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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年华自此停顿

    假若实习的那两个月是“小别胜新婚”,那么当时间无限地拉长,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不在。尽管他们彼此之间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迁就对方的假期,可是距离总是横亘在那里,任谁也无法一脚跨越。

    思晨至今还记得那一次七天长假,因为订不上飞机票回文岛而急得团团转。乔远川也有事,只能电话里安慰她说:“算了,过几天我忙完了就来看你。”

    假期的前一天,思晨终于托人买到了火车票,虽然加起来辗转三四十个小时,但总算能回去了。她有意没告诉他,想要突然出现给他惊喜。

    回到文岛那天恰好是十一长假的第二个休息日。火车站人多得像是下饺子。乔远川还在外地出差,她就去他的公寓等着。他的公寓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单身男人的味道,思晨拿钥匙开门,只来得及将行李放下,就躺倒在沙发上睡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有珊瑚毯特有的暖暖软软的感觉,似乎还有人把自己抱起来,又不住地轻吻自己的脸颊。思晨迷迷糊糊地伸手去环住那人的脖子,说:“乔远川?”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将她在床上放好。

    替她脱鞋的时候乔远川怔了怔,他很喜欢思晨的脚,白皙秀气,十分可爱,一手就能抓住——可现在已经肿得几乎连鞋子都脱不下来了。

    他叹口气,想了想,又站起来去找她的外套。最后在口袋里找到两张火车票,前半段是硬座,后半段却是无座的。

    怎么这么傻……他注视她疲倦的睡颜良久,去打热水,然后将她摇醒:“如果不想洗澡,就先泡泡脚。你看看你的脚,肿成什么样了?”

    思晨依然半闭着眼睛,仿佛是被人捡回家的小猫。他不由笑了笑,努力回忆按摩师傅的手法,一板一眼地给她揉捏,小心翼翼。而思晨无意识地一抬脚,水盆里的水就泼溅在他身上。

    初秋的午后,卧房里除了断断续续的水声,十分的静谧。他连呼吸都放得轻柔,生怕惊醒她。最终乔远川揽着她一道躺下,陪她补眠。她在他怀里蜷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双手乖乖地放在胸前,就像躺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乔远川好玩似的去点她的鼻子,她就微微侧开脸,小小地打个喷嚏。

    他们彼此相爱,却为什么连见一面都这样艰难?

    初见的惊喜慢慢地收敛起来,乔远川抿着唇,忽然觉得这样的局面应该终结了。

    他开始强硬地要求她回来。口气不善的时候开始他们争执,最后冷战。直到将彼此的耐心与热情消磨殆尽。思晨记得那一日她在苏教授家吃完饭,陪着老先生聊天。

    钱先生指指妻子,幽默地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两地分居,可真把我折腾惨了。她在这里画画,我在文岛教书。赶个过年啥的假期,这里交通又这么不方便,有次下大雪,我坐马车从嘉峪关往敦煌走,等走到这里,假期刚刚结束,只能再回去。”

    思晨是听说过这段佳话的。那时钱先生年纪轻轻,已经是海大历史系主任了,前途不可限量。可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工作重心放在敦煌,心甘情愿地从最普通的研究员开始做起。

    “您就没想过让苏教授回去文岛吗?”思晨半开玩笑地问。

    “有想过。不过不敢对她说,说了也就是不同意。”钱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男人,就只能让着她。那有什么办法。”

    回宿舍的路上,唐思晨接到乔远川的电话。

    话题依然是他们还未解决的那个问题。

    思晨忽然觉得倦了。

    她真的不奢求乔远川能像钱先生那样,毕竟乔远川有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谁的梦想更轻贱。她也同样没有理由,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乔远川,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她揉揉眼睛,“我真的吵得累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乔远川的声音带了几分讽刺:“那么干脆分手吧。说真的,我也累了。”

    胡杨树被风吹着,偶尔露出枝叶间几颗又大又亮的星子,为远处的沙山镀上柔和的一圈银色光晕。游客们端着啤酒,手中执着大把大把的烤肉串,大声说笑着从思晨身边走过。

    她静静地说:“你是认真的吗?”

    他是认真的吗?还是仅仅拿这个当借口,在逼自己做决定?

    思晨并没有等到回答,那边已经成了忙音——认识至今,他头一次比她早地,挂了电话。

    热闹的尘嚣正急速退去,仿佛这个世界,再也与自己无关。

    徐泊原微微叹息着握住唐思晨的手,他像以前一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是侧头看着她。她的右手在发抖,嘴角却轻轻地勾起,那是一种柔和的哀凉。

    思晨的指尖蜷在他的掌心,隔了一会儿,很突兀地说:“你喜欢读诗吗?”

    徐泊原一怔。

    “席慕蓉的一句诗,我很喜欢——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徐泊原的声音令人心安:“我不会告诉别人。”

    思晨看着他,在某个瞬间,眼神中滑过一丝诧异。

    他或许是误会了吧,这句话,是她告诉自己的。

    可是没关系啊,就如诗中说的,她将安静地,守口如瓶。

    “好像是有人来找我们了。”徐泊原坐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看车外的一片黑夜,十分突然地射进数道明晃晃的光线,无声地打破了这片缄默。

    那辆车果然就是来寻他们的。因为前边的大部队一直没等到他们跟上来,于是和敦煌方面联系了,又派车追了上来。那边的工作人员看见两人无事,都是松了口气,然后问:“现在还是要去瓜州吗?”

    最终到达瓜州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在这个相对闭塞的西北小县城,这似乎已经是入眠的时间了。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一行人先寻了住的地方,司机说:“明天一早我们再赶去榆林窟。”

    宾馆亦是老式的那种,没有房卡,服务员带了一大串钥匙替他们一一打开门。思晨在房间里洗漱完了,听到有人来敲门。

    “咦,是什么?”她侧身让徐泊原进来,有些好奇地看他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放在桌上。

    徐泊原在下边买了些水果上来,打开,说:“橙子。”

    “这个季节有橙子吗?”思晨有些疑惑,很快又扬眉笑,“我来吧。”

    徐泊原的灰色绒衫下是一件细条纹的衬衣,他将袖子卷起至肘间,十分家居地在桌边坐下,又指指思晨床上铺着的那些资料:“你忙你的,我来剥。”

    思晨没再坚持,盘膝坐在床上,继续看带来的资料。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

    徐泊原手中的橙是金黄色,滚圆滚圆的。他拿刀剖开几道痕印——或许是因为不大熟练,他剥得很慢,慢得叫人觉得时间都在无声地凝滞,而他坐在灯光下,镇静,专注,做这一件事。外皮被划开,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近乎清冽、又有些叫人清醒的味道。仿佛只有一滴水露,却悄悄散融在大海中,隐约间闻得到,却又抓不到。

    “喂,你电话响了。”

    “哦,抱歉。”徐泊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看来电显示,似乎想了一会儿,才出门去接。

    只说了寥寥几句而已,他很快挂了电话,返身进了房间内,继续剥橙,仿佛那个电话无关紧要。

    “好了。”他将那几瓣剔得干干净净的橙肉递过去:“你吃这个。”

    宋词里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那是赞美绝代名姬的。徐泊原也有着一双漂亮修长的手,在橘色的灯光下,叫人心动,令人无从拒绝。

    香橙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绽放的时候,甘冽得如同一汪清泉。思晨慢慢地吃了半瓤,忽然听到徐泊原若有所思的声音:“知道是谁打电话给我吗?”

    与他有关,又与她有关。那么似乎只有那一个人了。

    思晨停止了咀嚼,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依然不急不缓地剥开第二个橙子,却淡淡地抬眼:“远川他也在这里。”

    这一晚唐思晨睡得十分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房间的暖气太足,热得她数次将被子踢开,梦里出现的画面零碎,且面孔模糊。于是她早早地醒了,穿戴整齐,跑下去吃早饭。

    宾馆旁边开着一家驴肉面店,夫妻两人是典型的西北人,半卷起帘子,招呼思晨说:“姑娘吃什么?”豆浆又醇又厚,牛肉盒子也炸得金黄利落,肉香扑鼻。思晨吃得干干净净,又意犹未尽地提了一袋食物回去。十二月的西北,街上依然清冷,叫人觉得这样的冷,亦是一种高爽。

    敲开徐泊原房间的门,卷进了一身的风寒。

    思晨戴着眼镜,倏然间糊了一层白雾上去,她低着头,小心不被老旧地地毯绊倒,一边将食物递给徐泊原,说:“投桃报李,给,早餐。”

    身后那道修长的影子似乎踌躇了几步,才有些无奈地苦笑:“现在几点了?”

    镜片上的白雾慢慢消退了,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徐泊原立在她身后,身上那件宽松t恤是v领的,隐约露出胸口的肌肤。而头发有些凌乱,神色倦慵,倒有几分像是没睡醒的孩子。

    昨日纤手破新橙,今天又这样秀色可餐,思晨觉得有趣,忍不住转过头,笑出声来。

    “那你继续睡,我回去了。”她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打搅了。”

    有时候看着一个英俊男人的那股稚气渐渐消失,眼神又回复到清睿,也是件值得惋惜的事。

    徐泊原阻止她:“算了。反正也醒了。”

    他起身去浴室整理洗漱,出来的时候将房间的顶灯打开,又拉开窗帘。

    假若忽略气温,窗外的天气好得吓人。

    徐泊原喝着豆浆,又漫不经心地看了思晨一眼:“没睡好?”

    黑眼圈有这么明显吗?思晨下意识地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

    “他又不会吃了你。”徐泊原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大约是觉得她被冻得唇红齿白的,很是漂亮可爱,又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别怕。”

    思晨闷闷地将电视打开了,《朝闻天下》刚刚开始,头条是关于某清洁能源的。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说:“他来这里做什么?”

    徐泊原冲着电视微扬下颌,带了笑意说:“你没发现我们一路过来,都会有很多风电设备吗?”

    思晨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下,低低地说:“是吗?”

    她似是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提出了这个话题,有些生硬地转换说:“时间差不多了吧?”

    徐泊原起身拿了外套,顺着她的话题,微笑着说:“司机应该在下边等了。”

    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榆林窟和西千佛洞。只是因为莫高窟太过瞩目,游客往往将敦煌石窟与之等同起来。其余两窟却犹如养在深闺,知晓的人不多。尤其是榆林窟,因地处偏僻,远远没有如莫高窟前游人如织的盛况。

    从县城出发,到了榆林窟,颠簸辗转,也花了大约近两个小时。

    榆林窟的地形相当奇特,是戈壁滩上被劈开的一道深深的峡谷,里边巨树参天、雪水宛然。顺着石阶往下走的时候,两侧仿佛壁立千仞,一个接着一个的窟龛如同神迹,悄无声息,顺着时光的脚步蔓延。

    学生们一到谷底,立刻便被领去了著名的第2窟。思晨看着他们四散的背影,叹口气说:“这个时间进窟临摹,太艰苦了。”

    西北已是冰天雪地,窟内的温度更低。而为了保护壁画,任何取暖设备都是不能使用的。可以想见,静静在窟内临摹一整天,人会冻成什么样。

    “小唐,你是和苏教授一起来的吗?”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上栈道,一边说,“苏教授在3窟里。”

    “是吗?”思晨有些惊讶,随即有些雀跃,“我去看她。”

    榆林窟中有数个洞窟是属于“特窟”,里边的绘画是西夏时期的,风格特征都极为明显。假若游客想要参观,须另外支付不菲的费用。第2窟中的“千手千眼观音经变”便是国宝级的壁画,壁画色泽颇为单调,只是线描的水准极高。思晨走到洞窟外,自然是不敢打扰苏教授的工作,张望了几眼,苏教授倒是瞧见她了,快步走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老师。”思晨扶着她的手,“您真的在这里啊。”

    苏美娟穿着两件棉大衣,思晨握着她的手,还是觉得冰凉彻骨,她便好意地轻轻替老人摩挲了数下。

    苏美娟向来就喜欢这个年轻人,反手拍拍她的手背:“老钱说你也来了,本来打算今天回去再联系你——”

    话未说完,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思晨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思晨乍见到老师,激动之下都忘了身后还站着徐泊原,“这位徐先生是我的朋友,一道来榆林窟看看的。”

    “你好。”徐泊原同苏教授握了手,“徐泊原。”

    “徐泊原?”苏教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敦煌数字化工程……”

    “是。敦煌数字化工程马上要开始了。”徐泊原镇定地说,“这次来就是要正式启动这个项目。”

    所谓的数字化工程,是要将敦煌文化(包括经卷、壁画、雕塑)以数字形式保存起来,假若日后敦煌艺术的真实载体消失,后人也能还原它们存在时的模式。这个工程在很早之前就有人提起过,后来数次因为技术、资金的原因搁浅。这次研究院与dab合作,解决了技术上的难题,令一批专家学者们都十分振奋。

    “我说呢,这个名字有点熟。”苏教授笑起来,鬓边银发在轻柔的阳光下轻颤,老人爽快地说,“数字化好啊。这种保存方式,比起我们这样一幅幅地临摹,可要好得太多了。多谢你们的技术支持。”

    徐泊原只是谦逊地笑了笑:“我们也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老师,这幅画快临摹完了吧?”思晨站在画架边,借着灯光仔细地观察,一边赞叹,“费了您不少心血吧?”

    “老了,眼睛老是看不清楚。”老人摇头微叹,“能画多少就画多少吧。”

    线条依然是果决老辣,这也是苏老师之前一直教导自己的画风。思晨有些难以克制,将手抬起来,轻轻触到了画卷。她低着头,小心地不让老师看到自己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冷,手指有些轻颤。

    “手去复健过了吗?现在没事了吧?”苏教授的目光有些担心,“你自己还是要上心思,毕竟身体最重要。”

    思晨有些不安地看了不远处的徐泊原一眼,很快地截断老人的话:“早就没事了。”

    徐泊原正倾身看着《观音变》,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对话,只是饶有兴趣地转头问:“思晨,这是什么?”

    思晨连忙走过去,看了一眼,向他解释说:“这幅壁画是西夏的,和中原地区的经变画都不一样。你看的那里,实际上是当时西夏人民生活的反映。看,这里在耕牛,这里是酿酒……”

    在洞窟里转了一圈之后,他们便没有再打扰老人工作,又去周围几个洞窟转了转。

    栈道清冷。唯有在经过1号窟的时候,思晨的脚步顿了顿。望进去黑影绰约,学生们十分安静地站着,指端轻动,仿佛还能听见唰唰的笔划声。

    “我以前的作业是临摹水月观音,还得了优秀。”思晨怀念地勾起唇角,“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为什么不画了?”徐泊原随着她的脚步,渐渐地往下,安静地问。

    “啊……”思晨想了想,一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样子,仿佛痛心疾首,“你一定要知道吗?”徐泊原倒被她逗笑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走到结成厚冰的榆水边,徐泊原接了个电话,转身有些抱歉地说:“我有急事要回去县城一趟。恐怕要回敦煌见了。”

    思晨一怔,十分默契地没有问是什么事,只送他到峡谷口,挥手说:“再见。”

    那天她穿着一件黑白细格的及膝呢大衣,纤腰一束,立在风中,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刮走一般。徐泊原已经上车,重又出来,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颈间,顺手理了理,俯身在她耳边说:“别忘了昨天来的路上,我对你说过什么。”

    思晨的脸颊微红,不知是被寒烈的风扫的,还是心底有团火焰在灼烧。

    “你为什么会这样有自信呢?”

    烈烈的风沙中,他眯起眼睛,仔细地分辨这句话中的含义。

    “我从没说过有自信,或者有把握,比别人做得更好。”徐泊原安静地说,“可是很多事,假如你连试都不愿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会不会相同?还是说……思晨,你已经没有当初的勇气了?”

    他并没有再等她的答案,转身上车,利落潇洒。

    翌日早晨,思晨和苏教授一道坐车回敦煌。归途十分顺利,她并没有直接回酒店,和工作人员的车子一起,直接去了莫高窟的北区。

    莫高窟分为北区和南区。南区是举世闻名的艺术宝库,相形之下,北区多为僧人的禅窟,冷清许多。

    思晨赶到的时候,钱老师正在反复地检验几枚刚出土的玳瑁钱币。钱币是开元通宝,因材质特殊,很少用于流通。初步鉴定,应是用于赏赐的,极为罕见。

    在洞窟里一蹲就是一整个上午,中午的时候老先生有些体力不支,便先回去修整一会儿。思晨从北窟出来,跑着去饭堂吃饭。

    “唐老师!”

    这天的风极大,思晨一回头,数缕发丝迷进了眼中,顿时泪眼迷蒙。

    “唐老师!”那个女孩穿着及膝的长羽绒服,在不远的地方挥手,“嗨!”

    她的身后,乔远川从黑色越野车中下来,微一抬头,天与地的交界处,只看得见干燥的沙,沉闷的黄色,朴素而遥远。白杨顺着笔直的公路蔓延。微风拂过,沙沙作响,似是情人的手指拨过弦琴,温柔得让人心颤。

    身旁还有很多人,他没在看她,可他知道她立在那里,就在那里。

    这算是自欺欺人吗?乔远川并不知道。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某个故事戛然而止。

    如此而已。

    “思晨。”吴媛媛走上前半步,语气轻快,“小舅舅说你今天回来,我还在想能不能看到你呢。”

    自然也看到那个人了,可她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女孩身上,良久,才微笑起来。

    前前后后一大堆人,还有人扛着摄像器材正来回奔走,思晨有些愕然:“你们……这是来干什么?”

    “舞蹈要公演了,来这里拍宣传片。”吴媛媛有些俏皮地将自己的黑色羽绒服掀开一角,金色的薄纱中是盈盈一握的纤腰,加上修长的身段,美得赏心悦目,“你看。”

    “哎,乔远川。”吴媛媛伸手掩起大衣,“你们认识了吧?”

    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思晨点了点头,连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未露出来,侧头望向乔远川说:“乔先生还习惯这里的天气吗?比起文岛,这里要干燥许多。”

    “如果不习惯,会怎么样?”乔远川淡淡地反问。

    许是少听到乔远川这样的语气,吴媛媛有些好奇地看他一眼。

    “会流鼻血吧?”思晨抿了抿唇,“很多人都是这样。”

    吴媛媛有些紧张:“哎,是啊,他昨天赶来敦煌接我,晚上就流鼻血了。”

    微微抬眸,思晨撞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又匆匆地移开了:“那记得多休息,多喝水。”

    “晚上一起吃饭吗?”一旁有工作人员开始催促,吴媛媛抓紧时间说,“叫上小舅舅,我们不见不散。”

    也不等思晨答应,她用力地挥挥手,就拉着裙角跑了。

    思晨有些无奈地撇撇唇角,一转头,有些意外地发现乔远川并没有走。

    他一手插着裤兜,倾身靠着栈道,嘴角的笑若有若无。

    “流鼻血的话,记得多喝水。”离开前,她到底有些忍不住,还是关照了一句。

    远川应了一声,随意地问,“和阿原进行得好吗?”

    思晨掌心擦过栈道上的粗岩,有一种钝痛,她含糊地点了点头,很快地转身离开。

    多少还是有些仓皇而逃的意思在,思晨并不知道他看出了几分,她离开的脚步坚决,又快。仿佛这样,身后那道修长的身影,便不存在了。

    下午是敦煌数字化工程的启动仪式。

    思晨和钱老师一道,从莫高窟北区赶往会议中心。因为被问及几枚玳瑁钱币的问题,他们被略略耽搁了一些,进入会场的时候,直接被引向了前排。

    她不晓得自己也被安排在了贵宾席,一路低着头往中间走,不断有人起身让她。走了一半,有人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就坐这里吧。”

    徐泊原的脸掩在半明半暗间,微笑晕染出和缓的弧度:“坐下。”

    “啊?”思晨回头看看,钱老师已经坐下了,也不再坚持,坐了下来。

    “见过远川和媛媛他们了吗?”徐泊原面朝着前方,只轻轻勾动唇角。

    “见过了。”思晨撇撇嘴角,语气间有些不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惊喜。”他侧头,目光探索着思晨的表情,“你不觉得吗?”

    “是惊吓吧。”思晨抚额,有些头痛地说,“媛媛说晚上一起吃饭,说真的,我不想去。”

    “哦?”徐泊原索性侧头,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尴尬。”她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坦率地说,“你能不能……”

    “帮你推掉?”徐泊原笑了,“你让我考虑一下。”

    她便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却莫名想到,因为是他,所以自己才从不惧怕在他面前露出怀念与软弱吧?

    “这次我可以帮你。”半晌,徐泊原回答她,“可是丫头,你记住,你怕尴尬,这样永远是治标不治本的。”

    这个人总是有一针见血的本事,思晨垂睫,仿佛不曾听见这句评论。

    这个价值高达数亿的文化项目,开启仪式却异常的简单,短短的一个小时内便结束了。

    思晨想起了dab的企业文化也是这样的。总而言之,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行事风格,一如他的仪容,简单利落到了无可挑剔。

    仪式结束,徐泊原被工作人员拥簇着去了敦煌历史纪念馆,而思晨陪着钱老师去莫高窟。工作到一半的时候接到电话,徐泊原的语气很轻松:“好了,晚上不用一起去吃饭。”

    “那太好了。”思晨由衷地松口气。

    他半开玩笑:“没事,媛媛感冒了。也不用我找理由。”

    “呃……”思晨讷讷地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晚上敦煌忽然开始下雪,思晨回到宾馆的房间,觉得整个人开始慢慢解冻。她悄悄拉开窗帘向外张望,雪花仿佛是撕碎的纸片,无声地飘落,而电视新闻里的孩子们,和圣诞老人拥抱在一起,手中攥着大把的糖果。

    躲在这个小城里,几乎与世隔绝,竟忘了原来今天是平安夜,思晨一时间有些怔然。黑夜中的雪片如同被记忆中的吉光片羽,每一片消融得很快,来不及触及指尖,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给住楼上的吴媛媛送一盒感冒药去。

    媛媛的房间是714,思晨摁了半天门铃,里边一直没有动静。

    难道是还没回来?思晨有些疑惑地摸出手机,拨了号码。

    等了许久,电话是媛媛接的,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却略略有些气喘和惊慌。

    “你在房间里吗?我送药给你——”

    “啊,你等等啊。我……马上来开门。”

    门很快打开了,吴媛媛站在门口,脸色微红,头发散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领口却有些不规整的凌乱。

    思晨将药递给她,有些担心:“你还好吧?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啊?没有——谢谢你。”她出乎意料地有些欲言又止,双眸间波光泠泠,仿佛能滴下水来。

    思晨正要说话,有些意外地听到房间里熟悉的声音,低低地问:“是谁?”

    她的目光落在媛媛细长纤白的颈上,那里有一块刚刚点染上去的嫣红——她似乎打扰了不该打扰的事。

    呼吸忽然变得有些困难,思晨用力地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有些语无伦次:“我……先走了。很晚了。对不起。”

    “啊?哦……”吴媛媛也觉得尴尬,“谢谢你给我送药。”

    她正要关门,乔远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廊的后边,一双深邃的眸子透过那将要闭合的门隙,锁定了那道转身离开的身影。

    “是谁?”他问了一句,用力地揉了揉额角,刚才的吻灼热却又陌生,叫他分不清在身下辗转低吟的女孩到底是谁。好像是她,又或许不是。

    假若不是敲门声,或许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吧?如果真的不是她……其他的,还有什么要紧吗?

    “思晨啊。”吴媛媛有些不敢直接看着他,拿药晃了晃,“给我送药。”

    “思晨?”他喃喃地重复一遍,英俊的脸上忽然浮现几许迷惘。

    “唐思晨啊!你真的醉了?”

    “思晨……”仿佛是原本模糊的棱角蓦然间清晰起来,乔远川站直了身子,许是醉酒后的冲动,他大步从这个房间离开,追了出去。

    唐思晨在电梯门快要闭合的时候,才发觉乔远川追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灰蓝条纹的衬衣,领口如同他的女伴一般凌乱,脚步匆忙追至电梯口,喊她的名字:“唐思晨!”

    思晨掠开了目光,她的唇抿得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下定了决心不去看他,然后倾身,坚决地按下了楼层键。

    走廊里还有穿堂风,乔远川一手扶在电梯门边,一边低下头,淡薄的酒香中,他似乎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沙州夜市的烧烤与啤酒,回到酒店送媛媛回房间,亲吻,迷醉。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思晨来敲门。

    “你没事吧?”吴媛媛循声追出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思晨她……”

    乔远川深呼吸一口,极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疾步走向楼梯。

    思晨下到五楼的时候,另一部上行电梯恰好打开。徐泊原正与几个同事一道出来,一见到她,停下了脚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晨知道他是在忙正事,也没多说,只是笑笑说:“刚才。”

    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却见到了黝黑的楼梯通道边,有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出来,她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伸手挽住了徐泊原的手臂说:“我有事找你。”

    徐泊原自然也是惊讶的,隔了几层衣料,依然能察觉出思晨的手在发抖,他便伸手抚在她的手背上,轻声抚慰说:“去我房间吧。”

    几位同事十分默契地告辞,思晨沉默着随着他往前走,身后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

    咔哒一声,门锁落上的时候,思晨及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思晨在不远处坐下来,讷讷地没开口说话。徐泊原眼梢微微抬起,那一抹弧度直触人心,却只是浅笑,壁灯的光晕下,温润如玉:“什么事?”

    “我……”她绞尽脑汁地想,最后说,“没什么事。”

    “是躲着远川吗?”徐泊原慢慢地说,清润的目光逐渐变得锋锐,仿佛是柔软的水,渐渐凝成冰锋,“思晨,你是不是该做个了断了?”

    “啊?”思晨有些慌乱地抬起头,“了断?我们早分手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徐泊原静静地说,“有些话,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告诉他?”

    唐思晨腾地站起来,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

    从这角度,徐泊原只需微微仰头,便看得见她沉重地呼吸着,以及放在身侧的、攥紧的拳头。而他依然优容的笑着,并没有惊慌:“看起来真的有事。”

    “是他妈妈告诉你的吗?”

    “我姐姐?”徐泊原摇摇头,“当然不是。小丫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有些负担,也不必逞强,你不用一个人扛起来。”

    “我没有秘密。”唐思晨打断他的话,再也不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徐泊原的十指轻轻交叠,放在下颌的地方。他不言不语,眸色却深不可及。

    思晨的房间是在这个楼层的另一端。这个时间,酒店并没有住什么人,她便踏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往前走。电子门锁咔哒一声,门锁的绿灯亮了亮,思晨却惶然侧身,望向紧急通道处那道如同雕像般的阴影,脱口而出:“乔远川!”

    他竟在这里等她,悄无声息地,仿佛一道藏匿起来的暗影,又或者是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他的猎物许久了,连光影都变得轮廓暗然,难分真假。

    在思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逼近,一把将她掀入了狂风巨浪中。

    房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关上,思晨的脊背被重重地抵在生硬的墙上,周身都是淡薄微醺的酒气,她几乎可以肯定,乔远川又醉了。

    “你去找他干什么?”他喃喃地将气息抵在她的耳侧,一字一句,显然是心情激荡,“糖糖——你为什么总是和他在一起?”

    思晨勉力将头侧开,伸手去推他的肩:“你疯了吗乔远川!”

    她拼命的想要与他保持距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突破,那双手压制住她的挣扎,又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乔远川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粗暴汹涌,哪怕他知道她在恐惧,她在反抗,可他并不管,只是在疯狂地寻觅她的唇,近乎啮咬。

    “你放开我,”气息愈发微弱,思晨被他吻得难以呼吸,但是那几个字还是断断续续地蹦出来,“你去别人的房间,为什么我不能去?”

    乔远川所有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他拿指尖抚过她的唇,双眸中仿佛有星光落下来,漾起一片难言的光泽。

    “你不喜欢我和别人在一起,是不是?”声音淡淡的含着笑意,又似是欣慰,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说,“你还在介意,是不是?”

    思晨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手指扶在他腰间,轻微地在颤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初放手的是他,如今纠缠的是他——他凭什么?只凭着两人共同的回忆吗?只凭着,她曾经,那样爱他吗?

    终究还是“爱”这个字惊醒了唐思晨,她睁开眼睛,用很清晰的声音说:“不,乔远川。我早就不爱你了。”她顿了顿,近乎残忍地补上一句,“没错,我是和徐泊原在交往。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的家人。”

    彻底地解脱何尝不是一种酣畅淋漓?思晨说完这句话,视线从没有焦点,逐渐牢牢锁定眼前这张熟悉的、英俊的脸,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几乎与此,乔远川竟也褪去了那丝若有若无的酒意,黑夜中一双狭长的眸,明亮得可怕。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悠远,一点点地凑近她,用一种安静、却又带着胁迫的语气靠近她,极缓地说:“是吗?交往,你们这样交往吗?”

    与平静的语气截然不同的,是他手中的动作,近乎蛮力地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床的方向,将她重重地扔了上去。

    瓦解她的抵抗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乔远川修长的手指十分熟练地解她的衣衫,一边将吻与爱抚源源不断地印上她的躯体。

    即便是过去了许久,他依然记得她巧致的耳垂,锦缎般的发丝……记得她身上每一处地方。他也曾试着用别的人来代替她,可是一样的女孩,甚至身材更加美好,都不是她,都不是他的糖糖。

    他近乎迷乱地开始亲吻她,将她的外套褪下的时候,忽然摸到正在震动的手机,顺手拿至眼前,那个名字一晃一晃的,触目惊心。他似乎清醒了几分,却又更醉了几分,另一只手半支起身子,随手便是一甩,手机落在门上,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他将床头灯打开,慢慢拧到最亮,凌乱的床褥间,曾经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女孩已经泪流满面,右手微颤着去遮住自己胸口,而左手则捂住了眼睛,喃喃地说:“乔远川……求你……不要这样。”

    仿佛是被那电话激怒,又被这段时间所有看在眼中的情景刺激,他跨坐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眼神凌厉而残酷,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拉下来,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就是在和别人亲热过之后又来找你。唐思晨,我就是这么做了。”

    那是骄傲的狼在宣告自己的主权,他绝不允许,她变成别人的。即便是徐泊原,也不行。

    从思晨的角度望上去,他眼底黑得没有一丝亮色,每一个音节,都近乎凌迟般割在唐思晨身上,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大雪纷飞,漆黑的街道,她失去了一切,爱自己的那个他,和最重要的梦想。

    “乔远川,你不能这样对我。”她的声音和表情开始麻木,仿佛没有感知到他想要继续的动作,只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

    乔远川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笑得异常宠溺:“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厌倦了和你赌气,我只想要像现在这样。我要你在我身边。”

    橘色的灯光下,身下的女孩有着凝脂般的肤色,那是一种脆弱的苍白,令他想抱住她、安慰她,并且发誓,他会重新待她,一如当初。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努力地躲开他绵绵的吻,近乎呆板地说,“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为这句话做注解的,是门口的敲门声。那道熟悉的男声闷闷地隔着门板传来:“思晨?在吗?”

    唐思晨像濒死的鱼,在他身下挣扎,闷声哭泣。而他愈是心烦,便肆意地拿自己的唇去堵住她的呜咽,手指灵巧地在她肌肤上弹奏,消弭阻挡。

    怎么会这样呢?思晨只是怔怔地看着亲吻自己的男人——这是她爱过的那个人吗?这是她曾发誓,用终生的温柔去守护她最爱的人吗?

    她错得这样彻底。

    裸露的肌肤亦渐渐开始起鸡皮疙瘩。思晨仿佛认命了,连抽噎都止住了,渐渐地停止挣扎。

    门外的敲门声停止了。

    嘭的一声巨响。

    门被踢开了。走廊的光亮从被踢开的门外泼洒进来。

    徐泊原将乔远川拉起来,抵在墙上,低吼:“你怎么敢这么做!”

    顶在胸口那双手力道很大,迫得乔远川难以呼吸,而最初一瞬的惶乱之后,他迅速地冷静下来。并未顾及此刻凌乱的衣着,他只是轻挑眉梢,语气有些嘲讽:“阿原,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多,你以为还有什么没做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泊原重重的一拳,已经击在了他的脸颊上。

    乔远川是可以格开的,他只是一时愕住,仿佛不曾认识徐泊原——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阿原,这个虽是他舅舅,却又只比他大了几岁,情如兄弟的阿原。

    徐泊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温润性格,这种温润,并不等同于懦弱,他很坚韧,却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从不曾,这般失态。

    他是为了唐思晨,失态至此。

    嘴角有咸而涩的液体慢慢的流淌下来,乔远川忽然笑了,狭长的眼睛依然明亮,却又充满挑衅。

    “她一直是我的。”他伸手抹了抹唇角,不甚在意,“如你所见。”

    徐泊原一言不发地凝视他,清亮的眸中怒火似乎在渐渐退去,那种目光仿佛是烈火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抹灰色,却不知是悲哀,抑或是同情。

    他放开了手,慢慢地走回床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唐思晨身上,又扶她起来。

    在他的手触到她的肩膀之时,明显地能感知到她还在发抖,又抗拒般后退了一下。可徐泊原并没有放手,他只是牢牢地扶住她,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用最舒缓的语气说:“没事了。”

    门口早聚集了数位服务生,因知道这里入住的是贵客,一时间没有人上来询问。过了一会儿,一道清亮的女声挤了进来:“远川,你在这里干什么?”

    吴媛媛从被踢坏的门中走进来,差点被摔碎的手机拌了拌,她有些愕然地看着房间里两个男人沉默地对峙,而唐思晨被徐泊原护在身后,神情有些木然,却一言不发。

    “你们……”她有些不解地,借着灯光,看到乔远川嘴角的伤痕,惊呼出来,“谁打你了?”

    “媛媛,你来扶着思晨。”徐泊原站起来,语气十分冷静,“有些话,我需要和远川谈一谈。”

    吴媛媛走过来,扶住思晨的肩膀,看到她凌乱的衣物,倏然间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乔远川。他靠在墙上,衬衣凌乱,那双眼睛却是锋锐不羁的,只牢牢地锁住唐思晨,没有别人,仿佛徐泊原,或是这周围的一切,都只是摆设而已。

    所有的一切,从头开始,从认得唐思晨开始,都明白了——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要求,若有若无的语气,甚至办公室里的敦煌杂志、主动要求来瓜州进行的项目……原来只是因为她。

    吴媛媛的声音有些微哑,她慢慢地抬头,望向徐泊原:“他们是什么关系?”

    徐泊原仿佛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盯着乔远川,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远川,你知道那次姐姐去找她,她们说了什么?姐姐那样一个人,你猜思晨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完全相信你们不能在一起了?”

    思晨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痉挛着抓住披着的外套,用很快的语速阻止他:“徐泊原!”

    他便闻声与她对视,在她的目光中读出软弱,恳求以及茫然无措。倏然间,怒火就重又燃起,甚至胜于刚才冲进这里,看着乔远川强迫她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这一生中,自己从未如此刻般,爱一个人,却又恨她那样地爱过别人。

    乔远川双唇抿得如同两条笔直的线,困惑中亦带了几丝捉摸不透的不安,缓缓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求你,不要说。”唐思晨唰地站起来,因为刚才狠狠哭过一场,如今的每个字说出来,就是针刺般的头疼,可她咬牙,转身望向徐泊原,“我求你。”

    那是她发誓不会让他知道的秘密!即便开始的时候恨过,怨过,可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曾经有什么将自己的一生毁了,那已经足够——何必又再连累旁人呢?

    不得不说,那一刻的乔远川,开始恐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唐思晨——她的脸色苍白,脸颊却是病态的潮红。她的右手颤抖得尤其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他不再去管别人,只是盯着唐思晨,心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唐思晨,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说的话,我会帮你说。”徐泊原的话,冷酷得仿佛在断人生死,那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决心,“假如听到的人觉得后悔,那么便让他后悔;假如他想挽回,你为什么不给他机会?即便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应该知道真相。”

    思晨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起了一切想法,模糊的,清晰的……她忽然觉得累了,她还能拿什么和徐泊原去争辩呢?他向来比她成熟、干练、滴水不漏,既然是他的决定,那么就这样吧。

    她不再望着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抓紧了衣襟,什么都不想,有些漠然地转身,低声说:“那么……请你等我离开再说。”

    徐泊原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得错综难辨,他将自己的房卡塞给吴媛媛:“媛媛,你陪着她。”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徐泊原淡淡地看着乔远川,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乔远川的呼吸渐渐沉重,直至近乎窒息般急促。他并没有问这是真的,又或者是假的——因为只这样两句话,他便全明白了,从头至尾,醍醐灌顶。

    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踪,她拒绝接收的他一切联系方式,她总是在微颤的右手,只是因为这样——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只要他稍稍努力地去探求,就会知道的原因。

    可他因为赌气,放下了她整整两年,而留下她一个人承受孤单、绝望,以及自己的肆意轻慢。

    就在刚才,她被他压在身下,无力又绝望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乔远川的声音倏然暗哑下来,棱角仿佛被切磨得难以辨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吗远川?”徐泊原以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凝视着他,语气是平缓而宁静的,“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徐泊原看着乔远川倏然间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底微微叹气——曾经的她,是有多爱你,才独自守住了……再也不能画画的秘密呢?

    唐思晨回过神来,稍稍重拾理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了窗边。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视线被飘白的雪片割裂成一个又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想伸出手去感触一下温度,指尖却只触及了冰凉的玻璃,顺势而下,画出淡淡的一道痕迹。

    “所以,你就是乔远川在大学里的那个女朋友吗?”

    思晨手指微微一顿。

    “对不起,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她有些艰难地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吴媛媛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眼神已经逐渐清醒:“怎么会是你?可是小舅舅呢?”

    思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望着窗外,沉默地坐下来,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喃喃地说:“是啊,真糟糕……我怎么会把局面,弄得这样糟糕呢。”

    片刻后,她倏然站起来,走向门口。

    “你不能走。”吴媛媛下意识地拦住她,“小舅舅说,要我看着你。”

    “我只是去透透气,就在门口。”思晨缓缓地拨开她的手指,“我透不过气了。”

    吴媛媛没法阻拦这样的唐思晨,她的眼眸乌黑,却是黯沉的;她的皮肤雪白,又没有生气;她仿佛只是一具躯体罢了。

    于是随着她走到走廊的尽头,伸手打开了那扇窗,寒意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今天是平安夜……”思晨轻轻地说,“平安夜,总是不平安的。”

    “嗯?”吴媛媛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可怕,她不会就这样一跃,从窗口跳下去吧?饶是这一晚心情跌宕起伏,她也还是伸手抓住了思晨的手腕,“你没事吧?”

    思晨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在发抖?”吴媛媛又抓得用力了一些,“你很冷吗?”

    “不是冷。它只是在发抖。”思晨冷静地抬起手,手指在灯光下缓缓地张开,纤长、苍白、没有血色,“自从它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握住画笔了。”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两年前的平安夜。

    乔远川的生日亦是在这一天。一个月前,他便再三告诉了思晨,他希望她能回来,见他的家人和朋友。

    当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思晨并不是不想去。然而敦煌壁画病害实验即将要得出一个重要的实验参数,她作为一直参加研究的工作人员,无论如何都走不开。在电话里对乔远川说了以后,他在千里之外摔了手机,思晨的耳边,只剩下难听的忙音。

    到底还是将工作挪开,又请了假,思晨订了机票,赶在他生日的当天,坐飞机回文岛。

    飞机没有坐满,思晨打开了遮光板,苍白的光落进来在手背上晕开。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不是因为吵架,甚至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生日,只是因为忽然间很想见他。她悄悄地赶过去,这份惊喜,能不能让他稍稍浇熄怒火呢?

    到达文岛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阑珊。

    从窗外望出去,黝黑的土地上流光四溢,仿佛是金色的棋盘,思晨围着围巾,掌心攥着手机,却迟迟没有将那个号码拨出去。

    其实她知道今天生日聚会的地点。半城酒店,他惯常爱去那里。

    这次回来,思晨匆忙到连行李都没多带,坐在出租车里给乔远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那边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喂。”

    “是我。”她按捺下心口的狂跳,“乔远川,你在哪里?”

    “你是谁?”

    接着电话挂断了。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呢?思晨一愣,他……是醉了吧?

    窗外的风拂过长发,思晨听到前边的司机有些不满地说:“小姐,把窗关了吧,车里开着暖气。”

    她仿佛没听见,唱反调一般,又将车窗摇下了一半。

    马路对面,一群男男女女拥簇着从酒店门口出来。

    “是这里吗?”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着这个女孩子,“半城酒店?”

    夜色之中的女孩,轮廓清晰,她紧紧地抿着唇,眼睛睁得很大,纤长的睫毛仿佛是用线条一笔笔画出来的,又细细地黏上去,仿佛是雕塑,一动不动。

    他有些害怕,声音放得柔缓一些:“小姐,到了。”

    思晨一句话都没说,拉开车门就下车。

    “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那道纤细的身影折回来,扔给他一张纸钞,又直直地冲着马路对面去了。

    绿灯跳亮,她却终究没有追上那群人。

    他们前后上了七八辆车,接着便消失在城市的车流中。

    只有她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酒店门口,有些木然地拿出手机。

    “乔远川,我在文岛。”这一次她十分直接地说,却只听到电话那边一片嘈杂的声音,有个女孩的声音传来,“远川哥哥,是谁?”

    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刚才隔着马路,她一眼就看到他。

    铁灰色的风衣,笔挺修长的身影,衬得他身畔边那个同样纤长的女孩……竟然也娇小可人。他微微侧头,俯身在那个女孩耳侧说了什么,寒风掠起她微卷的长发,他便有些不耐地伸手替她拂在一边。思晨几乎能肯定,他的薄唇从她的脸颊边擦过,那是一个亲吻。

    “嗯?”乔远川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低笑,“这个玩笑好笑吗?”

    思晨抿唇,鼻音还带着微颤:“我会在你家等你回来。”

    她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楚,啪的挂了电话,站在酒店门口,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再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风声让自己从头至尾地凉得彻骨,才往马路对面,迈出了第一步。

    对面的红灯刚刚转换为绿灯,而唐思晨去追赶那辆显示着空车的出租车。

    一道惨白的亮光晃过,然后是急刹车的声音,手中攥着的手机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接着又是一道急刹车的声响,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碾过手臂,仿佛电锯硬生生划过。

    尖利的惨叫声,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呢?”

    吴媛媛追问,她努力握着唐思晨的手,试图让两个人都暖和起来。

    可是没用,彼此的手心都是腻腻的,全是冷汗。

    “后来啊?我的手就不能画画了。”思晨笑了笑,“就是这样。”

    她们的身后,乔远川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瞳孔似乎骤然间缩小了。

    没有嫉恨,没有嘲讽,没有志在必得……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盯着她看,那道目光遥远、悠长,彻底的哀凉。

    思晨莫名有些惊恐起来。房间里那一幕让她觉得陌生,她不认识这样一个会强迫自己的乔远川;而如今他的目光,却又熟悉得可怕,因为她好像又找到了过往柔软的情感。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吗?徐泊原告诉他了?

    所以这一切,是因为愧疚吧?

    紧绷的神经仿佛是一只玻璃杯,在热水与冰水间反复地浸泡,细碎的裂纹渐渐爬满杯身,只是在等待碎裂的那一刹那。她后退半步,抿紧了唇,有些麻木地转开了目光。

    乔远川仿佛没有注意到吴媛媛的存在,跨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唐思晨的右手手腕,像是要用掌心的温度捂暖她:

    “唐思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几乎从不叫她的全名,哪怕他不再叫她糖糖,哪怕她再出现时她冷漠地称呼她“唐小姐”,可是爱与恨之间,她总是站在那里,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

    思晨微抬眼眸,她的唇在发颤,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打算先放手,直到一道低沉的男声插进来:“远川,今晚大家都够了。”

    徐泊原走至他们身边,缓慢又不失坚定地将思晨的手从乔远川的掌控中拉出来。

    他只穿着白色衬衣的身影,突如其来地,让唐思晨觉得安心下来。仿佛有了他在身前,至少现在,自己不用直接面对乔远川,面对过去的一切。

    “远川,你冷静一晚,好吗?”

    徐泊原慢慢地踏上半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他们的身高相仿,走廊的灯光落下来,彼此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乔远川怔了怔,或许是因为唐思晨的神情僵直得可怕,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终究还是没有阻拦他们。

    “他们走了。”吴媛媛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隔了很久,才低声提醒他,“远川哥哥。”

    乔远川嗯了一声,依然站着未动。

    “你——”吴媛媛犹豫了半晌,慢慢地开口说,“原来是这样。”

    “刚才发生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乔远川匆匆打断她,“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说,媛媛,下次好吗?”

    他素来俊朗的眉宇间毫不掩饰地浮着一层倦涩,脸色亦是铁青,侧脸望过去,前所未有的严肃。

    吴媛媛忽然语塞,她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了在房间里那一刻的意乱情迷,也为了……从今往后,就连他那些心不在焉的温柔都不会再给自己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仰头,匆忙将视线转移到窗外。

    屋外的雪花依然如同被人撕裂般,大片大片地往下洒落,而西风拂过满地的雪,将行人稀疏的脚印掩藏不见。她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一个男人离开的声音。

    乔远川重新站在徐泊原房间外边的时候,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中指指节叩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将门打开。

    徐泊原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表情亦未见异常,只是不疾不徐地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有些话我要亲自听她说。”乔远川微微抿了唇,“你放心,我不会像刚才那样。”

    徐泊原反手轻轻扣上门,语气平和:“她已经睡着了。”他依然沉静地盯着乔远川,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审量,不动声色,却依然没有让步。

    “睡着了吗?”乔远川重复了一遍,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徐泊原淡淡地笑,他几乎能预见乔远川的倔强与坚持,而他自己也同样有把握,此刻将他说服离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阿原。”乔远川低头想了想,似乎想要让自己忘记这是徐泊原的房间,而她会呆在里边,让眼前这个男人陪着,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一句话有些艰难,可他终于不再坚持:“我明天再来找她。”

    灯光下,徐泊原看着乔远川离开的背影,表情微微有些复杂。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年轻气盛,因为这个夜晚,被消融得彻底不见了。明天,自己大概就无法阻止唐思晨,去见到一个已经改变的……乔远川了吧。

    他反身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

    其实唐思晨并没有睡着。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安静地凝望着电视,敦煌本地的电视台不厌其烦地播放着莫高窟的旅游纪录片,这一场循环永远不会停止。

    徐泊原在她身边坐下,并肩靠着床,有些怜惜地替她拢了拢被子。

    “睡不着吗?”他微笑着问,“远川已经走了。”

    “我听到了。”唐思晨有些难堪地说,“我以为他不会走。”

    徐泊原笑了笑:“睡吧。天塌不下来的。”

    他站起来关上电视,又在桌边坐下,并不回头:“睡吧,我陪着你。”

    其实徐泊原并没有多少公务要处理,即便要处理,也不用窝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可他知道,如果想让另一个人安心的话,最好的方法不是说话、聊天,而是静静地在一起,让人知道,她不是孤单的,就好了。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低着头,目光一行行地从手边的文件上移过,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或许还混合着空调暖暖的送气的声音,直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轻柔和缓。

    再一次回头的时候,原本以为思晨已经睡着了,却有些意外地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徐泊原摇摇头,借着灯光仔细地看她的脸色,低低地问:“还是睡不着吗?”

    唐思晨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突兀地说:“你不该告诉他。”

    “不要让他知道,”徐泊原左手扶额,淡淡地说,“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的语速并不如何快,却极沉稳:“不管你承不承认,今天——或者说这两年发生的事,你看到了,你处理的方法,并没有让两个人都觉得舒心。”

    思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大口地呼吸着,可是这整个晚上,那种灰色的情绪一直笼罩着自己,直到天昏地暗,再也无法呼吸。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抿紧了唇:“我不需要别人来评价我的做法!”

    她并不知道自己声音在渐渐提高,“我是没有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以前的信任感还能回来吗?那场车祸就不会发生了?我能重新拿稳画笔吗?”

    思晨的手指抓着被褥的衣角,微微发抖:“我躺在医院、失去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没错,我就是在等这一天,让他后悔和愧疚的一天——这样的说法,你觉得满意了吗?”

    其实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口不择言,又或许是那些恶毒的想法曾经真的存在过吧?以至于激动的时候,她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那些温柔的心境全部忘了。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隔了很久,徐泊原看着她近乎惨白的脸色,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境来,守口如瓶——你知道每次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羡慕远川吗?”

    思晨睫羽轻轻一颤,那丝柔软的情绪泛起来,直到眼眶的地方,酸涩得难以承受。

    他带着一丝怜惜看着她:“上次说了一半的话,我帮你补全了。小丫头,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委屈,缅怀,哀凉,痛恨……其实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情了,思晨慢慢地开始抽噎,将脸埋在厚实的被子里,仿佛这是一个深洞,可以将自己无限制地隔绝起来。

    徐泊原的手指慢慢地勾住她的,不顾她的反抗,一点点地将她微凉的掌心握在手里,却只是说:“屋里这么暖和,为什么手还是这么凉?”

    而顺应这句话的,是他的怀抱,带着极淡的薄荷香味,将那个空洞一点点填满了。

    思晨醒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微薄的记忆:徐泊原那件被蹭皱的衬衣,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轻轻的关门声。

    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坐起来,打量这个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再拉开窗帘,还没有天亮。自己的行李堆在床边,想必是徐泊原去取来的。她独自一个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跳起来,飞快地收拾行李,然后谁也没惊动,悄悄地离开。

    或许只是不负责任罢了。

    思晨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有些疲倦地将头靠在了车窗上。

    窗外的世界似乎起了沙尘,淡黄的一片,朦胧间将昨晚遮蔽起来。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有些出神地想着,那算是好事吗?

    她不想为这些事负责,所以现在,她要走了。至于乔远川,她还没做好准备,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候车大厅的一角有一个旅行团,二三十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打牌。除此之外,一切都冷冷清清。

    广播里的女声在寂寥的大厅里仿佛被放大了,思晨随着人群一起走向检票口,手里的拖箱似乎有些沉重,她停下脚步,又回头检查了一下。

    拖箱其实安然无恙,只是有斑驳的光线从屋顶落下来,而光线的尽头,站着一道人影。

    思晨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她发誓自己下楼的时候,酒店里还静悄悄的,就连前台的小姐都带着倦意,没有多打量她一眼。可他竟然跟来了。

    乔远川右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光影的明暗让他的脸颊更显得瘦削,他默然地凝视她,良久,低低地说:“又是一个人坐硬座去兰州吗?”

    坐硬座……那是以前,他第一次对她大发脾气。因为心疼她的身体,也因为她的任性。

    她看见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张红色的车票,他带着几丝黯然凝视她:“糖糖,我陪你回去。”

    他们站在两年时光的背后,以前的伤痕累累一层层揭开,他却只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何尝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远胜于一句“对不起”呢?她又何尝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怒和冲动,他只是想弥补,用他所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来弥补。

    如果是两年前,她看着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放声大哭吧?

    可是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唐思晨右手用力地握住拉杆,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发抖。她一眨不眨地回望乔远川,她努力地在嘴角挤出微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谢谢。可是不用了。”

    乔远川抿紧了唇。

    她深呼吸:“不管你昨晚听到了什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当时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自责,也不需要内疚。”

    思晨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转身,她希望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是挺直的,不要拖泥带水,也不需要给彼此留下希望。

    可还是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他的手臂牢牢地扣着她的腰,他将头埋在她肩胛上,声音穿透发丝,一直钻到她耳中。

    “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嫉妒你和阿原在一起,我赌气,我故意气你,我是浑蛋。可是……”他喃喃地说,“糖糖,我只是爱你。一直到现在。”

    “我只是爱你”——这句他隐忍了两年的话,此刻说出来,乔远川忽然觉得轻松,却又莫名的哀凉。

    为什么总是要把彼此逼到绝境的时候,真正的心意才会脱口而出呢?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他还在和别的女孩暧昧纠缠,再残忍地逼她旁观。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哪怕他再想要挽回,也不会让自己迈出第一步,只会自欺欺人地等她主动回应。

    乔远川,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样自私,又这样懦弱?

    广播一遍遍地催促旅客开始检票,可他依然抱着她,没有在意旁人诧异的目光,只想这样抱着她,哪怕只有这么一刻。

    他想起那一晚,他生日的那一晚,她遇到车祸的那一晚,那么多蛛丝马迹,可他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现。那时他和别的女生一起喝酒,和朋友转战了一个又一个酒吧,他在车里接到她的电话,用刻意的、不在乎的声音告诉她,即便她不回来,他也过得很开心。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彻底地销声匿迹。

    哪怕是笃定如乔远川,也开始觉得不安——在这之前,冷战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星期,总会有人先妥协。他不断给她打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而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飞到敦煌,直接去她的宿舍,却被住在对面的同事告知:“小唐吗?她请假回家了。”

    他又直接去她家中找她。这是他第一次来唐思晨的家乡……假若不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大概这个冬天,他会正式来这里,拜访她的家人吧?对了对地址,摁响门铃,却始终没有人应门。

    那段时间,至今想起来,乔远川都觉得很好笑。他想她,去找她,找她在文岛的同学和朋友,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做些什么,自然也就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乔远川忍不住安慰自己,这丫头大概是真的生气,去哪里写生,有意让自己着急;又或者,会不会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在某一天忽然就回来了?

    只要她回来了,只要她回来了……他想到那个情景,自己该怎么做呢?对她发脾气,还是什么都不说,干脆利落地,吻她?

    他给自己很多设想,却并不知道,最后等来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电话。

    那个午后,公事进行得有些不顺,乔远川寒着一张脸,冲着几个分公司的职员大发脾气。直到那个私人电话响起来,他的心跳一顿。

    他挥手让他们出去,窗外依旧下着瓢泼大雨,而他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慢慢接起来。

    唐思晨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漠,第一句话便是:“听说你在找我?”

    异常的平静,平静到乔远川觉得陌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个瞬间,乔远川也想起了很多,他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最后只换回一句人云亦云般的“听说”。

    他沉默,掩饰慢慢燃起的怒火。

    “乔远川,不要再找我了。”电话那边的声音近乎透明,却直接地说,“我考虑过了,不会放弃那边的工作。所以就这样吧,我答应你,我们分手吧。”

    她的语气清淡如水,处处带着隔阂,他一时间只觉得不可思议,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说:“我答应你……我们分手吧。”

    他这样说过吗?即便说过,她信那是他的真心话吗?

    可是这些不重要了,唐思晨已经挂了电话,耳边只剩一串嘟嘟的忙音。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坚持找你,我也没去关心你为什么忽然请了长假……”他喃喃地说,“糖糖……对不起。”

    他不再冷酷,言语也不再像之前恶毒,仿佛只是一个孩子,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为了曾经无谓的骄傲,和自以为是的伤害。

    其实他没做错什么,不是吗?唐思晨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没有力气去挣开他,却也没有勇气再更深地嵌入这个怀抱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误了这趟火车,她一点点地拉开乔远川的手臂,用力地笑了笑:“原谅或者不原谅都不重要了。乔远川,我好像喜欢上徐泊原了。”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只是数秒之后,便重新镇静下来,仿佛看穿了她的无理取闹:“是真的吗?”

    她不说话,他便微微笑了笑,更有几分把握。

    思晨沉默了许久,彼此之间这样熟悉,他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看出自己话中的真假。她到底还是不够沉稳:“对不起,我不该把他拿出来当借口,他对我很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到了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了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乔远川没有打断她。

    思晨有些吃力地整理思路,语速很慢,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可是,即便没有那些选择——乔远川,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看到你,我会想起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事。我不想永远生活在那个阴影下。所以,请你也忘了昨晚的事好吗?”

    明明看得出来,她很难过,可他还有什么立场去安慰她呢?他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当面这样对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烙印,在提醒他愚蠢的过往——

    最后的结局,依然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纤瘦的背影,慢慢地走进检票口,而自己手里那张车票,渐渐地褶皱、潮湿,却始终蜷缩在掌心。

    他有些茫然地站着人来人往的车站,忽然记起头一次见到她,是在考场里。他随意一抬眼,看到飞奔进教室的小女生——那种感觉叫做怦然心动。

    后来回想起来,当时更加手足无措的,是自己吧?因为不知道怎么去认识她,因为不知道怎么引起她的注意,自己头一次十分没有风度地嘲笑她的头发,尽管他并不觉得她可笑。哪怕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可淡粉的双颊,看起来真的十分可爱。

    他约她吃饭,被拒绝——他觉得有趣,顺便还能体悟到一点点的挫折和失落;他耐心地等到她答应,明白了有种感觉,叫做欣喜若狂;他坐火车去看她,心情却是焦灼与甜蜜交替;他们最终分手,那一刻,心如死灰;而就在昨天晚上,他发了疯一样去伤害她,是因为难以克制的嫉恨;直到现在,任由后悔、愧疚,一波波地淹溺自己。

    这一刻,醍醐灌顶——原来这个世界上,她教会自己这么多情感。

    乔远川听到心底那个声音在说,你……甘愿放弃吗?

    回到文岛的时候,学期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天气很冷,学校里愈发显得冷清,冷得思晨提不起精神去重新买一支手机。而寝室的座机电话更像是摆设,极少有响起的时候,以至于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思晨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电话里的女声很好听,依然叫她唐老师,毫无隔阂地邀请她:“马上要公演了,我来送票。”

    思晨说了句好,她便急急地敲定说:“那今晚吧?我请你吃饭。”

    晚上订的是一家海派餐厅。思晨到的时候,吴媛媛正靠着窗,慢慢地喝茶。

    灯光很柔和,思晨也再一次确认了,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出身良好,却从来都不娇纵;有时候泼辣,会耍小脾气,更多的时候,目光善良。仿佛现在,她的目光从茶水中抬起来,盈盈一笑:“思晨你来啦?”

    她先递了两张票给思晨,又说:“刚才闲着没事,菜我都点好了。”

    “哦,没关系。”思晨在她对面坐下,尽量随意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吴媛媛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青花瓷餐具,“你呢?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她安静地低头喝一口茶,碧螺柠檬的味道十分香郁,清洌得心底发凉,嘴角的笑意便淡淡的,只说:“本来就是一个人去的,为什么非要结伴?”

    服务生送进来凉菜,吴媛媛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我应该讨厌你,可是又讨厌不起来。”

    思晨抿抿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喜欢乔远川,我们家人都知道,阿姨也知道。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和他在一起。我一直知道他在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后来突然间就分手了。那时候我想,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属于你的,终究还是属于你的,哪怕在这之前他在别人身边辗转了那么久。”

    思晨安静地听着,看见她小巧的一对珍珠耳坠随着柔缓的说话频率轻轻晃动,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收敛了目光,一言不发地喝茶。或许这是乔远川欠眼前这个姑娘的,与她无关,可至少在这一刻,她知道,这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女孩,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两年前他的生日,我和他、还有一群朋友吃饭、唱歌,那次我玩得很开心。我还记得,他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喝酒喝得很凶。然后,也是那个晚上,他搂着我的肩膀走出酒店,带我去酒吧,靠着我的耳朵说话。我想,终究是不一样了吧?他开始把我当大人了。那个晚上,我趁他醉了,还悄悄地亲了他一下。思晨,我真的以为有一天,他会和我在一起。我在他身边,他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也很尊重我。我也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在等我长大。可是不是的,是我比较笨,对吗?

    “一个男人喜欢女人,怎么会连一点欲望都没有呢?那次在敦煌的酒店,我站在旁边,他就那样看着你,明明想要说很多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才是真的喜欢吧?然后我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你,你头发很乱,脸色也不好——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晚上,我真像你啊……因为感冒,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脸色都是发青的。这么像你,他才喝醉了,控制不住了吧?”

    “媛媛——”这样的话题真的让思晨觉得难堪,她只能打断她,“我体会过这些,也知道会很难过,但是乔远川,我真的帮不了你。”

    出乎意料的,吴媛媛笑了笑:“最开始我是有些恨你们,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就我像个傻子吧?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很难过,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和喜欢的人分手,然后又不能再跳舞,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可你经历了那些事,每次我却还要强迫你出来,和我、和乔远川面对面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不耐烦——这样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很过分。”

    吴媛媛顿了顿,又用愤恨的声音说:“当然,乔远川他就更是个浑蛋了!”

    “啊?”

    “难道不是吗?他、他竟然利用我来气你!”她怒气冲冲地说,“思晨,你不要和他在一起。小舅舅比他好一百倍!”

    “呃。”

    吴媛媛像是说累了,埋头吃了几口菜,重又抬头,目光透彻清亮:“小舅舅让我不要说,可我还是想说……你知道他出了场车祸吗?”

    车祸这个词,对于思晨来说,实在太过敏感了。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怦怦乱跳,指尖轻轻一抖,声音倏然变得微颤:“车祸?严重吗?”

    “他没事。”媛媛连忙解释,“是那天……你不见了,他急着去找你,司机路上开得太快,出了点事故。”

    直到此刻,思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在医院吗?”

    “没那么严重,在家里,你去过的。”吴媛媛讷讷地笑了笑,“小舅舅真的一再让我不要说……如果你去看他,也不要说起我,好吗?”

    这一晚回到学校,已经近10点了。

    思晨最终找到了那张名片,手指摁在座机的按键上,拨通了电话。

    接通的时候,那边声音低沉悦耳,第一时间的,仿佛从呼吸声中,就辨识出了她。

    “思晨?”

    “你回来了?”思晨小心翼翼地问,“在文岛吗?”

    电话那边微微沉默,徐泊原用不以为意的声音回答:“媛媛去找过你了吧?”

    真的很难在他面前撒谎,思晨叹了口气,老实地承认:“是啊。你没事吧?”

    “要来看我吗?”他笑了笑。

    “好啊。”思晨盘算着时间,答应他,“明天……”

    “现在吧?”他忽然打断她,含着淡淡的笑意,“如果有诚意,那么就现在,我让人来接你。”

    唐思晨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一声好,然后对方什么都没说,将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海大门口。

    思晨站在寒风中,看到那辆缓缓停下的车子。后座门拉开,徐泊原微微侧身望向她,衬衣,西服,笔挺的长裤,看上去清爽整齐。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唐思晨,嘴角的微笑云淡风轻。

    “你怎么自己来了?”思晨吓了一跳,目光却落在他缠着绷带的左手上,眸色轻微一凝。

    而他将一切表情逆在车内温和迷缓的光线中,思晨在这个男人的眼角,看到几丝并不明显的细纹——很淡,却柔和——他总是睿智、平和,哪怕是做些让她惊诧的事,也能做得这样妥帖温柔。

    她在那一瞬间有些失神,直到他伸手将她拉进后座:“外边很冷。”

    的确是很冷。冷得她鼻尖都冻得通红。思晨忍不住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几分不快活:“你的手有事吗?为什么还要乱跑?”

    他拿那只完好无恙的手扶额,慢慢地说:“今晚我可不是乱跑,是在应酬,顺便来接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至于乱跑的人,是你吧?”

    思晨语塞,她知道自己的不告而别很不负责任,就像是将积木弄乱之后的孩子,没法独自收拾,只能大哭着离开房间。可是在当时,她还能怎么做呢?

    “对不起。”思晨讷讷了半晌,“是我不好。”

    车子开得十分平缓,车厢里亦很静谧,华灯如流水,如绸缎般顺滑,从眸光间泛过。

    他微勾着唇角沉默,却出乎意料地转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吻,声音从她的耳边擦过:“没关系,因为是你。”

    这个男人曾经在大漠里吻过她,那个吻之于她,如同剧烈尘暴,又或许是狂风骇浪,并不像此刻,蜻蜓点水般一沾即过。

    可是现在,她的脸颊蓦然涨红了,用力地扭过头,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狂乱的心跳。

    徐泊原随了她意般,亦侧头望向窗外,只是唇角的微笑变得柔软起来。一路开开停停,而他到了此刻,似乎才整理好了心情,慢慢地开口。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虽然从长远来看,这件事不算做错。但是我应该考虑到你的接受能力。”他顿了顿,伸手替她理了理刘海,动作轻柔,仿佛她真的还是个孩子,“我用自己的心理状态来替你下决定,是我做错了。”

    明明这番话是在道歉,思晨听完,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徐泊原第二次对自己道歉吧?可每次他的道歉,似乎都把自己陷在了某种尴尬的情况中,让人进退不得。

    “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地长大,然后干净利落地去面对那些过往呢?”徐泊原靠着椅背,却伸出手,将她的右手握住,直到握紧,“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么沉重的包袱生活?

    “你忘了你的导师怎么夸奖你在专业上的天赋吗?哪怕不能画画了,一样能留在敦煌,一样能做很多事。”

    “失恋一次怕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再谈一次恋爱,不就忘了过去?”

    他轻轻叹口气,英俊的脸上带着怜惜的笑意:“你看,不能画画,忘不了初恋,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试试?”

    思晨不说话,右手被他握着,奇迹般地,没有再颤抖。

    而他却忽然有些受伤般望着她,薄唇轻轻一动:“怎么?我说得不对?”

    “没有,你说得对。”思晨回望他,十分诚恳地说,“谢谢你。”

    “那你没有表示?”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是反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掌心。

    “这是答应我的意思吗?”徐泊原慢慢地问。

    “嗯?”思晨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慌乱中将手抽回去了,“什么意思?”

    他并不逼她回答,只是悠然望向车窗外,试探性地问:“我只是想要你更有诚意的答案。”

    思晨一怔。

    车子恰好停下,她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门口草坪上的车子很眼熟,她倏然间明白,会是谁在里边。

    徐泊原下车,见她不动,便伸手递给她。

    “一定要这样吗?”她喃喃地说,剔透的眉宇间,淡淡的困惑。

    他立在原地,仿佛临风芝玉,侧影利落分明,只微微颔首淡笑:“相信我。”

    一定是受蛊惑了,才会由着他拉着自己,一步步地踏了进去。

    不是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可是思晨不愿再去思考了。她选择相信徐泊原,相信他的判断。哪怕在看到起居室角落那个熟悉身影的时候,心底还是轻轻一凉。

    半张脸隐匿在了黑暗中,可是乔远川的轮廓却因为消瘦而更显得清晰分明。思晨甚至觉得自己能看清他抿紧唇角的那弯弧度,而唇色微微泛白。

    她踌躇了片刻,还是打了招呼。

    “嗨。”

    乔远川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没有任何敌视,又或者是冷漠——他慢慢地扬起唇角微笑,笑容令她想起很久之前,他们约在第一食堂的门口,她饿得不耐烦,于是他微微笑着去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思晨一怔,而乔远川已经将视线移开,向徐泊原微微颔首说:“我等你一晚上了。”

    “有事?”徐泊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侧身望了思晨一眼,低声说,“你等我一下。”

    乔远川站起来,光线自然而然地从他身后往前倾落,一件款式极简单的灰色薄绒衫穿在身上,却带着清淡的一种贵气。他走过思晨身边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视线笔直地滑过,似是欲言又止,却终究随着徐泊原走向了楼梯。

    阿姨递了一杯热水给思晨,热情地引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将电视的遥控递给她:“唐小姐,你先看看电视,有什么事叫我。”

    思晨道了谢,接过来。

    阿姨的脚步声渐渐离开,客厅里很寂静,尽管客厅里那个壁炉是假的,可依然有橘色的灯光柔和地铺陈开,让人觉得倚在沙发边是件温暖的事。

    明明只有一个人,思晨却觉得有些奇怪——那是一种心尖痒痒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漏拍了。她若有所思地抬头,视线婉转蔓延,直到二楼楼梯的扶手处,依然有个人立在那里,淡默地凝望着她,柔和而期盼。

    乔远川却在被她发现自己的注视之后,仿佛是青涩,又像是被窥破后的尴尬,匆忙地转开了视线。

    是岁月倒流吗?倒流到很久之前,黑色潮汐尚未席卷记忆,那时彼此的目光仿佛微笑,鲜活明了。

    思晨微颤着右手,重新握紧那杯茶水,安静地对自己说:可是乔远川,我不需要你的努力了,你知道吗?

    书房门轻轻“咔”地一声关上了。

    乔远川并未转身,只淡淡地问:“你手臂好些了?”

    徐泊原扬了扬眉:“还好。”

    乔远川微微走上了一步,冷静地问:“阿姨告诉你我在等你,所以你把她带来,是吗?”

    徐泊原不置可否:“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找我。”

    乔远川的脸色绷紧了一些,微微抬起下颌,停顿了片刻,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你放弃她。”

    徐泊原蹙眉,然而这样的困扰并未持续多久,他依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因为你的缘故吗?”

    乔远川不语,他严肃的时候下颌会异常坚硬方正。而他再度望向徐泊原的时候,眼神中已经带了浅浅的嘲讽:“我们彼此应该心知肚明,你没那么喜欢她。”

    徐泊原有些诧异,许是因着那一层血缘关系,他们表达同样的情绪的时候,连动作都是相似的。他只是站起来,走至书房的一面墙下,指了指那幅挂着的画:“你认得出来吗?这是她画的。”

    那是一幅临摹的宗教画,画中的三尊菩萨眉目宛然,鲜活如同从千年的时光印记上拓下。而裱装的纸角处,还能触摸到淡黄的折揉痕迹。

    “是她两年前画的。装裱的时候,师傅告诉我说,一定是被人反复地拿出来看,所以页脚才这样陈旧易脆。”

    乔远川目光中滑过一丝黯然,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在不能画画的时候,反复地展开以前的画作,安静又寞落地查看。而那个时候,自己大概是在却一无所知地恨她吧……

    徐泊原淡淡地说:“那件事对她的伤害太大,我想,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彻底解开心结。你之于她而言,并不只是初恋,还有很多东西。愈是这样,她会越怕见你——”

    “这些我都知道。”乔远川忽然打断他,“所以,即便不是我,我也不愿意是你。”

    徐泊原一怔。

    乔远川有些淡漠地抿唇,“阿原,你爱的是她?还是别人?”

    恍若无声的惊雷,徐泊原侧眉,直视着乔远川,沉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去探知那些事,阿原。我只是不希望她再受伤害了。”乔远川微微抬头,凝视着那幅画,到了此刻,才难以克制般,在眸心泛起了浅淡的波澜。

    “过去我做错了很多事,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弥补。可我不希望像你这样,最后用另外一个人来弥补。”他低低叹气,“阿原,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相争的人就是你。可是抱歉,我一定要这么做。”

    他走至门口,反手扶着门,最后说:“我已经错过了这么久。”

    徐泊原立在书房的墙边,一动未动,仿佛是黑白分明且素净的一幅素描。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扶着依然吊挂着的右手,直到阿姨来敲门,探了半个头进来:“唐小姐在下边睡着了。”

    “远川呢?”

    “他走了。”

    他收敛了心思,慢慢地走至起居室。

    唐思晨果然睡着了。

    她的头发大约是长久没有修剪过了,额发有些长,卷曲成极自然的弧度,松松地落在眼角的地方。暖暖的灯光下,她的头靠着窗的方向,双手拢在胸前,摆出乖乖蜷曲的姿势,因为不知道自己正被打量,因为放松,弯着唇角,眉目如画。

    徐泊原俯下身,想要将她叫醒,伸手要触到她的肩膀,却又顿住了。

    她身上盖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很大,足以将蜷曲的她围裹起来。

    而她将半张脸都埋在这件衣服中,鼻尖轻轻地蹭了蹭,仿佛,能汲取最熟悉的记忆。

    他就这样看着她,数秒时间,目光亦是忽近忽远,最后终究没有叫醒她,只让阿姨拿了一床绒毯过来,轻轻替她盖上了。

    “先生……”

    徐泊原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阿姨可以离开了,自己却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夜渐渐深了。

    他有些无意识地伸出手去,绒毯下曲线起伏,他只将手放在她脚踝处,悄无知觉。

    “他走了?”思晨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显得异常平静,一如和缓的呼吸,很清醒。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离自己这样近,他总是在微笑,眼神坦荡,成竹在胸,可其实徐泊原,是这样一个难以让人接近的人啊。

    徐泊原靠在沙发背上,低声说:“思晨,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唐思晨坐了起来。

    他头一次对她说起工作以外的事。而在以前,哪怕是为了开导她,他随口说的话,也只是dab。

    “我并不是说你长得像她,其实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经忘了。我是说性格。”徐泊原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做事,都很坚持,不会回头。其实对女孩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可是,你一直很支持我。”思晨有些迟疑,“还是一直以来,我都理解错了?”

    “我当然支持你。”徐泊原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梦想和热情,是最珍贵的东西,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我愿意帮助喜欢的人去完成它。”

    假若他有能力……这句话已经不再是空头支票,他已经可以去做很多事,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找不到人去兑现这样的承诺。

    记忆里那个女孩与他同校,华裔,黑色的短发,高且瘦,名字是叫做mere。

    在国外那间精英济济的学校里,男生无疑总是更有优势一些。然而当朋友说起同一专业的她时,从来都是自傲的语气里也带着数分敬佩。

    其实徐泊原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女孩选择了gis专业,随着一群男人去蹚泥水、翻草地。后来想起来,这也算mere一种无意识的女权主义吧。偏偏自己又这样骄傲,正是因为这样若有若无的性别优越感,在相识之后,他们之间,总是冲突不断。

    朋友说起他们去冰川考察,每个人都要扛着仪器蹚过雪水化成的河床。男生照顾仅有的女生,纷纷表示要背她们过去,旁人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唯有她爽利地脱了鞋,蹬蹬地就蹚了过去。

    他静静地听完,却转过头,对她改用中文说:“你以为你是欧美人的体质吗?女孩蹚冰水是一件很蠢的事。”

    徐泊原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有一位大家闺秀的祖母,而他此刻看着她,眉心微皱,仿佛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自然全不在意,抿了口柠檬,又喝一口酒,用不甚标准的中文说:“那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她的年轻气盛和锋芒毕露,却又忍不住去关注她。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矛盾,喜欢,却要用刺猬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于这样的情愫,要在很久之后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喜欢呀。

    徐泊原微笑着叹口气,听到唐思晨接了一句:“你的初恋吗?”

    “没有初恋。其实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灯光掩不去眼角处极淡的皱纹,那里时光如藤蔓蔓延,“后来她爬冰川,遇到了雪崩,几天之后被救了出来。那时dab刚刚创业,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她。”

    思晨的眼神闪烁,仿佛预知了结局。

    “再见的时候是两个月后。在医院,我朋友陪着她,mere左腿截肢,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倒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徐泊原缓缓地说,“我朋友放下手里的工作,陪了她整整两个月。安慰她,支持她,让她觉得即使两条腿都失去了,她的天地依然广阔。”

    起居室安静了许久。

    思晨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徐泊原的手,拿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摸索着他的手背,一如他以前做的那样。

    “这不是你的错。”

    他微微一怔之后,带了淡笑继续说:“后来mere有一次,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是我一直若有若无地在刺激她。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早一些告诉她,我很欣赏她,也很喜欢她,那次冰川测量——原本不是她的工作,她是不是就不会去了呢?”

    “所以,因为她,你才对我这样关注?”

    徐泊原的手轻轻往上一翻,扣住她的手腕,答非所问:“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想自己在遇到你的时候,依然会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思晨抿了抿唇,有些五味杂陈:“你是把我当作她吗?”

    “替身吗?心理学上说,替身是一种补偿心理。我还不至于脆弱到这种地步。”他顿了顿,简单地否认了,“我说你们像,是在你们身上看到同样的一种坚持,连经历都类似。可是这个世界上为理想折腰的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让我觉得心疼。”

    “我以前说,你在我面前不用掩饰,哭或者笑,都可以。你想过没有呢?能在一个人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希望你能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思晨,你应该为你自己,做到这件事。”

    思晨没有说话。沙发上随意地堆着一些文件,从她的角度,也能看到页脚徐泊原的签名。辨字识人,徐泊原的笔锋暗敛而沉稳,不用对着灯光看,亦觉得力透纸背。她只是觉得难以想象,这个人刚才竟对她说了这样的往事。

    说不惊讶,那是假的。尽管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可思晨对他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这样熟悉……宛如温习了一遍自己的过往。

    所以他才这样笃定吗?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个男人都已经经历过了。

    思晨有些抑制不住地好笑,假若有一天,乔远川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他也会一样去做吗?

    她倔强,他就温和地包容她;她抗拒,他不急不躁地接近;她有自己的梦想,他绝不阻拦,眼神总是充满鼓励——

    总要有一些人去教会他们如何爱,哪怕最后被爱的,并不是最初的那个人。

    只是那个将来的乔远川,与自己一步之遥。

    徐泊原起身拿了酒出来,思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初时入口并无多少感觉,后劲慢慢上来的时候,便有些抵不住了。

    他的侧脸近在咫尺,专注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没人说话,时间静静地淌走。

    “徐泊原,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人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有勇气说出很多话,思晨身子前倾,认真地说,“每次见到你,我怎么可能不想起他呢?乔远川,他是你外甥啊……你们长得有多像,你自己不知道吗?”

    徐泊原怔了怔,慢慢地饮完杯中的红酒。“我要回去了,太晚了。”思晨喃喃地说,扶着沙发站起来,“你的手没事就好。”

    他并没有阻拦她,只是略略抬眸,看了一眼时间,才淡淡地说:“很晚了。”

    思晨立着不动,手臂环在胸前,抿紧了唇。

    徐泊原忽然笑了,和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这世间最白费力气的事吧。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叫了司机送她回去。

    立在门口等车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隔了许久,徐泊原静静地说:“今天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思晨仰头看着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更加深邃,望不到底。

    她抚抚自己发红的脸颊,思绪有些抽离,喃喃地说:“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很多期待,就不会有同样的失落了吧?”

    远处的灯光凌乱了彼此的神情。凝稠、叫人透不过气的黑色从徐泊原的双眸中一闪而逝,而他最终如常地替她拉上后座的门,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思晨坐在后座,觉得很不舒服。偏偏在深夜,明明道路通畅无阻,可司机还是开开停停,一顿一顿地,让思晨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泛上胸口。

    “咦?”司机有些疑惑地望望后视镜,“唐小姐,你觉得有车子……在跟着我们吗?”

    思晨下意识地回头,暗夜中看不到什么,听到司机自言自语:“那辆车像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急刹车。思晨只觉得腹腔所有的器官都被重重地往后一扯,酸味一直冲到了鼻子,也没顾车子没停稳,直接拉开车门,冲到路边呕吐起来。

    世界失去了声音,图像也在颠倒,思晨扶着膝盖微微喘气,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很久了。

    树影窸窣,将斑驳的星斑印在彼此的身上。她不用回头,知道是乔远川。

    他静静地递给她一瓶水,才转身走到那辆车边,俯身对司机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就可以了。”

    司机有些为难:“乔……”

    乔远川却没有再理会,只是转身走到唐思晨身边,微笑:“我送你回去,开得稳一些,不会晕车。”

    思晨依然蹲在地上,扬起了头看他,目光有些迷离,喃喃地说:“我不想坐车了。”

    他摇头:“糖糖,你先起来。”

    她突然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闷声说:“我不起来。”

    究竟喝了多少酒呢?乔远川无声地凝视着她,他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没有资格逼她去做任何事,包括离开徐泊原,可是此刻却有些莫名欣喜,她……到底还是坚持要离开的,她并不愿留在那里。

    “我想走回去。”思晨蹲在地上,低着头的模样很可爱,就像是小孩子窝在角落,仔细地抓小蚂蚁,有种懵懵懂懂的专注。

    乔远川也坐了下来,静悄悄地过了很久,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晕车,直接就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牵着手,从城南,一直走到城北的海大。虽是夏夜,却不大闷热,凉风从交扣的指尖穿过。思晨抱怨说那双平底鞋磨脚,他心甘情愿地背着她,微微一抬头,她的发丝间有淡淡柔和的清香。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还想吐吗?”乔远川伸过手,探了探思晨的额头,耐心地说,“上车吧,这里走回去太远了。”

    唐思晨抬头看了他一眼,先是迷惘,直到变得平和。乔远川心底轻轻一动,他不知道她究竟清醒了没有,只是觉得她变得异常好说话,顺从地站起来,坐进了车里。

    副驾驶的位置,他探过身替她系上安全带,犹豫了下才放开,发动了车子。

    “回学校?”

    “嗯。”

    车窗开着一条缝隙,夜风一路这样吹过来,思晨一言不发。乔远川也没有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车。夜晚的城市空寂而没落,他怕她难受,选了最近的一条路,平稳而通顺,只是在经过某一个街角的时候,他注意到她侧了侧身子,像是有些不安。

    对面的酒店依然霓虹闪耀,格格不入地打破了夜的静谧。

    “我在这里发生车祸的。”思晨忽然开口了,嗓音略略有些沙哑,“我看着你搂着别人离开。”

    “思晨……”乔远川倏然转头看她,眼神里有丝猝不及防的伤痛。

    “哦,对不起。”思晨微微一笑,流光洌艳的夜色滑落到嘴角的地方,或许是酒意的渲染,有些不正常的明艳,“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该再提起。”

    车速并没有缓下来,车子畅通无阻地开到海大,只在看到熟悉的校门时,突兀地说:“痛吗?”

    思晨拿手指揉揉额角,怔怔地看着他。

    “我是说,那个时候……痛得很厉害吗?”乔远川转头,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了问出这一句话,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回望他。一分一秒地,时间流逝,他的心也渐渐冰凉——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她的手指被纸片划破了会哭,脚被新鞋磨破了也会哭……怎么会不痛?

    唐思晨的目光慢慢变得讽刺,她答非所问地说:“乔远川,要是以前,如果我晕车,你猜刚才你让我上车,我会怎么样?”

    他的手握紧方向盘,目光中隐隐渗着哀凉。

    如果是以前,她会抱着他撒娇,打死也不会乖乖上车。

    如果是以前,那时她有恃无恐,笃定他一定会让着自己,迁就自己。

    可现在,问起以前,又有什么意义?

    车子缓缓停住,却并非在宿舍楼门口,恰好对着楼层的背面。每扇窗都暗着灯,面目狰狞。而乔远川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讽刺,只说:“下周我预约了一位专家,糖糖……”

    假若刚才的语气只是不善,可此刻的唐思晨,已经彻底褪去了最后的冷静,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乔远川,你醒醒好不好?你给我找再有名的专家也没用,这只手变不回来了。哪怕它不抖了,我也不会画画了——这样你听懂了吗?还有,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乔远川侧身,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顿住。

    思晨低眸,笑得很刺耳:“乔远川,真的不用再做出这样隐忍深情的样子了。哦,对了,假如要上演在宿舍楼下等一晚上的戏码,那你就稍等,我还有东西给你。”

    她重重地甩上车门,毫不犹豫地奔进了宿舍的大门。

    车厢里忽然变得寂静,乔远川闭了闭眼睛,脸颊微微下陷,一点血色都没有,愈发显得苍白。他皱眉,缓慢地,用手摁了摁腹部,一边努力地想着她说“稍等”是什么意思。

    黑夜中一团巨大事物从某一个楼层落下来,掉在草坪上,发出闷闷的一声钝响。

    车灯打出的光亮中,隐约可见那是半人高的一只维尼熊,仿佛被人折了四肢,静静地躺在枯草中。还有很多东西,玩偶,抱枕,一样一样,啪啪啪的声音连绵不绝,仿佛敲击在每一寸血脉上,猩红的液体四溅。

    分不清此刻的痛苦是来自感情,还是身体,乔远川闭上了眼睛。

    那是所有的……他送她的礼物。大到限量版的维尼熊,小到海大门口地摊上的发箍,她一直存着,却在今夜,在他面前,一件件,丢弃。

    亦不知过了多久,那里终于没有东西再被扔下,然而却开始下雪。

    雪花一片片的,飘飘洒洒,令乔远川想起敦煌的那一夜,那时他知晓了一切,而她站在窗边,孑然一身,单薄得好似随时会被风卷走。

    乔远川推开车门,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掌。

    飘落在掌心的,却不是转瞬即逝的冰晶。那是泛黄的纸片,被人撕碎了,边缘如被啃啮,字迹宛然。

    是自己的字迹。那时刚在一起,却因为一件记不清的小事闹了口角。她便逼他写检讨书。最后拗不过她,在网上随便抄了一份。

    因为当时觉得她小孩子气,他连抄写都没有什么诚意——可她保存至今,终于还是撕了。

    空气稀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乔远川坐回车中,腹部的灼痛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他伏在方向盘上很久,才踏下了油门。

    到底还是借着酒劲,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事吧?思晨蜷曲着身体,静静地靠着阳台,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

    这一次,他应该走了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她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他终于明白了吧?思晨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并不敢往外张望,仿佛只要自己动一动,可怕的情感就会宣泄出来。

    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隔了很久,她扶着阳台站起来,有些事不关己地想,幸好是放寒假,连楼管阿姨都不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一切,大概明天一早,那些东西就会被当作垃圾处理干净吧。

    昏昏沉沉地爬上床,辗转反侧了很久,半梦半醒间,她习惯性地去抱一直放在床边的大熊。

    就像那时在医院,她痛的时候,习惯性地喊那个名字。

    可是不见了。

    就像他,不在那里了。

    唐思晨猛地坐起来,毫无征兆地开始大哭。

    寒冬的午夜,脚步声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回荡到另一头。而她穿着拖鞋,一直奔到了宿舍楼的后边,呆呆地站着,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

    号啕大哭变成了抽噎,她慢慢地蹲下去,有些慌乱地揉了揉泪眼迷蒙的眼睛。一件一件地去捡。发箍,头饰,玩偶,直到搂起那只半人高的大熊,扑了自己一身的灰尘。

    只是那封信……是拼凑不回来了。

    因为抱了很多东西,她站起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趔趄,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去,眼泪咸咸湿湿的,蹭在泰迪的手臂上。背影纤细的拉长,像是一支瘦弱的芦苇,在疾风中微晃。

    乔远川倚着远处的路灯,身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分不出精力去专注地看眼前的这一幕。

    可就是这样奇怪,哪怕半闭着眼睛,他还是能从呼啸的狂风中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从树影摇晃里分辨出她微颤的背影。这个小丫头吃力的脚步,每一步,都像尖刀,踏在自己的心上。

    这一刻,在爱情面前,是谁更卑微一些?是她的掩饰,还是自己的怯懦?

    乔远川重重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黑夜遮掩起那么多秘密,而每个人都躲在小小的世界,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