖爷地下有知,也应该安息了。当我把这些年攒的钱和粮票塞给关静香时,她死活不要,她说:“大家的日子都很苦,你只要心里记着你师父就行了。”后来我干脆把钱换成米面,这样直接往她屋里一扔,她也就没办法了。

    回到家后,我再一次偷偷跑到岳家岭,去丈量那个埋箱子的地方。

    夜里,我开始思考如何将箱子里的宝贝送给关静香,各种手段在脑海不停地闪过:背过去,一件件拿过去?

    正琢磨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二坝头。一进门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一丝怪笑。

    “二哥,什么事?”我问。

    他还是盯着我,怪怪的,等坐到屋里,他说:“老五,这么多年来我二坝头对你如何?”

    “很好,没得说啊。”

    他挠了挠头皮,说:“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心头一震:“瞒什么?”

    “呵呵。”他笑了,“山东曹县曹家庄。”

    我大惊:“你跟踪我!”

    他说:“别急,别急,做阿宝的要沉得住气。别忘了,你是我带出来的。”

    “你想怎样?”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晃了晃脑袋说:“祖爷啊祖爷,真不愧是咱‘江相派’的老手,骗来骗去连自家兄弟都骗了。”二坝头话语中露出微微凄凉。

    “祖爷有自己的苦衷。”

    “对。祖爷苦,祖爷不容易,祖爷为了‘江相派’苦了一辈子,可兄弟们容易吗?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挡刀又挡枪,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和我们一样坚守帮规、无恶不作的祖爷。平日里,哪个兄弟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祖爷定斩不饶,兄弟们也拍手称快,因为堂口的老大以身作则。我就不明白了,祖爷想留个后,哪个兄弟不想留个后?”

    二坝头说着说着竟然流泪了。

    “二哥。”我也哭了,“我是这样想的,祖爷自知是一帮之主,罪大恶极,他免不了一死,所以才行此下策。兄弟们罪不至死,还有出头之日……”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些。咱二爷不是那种矫情人,咱寒心就寒在祖爷生前从没跟咱提过这事,大哥和我跟祖爷最早,祖爷咋就这么信不过我呢!”

    “不是不信。二哥,你做事太冲动,大哥和祖爷死后,你就成了堂口的老大,各种势力对你盯得最紧,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殃及祖爷的妻儿。”

    二坝头点点头,挠了挠脑袋:“老五,打开天窗说亮话,祖爷有后,那么他必然留下东西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赶忙说:“祖爷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没看见,什么都没留下。”

    二坝头低下头,又抬起来,叹了口气:“祖爷最后收你这个笨蛋为徒,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祖爷做对了。不愧是咱‘江相派’的好兄弟,我要是你,我也不会说。”

    “你……你……”

    “还是那句话,老五,你是我带出来的,你瞒不了我。岳家岭上有货。”

    “你……”

    “放心,我不会说,更不会动。祖爷死前,我们保护祖爷,祖爷死后我们保护他家人,你是堂口的好兄弟,我也是。”

    “二哥……”我哭了出来。

    “还有,你不要频繁往岳家岭跑,你这样做早晚会暴露,另外,下一次去山东时,我跟你一起去,祖爷走了,我们除了拜坟,也只能去他家看看了。”

    “好吧,不过千万要保守秘密!”我嘱咐说。

    “放心吧!老四和老七我都不会告诉。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很快,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我们通通被扣上了“黑五类”的帽子。尤其是二坝头,曾经在监狱里被二坝头打得滚地求饶的混混们合起伙来批斗他,没日没夜地游街批判。

    夜里,我和老四老七悄悄来到二坝头家。说是家,其实就是四堵墙、一间屋,屋里除了一张破床什么都没有。他本来就没有家,十五岁跟了祖爷,在堂口混了二十多年,从监狱出来后在公社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又遇上“文革”,这间院子也成了镇上有名的批斗场所。

    我给二坝头烧了一锅热水,给他洗洗脸,泡泡脚,他的脚都烂了。四坝头给他拿了一块烤地瓜,他哆哆嗦嗦地捧在手里,慢慢啃着。

    四个人都默默的,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任何话。

    好久好久,我想起曾经的一件事:“二哥,还记得吗,我刚入行那会儿,你和祖爷考验我胆量。”

    二坝头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

    那是我入行后第一个月,祖爷考验我的胆量,说南街有个老宅子,是个凶宅,以前是个古董贩子居住,后来由于买卖纠纷,全家被杀死在老宅中,那古董贩子更是被碎尸了,自此之后,那里晚上经常闹鬼,周围的邻居半夜总能听到老宅中有人在哭,还有人看到那老宅中有鬼在探头。祖爷说:“你今晚12点去那里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祖爷这是在考验我,没办法,做阿宝的必须胆大,晚上我硬着头皮去了。

    那晚风特别大,月亮也很亮,我一个人走到那老宅前,仔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月光洒在蓝色的砖瓦上,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榆树的声音,没别的。

    我松了口气,准备往回走。此时突然听到老宅里传来细细的哭声,像女人,又像男人,我的心咯噔一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我感到两脚发麻,壮着胆把耳朵贴到那乌黑的大门上,想听清楚。

    结果那声音又没了,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摸了摸额头正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墙头上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头跑到房上。

    我退后几步,向老宅的房顶望去,一个白影从烟筒后面探出头,噌地蹿到院中的大榆树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像人,又像鬼,月光下,浑身白花花的,我感到小腹一热,不由自主地尿了。

    我飞快地往回跑,鞋都跑掉了,最后光着脚丫子来见祖爷。祖爷一看笑了:“有鬼追你啊?”

    我喘着粗气说:“看到一个鬼,白花花的……”

    祖爷说:“那鬼跟来了,就在你身后。”

    我猛地一回头,一个满脸是血浑身长着白毛的东西站在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脚下一晃,摔在地上。

    “哈哈。”祖爷笑了,那“鬼”也笑了。

    那“鬼”摘下面具,我一看是二坝头,再看他身上的白毛,原来是那种厚厚的老羊皮棉袄,他反过来穿了,把羊毛露在外边,吓死人了。

    二坝头说他当初在老庙里喂“死人”吃饭时,“死人”张嘴了,他也没尿啊,说我胆子太小了。

    最后祖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头啊,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听着我讲这段往事,二坝头笑了,眼里含着泪。

    “二哥,别想太多,总能过去。”我们安慰二坝头。

    二坝头始终不说话,最后躺在床上突然弱弱地说了一句:“这算报应吗?”

    一生装神弄鬼的二坝头最终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斗争中撒手人寰。

    第二天当人们再次涌进二坝头的院子时,二坝头已气绝身亡,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朱砂,他用我给他烧的最后一壶开水,冲了大量朱砂喝了下去。

    我不知他死前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他始终没有呼喊一句,而是用沾满朱砂的手在墙壁上画了两个字:祖爷。

    看到那个场景,坝头们的心都碎了,我们却不敢哭。夜里,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撕心裂肺地呐喊:祖爷啊,在天有灵就看看吧!

    后来,我和四坝头七坝头也都受到了批斗,但都较轻,我挨了革命小将们几个嘴巴子就了事了。四坝头更是因祸得福,这个从黄法蓉“死”后就疯疯癫癫的家伙突然清醒了,他在批斗会上深刻地作检讨,恢复了往日的聪明睿智和侃侃而谈,声泪俱下地痛斥反动“会道门”的种种罪恶,他用的那些词,说的那些话,连“文革”宣传队都没听过,鉴于他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如此成功,文宣队将他吸纳进去。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四坝头之所以一改疯癫状态,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知青,这个知青长得太像黄法蓉了。当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我和七坝头感觉是有那么点像,主要是那双眼睛,但如果说特别像,绝对不是。

    就这一丝相像就足够了。四坝头等了他的黄法蓉三十年了,他的心灵终于有了依托。

    那个知青叫孟凡红,北京下来的国文系高材生。她是“文革”前就响应毛主席“农村大有作为”的号召主动下乡的,在我们镇上一所小学当国文教师。后来“文革”闹起来后,学校停课了,孟凡红被编入了文宣队。

    四坝头第一次被批斗时,就在人群中瞥见了孟凡红,那一刻,四坝头灵魂归窍,或许在全国所有挨批斗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感觉批斗的时刻是幸福的时刻的人。

    四坝头醒了,当年的江淮第一才子醒了,他在文宣队里大放异彩,他编的段子据说能赶上郭沫若先生的水平。

    孟凡红从没见过一个坐过牢的人这么有才华,《古文观止》里的文章他倒背如流,而且世界文学他也懂,能对莎士比亚、黑格尔、柏拉图等人评头品足,最重要的是他还懂物理化学,她哪知道这个人曾是“江相派”的技术军师。孟凡红终于被四坝头打动了,“文革”后期,他们结婚了。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一个人学富五车,哪怕六道轮回,七上八下,最终也会九九归一。

    我为四坝头高兴,四坝头也为我高兴。我们都在“文革”中结了婚,我生了一对龙凤胎,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说要和我结为亲家,我问他让哪个儿子当我姑爷,他说哪个长得好就让哪个当。

    就这样,我们一同走过了“文革”岁月,80年代到来了。

    告诉祖爷妻儿全部秘密

    人越老,记忆越清晰,生活中凌乱的碎片时不时在脑海中翻腾,让你欲罢不能,疲劳时,常常做梦,还是那段岁月,那帮兄弟,动刀动枪,惊魂不定,有时都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

    儿女越长越大,我的日子越来越少,从前的岁月,不管是对,还是错,都必定会跟我一生,最终随我进入棺材。有时,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我眼前打闹、说笑,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时,妻子在做饭,我会围在一旁帮她打下手,日子平平淡淡,心里踏踏实实。

    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总是会寻求惊险和刺激,而经历过的人,却渴望平淡和安宁。人这种动物,年龄越小,胆子越大,年龄越大,胆子越小。

    儿子女儿上初中后,我和妻子更加操心了,女儿还好些,听话,学习好,性格像她妈,活泼开朗,还被评为“三好学生”,而儿子,却总是不着调,让我头疼,妻子经常说:“咱儿子随你,蔫土匪。”

    他确实蔫土匪,平日里不声不响,可一旦弄出个事来,就是惊天动地,让你没法收场。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易学方面的书,结果女儿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跑回来,说:“爸爸,爸爸,你快去看看吧,哥哥把人打死了。”

    我本来就血压高,听女儿这么一喊,眼前直发黑,我赶忙随女儿跑到学校,班上的学生说,老师和校长已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学生背到医院去了。

    原来是儿子和他班上的一个同学打架,儿子没有人家个子高,被人家揍了一顿,结果儿子在校园里找到一块砖头,藏在书包里,上自习时,趁对方不注意,悄悄溜到那小子身后,一砖头拍在人家后脑勺上,当时就把对方打休克了。

    我一听,气得两腿发抖,先奔到医院看看那孩子,万幸的是,那孩子抢救过来了,后来那孩子的父母都来了,又哭又闹,后来,我妻子也赶来了,我们一同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先给孩子看病,花多少钱我们出,孩子日后有啥问题,我们全包。”妻子又出去买了很多补品,堆了满满的一桌子。

    折腾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看到儿子正趴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吃面条,我心想,你小子还吃得下去?

    女儿一见我来了,马上站起来,给我倒水,儿子还在吃,我震怒了,啪地一拍桌子:“还吃!”

    我从没对儿女发过这么大脾气,女儿头一次见我发这么大火,儿子没怎么样,女儿却吓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浑身发抖。妻子赶忙把女儿领到里屋。

    儿子放下筷子,擦擦嘴,站了起来,不说话。

    妻子给我拿了椅子,我坐下,问他:“为什么把人家打成那样?”

    儿子不作声。

    “说!”我大吼一声,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儿子身子一颤,说:“他欺负我三弟。”

    我一听,没太明白:“什么弟?”

    儿子说:“三弟?”

    我搞不懂了:“哪个三弟?”

    儿子说:“王圣。”

    我说:“你王平叔叔家的那个孩子?怎么成了三弟呢?”

    儿子悻悻地说:“我们几个同学拜把子了!我是老大,我们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和妻子一听,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80年代,社会上一度流行拜把子的风气,街上经常晃着称兄道弟的小流氓,他们高唱着“大冲击,那个大流行,信天游唱给便衣警察听”,披头散发地穿着牛仔裤,叼着烟晃着膀子横着走,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做父母的都怕自己的儿女学坏,每次儿女出门前,我和妻子都会千叮万嘱,千万别惹祸,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却背着自己偷偷拜把子,玩江湖义气,看着他那个固执的熊样,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到桌子底下。我想,你们这群娃娃还玩这个,当年你老子就是从玩这个开始的,结果把自己玩到大狱里去了。我踏入江湖,是身不由己,你们是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自己给自己找刺激。

    “你明天马上跟你那几个同学说,就说不拜把子了,大家还是同学,做朋友可以,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以后放学就跟你妹妹马上回家,不许你出去瞎逛荡!”我狠狠地对儿子说。

    “爸!”儿子说,“凭什么啊,我听外面的人说你以前可厉害了,兄弟也很多,他们都叫你五爷,我现在是老大,以后做大爷。”

    我还没来得及发飙,妻子早已冲上前去,狠狠扇了儿子一个嘴巴子:“混账!”

    女儿在屋中感觉势头不妙,哭着跑出去,不一会儿把她二姨叫来了。每次都这样,当妻子打儿子,我们管不了时,女儿都会把她二姨叫来。二姨子进门一看这阵势,感觉不对,因为以往我和妻子都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但这次好像都气势汹汹的。

    二姨子问:“怎么回事啊?”

    我忙笑着说:“没事,二姐,这小子又犯错了,把同学的脑袋打破了,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儿子一听,把头一歪:“是他先打的我!”

    妻子大吼一声:“我再让你顶嘴!”说着又要揍他。

    二姨子赶忙把妻子拦住,对妻子说:“瞧瞧你这个样子,还搞教育工作呢!”

    妻子哭着说:“我能教育别人的孩子,教育不了自己这个东西!”

    我知道,儿子之所以这么天不怕地不怕,跟妻子在教委工作也有关系,市里几所学校有头有脸的教师都认识妻子,常来我家串门,儿子和女儿见惯了,从小都不怕老师。这让妻子也很难堪,每次开家长会,妻子都对班主任说:“该打就打,别惯着他。”话虽这样说,可谁敢打呢。

    我也知道儿子没瞎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背着石头过日子,我曾经蹲过大狱,尽管周围的人当着面不说,私下里肯定有事没事就议论,没办法,事实本如此,自己造的业,自己来赎。儿子这次闯祸,我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就是因为又让我想起了曾经的岁月,我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我深知人犯错误后赎罪的艰难,我上半辈子没过好,沟沟坎坎,九死一生,我不想自己的儿子再出任何差错。

    几十年了,我一直在想,祖爷当初为什么会拉我入行,为什么处处偏袒我,他明知道我不是做阿宝的材料,却破格提升我做“坝头”,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祖爷的大局。祖爷死了,大家都上岸了,祖爷的最大收获就是自己的血脉得到了延续。他爱子心切,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在那种血雨腥风的年代,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妻儿活下来,活得更好,如今,时过境迁,看着眼前倔强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老爹我的良苦用心。

    回想祖爷的一幕幕,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留有一丝善念,他在苦撑着人性,老天似乎看到了这一点,没让他断子绝孙。

    他1946年就有了儿子,那时开始,他就开始布置自己的身后事了,我估计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能料理他后事的人。终于,这个人在1948年出现了,就是我,一个其貌不扬,呆里呆气的人,我不知道假如我没遇到祖爷,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我的妻子是谁,我的孩子又是谁?

    我是被祖爷拉上船的,但我无悔,祖爷死时,我哭了好一阵子,感觉天都塌了。我不知道将来我死时,儿子和女儿是个什么心情。在他们印象里,我是个老实人,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随着他们慢慢长大,我也挡不住,人毕竟要生活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中。我只希望他们别再重蹈我的覆辙,学习好坏没关系,贫穷富贵也没关系,只要他们都走正道,我就可以安心闭眼。

    其实,儿子和女儿更多的还是遗传了妻子的基因,他们俩都很聪明,不像我,我很笨,脑子不好使。祖爷对我唯一的评价就是“忠厚老实”,他说过:“聪明人有的是,老实人不好找。”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踌躇,要不要把祖爷的事告诉他的爱人和孩子。几十年来,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祖爷说过,让我替他保密一辈子。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当我读到祖爷的那篇狱中独白时,我觉得我可能要改变主意了。

    祖爷之所以不让我告诉那娘儿俩,一是在那个年代,不想让他们受牵连;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想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知道他是个骗子。如今,斗转星移,快半个世纪了,时代变了,我也老了,不知哪天就会死,带着这个谎言进棺材,我合不上眼。

    如果我没看那篇独白,我或许还能挺住,但看了以后,我知道祖爷虽一生作恶,最后却做了件大善事。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关键是是否回头,祖爷回头了,我想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会理解的。

    祖爷的妻子已经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四十多了,以前是我经常去看他们娘儿俩,最近几年,反倒是祖爷的儿子来看望我的次数更多。

    上官月当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了大功,后来又提了团级干部,他对祖爷及“江相派”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每次他来看望我,都会叫我“刘叔叔”,他只知道我叫刘天亮,以前是个古董商,是他爸爸的徒弟。其实论辈分,他应该叫我老大哥。

    这个孩子一身正气,样子越长越像他爸,有一次他去广州出差,路过我这城市,晚上突然造访,我老眼昏花,吓了我一跳,还以为祖爷来了呢。

    1989年春天,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山东的列车。

    关静香对我的突然造访很惊讶,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紧紧把手握在一起:“老刘啊,怎么来前没说一声,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奶奶,这个人是谁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关静香说:“这是你爷爷的朋友,来,过来,叫爷爷。”

    我赶忙说:“这就是小月的儿子吧,以前听他提起过,今天总算见到了。”

    关静香笑着说:“是,是,他很少在老家,一直跟他爸妈在济南,这不现在放寒假了,非要在这住到开学,他就是太调皮,守着他爸妈,他玩得不痛快,老挨揍,在这里没人管他,他就不愿意走了。”

    我满心欢喜,祖爷不但有儿子,如今,孙子也长这么大了。

    关静香也真是爱祖爷,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再嫁。

    我在琢磨如何把祖爷的事告诉她,怎么开头呢,说出来会发生什么后果呢?

    我说:“师娘,你身体如何?”

    关静香笑着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娘了,叫老关多好啊,你看我每次都叫你老刘!我身子骨硬着呢,退休后,闲不住,又开了个私人诊所。”

    其实,我问这个问题,是怕她有心脏病,怕她听了祖爷的事,一激动再出点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说完,她给我去沏茶了。

    我坐在沙发上,琢磨,琢磨,再琢磨。后来心想,干脆不说了,吃完饭回去算了。

    这时祖爷的小孙子走了过来:“爷爷,爷爷,给我讲几个故事吧,我就爱听故事。”

    我心里一阵难受,故事?岂止是故事,简直是传奇。此时,关静香泡好了茶,拿了个茶杯,给我倒上:“尝尝这茶,儿子带来的碧螺春。”

    拿起茶杯,我满脑子都是祖爷喝茶的情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师娘,我要给你孙子讲个故事,你也一起听吧。”

    关静香一笑:“我听什么啊!你们爷儿俩聊着,这孩子就是缠人,我去买点菜。”

    我忙说:“还是听一听吧!”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都变了。

    关静香一愣:“哦……听……这么大年纪了还听故事,我自己就是故事。”

    “你确实在故事里!”我说。

    关静香愣了:“我在故事里?”

    我说:“你坐下来,这个故事很动人。”

    关静香看着我,慢慢坐到沙发上,小孙子也坐在了旁边。

    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讲起来。

    从前,有个人,他一直想做个好人,可命运却给他安排了一个骗子的角色。一方面,他在行骗,另一方面,他又用骗来的钱做善事;他狠起来,杀人、放火、诈骗……什么都做,他慈善起来,又像个菩萨;他心狠手辣,又忠肝义胆;他是一个孤儿,却统治着一个几百人的黑帮,他是一个双面人,江湖上,人们都叫他“祖爷”。

    1945年,他遇到一个心爱的女人,这也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他们结合了,后来有了孩子,他是那么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知道他自己是骗子,他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在外面,他是黑社会的老大,在家里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就这样,他一直穿梭于江湖杀戮和平静生活之间,他们断断续续地一起生活了七年。

    后来,他被政府判了死刑,直到死,他都不肯告诉妻子真相。他不想让他的妻子知道自己是黑帮的头子,更不想妻子和儿子因此受牵连,他希望妻儿过平常人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

    他这一生太累了,他厌倦了厮杀,他渴望平静,他不怕死,他只是无限眷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把他的妻子和孩子托付给了一个手下,并告诉他的手下,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他的手下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他的手下老了,他的妻子也老了……

    关静香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样。我知道对她说这些话,刺激太大了。

    小男孩轻声地问:“奶奶,你怎么了?”

    关静香把孙子抱在怀里,眼泪滚落下来。

    我从提包里掏出那本《忏悔录》,递给关静香,“看看吧,第三篇文章。”

    关静香擦了一把泪,接过那本书,看完后,抱头痛哭。

    哭了良久,她拿起电话,她给儿子打了电话,让儿子赶快回老家。而后,她对我说:“和我详细说说他吧。”

    于是,我把我所知道的祖爷一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讲了一遍。

    讲得关静香几次落泪,她终于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最后她拿着那本书,哭着说:“你苦了自己了!也苦了我了!你告诉我又怎么了,我是你的妻子,你生也罢,死也罢,我都是你的妻子。你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让别人告诉我,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连个哭的地儿都没有,我都不知你埋在哪儿!”

    我也哭了:“师娘啊,你别怪我,祖爷交代过,不让我告诉你他埋在哪儿,他说怕你知道后,你去上坟,惹出事端。”

    我擦了把泪接着说:“师娘,等小月回来后,我们一起去给祖爷上坟。”

    上官月当天就从济南赶了回来。我和关静香把祖爷的事告诉了他。他什么话都没说,自己走到里屋,默默地流泪去了。

    三天后,我们三人还有关静香的孙子,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关静香买了好多纸钱,生怕带少了。火车到站后,我说:“先去家里歇会儿再去不迟。”

    上官月说:“刘叔叔,不歇了,我想尽快去看看。”

    我说:“好吧。”

    去墓地的路上,我心情很沉重,我一直忍着,努力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那天,风特大,但天格外晴朗。

    到了祖爷的墓地,我看了他们娘儿俩一眼,指着一块墓碑说,“师娘,这就是。”

    关静香的眼泪在眼里打转,她呼吸急促,不停地哽咽,她摸着墓碑,痴痴地说:“上次你说你出趟远门,谁知你一走就是37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做梦都会梦到你,每次都把自己哭醒……”

    祖爷的儿子缓缓跪在墓碑前,长久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爸——”一声悲呼,眼泪迸射而出。我再也忍不住了,扑通跪倒在地,眼泪唰地滚落下来:“祖爷!您的妻子和孩子看您来了!”

    师娘扑倒在地,抱着墓碑,放声大哭:“我和儿子看你来了!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看到大人哭了,那小孩也哇哇哭起来,上官月拉过孩子来,说:“儿子,跪下,给爷爷磕个头。”

    大风忽起,草木含悲,祖爷墓下长眠几十年,倘若在天有灵,应该感到欣慰了。祖爷啊,你真的可以安息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过得不容易,现在想来,祖爷这一辈才是最苦的,他那么小就没有了亲人,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去报仇,而后又卷入了“江相派”的恩恩怨怨,自此尔虞我诈,打打杀杀,与江湖中人斗了几十年,最后又先亲人一步而去。他活着时,他的亲人全死了;他死了,他的亲人还活着,孤单的总是他。

    四个人哭了好久,我擦了擦眼泪说:“师娘,回家吧。”

    关静香轻声说:“你们先回吧,我要和我的丈夫好好说说话。”

    上官月说:“妈,天冷,回去吧。”

    关静香摆了摆手,我看了看上官月,说:“让师娘和祖爷单独待会儿吧。”上官月把大衣脱下来给关静香披上。“妈,我们一会儿来接您。”

    关静香点点头。

    我们走了。远远看师娘的背影,她跪在墓前,抚摸着祖爷的墓碑,轻声地诉说着。

    我们再来时,师娘已经依偎着祖爷的墓碑睡着了。那么冷的天,她睡得那么安详,就那样抱着她的丈夫,三十多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丈夫的怀抱。

    夜里,我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款待他们一行三人。

    妻子高兴地叫关静香“大姐”,她也高兴地叫我妻子“大妹子”,这弄得我很尴尬,这都什么辈分啊。

    第二天,他们返回山东。以后每年,上官月都会带着孩子来给祖爷祭奠几次。

    其实,这些年,祖爷的纸钱没断过,首先是我,每逢鬼节和祖爷忌日,我都会去给他烧纸钱。有时去晚了,发现那里早就一堆烧过的纸灰了,有时旁边还都放着供品和米酒,我知道这肯定是哪个坝头或者小脚来过了。几十年来,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