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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明日又隔天涯

    “乔总,乔总!”

    “什么?”乔远川微微抬头,将一叠文件递还给秘书。

    “药。这是温水。”

    “几点了?”乔远川下意识地问,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马上就5点了。”秘书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乔远川的神色,斟酌着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您母亲打电话来,让我一定要叮嘱您记得去复诊。”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暂时从瓜州回来的乔总变了。以往再忙再累,他总是精神奕奕的。而现在,怎么瞅,这个年轻的上司脸上都找不到一丝快乐,总是厌倦,又仿佛是将工作当作了寄托。

    果然,这张英俊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阴霾,她只得将语速加快:“时间是……”

    “我知道了。”乔远川打断她,冷冷,却不失礼貌地说,“谢谢。”

    手上的公事仿佛永远处理不完,乔远川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大半,他揉揉额角,站起来推开办公室的门。

    走廊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是周末,又逢着晚饭时间,哪怕加班的同事都三三两两互相招呼着解决温饱问题了。乔远川没见到秘书,转身便要离开,忽然隐隐听到走廊另一头的动静。

    他犹豫了片刻,缓步走过去。

    是一间空着的小房间,平时就是物业清洁人员存储东西的,此刻开了一条门缝,透出些许光亮来。

    “你傻不傻啊?你们老大都拍板了,你非要和他对着干?”

    声音很低,也很熟悉,乔远川知道这是自己的秘书。

    而另一个声音有些抽噎:“我……觉得……应该提出来的……”

    “唉,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一个数据而已。你自己也说了,也可能对系统的稳定性没有影响的。”

    “嗯,我知道了……”

    那个声音有些微弱,却莫名地带着一丝倔强,乔远川一手插在口袋里,心中微微一动。尽管并非故意,可是这样听别人的对话到底还是不合适,他很快回过神,转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理了理文件,秘书过来敲门:“乔总,吃晚饭了吗?”

    他并不抬头:“我马上下班了。”

    “哦,那好,我帮您叫司机。”

    “对了,刚才你不在。”乔远川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她,“回执已经放你桌上了。”

    素来稳重的秘书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安,可她很快地笑笑:“我去了趟茶水间。马上就去查收。”

    乔远川并未让司机送自己,自己开了车,出了地下车库,然后随着下班汹涌的人流,慢慢的往前驶去。

    第一个红灯便让他有些心浮气躁。他转头看看路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了转弯,停了下来。

    这里离公司不远。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晚上加班,他便常常来这里吃宵夜。那时思晨还是学生,每次晚自习后,蹦上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就在这里等他。米记滚粥店,他们刚发现这里的时候,这家小店还没登上城市时尚小报的饮食版,吃客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多。

    乔远川慢慢地收敛了思绪,打量这间红火的店铺。

    服务生热情地领位:“先生,要不您和那位小姐拼一桌吧?”

    “哦过窄小的走廊,乔远川在唯一一张只坐着一人的桌边坐下,没有多想:“粟米南瓜粥。”

    对面的女生低着头,边喝粥边吃着一客小笼,看不清脸色。一张四人桌上,倒有大半被她点的东西给占据了。

    生活压力这样大,暴饮暴食不失为发泄的好方法。乔远川了然地移开目光,手指轻轻在餐桌上敲击。

    个女生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有些嘶哑,“还没回去。等下还要加班,等一组数据。”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尖锐:“你别钻牛角尖了……”那个女生愈发低了头,开始压低声音解释。

    原本在敲击的手指开始慢慢地缓下来,乔远川凝眸,对面坐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宽松的t恤,低头讲电话的时候露出一截弧度完美的后颈。

    那时他在公司的研发部,曾经微笑着对同事说:“实验模型够枯燥了,我不介意你们打扮得另类些。”

    粟米粥上来了,乔远川喝了一口。女孩恰好收起了电话,又摘下眼镜,伸手抹了抹。

    他微微抬眸,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嘴角浅浅地勾起,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于是在她招呼服务生买单的时候,乔远川淡淡地开口:“刚进公司?”

    女孩狐疑地四周望了望,直到目光在眼前的男人脸上定格,简直能听到“唰”的一声,脸红到了脖子根。

    “乔总?”

    “研发部的?”乔远川沉默了一会儿。

    孩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刚进公司。哦,我叫林荟文。”

    “小姐,4务生有些不耐烦。

    “吃得挺多。”乔远川忽然笑了,“我请客吧。”

    “你坚持要再做一次实验?”乔远川慢慢地喝完粥,“erica不同意。是这样吗?”

    “如果用我的方程,我认为系统还是存在不稳定性。”林荟文低着头,很轻,却执着地坚持,“erica的意见是,那个概率是可以被允许存在的。”

    “所以你躲在茶水间哭?”乔远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还是你想直接通过luce找到我?”

    林荟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适才退下的一点红晕刹那间又泛上来:“你怎么知道——”

    然而乔远川后面那句话让她唰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解释:“我并不想越级找你。luce是我朋友,她只是私下劝我不要再做试验了——”

    “坐下。”乔远川静静地说,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神却依然闪烁光亮,很轻的一句话,却有无形的威严,“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林荟文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坐下来了。

    乔远川松了松领带,淡淡笑了笑:“你的实验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回去就可以看到。”

    他便站起来,云淡风轻地说:“走,去看看。”

    从实验室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很冷。乔远川看着林荟文摁下一楼:“这个项目,我会让研发部缓一缓,再给些时间复核。”

    林荟文双眸中掠过一丝光亮,小小的雀跃欢欣。

    电梯停在一楼,乔远川顿了顿,伸手去重新按下关门键,沉声说:“你什么都不必说,懂吗?”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他。

    “刚才的实验结果,我以私人的身份看,支持你的想法。不过erica之前的做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乔远川微微笑了笑,“luce劝你的那些话,你仔细想想,不是无缘无故的。”

    刚入社会,总是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乔远川看着她的目光由迷惘逐渐变得清明,轻轻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虽然你支持我的想法,可是如果是以上司的身份否决了团队努力,我就会被研发部的同事孤立,是这个意思吗?”林荟文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身边的男人。

    “有些事自己揣摩就好了,不必都说出来。你住哪里?”

    “哦,公司分的宿舍,离这里很近的。”小姑娘红着脸点头,急急忙忙地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公司安排的宿舍确实就在一墙之隔,乔远川也没勉强,车子开出地下车库,就停在了一边。

    小姑娘跳下车前,又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他一眼。

    “师兄,谢谢你支持我的实验思路。”

    乔远川有些讶异:“你也是海大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我们全系的偶像啊。”

    “那么看起来,你认识我比较早。”乔远川笑了起来,“再见。”

    回家的路上,车子便显得空空落落了。乔远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又看了看时间,接近12点了。这样的一面之缘,本可以不这样做的,可他竟替一个陌生的同事设身处地想得这样周到,真有些莫名其妙。

    开到路口的时候,手机响起来,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塞上耳机:“妈。”

    电话那头徐泊丽的声音显是有些着急:“这么晚了还没到家?”

    “嗯,路上。”乔远川顿了顿,“复诊我不会忘。”

    徐泊丽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明天的公演,你会去吧?”

    “会去。”

    “远川……”

    徐泊丽的欲言又止让乔远川觉得有些不耐烦,他索性踩了刹车:“妈,还有什么事?”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电话搁下,乔远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侧身从外衣口袋中拿了药出来,随手倒了几粒,就着车里的水就吞下了。

    药效慢慢地发挥,乔远川一仰头,看见旁边公交车站牌上大幅的广告牌。在柔和光线的衬托下,飞天的腰间款款系着丝带,舞姿曼妙。这样的画面他并不感到陌生,因为曾经有人一遍遍地临摹过,三番两次地,连带着自己一个理科生,多多少少也了解这些壁画背后的历史。

    明天就是《敦煌》的公演了。

    乔远川重新踩下油门,一手扶着方向盘,翻来覆去地,却只在想一个问题,她也会去吗?

    翌日工作繁杂,luce在正点的时候提醒乔远川去用餐,并说:“erica已经来了。”

    他站起来,随手抓了外套就出门。

    erica差不多与乔远川同时进公司,彼此间十分熟悉,乔远川与他一路交谈至员工餐厅门口,恰好有一个女生几乎与他们同时进门,他们便颇有风度地停了停。

    “哎,这是我们部的新同事。林荟文。”erica叫住她,笑着对乔远川说,“还是你学妹,正好认识一下。”

    乔远川看了她一眼,微笑:“你好。”

    小姑娘也聪明,站直了身子,打招呼说:“你好。”

    既然是一起用餐,乔远川便搁置了先前的话题不提,又说到了平时的爱好,林荟文老老实实地说:“有时候去看看话剧歌舞剧什么的。”

    erica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一眼林荟文,笑:“哦,你喜欢这种啊。最近有个歌舞剧还蛮红的啊。”

    “《敦煌》是不是?”林荟文喝了口橙汁,叹气说,“不过票很难买。”

    “这你就要问问乔总了。”erica有些诡异地笑了笑,挤兑乔远川,“是不是啊?”

    乔远川手中捧着温水,怔了怔,才说:“你喜欢?”

    小姑娘有些脸红,不过还是点点头。

    “我朋友是演员,下次给你票。”乔远川轻描淡写地说,又不轻不重地瞥了煽风点火的erica一眼。

    午餐结束得很快,下午乔远川还预约了医生,离开公司前,他将luce叫进办公室:“之前吴小姐剧院那边送来的演出券,你拿一张给研发部的erica。”

    演出开始的时间是8点,7点半的时候,文岛市大剧院前就已车水马龙。

    剧院是环形的,一楼是普通座,二楼两侧是vip座。乔远川从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手中接过舞剧《敦煌》的资料,顺着走廊走向自己的包厢。

    乔远川推门而入的时候,偌大的包厢还只有一个人,背影坐得笔直。他只觉得有些眼熟,愣了愣,那人已经回过头,看见是他便站了起来:“乔总。”

    “哦,你坐。”乔远川将自己的外套放在椅背上,也一道坐下,“这里视线不错。”

    “乔总,谢谢你的票。”

    “没事。我有朋友是演员。还有,私下别叫我乔总,叫师兄也行。”乔远川温和地说,因为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侧脸轮廓简练清癯,笑容亦是淡淡的。

    小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一时间没人说话。

    乔远川打开自己手中的舞剧宣传册,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此次省歌舞团所编的敦煌大曲是由器乐、声乐、舞蹈相结合的艺术。其中的编曲中便有著名的中国古乐《春莺啭》《伊州》等。而编舞则由敦煌遗书中的乐舞文献史料和敦煌石窟中的壁画乐舞图像所构建。无论是舞者,还是作为顾问的敦煌学者,都对这一台演出投入了相当大的心血……”

    他微一踌躇,将目光掠到顾问那一栏,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唐思晨也在其中。

    “师兄,她就是你的朋友吗?”林荟文扬了扬宣传册的封面。

    乔远川看着媛媛的照片,正要说话,恰好有人将包厢门推开了。

    是剧院的迎宾小姐,她半扶着门,微笑着对身后的人说:“小姐,是在这里。”

    是一个年轻女孩,长发被风拂得有些凌乱,脸颊微红,大约也是匆匆赶来。

    他并未抬眸,只维持着侧对着门、与林荟文交谈的姿势,一动不动。

    林荟文倒是转头,看了看门口,又看了乔远川一眼。

    那个女孩没有走进来,只是微微皱起眉,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很快,迎宾小姐抬头看了看包厢的门牌,歉意地笑起来:“抱歉,您的票是在隔壁包厢……真对不起,这边请。”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乔远川只坐着,不闻不问,隔了很久,才慢慢地坐直,说:“是啊。是她。”

    林荟文没有再追问下去,轻轻“哦”了一声,转过了头。

    灯光暗下来,舞台渐渐地拉开了。

    这场演出,于观众而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视觉与文化的双重盛宴。

    胁侍菩萨头戴花蔓冠,肩挎红色帔帛,左顾右盼间,浅绿色飘带与金色璎珞亦仿佛随之飘舞。而主角直到此刻才缓缓登场。这尊乐伎飞天自舞台上方缓缓垂落,腰间悬着花鼓,身姿是极为柔媚的s型,长袖如素蜺,腰肢婉转,飘忽似云。

    假若有人细心,会看出背景长卷是一丝不苟地照着276窟的赭红山岩临摹的,而这只是其中一幅场景罢了——哪怕有人再不懂敦煌文化,细节上这样精妙的美感,亦叫人惊叹折服。

    时间过得极快。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最后一幕定格在一叶扁舟上。那是323窟南壁的场景。

    “左豁平陆,目极远山,前流长河,波映重阁”。

    主角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坠入水中。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清淡水墨亦渐渐为黄沙所掩去,终场的那一刻,全体起立,掌声如雷。演员谢了好几次幕,林荟文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望,却发现那个座椅上早就没有人了。

    主角真美。她有些黯然地随着人群往外走,又想起同事的话:“啊呀我就说乔总会有票的,没拿到的也别急,搞不好他会包个专场啊。啊你问我为什么?”接着那串笑声就意味深长了,“那女孩超级漂亮的,我上次还在咱们这里见过呢……”

    站在二楼的包厢里,这个女孩忽然叹了口气,莫名的有些伤感起来。

    乔远川看着观众一波波地涌出来,他的母亲,徐泊原,很多他熟悉的人大概都在这人群中。

    这是剧院的北门,门口有公交车站,其中有一条线路是直通海大的。

    人群哄闹,乔远川倚着墙,凝视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

    唐思晨并没有看见他,或许是因为挤在人群中,脚步很慢。他却透过纷纷扰扰的人影,将她看得这样清楚:她戴着眼镜,或许是为了掩饰昨晚的号啕大哭;而围巾将大半张脸埋起来,低着头,神色略有些匆忙。

    大概是怕遇到自己吧?就像刚才走错包厢时一样,眼神闪烁,一触即离。

    她几乎走到与他平行的位置,突然微微一侧头。

    乔远川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薄唇轻轻一动,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她的视线错开在另一个角落,犹豫了一会,继续往前走了。

    说不清是不是失落,乔远川怅然笑了笑,直到手机响起来,他有些疲倦地接起来,简单说了两句之后,点点头:“那你等着。”

    他依然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一手插在口袋里,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过了几十秒钟,才慢慢地站直身体,往后台走去。

    休息室簇拥了很多人,演员、工作人员、记者……乔远川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吴媛媛拨开人群走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眉:“一个人来的?”

    “演出很完美。”乔远川拍拍她的肩膀,“恭喜你。”

    “我已经收到你的花了。”吴媛媛往后指了指,“谢谢。”

    不过乔远川略微一怔的眼神让吴媛媛抿唇笑了笑,补充了一句:“你还真找了个礼数周全的秘书。”

    她还化着妆,笑意盈盈,容颜亦是光芒四射,可唯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寞落,或许是想起了以前那些妥帖的礼物,又或许记得他带她去的一般人看来很难预订的餐厅。衣香鬓影,过目繁华,可从来不是他自己的心意。

    他的心看似很大,大到能对所有人风度翩翩;可又很小,小到只记得一个人爱吃的甜食和钟情的口味。

    “可以走了吗?”乔远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走吧。”吴媛媛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出门,一边不经意地说,“碰到唐老师了吗?”

    乔远川一言不发,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吴媛媛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她说怕见到你,所以我特意给了不一样的票。”

    乔远川的反应却很淡泊,语气中甚至带了丝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吴媛媛“哦”了一声,瞅瞅乔远川:“你说我怎么还不讨厌你?明明你不是我的,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大可能是……”

    乔远川开了车门,恰如其分地打断她:“好了,上车吧。”

    吴媛媛坐在车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觑一眼乔远川,可是又似乎找不出什么话题。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媛媛。”乔远川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终于慢慢地说。

    车子飞驰在一座桥上,江景漫漫,吴媛媛犹豫着说:“糖糖谁都没告诉,除了我。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说。”

    乔远川放缓了车速,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

    “她马上要出国了,你知道吗?”

    车子最终还是停下来。

    气氛稍稍有些压抑,暗夜衬着乔远川的侧脸,线条愈发优美流畅,而他只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将一只手支在方向盘上,有意不让媛媛看见自己的脸色,只是低缓地喘气。

    “你没事吧?”媛媛显然有些害怕起来,“胃病犯了?”

    隔了很久,乔远川才抬起头,勉强对吴媛媛笑了笑:“没事。把我后座上外套里的药拿过来。”

    他吞了几粒下去,似乎好一些了,又看了脸色苍白的媛媛一眼,抱歉地说:“吓到你了,我让人来接你。”

    一直到有车灯晃过来,乔远川都没有再说话。

    然而来人推开车门的时候,乔远川仍没说话,吴媛媛倒是很快地喊了声“阿姨”。

    徐泊丽吩咐司机先送媛媛离开,才低声叹了口气:“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在意?”

    “妈,你怎么来了?”乔远川稍稍有些意外,“小舅舅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就是舅舅,什么小舅舅?从小说你到大,怎么还改不过来?”徐泊丽有些无奈地叹气,“你差他没几岁,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

    “像他什么?”乔远川打断了母亲的话,带着轻轻的嘲讽,“懂事?还是冷静?”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敌意,徐泊丽却并未生气,只是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司机将车开了出来,乔远川替母亲扶着门,看着她坐进去。在汽车的启动声音中,徐泊丽才静静地说:“从小到大,你们关系都很好——我不希望你和泊原因为……别人而心存芥蒂。”

    “你真的放不下吗?”徐泊丽等了一会儿,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之前去甘肃做工程,也是为了她?”

    乔远川向后座靠了靠,低低地说:“妈妈,连你都没放下,你说我放下了吗?”

    一直牢牢盯着儿子每一个表情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他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握在掌心,缓缓地说:“上次我和她见面,最初的确是想要劝她,告诉她你们不合适。可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乔远川摇了摇头。

    “她说,有些事虽然发生了,可是并不打算让你知道。因为已经过去了,她也不会回头。让你知道了,你会不好受,甚至还要再纠缠一段时间,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我呢,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是你轻率任性,明明知道有些事应该负责任,可还是被她说服了——与其说是被她说服,不如说是被自己说服了。因为我是你的妈妈,所以宁愿受伤害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徐泊丽最后叹了口气:“后来我和阿原谈过一次。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希望他能够帮帮小唐,也算是弥补。”

    乔远川轻声笑了笑:“妈,你说的弥补,就是让阿原代替我,再想办法送她出国?”

    徐泊丽蹙眉,仿佛有些意外。她的仪态从容不迫,反应亦是淡泊,只是抽出手,探了探乔远川的额头:“你这孩子,是在低烧吗?”随即拨了电话,大约是找了医生。

    乔远川靠在后座上,缓缓阖上眼睛,这一晚,他似乎真的筋疲力尽,再也没有说话。

    车子开过江边的时候,月色静好,一直沉默的乔远川忽然开口:“停车。”

    司机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他便拉开车门,径直对林荟文说:“打不到车吗?”

    月光下女孩的眉目温婉,因为惊讶,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乔总?”

    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我送你吧。”

    “我不是打不到车……”她才想解释,看到乔远川的脸色,吞下了半句话,乖乖地坐了副驾驶座。

    司机转了方向,先送林荟文。

    车子停下的时候,徐泊丽极难得地,对一个陌生人微笑起来:“以后见了,林小姐。”

    乔远川淡淡地看了母亲一眼,眼神很倦漠,最后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将视线挪开了。

    舞剧《敦煌》首映之后,文岛市的报纸曾经开玩笑说:“因为舞剧《敦煌》,连带着去敦煌旅游的报价都涨了不少”。

    过眼繁华总是转瞬,而内在的文化奠基,却是需要踏踏实实去做的。

    另一个项目确实消无声息地在进行。

    长久以来,因敦煌经卷流失海外,国内若要出版敦煌资料,难免会出现无法整理完全的情况,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与别的国家图书馆交涉版权的问题,从来都是学界的一个心病。更让学者们担忧的是,流失在海外的经卷并没有得到重视与保护,譬如藏于俄罗斯国立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一些经卷,就常年堆积在阴暗的仓库,无人看管保护。这次整理经卷的项目落实了资金之后,进程立刻加速了,海大的历史系负责与伦敦大英图书馆对接。

    唐思晨从导师那里接到了通知,也参与了这个项目。

    而时间已经飞速地掠到了四月。

    这个时节,这座城市,背景是暗铁灰色的,低调内敛。落地窗外正在下雨,街道却因为被冲洗过,愈发显得安宁整洁,偶尔有人拿着一把色彩鲜艳的伞经过,仿佛是寂寥大地上绽开的花朵。

    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不算多。服务生送上饮品,有些好奇地觑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东方男人。他的身材瘦削、挺拔,深咖色的风衣微微敞开,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极为硬朗。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小小一杯咖啡上,偶尔翻几页报纸,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

    窗外恰好有个东方女孩走过,双手插在厚绒的卫衣口袋里,似乎也没那么顾忌这场雨,只是随便地将帽兜遮在头上,脚步很随意。

    静谧的咖啡店里,那个安静如同一幅素描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服务生起身去收拾杯子,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外掠了一眼。

    那个男人追上了之前那个女孩儿,十分体贴地将那把伞遮在了那个女孩的头顶。

    女孩侧过了头,似乎因为惊讶,连帽兜都落下来,露出线条柔美的侧脸。

    至于那个男人,抿着唇角微笑,又像是有些紧张,眼神却是深邃而专注的。

    这是一个随时能遇到爱情的工作呢……服务生将桌面收拾干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颊上,终于把唐思晨拉回到现实中。

    有的人数月甚至数年未见,可再一转身,他就立在你身后,连声音都清晰可闻,就像在做梦一样。

    见到徐泊原的瞬间,唐思晨竟有一种熟悉的恍惚感,仿佛很早之前,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却又让她觉得理所当然,像是理直气壮地告诉你,这一刻合理得完美。

    徐泊原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明亮的笑意:“我以为你至少也会让我抱一抱。”

    “好啊。”思晨笑了笑,很主动走上前一步,双手揽在他的腰侧,“好久不见。”

    是一种很清透的、湿润的感觉,徐泊原心底有一根弦轻轻颤了颤,他忽然有些懊恼,因为撑着伞,只用单手回抱着她:“是啊,好久不见。”

    短暂的拥抱后,徐泊原放开她,微微眯起眼睛,尽敛起笑意,用一种严苛的审视态度说:“你瘦了很多。”

    唐思晨的表情有些尴尬,讪讪笑了笑:“有吗?”

    “吃不惯?”

    “也不是。”思晨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我对黄油过敏。”

    徐泊原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你在这里吃什么?”

    “来的时候有把电饭锅带来啊,煮饭煮粥。”她的表情很随意,似乎很不当一回事,“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这丫头瘦虽瘦,神色却比之前在文岛的时候更好一些,黑眸湛湛,神色亦是充实满足的。徐泊原眸中带了笑意:“每天做些什么?”

    “很多啊。筛选,临摹,拓印,测绘……”说起工作的时候,思晨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现在的条件真的比起以前好了很多。大部分的经卷都可以通过扫描上传了,进度也很快,要是在以前的话——”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略微脸红地顿住:“你在听吗?”

    “在听。”徐泊原微笑着转开眼神,她的脸颊上果然还残余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斑,脖子上也有,果然是过敏了,“以前怎么样?”

    敦煌文选的筛选是项浩繁而艰巨的工程。因为是千年古纸,脆薄易碎,所以接触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上一次整理在英国的藏卷,还是在几十年前。当时的学者花了一年时间遍览,摄影师在半年时间拍了7000多张照片。基本重复的程序就是白天拍,晚上印,翌日重拍。那些学者大都是默默无闻的,可是思晨至今还记得那些名字,王抒先生,宁可先生……如今自己在做着同样的工作,只要想起来,还是觉得满心钦佩。

    徐泊原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有休息日吗?”

    “又不是长期项目,当然是越快做完越好。”思晨轻松地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徐泊原忍不住揉揉思晨的头发,关照说,“以后一定要记得随身带伞。”

    在他身边的时候,全身心都能放松下来,只要应答一句“哦”或者“我知道”就好了。她就笑着点点头。

    雨下得愈发大了一些,颇有些瓢泼的意味。路上行人寥寥,街角一辆黑色轿车拐了个弯,溅起一大片水雾。徐泊原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拉,恰好用背完全替她挡住了。

    与刚才那个礼节性的拥抱截然不同。这一次,他很用力,甚至有着隐隐的侵略的气息。

    思晨觉得自己的脸,唰的就红了。

    究竟是自己的反应太慢,还是他的反应太快呢?

    不过在唐思晨开口之前,徐泊原已经低声说:“没事吧?”

    声音是从他胸口的地方传来的,带了隐隐的震动,触手可及。

    她很快将他推开一些:“没事。”

    他看得出她的不自然,只是笑了笑,问:“什么时候休息?”

    思晨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笑容柔软,在硬朗的风衣衬托之下,有一种微妙的晕眩感:“我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思晨用力的地看着他,努力地想着拒绝的理由。

    她跑到国外,为什么还要和过往纠缠?她不是来玩的,是来工作的。她的假期,和同伴约好了。

    理由很多。

    徐泊原却仿佛能看清她的心思,懒散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说吧,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目瞪口呆了一阵,不知该回什么话。

    “相信我,我没打算千里迢迢来破坏你的心情。而且,运动很减压。”他微微舒展了身体,“一起去试试吧,小乌龟。”

    思晨顿了顿,才明白最后三个字的含义,想要辩解,却又被他的目光瞧得很尴尬——仿佛是在说:如果不是,你可以用行动来证明。

    像是回到初识,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她有些挫败地点了点头。

    徐泊原带她去法意边境的一个滑雪场。阿尔卑斯山脉沿着边境线起伏,山下散落的是数个村镇。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徐泊原轻车熟路地找了一家家庭旅馆安顿下来。

    店主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将房间与餐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简单吃了晚饭,思晨有些发愁地看着那一堆专业的滑雪装备。

    黑色的滑雪服是徐泊原挑选好带来的,很合身。至于滑雪靴……思晨用手掂了掂,有些发愁地说:“很重。”

    徐泊原很快蹲下来,尽数打开了靴子上的卡子,然后示意她将脚伸过来。

    他的动作自然而娴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思晨蜷着腿坐在沙发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自己来。”

    “第一次穿会觉得不习惯。”徐泊原没有理会她伸出来的手,“你自己用不上力,还是我来吧。”

    他扣住她的脚腕,轻轻松松地就将厚实的鞋子给她穿上了,又咔咔两声扣紧:“起来走走?”

    滑雪靴是固定脚腕的,穿上之后就不大能走路。思晨几步迈到窗边,有些胆战心惊:“我好像不会哎……”

    他斜倚在壁炉边,悠闲地说:“我可以教你。”

    思晨眨眨眼睛,侧头望向窗外。

    这个时候的小镇,已经入夜了。来滑雪的游客们聚集小酒吧里,数盏橘色的灯,映着木质金属链的酒吧招牌,间或几支藤蔓野花点缀着,远山融融,宁静安和。远离了城市喧嚣、红尘烦扰,就连眼前这个男人——哪怕他和过去有着牵连不断的羁绊,此刻看来,也不过是个结伴出行的朋友。更何况,他闭口不提过去发生的一切,只是兴致勃勃地与她讲述滑雪的趣闻。

    的确如他所说,是有趣的旅行。

    夜间分享了半支葡萄酒,又因为舟车劳顿,思晨睡得很好。早上醒来的时候,霞光漫天,她想起徐泊原昨晚懒懒地说过:“这样的天气,就算不会滑雪,去看看阿尔卑斯山也很好。”

    她很快地起床收拾。半个小时后,在餐厅见到徐泊原。印象中他好像很少穿得这样休闲随意,眉宇舒展着,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店主聊着什么。

    思晨不懂法语,只觉得店主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再看看徐泊原,也是春风拂面的样子,仿佛被感染了,一边微笑,一边喝橙汁。

    “你听得懂吗?”徐泊原睨了她一眼。

    “不懂啊。”

    “那你笑什么?”

    “景色好,心情好。”她拿手搭了手帘,眯起眼睛望向白雪覆盖的山顶,有些雀跃。

    空气很清新,思晨探身望着窗外,天空是再纯净不过的天蓝色,山峰却被分作两截。下边是巧克力色的,黝黑深邃,慢慢往上,仿佛是覆了一层奶霜,软软甜甜的。

    思晨跳下车,身后却有人叫住她:“糖糖!”

    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想也不想地应了一声:“哎!”

    回过头的时候,徐泊原伸手将一副墨镜架在她的脸上,温和地笑:“别忘了这个。”

    他仿佛只是顺手做完这件事,接着就去搬滑雪的装备,她便呆呆地站在那里,努力地回想他刚才的称呼。

    那是一种记忆被淋湿的感觉,润雨无声。

    被人这样叫的时候,是自己最年轻最活泼的时候。后来再遇到乔远川,他还会这样叫她,可是每次听到,都觉得心口轻轻地抽痛,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经历,实在不能说是像“糖”的味道吧。

    可是刚才……思晨怔怔地看着徐泊原:“你叫我什么?”

    他微扬眉梢:“怎么?不能叫吗?这个名字很可爱。”

    他拿了大套的东西,走过她身边,似笑非笑地掠过她的耳侧,轻声说:“sweetie,糖糖。”

    哪怕想过他是专程来伦敦找她,哪怕昨晚在房间里他俯身替她穿鞋,思晨都未曾如此尴尬。许是因为之前他掩饰得太好,仿佛是来国外探望妹妹的兄长,带她玩,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可是此刻,空气里微微荡漾起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情愫,带了点捉摸不透的小小调情,大约是只有彼此才心知肚明的暧昧。

    思晨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直到脸颊上的热度微微褪去,才走到索道口与他并肩立着。他似乎认真地看了看她脸上的红晕,忍俊不禁:“我们先去那里。初级的练习雪道。”

    对于初学者来说,即便这条雪道的坡度很缓,可是要控制速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思晨站在最高点,看看脚下那段雪白长道,心底还是有些怯意。

    徐泊原正面对着她,伸出手:“往前动一动,别怕,我会扶着你。”

    他的技术着实好得没话说,即便是背对着雪道,身子又倾着,可是站得极稳。

    “记住刚才我说的,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就是这样。”他不疾不徐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和思晨面对面,却总是在她身前一臂的距离,偶尔在她控制不了速度的时候会弯腰,伸手按在她的滑雪板上,稳妥地让她的速度缓和下来。

    几次练习之后,思晨已经隐约能体会到滑雪的快感了。

    整个世界都被你抛在了身后,是一种掠过风速的洒脱,思晨用力揉了揉脸颊,试探性地问:“我一个人试一次吧?”

    徐泊原倒是很痛快地松手了,指了指雪道的底端:“我在那里等你。”

    这个时候的雪场,其实还是没什么人。徐泊原也就放心地让她一个人上去索道了。那个黑色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远远地冲她比个手势,示意她可以下来了。

    她的速度很快,逼近的时候,徐泊原看得到她一脸惊慌,几乎是直直地撞过来,又不知道怎么转变方向,只能对自己大喊:“你快让开。”

    他当然没让开,微张开手臂,仿佛是瞄准了一样,让她撞进了自己怀里。

    真的是一个完全贴合的怀抱。

    因为冲击力的缘故,徐泊原不得不后退了半步,而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惊魂未定。

    似乎有微薄的热气氤氲起来,隔着厚厚的衣服,一直铺满彼此的空间。

    徐泊原揽着她的背,并没有很快放开,薄唇在她的耳侧轻轻厮磨,却一言不发。

    “喂!”思晨回过神来,推了推他。

    “我有没有教你……”徐泊原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笑,放开了她,“对不起。”

    “教我什么?”思晨低低咳嗽了一声,“怎么才能改变方向啊?”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敲敲她的脑袋,微笑着说:“一样一样慢慢来。我们先去吃饭。”

    午餐的餐厅是半山腰的一间木屋。他们坐在露天观景台,远处是巨大的冰川,常年不融,仿佛是水晶布丁,阳光柔和地洒下些晶亮碎屑,而与天空向辉映的是冰谷裂痕,远远望去,有种不动声色的狰狞。

    索道源源不绝地将滑雪的游客送上去,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划开了张素白的纸,添了几分活泼。

    徐泊原很随意地向服务生要了纸笔递给思晨。

    她有些愕然地回头:“这是什么?”

    “你没带相机吧?我也没带。”徐泊原扬了扬下颌,“不过很美,想过要留个纪念吗?”

    “你让我画风景素描?”思晨并没有去接纸笔,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地回望他,笑了出来,“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画画了吗?”

    徐泊原推开椅子,站在她身后,双手却从她背后拢过去,手指比了个相框的大小,说:“糖糖,这个角度很好看。”

    突如其来地贴近,又不似之前避无可避的冲撞,思晨忽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一场僵持吧?

    她不接过来,他便不放开她。

    这个男人,说他成熟,可是为什么有时候又这样稚气呢?

    身后有人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在和彼此较劲,又或许只是和自己的执念在较劲,思晨被他半揽在怀里,慢慢地,开始有一种释然。

    “我画。”她伸手接过来,“不过画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

    他“嗯”了一声,温柔地说:“只要你愿意开始。”

    明暗,虚实,构图……这些仿佛是本能,她知道怎么去做,可是只有线条——她觉得有些难以控制的恐惧——车祸之后,她试过多少次?那简简单单的一笔,却始终没法画得流畅。

    “别紧张。”徐泊原一直站在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掌心贴在她的手背上,修长的手指环绕她的。

    思晨下意识地往下一拉,出乎意料地,手指却并没有颤抖。

    她回头瞪他一眼,他便松开了自己的手掌,微笑:“好,我不捣乱。”

    远处的雪光将这个世界照射得如同剔透的水晶。

    往日这个男子锋锐的线条,深邃的眼神,淡然的微笑,全都收敛起来了。他站在观景平台的另一侧,手中却极为罕见地夹了一支烟。

    思晨从不知道他还吸烟,淡淡散开的烟雾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清冽的烟草与湿冷的空气纠缠在一起,直直地扑入胸腔。

    她画完了最后一笔,轻轻嘘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这幅再简单不过的画,又眯起眼睛看看脚下的雪景,想起有一晚,她将一封信撕得粉碎,最后松开手指的刹那,忽然意识道,被撕裂的只是一种情绪,她早在几年前就该放下的情绪。

    可她独自藏了那么久。

    “画好了?”徐泊原收了电话,疾步向她走来,眼神隐隐有着期待,“让我看看。”

    她便落落大方地递过去:“送给你。”

    他仔细地看,又小心地收起来,含笑说:“我会收好。”

    思晨忍不住弯起嘴角,是的,画还很拙劣。可下一次,她想,大概能画得更好一些吧。

    离开餐厅,他们并没有直接去上午的场地。

    徐泊原将她带到了雪道一旁,轻描淡写地说:“你要不要看看我是怎么滑的?”

    赤裸裸地像是炫耀,思晨站在山顶一侧,说:“好。”

    他便点点头:“在这里等我。”

    他选的是高级雪道,转弯多,坡度陡,只有寥寥几个人愿意尝试。不像思晨之前玩的——相比较起来,大约算是平地了。

    只是眨了眨眼的工夫,他便疾速往前掠出了。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再优美的词,用在这个男人划出的弧线上,只怕都是不为过的。

    这样的速度,带来的征服感,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吧?唐思晨看得真正地叹服。身边走过几个老外,也一并停下了脚步,她侧头看看他们的表情,也都是赞叹。

    这是她熟悉的徐泊原,教她的时候很有耐心,可对待他自己,到底是强势、且追求完美的。

    转眼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了,思晨不敢独自尝试这条雪道,百无聊赖,索性脱了手套开始堆雪人。

    一个小型的雪人大功告成的时候,才看见徐泊原从缆车那边走来。

    “无聊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作品,又看到她冻红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也脱了手套,将她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

    思晨没有挣开,眼神微亮:“几公里的雪道,你这么快就上来了?”

    他听得出她孩子气的羡慕,一伸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这不是最刺激的,下次我们去瑞士的雪场。五十多公里的下滑雪道,更过瘾。”

    他语气顿了顿:“不过现在,你得把减速练好。”

    一直练到傍晚,徐泊原终于同意思晨一个人试滑。

    这个雪道比起最初上手的要难上一些,坡度更陡。雪道大概有数百米长,身旁不断有人呼啸而过,思晨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雪道的底端,努力把那种叫做紧张的情绪驱逐出去。

    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十分显眼,她看得到他站在那边,也几乎能想象得出他用什么样的表情等在那里。

    “不要勉强。”他刚才最后一个动作是摸了摸她的头,“下来的时候,记得看清我在哪儿。”那样一个镜头,似乎比默念一百遍要诀更有用。

    滑雪杖轻轻一撑,人就像飞鱼一样掠过了数米的距离。滑行的感觉很轻松,尤其是前半段的雪地非常平整,人又少,思晨绕过一个与她并行的游客,已经看得到徐泊原在冲自己比着一个赞赏的手势。

    10米,5米……越来越接近,应该是渐渐减速的时候了。她忽然觉得雪地上有一块凸起。滑过的时候,身体微微有些往后仰,接着就仿佛有人在腰上拉了自己一把,思晨心底一沉。

    徐泊原似乎在对她大声说着什么,只是慌张的时候,她听不清楚,一时间什么都忘了,本能地站直了身体。

    最后向身前那个人撞过去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犯了最大的一个错误。他明明就告诉了自己很多遍……无论如何,重心不后移,就不会摔倒。

    可是来不及了。

    在徐泊原可以抱住自己之前,她就已经仰面往后倒了下去。

    滑雪的时候摔跤并不可怕。因为雪地很松软,思晨这一次狠狠摔下去的时候,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坐起来。

    只是让她惊讶的是,徐泊原和她一样,也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她一时间头脑有些发懵,大声地喊他:“喂!你怎么了?”

    他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应答。

    夕阳落在雪地上,橘色的光芒很温暖。思晨一把扯掉了自己眼镜,目光落在他身边的那一小摊红色的鲜血上。

    似乎隐约记得自己摔下去的时候,雪橇闷闷的撞击到了什么。可是脚上的雪橇让思晨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躺着,一只手的距离,却始终站不起来。

    “徐泊原,你没事吧?”她奋力地想要甩脱雪橇,那摊鲜血让她觉得晕眩,而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阿原,你怎么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滴落了下来,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爬过去。

    滑雪橇前端那块明晃晃的金属上血迹还在——是她打伤了他吗?他……真的不会动了吗?还是……他已经死了?

    短短数分钟的时间,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甚至回想起了他们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细节。他一直在鼓励自己,保护自己,每件事都做得这样细致……她离开他,甚至脱不下脚上那双该死的雪橇!

    可是自己呢?安然地享受这样的感觉,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现在……假如徐泊原真的出事了,那自己要怎么办?

    这样的无能为力,多像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躺着的是自己。那时她甚至能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却只能躺着,动一动,全身就是剧痛。

    她原封不动地,将这样的痛苦,加诸这个男人的身上。

    工作人员匆匆赶过来,一边扶起她,一边去查看徐泊原的情况。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生替她卸掉了雪橇,急切地用英语问她有没有事,思晨拼命摇头,而徐泊原终于动了动,似乎想要偏头寻找她的方向,只是很快被工作人员制止了。

    思晨还穿着那双笨重的靴子,踉跄几步跪在他面前,第一眼看到他鲜血淋淋的下颌。

    徐泊原的目光远比她想象的镇静安然,只那一眼,就让思晨安静下来了。

    “我没事。”他比着口型对她说,又努力地笑了笑,“别怕。”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思晨几眼,用极快的语速对徐泊原说了几句话。

    徐泊原微微摇了摇头,用很轻的声音回应了几句,目光渐渐落在思晨身上,很是柔和。

    他们先将徐泊原送到急救站,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他是被高速冲撞的雪橇击打到了左下颚,除了皮肤被划伤外,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有别的症状,需要送去山下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坐上去医院的车时,已经快要入夜了。他们并排坐着,因为他的伤口,思晨并没和他说话。她也不敢看他,只是侧着脸,看着窗外愈来愈远的雪山。

    以前最爱的美剧是《实习医生格蕾》,思晨开始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检查之后,发现血块淤积,又突然七窍流血。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没有被现实打倒,却会先败在可怕的想象面前。

    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思晨有些恍惚地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手臂,她侧头,看见徐泊原递给自己手机。

    屏幕莹莹亮着,开启短信模式,上边还有打好的数行字。

    “别内疚,是我不好,没有好好教你。”

    思晨怔了怔,没有抬头看他,删除,飞快地摁下按钮。

    “对不起。”

    徐泊原接过去看完,凝神想了想:

    “要撞人之前,自己提早摔倒——这是我应该最早教你的。抱歉,我有一点点私心,没有教会你这个。”

    手机的屏幕很大,仿佛是黑字白纸,一个个撞在自己的眼睛里——每一个都认识,可是理解起来,又觉得困难。

    她忍不住凝视他,这个素来深沉的男人,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隐秘的情愫。

    突然间想起了早上,她也曾将他撞得倒退了半步,那时他牢牢抱着她,却欲言又止。

    恍然大悟。

    他的私心,只是因为确信,她的每一次,都只会撞进他的怀里。

    还能再说什么呢?思晨接过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按键,而放在身侧的那只手,却悄悄地被人握住了。

    很暖,很大。

    她的手轻轻一抖,页面关闭了。

    这一刻,什么都不用说了吧?

    他倒下的时候,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后悔,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的故步自封。

    走过这么远,一路上的不堪重负,他全都看在眼里,却依然在期待,哪怕这个怀抱会将他冲撞到伤痕累累。

    呼吸声轻轻地在耳边交错,她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明澈,而他似乎了然了她此刻的心意,安然地回望。

    赶到最近的一家医院的时候,竟然有人等在了门口。思晨看到熟悉的东方面孔,难免有些惊诧。徐泊原简单地招呼了一声,立刻被送进去检查了。

    “唐小姐不认识我了?”那个年轻男人忍不住说,“我们在海大有一面之缘。”

    是送她去校医院的那个人。思晨忍不住苦笑,兜兜转转,在这样大的一个地球绕了半圈,最后还是在医院见面,巧得不可思议。

    “你是……叶先生?”她努力地回忆起他的名字,“这么快就赶来了?”

    “其实是一路一起过来的。只不过我们的车跟在你们后面。徐总说你和我们不熟,怕你别扭。”

    她“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不用担心——”小叶看出她神色不佳,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题,“徐总肯定没事的。听说你们在伦敦的项目也快结束了,是会和徐总一起回国吧?”

    思晨又是“嗯”了一声。

    “徐总的外甥月底订婚,正好可以赶回去参加……”

    思晨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小叶,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里真是滑雪胜地,以前他就常来。”

    唐思晨看见徐泊原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她匆忙站起来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切正常,除了下颌有些明显肿大。

    急切间她几乎忘了他还不能大声说话:“怎么样?”

    “再等一会儿才有结果。”他比着口型,拉着她坐下,显然并没有当一回事。

    小叶很识趣地站起来:“我去看看。”

    他们依旧并肩坐着,或许是累了,思晨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说:“不会有事的。”

    徐泊原一侧头,鼻尖触到她的发丝,很幽然的发香。他忽然说:“摔倒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叫我,可是就是动不了——”

    或许是因为每说一个字都要牵扯到伤口,他说得很慢,却很清晰。

    她静静地“嗯”了一声。

    “你还叫我阿原了,是不是?”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回想起初识的时候,她只愿意规规矩矩地叫自己徐先生。

    “阿原,你来伦敦找我,又带我来这里滑雪,是怕我难过,是吗?”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心底的某处,却有些清淡的哀恸。可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却是微翘着的,像是在微笑。

    徐泊原脊背轻轻地僵了僵。

    “你怕我知道乔远川要订婚了,一个人在国外会很难过,是吗?”

    她有些固执地将这句话问完,然后偏过脸,看着他的表情。

    他没有即刻回答,拇指慢慢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远处小叶手里拿着一大堆检查结果,正疾步走过来。

    思晨没有再等他的回答,只是笑了笑:“肯定是检查结果出来了。你看他的表情,肯定没事。”

    他“嗯”了一声。

    “你去做检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只要你没事……”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词措,“只要你没事,什么都没关系。”

    “然后我就突然知道他要订婚了,可是并没有那么难过。我还是在想,”思晨强迫自己看着他,努力让语气自然一些,“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他表情渐渐由严肃,转为了柔和:“那么现在呢,你还难过吗?”

    她没有迟疑地摇了摇头。

    医院的灯光很清冷,清澈地印出这个男人眼角几道淡痕。他侧身,吻在女孩的眉心,喃喃地说:“我真感激这次飞来横祸。”

    医生说了徐泊原的伤并不严重,吃些消炎的药,静静养几天就行了。只是下颌还是无法咬合,最好就是吃些流质食物。

    回到伦敦那一日,思晨心底还是愧疚,到了住处,并没有下车,只是踌躇着说:“我给你煮粥喝吧?”

    徐泊原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笑:“行啊,带上你的电饭锅,去我那里住?”

    思晨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那你等等。”

    这次,他不顾脸上的伤口,真正地大笑,顺便拉住她的胳膊:“和你开玩笑的。”

    思晨撇了撇嘴,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闷闷地说:“好,那你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他看着她跨出半个身位,又出声唤住她:“明天晚上有空吗?”

    “嗯?”

    “我带你见个朋友。”他随意地说,“来接你?”

    思晨算了算时间,点头答应了。

    直到她进了公寓,徐泊原才收回目光,恰好看到小叶回头,表情有些发愁:“徐总,过两天回国了,还有个发布会,你的脸——”

    大约是心情不错的原因,徐泊原只是摆了摆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依然是在文卷室工作。思晨坐了一天,只觉得腰酸背痛,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了,这才惊觉,滑雪的时候看似摔得不重,其实还是会慢慢发作。

    脱了手套,从图书室出来,恰好一位同事问了句:“小唐,你男朋友来看你了吧?”

    她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含糊地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约了人。”

    几个同事结伴走了,而她看着街角那辆车停下来,其实相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15分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将一切都做到无懈可击的完美。

    上车之后,思晨第一反应是去观察徐泊原的脸。

    纱布已经被他拉下了,伤口结了痂,还是有些肿。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你可以摸一摸。不痛了。”

    “能咬得动吗?”思晨当然不敢,“药吃了?”

    “你比我姐还啰唆。”徐泊原扶额,“刚才上车的时候怎么龇牙咧嘴的?”

    思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全身都痛。大概摔得多了。”

    徐泊原抿了抿唇,或许是穿了素灰细纹衬衣的缘故,似笑非笑的样子很是温文。

    “对了,我们去见你什么朋友?”

    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以前对你提起过的。”

    车子停下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很新的宅子。仿佛是一直有人住了几十年,就连榉木门上都润着浅浅的光泽。穿过小小的花圃,徐泊原摁下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是个坐着轮椅的女人,用英语说:“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迟到。”

    徐泊原俯下身,轻轻地拥抱她,又将礼物递给她,轻声说:“好久不见。”

    思晨终于看清,这是一个东方女子,肤色很白,目光聪慧,五官虽未让人惊艳,却是极舒服的。

    “这位一定是唐小姐了?”看到唐思晨的时候,mere忽然改用中文说,“很高兴见到你。”

    思晨与她握了握手,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目光清透的女子……真的和自己想象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起居室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一个高大的棕发男人一脸微笑地快步走出来,隔着mere,拿拳头与徐泊原碰了碰。

    徐泊原在一旁给思晨介绍:“我的大学同学,之前也对你提起过,shelton。”

    shelton极热情地拥抱了思晨,甚至用中文说了声“你好”。

    mere盯着徐泊原看了很久,忍俊不禁:“你的脸怎么了?去斗牛节了?”

    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滑雪摔的。”

    这句话让shelton夫妇都大感惊讶,mere更是打趣说:“是吗?我还以为滑雪是你唯一擅长的东西了。”

    思晨抿了抿唇,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徐泊原却十分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他和shelton夫妇是多年的好友,相处起来极融洽,但他也十分注意,始终没有让思晨觉得有隔阂。说起过往的趣事,亦总是低声向她再解释一遍。而晚餐一开始,徐泊原就将一份菜从思晨手边挪开,很自然地解释说:“她不吃黄油。”mere忍不住笑了笑:“真体贴。”

    用餐的气氛一直很愉悦。为了照顾思晨的听力,他们也尽量用中文说话,倒是shelton常常有些一头雾水地看着三个人谈笑风生。思晨对香草鳕鱼和煎蘑菇赞不绝口,shelton却不无惋惜,因为这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女孩没有吃到他最得意的芝士肉酱薯泥,也就不能再接受表扬了。

    偶尔也会说到各自工作上的事,徐泊原对shelton描述dab的一个新项目,神色有些严肃专注。思晨不大听得懂,就低头吃东西,忽然就感觉放在膝上的手被人握住了。她吓了一跳,一下有些僵住,小心地看了看徐泊原。他看起来一切如常。

    思晨悄悄挣了挣,他便握得更紧一些,悄无声息的一场角力。

    直到最后也没挣开,她便由着他握着,直到晚餐结束。

    shelton拉着徐泊原去活动室打桌球,兴致勃勃地说好几年没打了,起居室只剩下两位女士随意地聊天。

    茶具很讲究,薄胎骨瓷,描绘的是19世纪贵族骑马狩猎的场景,里边灌注着大吉岭的红茶,浅浅氲着一层热气,香气扑鼻。

    “唐小姐是艺术家吧?”mere手中持着茶杯,显然对她的一切都很好奇。

    这个女子,就像徐泊原说的那样,聪敏锐利,又或许是因为经过大变,眼神却温文通透。若是别人不经意地问这样一个问题,思晨会有一种隐私被窥破的感觉。可是mere用一种赞赏的语气说话的时候,思晨并没有觉得不妥。

    “不算艺术家吧。我以前是学画的。不过现在不画了。”

    mere笑了笑:“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的气质很像画家——可是为什么不画了呢?不喜欢了?”

    这一次,思晨微微踌躇了一下,她虽然可以说出自己的事……但是却有些担心对方因此而有些伤怀。

    “是因为出了次意外,至今还没恢复。”思晨最终还是决定坦然说出来,只是礼貌地将目光下移了几分,没有去看她的眼神。

    她们坐得很近,思晨说完,十分意外地,mere已经探过身,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

    “没什么的,都过去了。”思晨摆摆手,有些尴尬。

    “我不该说起这个话题。真的失去过,才会知道有多痛吧……”她温和地说,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猜徐泊原告诉过你我的事。”

    思晨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mere微微仰着头,她是纯东方人的五官,及肩的黑发,语气更是柔和:“几年前,我出事的时候,真的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甚至想过自杀——可是我很感激我的先生,他放下蒸蒸日上的事业,陪了我整整半年。这半年里,我怕父母担心,压抑着的脾气全都冲着他去。可他总是笑笑,对我说,mere,没关系。”

    “后来想想,不能跋山涉水、做不成女科学家,固然是可惜。不过我也收获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有人与你一道分担,就不会失落,也不会害怕了。”

    这句话让思晨觉得怅然。

    出车祸的时候自己算是年轻吧,固执地不让乔远川知晓,当时未尝不是一种逃避……假若他知道了呢?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否则倒带重来,如今每个人的走向,大概会完全不一样吧。

    mere低头喝了口茶,改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从没见过徐泊原他……能将一个人照顾得这样周到。”

    思晨愣了愣。

    “我当然不是说他不会照顾人,而是说心甘情愿地付出,真的很难得。”mere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如果以前,他哪有那个耐心?”

    又聊了一会儿,起居室外有了动静,shelton因为赢了徐泊原,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徐泊原虽然输了,倒也没怎么沮丧,看了看时间,带着思晨告辞。shelton夫妇将他们送到门口,道别的时候,男主人依然注意着妻子膝上的毛毯,俯身替她盖好,唇角的笑很温暖。

    徐泊原俯身拥抱mere的时候,她压低声音:“你还是你,一点都没变。”

    他轻轻笑了笑:“怎么?”

    mere轻轻贴上他的脸颊:“该说的,你想要我说的……我都说了。”

    徐泊原抿了抿唇,眸色深沉:“谢谢。”

    其实思晨很想问问徐泊原,再见的时候,心底会有异样的感觉吗。至少在她看来,mere的确是个美好的女性,即便是局外人,多少也生出了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慨然。

    夜色弥漫,他隐匿着表情,却仿佛猜出她的心思:“几年前的时候会遗憾,可是现在回头看,又会觉得,当时的错过是为了让人遇到最后的那个人。”

    思晨“嗯”了一声,隐隐有些笑意:“你心机真的很深。”

    他“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你特意带我去拜访他们的?”

    徐泊原倾身靠过来,摸摸她的头,承认说:“我的确是想让你和mere聊一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心情很奇怪,仿佛认识了她之后,他会担心各种各样的事。他特意带她去滑雪,一路上却在寻思着对她说明远川订婚的事;而带她来见mere,自然是为了开解她,可是又怕她想起过去的事而怏怏不乐,于是心神不宁地打完桌球,前所未有的惨败给shelton。

    “假如我将来有个女儿,要操的心,恐怕和对你差不多。”徐泊原带了丝自嘲说,“明明知道这样没有必要,可总是想为你多做一些。”

    思晨知道他并没有在说谎,因为mere也这样告诉她。她简直能想象最年轻气盛时的徐泊原,恃才傲物,性格也必然是强硬傲然的。否则……她又怎么会在mere的眼中,寻觅到一丝黯然呢?

    “本来想留在这里再陪你几天,可是公司有事,明天一定要回去了。”他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却用舒然的语气说,“幸好你们也快完成了。”

    车子里有有一股薄荷淡香味,思晨隔了很久,才微笑着说:“嗯,我很快回来。”

    五月的文岛是一年中天气最为适宜的时节。

    徐泊原赶到四季酒店的时候,恰好看到姐姐下车。他喊住了姐姐,笑着说:“怎么选在这里?我记得你最喜欢半城酒店。”

    “远川他不喜欢半城。”徐泊丽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也弄不清儿子的喜好。

    徐泊原只淡淡笑了笑。

    姐姐却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脸颊上,轻轻舒了口气:“脸上好得差不多了?”

    徐泊原抿了抿唇,电梯光滑的镜面里,这个男人的下颌上留了很淡的一条疤痕。他伸手抚了抚,耐心地说:“本来就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还闹那么大的新闻?”徐泊丽瞥了他一眼,“问你怎么弄伤的,你还不说。居然还有人猜到什么明星绯闻上去了。”

    长姐如母。徐泊原对于姐姐,向来是尊重的。她这样不轻不重地说几句,便没有反驳,安静地听着。

    “远川呢?”

    “他去接荟文了,应该快到了。”

    “说真的,我很惊讶,你能这么快同意远川订婚。”徐泊原替姐姐拉开座位,若有所思。

    “我并不是个挑剔的婆婆。”徐泊丽淡淡地说,恰好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乔远川和一个年轻女孩一道走进来,一见徐泊原就笑了:“阿原,今天总算有空了。”

    徐泊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极有礼貌地对他身后的女生伸出手:“林小姐,我是乔远川的舅舅,徐泊原。”

    林荟文当然不会不知道徐泊原是谁,dab在海大巡讲的时候,她也是礼堂里热情的学生中的一员。她也知道徐泊原与乔远川的关系,只不过真的亲眼看到这样年轻的“舅舅”,还是有吓一跳的感觉。尤其是今天,两个人都穿着衬衣,身材又都是极俊挺的,粗粗看一眼,倒像是兄弟一样。

    “徐先生,你好。”她反应过来,伸手与他相握,却被徐泊丽打断了,“都是一家人了,以后你就和远川一样,叫他舅舅吧。”

    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看得出来平时很随性,大约是重视这次见面才化了妆。徐泊原笑了笑,因为是长辈,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递了过去。

    林荟文踌躇了一下,看到乔远川的眼神,还是收下了,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乔远川替她拉开座位,等她坐下,又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概是让她放松下来。

    徐泊原得知林荟文的专业与工作,有些诧异:“原来是远川的师妹。这么巧?”

    林荟文笑了笑,目光落在徐泊原的脸颊上,忍不住又笑了笑。

    徐泊原有些无奈,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叹气说:“最近我的回头率都是因为这个。”

    包括乔远川在内,所有的人都似笑非笑,只有林荟文绷不住,笑出声音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看了新闻……”

    “要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镜头可以把一群人截到只有两个,所谓的绯闻大概就不会那么火了。”徐泊原抚额,耐心地说,“而且你相信女人的指甲可以把我这里抓成这样?”

    林荟文哦了一声,笑着说:“对不起,可是我很喜欢和你传绯闻的那位小姐,所以就多关注了一些。”

    事实上,这就是最近在文岛闹得颇为热闹的“指甲门”事件。dab新品发布的前夜,徐泊原被拍到与某当红明星出入酒店,而风传该明星会是下一季度dab代言人。翌日,徐泊原被敏锐的媒体捕捉到带伤参加发布会,再被居心叵测的人一煽动,也由不得人不怀疑了。

    “那你怎么受伤的呢?摔了一跤吗?”林荟文显然是觉得徐泊原很亲切,倒不紧张了,有些好奇地问。

    “唔,运动的时候划伤的。”徐泊原轻描淡写地说,视线往身侧一错,恰好看见乔远川抿唇看着自己,目光微凉。

    “你要多吃点。怎么最近又瘦了。”徐泊丽有些心疼地看着乔远川,忍不住说,“甘肃那边的工程结束了吗?”

    “还没有。这几个月没过去,下半年恐怕还得常去。”乔远川放下手中的筷子,又让服务生换了杯温水,慢慢地说,“妈,我身体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徐泊原看他一眼,嗯了一声说:“的确瘦了。”

    乔远川弯了弯唇角:“小时候自己不愿意吃东西,骗我全部吃下去的人是你吧?”

    徐泊原无奈:“多久的事了。”

    这样偶尔抬杠、斗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气氛也一下子热络起来。席间又说到了过几天的订婚宴,虽说宴请的人并不多,倒也很郑重,甚至连酒店的选择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我一直挺喜欢半城的菜色,都让秘书订好了,前天才去退掉,还是改在这里。”徐泊丽看了儿子一眼,语气略有不满。

    有那么一瞬,林荟文觉得乔远川的脸色微微一沉,她便开口说:“其实都差不多啊。”

    “算了算了,你们自己喜欢就好。”徐泊丽叹了口气,看到弟弟正在低头看时间,忍不住问,“怎么?你还有事?”

    “时间差不多了,我今晚还有事。”徐泊原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

    “现在就走?”乔远川漫不经心地说,“公司有急事?”

    “不是,去机场接个朋友。”服务生已经递上了挂在一旁的风衣,徐泊原接过来,语气很平常。

    “什么朋友?重要到需要你亲自去接机?”乔远川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并没有理会母亲有些诧异的目光,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已经渐渐清冷下来。

    徐泊原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一与众人道别,离开了包厢。

    航班晚了半个多小时。

    徐泊原的手机亮了亮,一条新的短信。

    他忍不住笑意,猜是某人刚下飞机,着急给他发的。

    果然是她,只不过内容……徐泊原皱了皱眉,将短信页面关了。

    她发的是:学校好像有人来接,我自己回去吧?

    隔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陆陆续续有人推着行李从通道出来,隔着接机的人群,徐泊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被一群人遮住了。他并不着急,靠着巨大的廊柱,却只是不远不近地望着。

    海大来接机的团委老师给五位敦煌学者献了花,又就地合影。

    徐泊原看见唐思晨站在了角落,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微笑的时候浅浅勾着唇角,鬓边的几丝长发落下来,她也没在意,随意拨上去了。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他在一旁看着,心跳却漏跳了一拍。

    推着行李往外走的时候,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往四周看了看,又低头查看手机。远远地望过去,他们几乎侧身平行,他终于拨了一个号码。

    那边思晨停下脚步,很快就接了。

    徐泊原的话很简单:“找个借口出来。”

    她往四周看了看,徐泊原带着笑意说:“右边。”

    可当她真正将目光投过来时,徐泊原忽然觉得没有刚才镇定了。仿佛是年轻的时候,悄悄地喜欢着同班的女生,她看自己一眼,就似乎被窥破了心思,有些不自然,可是又那样期待。

    思晨的目光转向右边,最终找到了他。徐泊原正靠在灰色的柱子上,修长的身子和大理石廊柱一道,勾勒出一个光影明暗不定的三角形,因为不曾把墨镜拿下来,粗粗一眼望过去,表情有些冷漠。可她还是有些兴奋地对他挥了挥手,接着站在原地喊住了带队的老师。

    没隔多久,她就推着行李车转了方向。

    “怎么?要是我不给你电话,你就这么乖乖跟人走了?”徐泊原接过她的推车,有些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

    思晨却没说话,踮着脚尖去看他的侧脸。

    小丫头还在担心这个呢……徐泊原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更加用力地抿了抿唇,这样看起来,那道好得差不多的伤疤,大概会显得深一些。

    “哎呀!”她显然是有些懊恼了,“留疤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刚才的事还没完。刚才就这么打算一个短信把我打发了?”

    “没有。我猜你已经来了——当然会先等你的回复啊。”她笑眯眯地说,又揉了揉肚子,“好饿。”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爽快地说:“那咱们去吃好吃的。”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思晨觉得有些奇怪,在飞机上丝毫不觉得饿,一下飞机,胃部细胞就被激活了,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而他摘了墨镜,目视前方:“尖椒牛柳?清炒娃娃菜?还有莼菜羹?”

    她欲哭无泪:“你别逗我,我真的饿了。”

    他加快了车速,用一种家长式的宠溺语气说:“好了,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车子开进文岛市中心某公寓的地下车库,思晨有些发愣,很想问“如今的餐厅都隐蔽得这么好吗”?

    他提了她的旅行箱,拍拍她的脑袋:“想什么呢?这边。”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徐泊原按了密码进门,将行李放在一旁,轻轻推了推思晨:“先去洗手,马上就吃饭。”

    她傻傻地站在门口:“你家啊?”

    “是啊。”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随便参观。”

    茶几上恰好空着一支水晶花瓶,思晨想起自己还带了花束上来,径直走了过去。

    徐泊原从厨房出来,将一切掠在眼底,连细节都清晰可辨:她跪在羊毛毯上,专心致志地插花。而手上的那束花盈盈间又落下了些银粉,仿佛漫天星星化作碎片洒落下来,她的身边就是落地玻璃窗,明净的夜空镶满繁星。

    真正相映成趣。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将一碗银耳羹放在她面前:“先吃点东西,马上就好了。”

    “你不会亲自下厨吧?”思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这样就没有诚意啊。”徐泊原摸摸她的头,“马上就好了。”

    银耳羹并不烫,倒似是早就煲好,一直保温到现在。她慢慢咽了一口进去,很暖,柔软微甜。

    甜品慢慢地见了底,徐泊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思晨怕他没听见,特意跑到厨房去喊他:“电话。”

    徐泊原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微一踌躇,还是接了。

    她并没有注意去听他在说什么,注意力被眼前新鲜出炉的青椒黑鱼片吸引住了,顺手拿了一双筷子,夹了一片,小心地放进嘴里。

    鱼片切得倒是很薄,只是口感略老了一些。

    “小丫头,偷吃。”后脑勺轻轻被人拍了拍,思晨有些恼怒地回头瞪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饿了。”

    他一手轻轻掩住了话筒,眉目间全是纵容,压低了声音说:“小心别烫着。”

    她便转过头,却看到一旁的冰箱门上粘着花花绿绿的便利贴。正要凑过去看,这一次,后颈却是真的被人捉住了。

    徐泊原的声音似乎有丝窘迫:“把菜端出去,想吃就先去吃。”

    其实他的力道不大,轻轻痒痒的,也不想弄疼她,仿佛只是略惩薄戒。

    思晨凑得更近一些,轻轻念出声:“牛柳下锅的时候火要大……”

    她嘴角的微笑加深一些:“是阿姨帮你写好的吗?”

    身后徐泊原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生硬地说了句“嗯”。

    她愈发忍不住想笑,手边还有两个菜,食材和调料包一起,归置得整整齐齐。想必也是阿姨提早准备好的。

    “需要帮忙吗,徐先生?”

    “不用。”他的语气难得有些像是在别扭,“你去吃就好了。”

    于是被识破的、固执的大厨先生一手端着菜,一手半强迫地将她推出了厨房。

    思晨对这四菜一汤赞不绝口。一方面自然是出于礼貌,另一方面,虽然徐泊原厨艺没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可是对于一个暌别地道中餐近半年的人来说,这也算得上是盛宴了。

    徐泊原亦拿着筷子,陪着她稍稍吃了一些。

    “这个餐桌很田园啊!”思晨抚了抚桌布,有些怀疑地看着徐泊原,“很不像你的风格。”

    他放下碗筷,饶有兴趣:“我是什么风格?”

    “就是类似简洁、硬朗的。”思晨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装饰得颇雅致的桌沿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喜欢什么不重要。”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有些疑惑。

    徐泊原注视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深邃,淡淡地泛着笑意:“你应该会喜欢柔和一些的风格吧?”

    思晨怔了怔,忽然就明白过来,脸颊微红,她一时间有些尴尬,顺手将奶白色餐桌下的几份报纸杂志抽了出来,生硬地转了话题:“我现在看到报纸上的汉字都觉得很亲切……”

    徐泊原抿了抿唇角,正要说话,目光忽然看到了报纸的一角,原本笃定的神色忽然有些僵住了。

    灯光很柔和,他脸颊上那道疤痕也没有那么明显。思晨转回目光,又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一面报纸看完,哭笑不得。

    是该说对不起好呢?还是默默地将报纸收起来,当作没看到好呢?她有些踌躇……不过就算直接开玩笑说“绯闻女主角很漂亮”,他应该也不会生气的吧?

    她清清嗓子,避重就轻地说:“这张照片没有很清楚啊……凭什么说就是你?”

    大概没有人的反应和她一样这么奇怪吧?徐泊原有些哑口无言。

    他不接话,她就只能绞尽脑汁继续:“你把报纸收在这里,是因为介意吗?其实没什么啦……”

    他用一种认真的语气打断她的话:“糖糖,你会介意吗?”

    “不会。”她脱口而出,“我知道是假的。”

    他依然面无表情,可是黑眸却又隐隐带着神采飞扬:“为什么?”

    她这次却并未让他久等,轻声,却又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喜欢的是我啊。”

    这是他认识她至今,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接的回应。

    就像是一部很老的电影,男主角展臂,迎风而立,大声呼喊着“我是世界之王”。

    而徐泊原透过客厅极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得到整座光影流离的城市。而他身边的她已经触手可及,就像得到了全世界。

    他克制不住地低头笑,这个平日里再英俊沉稳不过的男人,此刻却像孩子一样,慢慢地靠近:“那我可以做一件期待了很久的事吗?”

    思晨看着他薄薄的唇,因为微笑,那抹弧度恰到好处的优美。

    她的反对声有些弱小:“我……没刷牙!而且你做了蒜末生菜啊……”

    徐泊原笑意更浓:“我不介意。”

    他想念了很久的亲吻最终还是没有实现,因为桌边的手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

    只差一秒,他就可以“得逞”了吧?

    最终思晨趁着他懊恼地接起电话的时候,逃似的奔到窗边,大口地喘气。

    脚下的城市,一条条路灯的光影苍白如水,虚华斑斓,而玻璃窗上是自己的浅影,有些模糊,正轻轻地摇晃。不远的身后,男人低声讲电话的声音,却让这一切虚幻沉淀下来,无端地叫人觉得安心。

    她逐渐冷静下来,亦有一两句话传进耳朵。

    “……你陪着他……我马上让人过去……”

    “嗯,我就不过来了。”

    徐泊原挂了电话,思晨转身静静看着他。

    他揉揉眉心,有些倦色:“嗯,是远川。”

    “他怎么了?”她终于还是问。

    “玩疯了吧。”徐泊原皱了皱眉,又补充一句,“别担心。荟文陪着他。”

    他注视着她的表情,补充说:“哦,他的未婚妻,林荟文。”

    思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问一句,安静了片刻,而徐泊原仿佛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继续说:“是他的同事,也是你们校友。”

    思晨“哦”了一声,徐泊原手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还急促。

    他直接接起来,并不避讳她。

    徐泊原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是眉头愈皱愈紧。隔了些距离,思晨依稀还能听见电话那头的喧闹声,隔着大半个城市遥遥地传来。良久,他才对电话那头说了一句话:“你等等,我问下她。”

    “想要出去玩吗?”他望向她,平静地说,“是远川打来的。”

    “乔远川?”思晨蹙了蹙眉,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时间,“出去玩?”

    “他们在唱歌吧。”徐泊原轻松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思晨坦然笑了笑:“好啊,反正我时差也倒不过来。”

    春日的晚风,拂进半开的车窗。思晨使劲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鼻子痒痒的,又忍不住有些想打喷嚏,或许是因为空气中充盈着花粉甜甜的味道吧。

    她看着车子一路疾驰的方向,忍不住问:“我们去哪里?”

    徐泊原伸手过去,同她放在膝上的手交握:“半城。”

    思晨低低地“哦”了一声,其实她也该猜出来的,这一路过去风景这样熟悉,怎么会不认得呢?只是很久之前,她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还能这样平静地穿过这条马路,踏进这个对自己来说有些沉重的地方。

    霓虹闪烁,来往进出的男女仿佛魅影,摇曳生姿。空气中飘浮的却是淡淡的百合香氛,在这样一处浮躁的地方,真是有些格格不入。

    思晨跟在徐泊原身后,直到包厢门被推开,他让开半个身子,让她先进去。

    包厢的沙发是呈u字型的,几张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搁着酒盒果盘,正有人对着屏幕声嘶力竭地唱歌,思晨一时间难以适应里边的光线和声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乔远川修长的身影很显眼。只是他不是独自一个人,身旁还依偎了一个女孩子,思晨便转头看了看徐泊原。他倒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说:“走,去打个招呼。”

    他半靠在沙发上,竟是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叫也不起身。那个女孩子局促地让了让,站起来说:“小舅舅,他喝多了。”

    声音清清淡淡的,打扮得也很清爽,眉宇间甚至还有些青涩的模样,思晨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却发现那个女孩也在偷偷看着自己,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师姐?你也是海大的吧?”

    思晨只能点头:“你也是吗?这样巧。”

    “我听过钱教授的讲座,那时候你就坐在我前面两排呢!”林荟文小声说,“当然认得你。”

    “是这样啊。”思晨忍不住看了乔远川一眼。

    “你和小舅舅一起过来的?”林荟文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说,“原来他说要去机场接人,就是去接你啊!”

    那么他们的关系,大概也就一目了然了吧。林荟文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因为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而觉得不可思议,忽然听到徐泊原有些头痛地说:“他怎么醉成这样?”

    不得不说,林荟文现在见到徐泊原的时候,还是带着一丝敬畏,既敬畏他长辈的身份,也是因为长久以来对于dab神话的仰慕。他这样说,她便有些紧张:“我劝他别喝了,可他不听。”

    徐泊原在乔远川身边坐下,神情有些无奈:“我马上让司机过来”

    林荟文默不作声地坐下来,低着头,心事重重。

    “这些人是?”徐泊原淡淡地转了话题,环顾四周。

    “都是我的同事,有些还是他的老同事。”林荟文介绍说,“周末难得不加班,就一起出来玩了。”

    话音未落,有人手中拿着一罐啤酒走过来,醉醺醺地拍了拍思晨的肩膀:“你……你不是老乔的女朋友吗?总算回来啦?”

    思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泊原已经站起来,拦在她面前,冷冷地说:“你喝醉了。”

    他的语气有些吓人,那人后退一步,歪过头仔细地打量思晨,喃喃地说:“你忘了?我们还一起烧烤过呢,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整个包厢狂欢的气氛,倏然止于这一角,思晨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拉了拉徐泊原的手臂,笑着说:“你真的认错人了。”她又及时对林荟文笑了笑,“抱歉,这里光线实在不好,大概看谁都是一样的吧?”

    林荟文倒是比自己想象的冷静得多,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思晨,最后却微笑着说:“是啊。”

    思晨微微放心,侧身的时候低了低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原本醉卧在沙发上的乔远川,似乎动了动身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徐泊原低声说:“我去下卫生间。”

    思晨跑出了包厢,根据服务生的指示往右拐,又神差鬼使地往后看了一眼。走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推开卫生间的门,她拿冷水扑了扑脸,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镇静下来。徐泊原应该很快就会带自己离开吧,她对着镜子,微微苦笑,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自作自受。好在就这样吧,到了今天,彼此都是尘埃落定了吧?

    过了很久,她拿出手机给徐泊原发了条短信:“我累了”。

    走出卫生间,走廊上一个男人正静静地倚着墙,没有醉酒,没有沉睡,目光清醒而冷静,像是这样等了她许久。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和他站一起了。

    他依旧很好看,是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男人,可是思晨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从他的眼神深处读到了一丝消沉。

    “真想不到,你马上要结婚了。”她的语气中没有讥讽,也没有激动,只有时光沉淀下的喟叹,“乔远川,恭喜你。”

    乔远川慢慢侧过头:“今天刚回来吗?阿原去接你的?”

    思晨并不否认:“在吃饭呢。你打电话来,像是喝醉了,我们就过来看看。”

    他的后背触着墙壁,倏然抬头笑了笑,一双眸子亮得怕人:“以后……我是不是该叫你小舅妈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很荒谬。

    “阿原很好,你们在一起,”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来,“我觉得很好。”

    思晨只是笑了笑:“我先走了。你也别玩太疯。”

    包厢的门打开,出来的是徐泊原。站在他的角度,看不到乔远川的存在。他手上挽着她的风衣,向她招招手,揽了她的肩,说笑着离开了。

    走廊的灯光落下来,乔远川像是一个幻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离开。他的手插在口袋中,微微动了动,却又止住了。恍惚间似乎还记得自己曾说过不会放弃,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就像从未相信他们会真的分手,可到底还是分开了。他的糖糖,给了自己最好年华的糖糖,如今彻底地,不是自己的了。

    他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之前的酒劲又泛上来,只觉得喉间有些作呕。返身打开了走廊上密闭的窗户,乔远川大口地呼吸,然后拼命地咳嗽。

    有人轻柔地从背后伸出手,递给他纸巾:“司机到了,我们回去吧?”

    他努力地咽下口中微微的腥甜味道,拿纸巾摁了摁唇角,良久,才说:“走吧。”

    林荟文却忽然站住了,目光停滞在他的掌心那团纸巾上,上边是一团殷红的血迹。

    “你怎么不问我们说了什么?”思晨坐在车上,有些好奇地问徐泊原。

    回答得漫不经心,踩了刹车等红灯,“这有什么好问的。”

    思晨微窘。

    “‘恭喜你,谢谢’,”他俯身过来摸摸她的脸颊,“是不是这样?”

    其实也差不多,思晨深深地弯起唇角,忍不住说:“真聪明。”

    “唐思晨,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徐泊原有意拉下脸,沉声说,“以后背着我,不许你俩偷偷见面。”

    思晨不理他,转头望向窗外,嗤笑了一声:“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见谁?”

    他猛地踩了刹车,一把掰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如愿看到她因为惊吓而瞪大的双眼,徐泊原放开她,再辗转贴上她的唇,仿佛惩罚般地啃啮,喃喃地说:“我是你什么人,你到现在还不清楚?”

    她的脖颈被他摁住,只能仰起头迎合。

    “我不是你什么人,会追到欧洲去?”他复又吻下去,重得仿佛带着恨意,“我不是你什么人,会辛苦做饭给你吃?”

    思晨的身子原本是僵直的,却被吻得渐渐柔软下去,她用力抓住他平整的肩,微微侧开脸,带着笑意说:“是啊,你怎么这么傻?”

    徐泊原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打开车顶的灯,光线柔和,他的表情亦是柔和,他只是一寸寸地抚着她的脸颊,与她额头抵在一处,轻声说:“那么,我们在一起,我当你是默许了。”

    她闭上眼睛,这一刻的尘埃落定,比想象中的平静得多:“好。”

    第二天因为还要回学校,思晨起得很早,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想到了“窗明几净”这个词。而徐泊原坐在餐桌的一头,报纸展开,似乎看得专心致志。

    晨揉揉眼睛坐下,开始喝桌上的豆浆。

    徐泊原的声音还有几分慵懒:“你起得很早,睡不着?”

    “上午要去学校办手续。”思晨看着自己的行李被归置在客厅门边,像是某人一早就知道了今天该做什么。

    他放下报纸:“下午呢?”

    “我要回趟家。”

    徐泊原像是等这句话很久了:“我送你回去?”

    思晨差点没呛出来,趴在桌上看着他,却没有找到开玩笑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送我回家?”

    “我想见见你父母。”

    “会不会太快了?”

    他站起来,绕过餐桌,站在她面前,眼神却是温柔的,没有给她压迫:“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思晨怔怔地看着他。

    “去年的九月,在海大的大礼堂第一次见你。”他唇角勾着温和的弧度,微微喟叹,“快一年了。”

    不过一年而已啊,思晨心里默念,却不敢说出来,只“哦”了一声。

    “你觉得一年很短,是吗?”徐泊原仿佛能猜出她的心思,轻轻俯下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可我觉得很长。丫头,有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再也等不起的感觉。”

    思晨的心跳微微有些失律,他们认识快一年了——可自始至终,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给他多少回应。换了任何人,都已经放弃了吧?可他没有。他一直站得比她靠前半步,耐心地等她,没有抱怨,也从来不责怪她的逃避。

    这一次,他的表情有些疲倦,又有淡淡的期待。思晨心底一软,没有再拒绝,只是微扬了笑意:“好。”

    思晨的家虽然不在文岛,开车过去也不算远。只是一路上徐泊原不大说话,直到下了高速公路出口,才回头看看后座上的几袋礼品说:“你爸妈……会喜欢吗?”

    思晨有些愕然,这个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徐泊原吗?她咬了咬唇,也咬住自己的笑意:“我爸妈很随和,不要紧张。”

    “他们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他目不斜视地开车,又问。

    “我妈妈喜欢看电视,我爸喜欢养花。”思晨不假思索,“他们性子都很好相处的。”

    小城的道路自然不如大都市宽阔,却是自己从小走到大的,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方向,思晨提醒他:“往右。”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思晨先下车,忽然看到走在自己身前的两个人影。她有些惊喜,大喊了一声:“老爸,老妈!”

    前面的两个人回过头来,见到女儿,一脸惊喜:“不是说傍晚才回来吗?”

    唐妈妈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唐爸爸抱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花盆。

    徐泊原刚从车上下来,二话不说走到唐爸爸身前,俯身说:“叔叔,我来吧。”

    “这个……”唐爸爸眯起眼睛打量他,又看看女儿,“你是晨晨的朋友?”

    思晨接过妈妈手里的袋子,有些脸红:“老爸,你让他搬吧。他是我朋友。”

    花盆倒还好,可里边还装着泥土,还有一株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小苗,因此分量不轻。徐泊原搬到阳台上,身上一件浅蓝的衬衫已经扑满了灰。

    唐妈妈给他端了杯新茶,笑眯眯地说:“去洗洗手吧,来吃水果。”

    徐泊原说了句“谢谢”,他知道唐妈妈已经悄悄打量自己很多眼了,这种审视的目光让他觉得紧张,甚至比在工作的时候还紧张。他坐下来,双手接过茶,忽然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果然。

    “思晨,我把礼物忘在车上了。”

    “来家里玩玩,带礼物干什么?”唐妈妈将洗干净的果盘放在茶几上,笑着说,“晨晨,过来吃水果。”

    思晨倒是很不客气地坐下了,拿叉子取了一块猕猴桃递给徐泊原:“老妈,今晚吃什么?”

    “还不是你最爱吃的那些?糖醋鱼,酱烧排骨。你一年回来没几次,唉……”唐妈妈叹了口气,又转向徐泊原,“你们是同事吗?在敦煌认识的?”

    徐泊原摇头:“不是。”

    “那你工作在这边?”徐妈妈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开公司,做电子产品的。”思晨抢着说,“我们在学校认识的。”

    唐妈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思晨拉着徐泊原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房间。”

    思晨的房间不大,进屋的一堵墙做成了书架,满满都是书。他随手抽了一本《美术史》,上边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笔记。书架的下排,全是奖状。“全国书画比赛少儿组一等奖”“文岛市迎六一少年书画比赛特别奖”……而她的画具则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下,并没有积灰,想来是父母经常会清扫。

    徐泊原细细地看一张照片,忍不住微笑:“这是小学的时候?”

    思晨却仿佛没听见,看着自己床上刚换好的床单,怔怔地说:“徐泊原,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任性?”

    他微扬了眉梢。

    “从小我就喜欢画画,请老师私教,后来读艺术系,这些开销,都不便宜。可是我爸妈从来没阻止过我。哪怕我要去敦煌工作,哪怕后来出了车祸,他们从来都是支持我的。”她在床边坐下,无意识地去抚平床单上的折痕,“我是不是很自私?”

    徐泊原在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静静地说:“思晨,叔叔阿姨希望你幸福。如果你能幸福,就不任性,也不自私。”

    他总是能将一切话都说得这样有道理,思晨忍不住想,这样的诡辩,听起来可真有道理。

    “丫头,还有件事。”徐泊原若有所思,“你妈妈,好像对我有点不放心。”

    “啊?”思晨有些惊讶,她怎么没看出来?

    “她问起我工作的时候,大概是觉得异地会有问题吧。”徐泊原淡淡地说。

    思晨抿了抿唇,她确实从未和徐泊原提起过将来工作的问题。当初难道不就是这个问题,才让自己和乔远川分手的吗?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可是徐泊原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会解决的。”

    晚饭的时候,唐妈妈果然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小徐,晨晨的工作关系还保留着,是在甘肃,这你知道吗?”

    思晨闷头吃饭。

    “我知道。”徐泊原镇定自若地说,“我陪她去过一次。”

    “那么,以后……”唐妈妈欲言又止。

    “阿姨,我和思晨在一起,已经很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毕业后想要回去工作,我会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毕竟现在的交通很方便。如果将来她要回来,我也觉得很好。我想地域问题,并不重要。”他说得很慢,却又很清晰,“思晨对自己的事业很重视,我并不希望她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唐爸爸给女儿夹了块排骨,又看了徐泊原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赞许:“先吃饭吧。”

    晚饭后又看了会儿新闻,思晨站起来说:“我送他去酒店。”

    唐妈妈有些不乐意:“干吗住酒店?我们家不是还有间客房吗?”

    思晨看了徐泊原一眼,正要替他拒绝,徐泊原却抢在前面,很有礼貌地说:“阿姨,这样不会麻烦吗?”

    “不麻烦不麻烦。”唐妈妈喜滋滋地说,“家里多个人,热闹些好。”

    妈妈很喜欢他。思晨又看了眼爸爸,他却站起来,对徐泊原说:“小徐,我们去小区里的公园散散步吧?”

    徐泊原十分顺从地站起来:“好。”

    看着他们出门,思晨觉得有些茫然,只听到妈妈说:“你爸爸想和他谈谈吧,没事。”

    思晨喝了口水,“哦”了一声。

    唐妈妈又问了些情况,一个多小时后,两个男人才从外边回来。

    大约是真的谈笑风生,唐思晨从没见过老爸笑得这样开心,一点都没有身为长辈的矜持。她在心里默念着,直到唐爸爸说:“晨晨,爸爸和你说点事。”

    与徐泊原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悄悄拽了拽她的手,思晨疑惑地看他一眼,却见他笑得像孩子一样,比着口型,无声地说:“搞定了。”

    没想到唐爸爸的第一句话就是:“晨晨,小徐比你大5岁,待人接物比你老到得多,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意料之中的结果,思晨“嗯”了一声。

    “他的工作、家庭我也了解了。其实爸爸并没有希望你找一个家境太好的男朋友。”唐爸爸顿了顿,或许是觉得“太好”这个词依然不够形容徐泊原,又说,“可是小徐很沉稳,看得出来,对你也很上心,爸爸也就不说什么了。

    “晨晨,你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很少干涉你的决定。你要学画,我们送你去学画;你要去敦煌,我们也不反对;出车祸之后,爸爸曾经很担心你一蹶不振,可是你依然很努力——这些我都很为你骄傲。至于家里,我们老两口一起,也不需要你有负担。但是你记住,我们这样做,是因为你是我们女儿,我们可以无条件地对你好。但是别人不一样,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无条件地付出。你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考虑对方的付出。”唐爸爸叹了口气,“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思晨怔怔地看着父亲,她知道父亲说得没错。是啊,别人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为自己的梦想和坚持买单。可是她和乔远川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彼此间已经物是人非了。

    回到文岛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思晨搬回宿舍,又接到了单位的电话,希望她暑假能回去继续敦煌莫高窟仿制窟的工作。她自然是答应了下来,又拨电话给徐泊原。

    这段时间dab推出了新一季的产品,徐泊原工作很忙,她几次都打不通,直到深夜,他才拨回来,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你很累吗?”思晨有些担心,“是不是又喝酒了?”

    忽然笑,“我想吃阿姨做的排骨了。”

    “我妈很乐意做给你吃。”思晨有些得意,“下次吧。”

    “有什么事吗?是想我了?”徐泊原的声音有几分试探,似乎还有些期待。

    思晨有些犹豫,可到底还是说:“我想告诉你件事,月底我这边课程结束,可能就要回敦煌。”

    他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旋即有些抱歉地说:“月底……我好像要出差,不能陪你过去了。”

    思晨轻轻抽了抽鼻子:“不用。”

    他便低低地笑:“不要觉得难过。我记得对你的承诺,你呢?”

    她也记得。

    一直记得这个男人教会自己成长,教会自己面对,和再一次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