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昼与夜的交替
走过操场的时候,思晨有些试探着问:“你想坐一坐吗?”
徐泊原答得很妙:“这样的天气,让人想喝啤酒。”
恰好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小小的商店。
暗暗袭至的凉风中,思晨有些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喝了整整两罐啤酒。她用指尖将头发拨回耳后,又晃晃手中的易拉罐,一仰头,眼神略略有些迷离起来:“你知道吗?乔远川那家伙,酒量真的很糟糕。”
徐泊原拿啤酒罐与她碰了碰,微笑着说:“同意。”
“还爱逞强,受不得别人激。”思晨撇撇嘴,有些不屑,“其实他不知道……喝醉了,才更出丑啊。”
“还有呢?”
还有……思晨怔了怔。她有多久没有对旁人说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关于他的事了呢?
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藏在心里,也习惯了用工作和学习麻痹自己,这样一个夜晚,这么优秀的聆听者,忽然叫唐思晨觉得卸下所有的外壳,放松地仰望天空,是个很美好的主意。
“还有就是,人家都说,分手之后要大度,要祝福对方——不过我做不到。”唐思晨有意放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狰狞一些,“那个时候我天天诅咒他倒霉。不过——他看起来,活得很好。”
徐泊原笑出声,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是吗?”
思晨将空易拉罐放下,伸手又拿起一瓶,啪的一声打开。他看着她,却没有阻止。
“思晨,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们再见一面吗?”
“嗯?”思晨一怔。
“就是因为,远川他,过得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她右手轻轻一抖,易拉罐里的液体倾出了一些,倒在手背上,凉得怕人,思晨抬头看着他,勉强说:“怎么会?”她原本想说:“怎么会?我见过他的女朋友……”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低了头,假装认真地抹干净酒渍。
徐泊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或许只是掩饰吧?这句话,原本早就该告诉她的,而他竟踌躇了数次,直到现在才说出来——说到底,还是有私心在的。
“怎么不会?如果我说他没把你当一回事,你会相信吗?”徐泊原看着她,“你会相信吗?他这么一个有点死心眼的人。”
思晨不语,手指却在轻轻发颤。
“他原本不抽烟不喝酒,这你总知道?”徐泊原淡淡地说,“那个时候把一切都沾了。我姐找他,都是直接去夜店的。后来总算有了些理智,渐渐地克制住了。可是又成了工作狂,胃病也是那个时候熬出来的。我没见过这小子这样发疯,有一次,又是连轴转工作了一个月,我拉他去打球,说,以前你休息的日子,影子也摸不到,现在怎么了?忽然间事业为重了?
“他只说,要是以前,我现在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火车上。可是现在,我没地方去。”
呼吸有片刻的凝滞,毫无征兆地,有眼泪从眼角的地方滑出来,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风声刮过唐思晨耳边,她觉得手忙脚乱地去擦,而徐泊原只是及时地将手帕递给她,揽了揽她的肩膀:“哭吧。假如当时觉得没哭够,现在补上。”
大四的时候,海大艺术系给学生们安排了外地实习,十分幸运地,唐思晨那一届学生,争取到了去敦煌临摹壁画的机会。
唐思晨算过,那将会是她和乔远川在一起之后,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已经工作两年,虽然忙,却隔三岔五能见面。然而这次实习时间是两个半月,大四的时候,杂事很多,再加上找工作或者别的原因,也难免觉得时间太久了些。
很多同学选择放弃,确定最后的名单之前,思晨有些犹豫地打电话给乔远川,乔远川却比她爽快得多:“你想去吗?”
“想……”
“那就去吧。”他没多废话,“两个半月是吧?我有时间就过去看你。”
后来乔远川淡淡地说:“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决定。”
不管怎样,对于临行前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来说,这不过是旅途开始前小小的犹豫罢了。他们叽叽喳喳地聊起往事,数十年前一代宗师张大千西去戈壁,在敦煌一呆就是三年,归来之后画风大进,整个人都豪情万丈。
乔远川不管她乱七八糟的心思,只是对他们的行程略有不满,自打她说了坐火车去后,这家伙就紧绷着脸,没再说话。
原本是在餐厅点菜,思晨见他低头摆弄手机,忍不住推推他:“喂,吃什么?”
过了许久,他抬头说:“从这里到兰州,再到敦煌,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
原来是拿手机百度去了。思晨拿手托着下巴,说:“是啊。”
他脸色有些铁青:“坐火车很累,你行不行啊?”
“我很强壮的!”思晨笑嘻嘻地开玩笑,有些心虚地转开眼睛,没忍心告诉他学校订的是硬座票。
“要是把自己折腾病了,唐思晨,你就别指望我去看你。”良久,乔远川说了这样一句和之前矛盾的话,瞧见她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补充说,“也别打电话给我哭。”
“谁说我会哭?”思晨有些狼狈地说。
那丝笑意渐渐转为温柔,乔远川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糖糖,我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唐思晨至今还记得在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之后,辗转颠簸到了敦煌市的那个早上。
新建的敦煌车站大得有些清冷。碧蓝的天,挺拔的树,干燥的空气——这粒沙漠上的明珠,倾国倾城。
一群年轻人出站,坐上了敦煌研究所的中巴车。尽管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可学生们强烈要求立刻进窟,带队的老师却说:“急什么?先回去整理一下,睡个觉,有时间呢。”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市区,可条件实在是不怎么样。六个学生一间,上下铺,公共卫生间,洗澡需要跑到隔壁的公共澡堂。
中午在街边小店吃面条,思晨接到乔远川的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上去亦有几分疲倦,唐思晨有些惊讶:“你怎么像没睡醒的样子?”
一路坐车过来,因为是硬座,她没睡觉,便时不时发短信骚扰乔远川。
“啊,刚才穿过隧道,耳朵好痛!”
“我看到一群羊哎!”
……
乔远川总会及时回她几句,虽然是寥寥几个字,也叫她觉得,还有个人在容忍她的无聊。只不过到了敦煌,思晨很没良心地……暂时将他忘了。
乔远川趁着会议间隙打给她,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不给我报个平安?”整整三十多个小时,他无时无刻不把手机带在身边,就连睡觉都会摸起来顺手给她回几个字,天知道自己有没有比她休息得更好一些。
“哦,我很好……”她笑嘻嘻地说,“等你休假了来这里吧,沙漠真的很漂亮——啊,我要去集合了,下午还有事。”
而就是在这天下午,唐思晨见到了后来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个人。
敦煌研究院下属的美术研究所所长苏美娟教授,亲自接待了这批千里迢迢而来的年轻美术系学生。
其实对于现场的每一个人来说,苏美娟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她的父亲,便是被后人赞誉为在画坛上与张大千先生并称“南北双璧”的苏漠良先生。苏美娟教授出自名门,年轻时曾经出洋留学,归国后来到敦煌至今,可以说将这一生的艺术天分与心血,挥洒在了敦煌壁画上了。
岁月的磨砺让这位已经满头银发的老人看起来从容而清明,西北口音的普通话爽快明晰,没法不让现场的每个人由衷起敬。
苏教授的丈夫钱之焕先生是海大的教授,以前也是历史系的系主任,更是被称为海大活着的“镇校之宝”。因此海大的学子们愈发觉得她可亲。
“看到你们,我就想起来,我来这里的时候才25岁,和你们差不多大。眨眼间就待了四十多年。”苏教授笑着说,“时间真是如同白驹过隙。”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莫高窟入口处,最先见到的是敦煌研究院历史纪念馆,褐色的建筑浮在戈壁上,线条流畅。只不过所有的学生都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个方向——三危山下,越过停车场上满满的旅游大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停驻着时光凝成的塑像。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长长的崖脉绵延。迥异于江南的灵秀,这种属于大漠的褐黄色,却像是巨龙的脊梁,从未弯折。壁画,雕塑,这些文学艺术上的奇葩,如今就静静地绽放于一个个黝黑窈然的洞窟中,仿佛时光之眼,从中透出难以言说的瑰丽。
学生们静静地随着苏教授走过工作人员通道,随着栈道一路往上走,与蜂拥而来的游客渐行渐远。
“我们先去看看一个正在临摹的石窟。”苏教授查看手中的资料,“看看你们要工作的环境。”
暑假刚刚结束,此刻还算是炎夏。敦煌的天气是典型的白日里热夜间凉,温差极大。思晨还穿着短袖t恤,进入洞窟的时候只觉得很凉爽。
一旁有同学说:“哎,好凉快。”前边苏教授听到了,很转过头来和蔼地说:“把外套穿上吧,一会儿你们就不觉得这是凉爽了。”
美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正在这个隋朝的427窟中临摹南壁上的壁画。那个画家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手中提着一盏冷光灯,仔细地观察着那尊飞天,接着爬下来,在自己的画纸上添上两笔,如此往复。
学生们没带手电筒,洞窟里除了那盏冷光灯也没有别的照明设备,只能隔着玻璃凑近了仔细看壁上的画。思晨注意到那个画家穿着厚实的军棉袄,膝盖上更是夸张地缠绕着两圈护膝。
“这是必要装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苏教授站在思晨身边,“你们初初进来,觉得凉爽。呆上一整天就不会这样想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冻出了关节炎。”
话音未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了,思晨真的觉得身上的凉意一阵阵袭来,赶忙将自己的外套穿上,笑着说:“好像真的有点冷。”
出洞窟的时候脚一软,差点没扑在前边男生的背后。思晨摸摸自己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对男生说:“喂,外套借我穿一下。”
“你不是吧?这么热!”
鼻息喷出来都是热烘烘的,思晨听到自己有些迷糊地说:“哪有?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思晨裹紧了被子,有些恨恨地想,要是自己真的病了,那就是乔远川的乌鸦嘴害的。
房间里空落落的。到敦煌的第一天,虽然在火车上折腾了三十多个小时,可年轻人们精力充沛,呼朋唤友着又去鸣沙山玩了。思晨爬起来吃了感冒药,然后泪眼汪汪地打电话给乔远川。
乔远川没接电话,隔了许久,才打回来:“现在才想到我了?”
她的呼吸很重,又用力吸吸鼻子:“嗯。”
“感冒了?”乔远川一下子听出来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用说吗?唐思晨低声说:“我好难受。”
那边半晌没什么动静,她几乎握着听筒快睡着了,却舍不得挂。迷糊中只听到他关照自己:“要是发烧了就去医院,别拖着不肯去。”
那天晚上高烧到39度多,带队老师将思晨送到医院,她蜷在椅子里打点滴,一直折腾到了快天亮。回到住处,恰好赶上同学们上车奔赴研究所,安排具体的实习工作。思晨坚持要和大家一起去,带队老师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学生,只能默认。
挂完点滴的身体似乎比前一天好了许多,不再散架般的酸痛,只是有些力竭气喘,思晨他们一行二十个人,分配进古代壁画保护基地,先大致了解情况,再进洞窟临摹实习。
因为思晨下午还要去医院,老师便让一个学生陪着她搭工作人员的车先回去了,别的学生留下来正式开始工作。
“思晨,我去给你买点吃的,稀饭好不好?”到门口的时候,同伴说,“你先进去休息吧。”
推开那扇并不灵活的玻璃门,思晨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似乎掠到一个身影,于是停步。那个小而脏的沙发上,似乎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乔远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思晨面前,将她抱在怀里的动作迅速而流畅。昨晚临时的决定让这一场行程异常匆忙,连夜只买到了兰州的机票,而他索性在机场等到天明,又再飞到敦煌。
思晨没法不注意到他微陷的眼眶,乱糟糟的青色胡茬儿,然而一切言语的能力似乎都消失了,她只能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抱紧,再抱紧。
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湿湿的,原来——真的哭了吗?
而乔远川抚着她的头发,那一刹那,心都软成了一汪浅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上去甚至有些恨恨的无可奈何——
“我以后再也不会答应让你去这样么远的地方了。”
思晨向老师请了假,暂时从那间小宿舍搬出来。有了乔远川在身边,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是在千里之外生病,每天要吞各种苦涩的药片,最后在唇间回味的时候,也能卷出一丝甜蜜来。
乔远川是请了年假出来的,大概能在敦煌待一个多星期。白天思晨去实习,他就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下午陪她去医院,晚上就随便在这个小城市中逛逛。他似乎对这个著名的旅游城市没什么兴趣,甚至没有提要去景点转转,似乎只要陪着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订的酒店和思晨之前住的自然不可相提并论。有一样思晨是很喜欢的——那就是每天都能洗澡。就譬如现在,她坐在化妆台前练习素描,浴室里哗哗的水声,悦耳安心。
过了一会儿,浴室里的水声没了,思晨听到他打开门,语气微微有些郁闷:“没水了。”
“啊?”思晨转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裹了条浴巾,头发上还是泡沫,地毯上一踏就是一个水印。
敦煌缺水,时不时便会抽风上两回。唐思晨眯眼看着他许久,很不厚道地开始大笑。
“你再笑!”乔远川赤脚走出来,水珠从赤裸光滑的胸口一路往下,一直滑到紧实的小腹,眼中却是含着笑意的,“有点良心好不好?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哈哈哈!”思晨站起来,还在掩饰地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脸红,她确实需要帮他做点什么来缓解尴尬了。
“我……那我去问问服务员。”
她飞奔出门,提了两壶烧开的水进来。
“喏,你将就冲冲吧。服务员说明天早上才有水。”她推推坐在床边的乔远川,“快去洗干净。”
等他进了浴室,思晨才又拿起素描,却只觉得心浮气躁,线条都有些发颤。她索性放下笔,托腮坐着,脑海中莫名浮起了刚才的画面。其实自己也算见过好看的身体,譬如艺术鉴赏课上著名的男子雕塑,可是想不到,乔远川他,也这么好看。哎,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模特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乔远川很不耐烦地探头出来:“唐思晨,你笨不笨啊?”
“啊?”
“你提两壶热水进来,我怎么洗?”
唐思晨尴尬地笑了笑:“我再去要凉水。”
提着凉水进房间,思晨犹豫着要不要将水放在浴室门口,让他自己拿进去。
浴室的门半开着,隐隐约约还有热气飘散出来。
“喂!”她试探性叫了一声,“水。”
“拿进来。”
浴室里被他进进出出弄得全是水,思晨将两壶凉水放下,红着脸要离开,脚下忽然一滑。
幸而还有一双手接住自己的腰,思晨胡乱地伸手抓住乔远川身体,惊魂未定的时候还记得紧紧闭着眼睛:“你穿衣服了没有?”
“有浴巾。”他的笑有些不怀好意,沉沉地说,“糖糖,我自己没法洗头。”
在水桶了调好了水温,思晨说:“你坐下来,低头。”
她拿了口杯,舀一勺,慢慢淋在他的头发间,手指轻轻的从其中滑过,柔和地按捏。
许是因为这双手学过画,执过画笔,摩挲在发间,舒服得让乔远川忍不住想叹息。他自水光间看见她抿着唇,洗得专心致志,唇角勾起的地方,俏然可爱,忽然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她。
乔远川是个想到了便会做的人,随手拿起那个水桶就朝自己淋了下去。他的头发不长不短,被水流一冲,立刻便清爽了。哗啦啦地淋下一片水,思晨被吓了一跳,口杯啪地落在地里,心有余悸说:“你干什么?”
他从发丝间望出去,看见她被水淋湿的t恤,和柔美纤细的曲线。于是目光明亮异常,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火光。
甚至来不及将身体擦干净,乔远川便将她抵在了墙上,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思晨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身子一轻,已经被抱了起来。乔远川依然没有放开她,现在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间,视线几乎能与他平行,而他断断续续地吻着,脚步却是走向卧房。
这个吻年轻而热烈,几乎将他们之间残余的水也一并蒸发了。思晨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推开他:“我还在生病。”
乔远川堪堪将她放倒在床上,湿漉漉的发丝落在额上,又垂坠下来,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放松而不羁,只是那双凝视着思晨的眸子却异常专注。
“早好了。”他继续俯身,亲亲她的耳垂,“乖,别骗我。”
亲吻什么的,之前也都有过,可是都不是这样的。思晨有些心慌意乱地想躲闪,却总是被他牢牢抓住,直到他的手探进她的衣物里边……她不是没有感觉今晚会发生什么的。
他的薄唇依然往下,爱抚与亲昵间,思晨觉得自己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她有些迷离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年轻躯体,线条流畅而优美,仿佛是蓄势待发的野兽。
而那头野兽却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翻了身,并肩与她一道躺着,只有喘气声微微泄露了此刻的心境。
他一手抚额,一边说:“对不起。”接着坐起来,“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水剩下。”
唐思晨随着他坐起来,却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
他的身体僵了僵,也没回头,声音有些发涩:“你再碰我,我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次是她辗转在他的肩上背上留下一串串印记,那不是冲动,自然而然地,她想要这么做。
乔远川转过头来,双目深邃:“糖糖,你确定吗?”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明明是深棕如琥珀的瞳孔,却又似染上了浅红:“就当是……奖励你千里来探病?”
他便义无反顾地,重又深吻了下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思晨有些意外地发现,乔远川并没有睡着。他维持着那个抱紧自己的姿势,似乎一动未动。
“你不累吗?”她迷迷糊糊地问。
他亲亲她的额角,慢慢地说:“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交往了两年,乔远川所表露出的,除了自身的优秀之外,也不过是个家境不错的男生。那个时候的唐思晨,并不知道乔远川有着显赫的背景。她还像在做梦一样,说:“结婚啊?要有车有房才行。”
他低低地笑:“这个标准太低了。”
一个星期转瞬即逝,仿佛她的病,也很快就好了。乔远川离开的时候,思晨并没有时间去送他。这一天研究所里有人送来了一批从国外刚刚收回来的敦煌经卷,唐思晨办公室里的一位老师被喊去鉴定,她便跟着一起长见识去了。
严格控制湿度温度的室内,每个人都带着手套,思晨面前摊了薄薄一本册子,屏住呼吸翻开。纸页脆黄,是一本佛经,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些不确定地说:“这是……唐朝的卷子吧?”
“哎,很不错啊。”身边那位老先生半褪下那副老花眼镜,“小姑娘,你是猜的吗?”
思晨摇摇头:“不是。”
那位老先生喊了身边的同事:“你看,这姑娘意见和我一样。”
“说说看,为什么是唐朝的?”
“这个写经体,挑和捺都特别尖。”因为是学美术的,她对笔画非常敏感,“可是别的笔画都很圆润,一般来说,唐笔肥大,所以这个特征是最明显的。”
老先生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不过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测定这墨的成分吧。”唐思晨有些不确定地补上一句,“唐墨是油烟做的,后世大多用松烟。墨没法做假,鉴定一下就知道了。”
老先生摘下眼镜,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最后和蔼地问:“怎么没见过你?”
“哦,我是实习生。”思晨抓抓头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信口开河,您别笑话。”
“实习生都这水平,我们敦煌研究后继有人了啊。”老先生笑起来,赞赏地说,“很不错啦小姑娘。你是学历史的?”
“不是,我是学画的。”
老先生眯了眯眼睛,笑笑说:“哦,很好,很好。”
后来世事变迁,生命中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又留下,辗转间自己竟成了这老头的学生,却是当时的唐思晨没法预料到的。
回忆最终停顿在这里。思晨觉得自己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那些细节当然没有说,可即便这样,也叫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远好远,如果不用力回忆,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徐泊原是个极好的听众,不打断她,可她知道,他在很认真地聆听。
“然后呢?”
“然后……”思晨笑出声,数数身边几个空罐,“才几瓶啤酒,酒资不足,不说了。”
她收拾好几个空酒罐,拍拍手站起来,脚下却是轻轻一趔趄。
徐泊原抓着她的手臂,等她站稳,才说:“很晚了。你饿吗?”
学校的操场早就变得空空落落,深蓝色的天空却旷寂般压了下来,那些星星若有似无地闪烁着,仿佛点缀着泪珠的少女晶瞳。
“现在学校后门的夜市是最红火的啊……”思晨侧过脸去看着他,“要不要……?”
徐泊原的脸色有些发青。恰好一旁走过的书报亭要打烊关门,他随手就拿了份报纸,然后翻到其中一版递给她。
是一场签约仪式。
唐思晨第一眼就认出站得笔直的徐泊原,而且,这是她见过的,最严肃正经的徐泊原。黑色的西服,线条冷峻,薄薄的唇角拉成一条线,盯着镜头的目光……真的有些让人觉得害怕。
“这个签约很重要吗?”思晨说,“你看起来很严肃,就像对方欠了你好多钱。”
“实际上……”徐泊原带着笑意摸摸自己的鼻子,“是因为我当时很不舒服。是……地沟油的缘故。”
“还有,你怎么知道这份报纸上有你?”
徐泊原答得一本正经:“我有收集关于自己报道的习惯。”
“……不信。”
“不信吗?”他扶了扶眼镜,侧脸看上去英俊柔和,“因为这个合同很重要,所以我相信……哪份报纸上都会有的。”
这个人有着……奇异的,冷幽默感。唐思晨对他下了这个结论。
过了一会,快到校门口了,她诚挚地说:“谢谢你。”
他没有逼自己讲出那些事,说到底,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告诉他的。他没有评论,也没有感慨,甚至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这让唐思晨觉得十分舒服。
“不要急着谢。”徐泊原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是在提醒她记住这一晚,“你只说了一半,下次记得补上。”
讲座上的那个小小插曲,俨然让思晨成了海大的名人。偶尔走在路上,还能被学弟学妹认出来,甚至颇为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某周报想要做和敦煌大展相关的专题,询问唐思晨愿不愿意接受一个访谈。
最后因为记者说可以用化名,思晨就答应下来,约了时间,在文岛市中心的某咖啡店见面。
周末下午两三点,店里大部分是逛街逛累的客人。思晨很快就找到了窗边卡座那位姓赵的女记者。
做记者这一行,天生要有几分会暖场的气质。她站起来与思晨握手,笑着说:“谢谢你愿意接受采访。”
思晨还有几分拘谨,只说:“没什么。”
“你长得这么漂亮,真的不考虑在我们报纸上放张照片吗?”
“呃……不是说可以用化名吗?”思晨看着她手里的相机,有些犯怵。
“好啦,不吓你。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记者笑着将相机放下了,“海大那场讲座我也在,所以才想找你的。”
“是这样啊。”思晨有些恍然大悟,“其实是因为钱老师他很喜欢开玩笑……有时候,会弄得我们后辈很难办……”
“不会不会。”记者摆摆手,“年轻人的故事,会更贴近我们的读者群一些。你真的一定要化名吗?”
思晨的指尖拨了拨掌心中的马克杯,只笑了笑,说:“其实我们做的,和导师他们老一辈相比,真的微不足道。我怎么好意思用真名?”
记者并没有勉强她,提出的问题中规中矩,无非是“为什么要去敦煌”“在那边每天都会干什么”之类的。
“哎,对了,”记者看了看时间,“我约了另一个访谈,也是这个专题的,你介意一起吗?”
思晨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当然不。”
“来了来了。”记者站起来,冲着窗外挥了挥手,“看到那个女生没有?”
明明点的是热腾腾的水果茶,却忽然从头至尾地浇了一大桶冰块下来,思晨看着窗外走近的那两个身影,仿佛为了求证,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记者。
“嗨,吴小姐,这里。”记者招呼吴媛媛,百忙之中还不忘告诉思晨,“是她主动要求与你一道做访谈的。”
记者将自己的位置空出来,坐在思晨身边,看着对面两个人入座,开始为双方介绍:“这位是吴媛媛,这是唐思晨。”
吴媛媛弯弯的眼睛里满是善意的笑,又闪烁着几分好奇的光泽,直直地看着唐思晨说:“你好,唐小姐。”
思晨伸出手与她握了一下,只觉得嘴角的笑有几分勉强:“你好。”
记者好奇地看了一眼吴媛媛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吗?”
乔远川嘴角的笑有几分漫不经心,除了进来的时候他略略朝记者点点头,其余的时候只是坐着,目光斜斜地望向窗外,似乎没注意到这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哦,他啊,不用管他。”吴媛媛狡黠地回避了这个话题,转头望向唐思晨,“唐小姐,是我让记者安排我们一个时间的,你介意吗?”
“嗯?”思晨有些发怔,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哪一点吸引到了这个漂亮女孩的注意。
“是这样,吴小姐是舞蹈家,省剧院在排演一台大型的敦煌歌舞,吴小姐会是主角。”记者十分热心地开始介绍,“她说很想认识你,也能多了解一些有关敦煌歌舞的背景知识。”
“可以吗?”吴媛媛双眸亮晶晶的,盯着思晨,“我的确是有私心在,想要认识你。”
“当然可以。”思晨低头笑了笑,或许是因为今天是阴雨天气,右手又有些酸痛起来,她努力克制住手臂的微颤,又有些不自在地将腿伸了伸,想要换个坐姿。
不经意间,似是踢到了对座的那个人。思晨下意识地抬头看着乔远川,想要道歉,可那对不起到了嘴边,却又悄无声息地逸散开了。乔远川依然淡漠的侧脸让她觉得,就算是虚与委蛇,也是毫无必要的。
“哎,你要是很无聊的话,就帮我去对面买新烤的羊角包吧。”吴媛媛摇摇乔远川的手臂。
并没有多话,站了起来,“你们慢慢聊。”
思晨拿着银色小匙搅着玻璃茶盏,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对话。
“只要羊角包吗?”乔远川停下脚步,声音温柔得能淌下水来,“那家的蛋挞也很不错。”
思晨呼吸一滞,慢慢地抬起头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黝黑深邃的眼眸,他似是在等这一刻,凝视她,仿佛彼此的视线中,能激荡起过往的一切。
就是那家店,她一次能吃掉整整一盒蛋挞,而那个时候他纵容地看着她,总是说:“要不要再去买一盒,我想看看你的极限是多少。”
后来她呆在敦煌,而他不止一次地诱惑她:“糖糖,要不要回来,不想念蛋挞吗?回来了你吃多少我都不拦着你。”
“随便你啊。”吴媛媛活泼地说。
“哎,你男朋友怎么这么帅!”小赵记者开始八卦,“帅哥配美女,是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吴媛媛只是抿唇笑了笑,却转而望向思晨:“唐小姐有男朋友了吗?”目光那样促狭,分明是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
思晨的回答很坦荡:“没有啊。”
“哎?”吴媛媛一怔,有些失望,却依然笑意盈盈地说,“唐小姐这样漂亮,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
思晨笑了笑,将脸一转。咖啡店外,乔远川正在等绿灯。烟灰色的长裤,白色衬衣,宽肩窄腰,挺俊得一如既往。只是气度中多了几味沉静,再也无法叫人轻易地窥见喜怒哀乐了。
一回神,咖啡店里的音乐正低低吟唱——
“深深深呼吸,不让泪决堤。
“我最爱的你,深锁在心底。
“深深深呼吸,回头不看你,
“有你的往日,一幕幕涌上眼底。”
他是故意的吗?明明可以回避的场合,为什么还要这样彼此折磨?
“唐小姐,唐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思晨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你叫我思晨就好。”
“我刚才说,敦煌壁画上有很多描绘的歌舞图吧?下次你能不能替我讲解几幅呢?”
“当然可以。”思晨半开玩笑,“只是你们舞蹈公演的时候,记得给我贵宾票。”
“那就说定了。”吴媛媛笑了起来,“那天我去博物馆,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结果看了一半洞窟不到,就闭馆了。”
唐思晨相信,假若没有乔远川的话,她会与吴媛媛相处得很好的。因为她活泼开朗,且毫不矫揉造作,以至于专访结束时,记者同志急着回去了,她还牢牢拉着思晨不放:“哎,你等等啊,尝尝羊角面包,很好吃的。”
乔远川已经走到门口了,思晨原本想随着记者一道离开,此时也骑虎难下了,只能坐下,勉强笑着说:“好啊。”
他带了一大包甜食回来,蛋挞便有各种口味的足足三盒,铺陈在桌上,香气逼人。
吴媛媛拿了一枚递给思晨:“热的,你试试看。”
乔远川半倚着沙发,拈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似乎只是这样持在指尖,却忽然开口说:“她不吃紫薯的。”
吴媛媛的手滞在空中,有些不思晨议地回头看看他:“什么?”
他却自若地转向吴媛媛,用那种溺爱的语气说:“你不是最爱这个口味吗?买了那么多,别的也足够吃了。”
吴媛媛尴尬地笑,娇嗔着说:“你怎么这么小气!”
思晨长长的睫毛一垂,云淡风轻地说:“真巧,我喜欢原味的。你不介意的话,这盒就归我了。”
蛋挞还是热的,蛋香味、牛奶味浓郁扑鼻,好吃得仿佛能流淌下来。思晨专心致志地吃了一枚,拿纸巾擦了擦手说:“真好吃。”
乔远川淡淡地说:“好吃的话,怎么不多吃一些?”
她只敛起眉目笑了笑:“我胃口比较小,吃不下了,谢谢。”
乔远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急着要走,他也知道合理的方法就是放她走……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做出些别的事来。
可是理智又一次与自己背道而驰。
“唐小姐,不如一起吃个晚饭吧?”
对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让乔远川蓦然间觉得爱恨难辨,他抿起唇,知道自己有些残酷,却并不愿就这样放过她,执拗地等她的回答。
拒绝,或者同意。
“对啊,一起吃个晚饭吧?”吴媛媛说,“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双手放在膝上,握紧,又松开。思晨终于咬牙,慢慢地报以微笑,双眸中望不见一点阴霾:“好啊。”
这顿晚饭是唐思晨吃过的,最潦草、最没有胃口的一顿。一个多小时而已,却度秒如年。所幸吃晚饭后,似乎连乔远川都倦了,没有人提出“再去哪里坐坐”这种要求。
出了门,夜风拂面。
吴媛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你先送我吧,再把思晨送回海大。”
思晨皱了皱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坐了上来。
她直觉要开口拒绝,却看见那双幽凉的目光自后视镜回望自己,乔远川略带讽刺地笑着:“唐小姐不要我送?这里可不好打车。”
“不用不好意思。”吴媛媛扭头看着她,“我家离这儿很近,绕5分钟就到了。思晨你稍微等等。”
最终还是将吴媛媛先送走,车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没有比这更可怕、更尴尬的了。
他们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彼此是清醒的;曾经分享过那样多的记忆,此刻却只能陌路。
“真的连敷衍的话题都不愿意说吗?”前边的乔远川忽然微笑着说,“思晨,还是你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思晨拿手指搅着包上的一根流苏,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你是故意的。”
“没错,我是故意的。故意一起来专访,故意来这里吃饭,故意把她先送走,故意要和你单独在一起。”他直截了当地承认,眼睛却眯了眯,光芒一闪而逝,“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那天晚上,你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告诉整个礼堂的人,你为了你的理想,付出了和我分手的代价?”
阴沉了一日的天气忽然开始肆意地爆发。
原来这初秋也会下起阵雨,闷雷从最远的天际响过,接着是闪电,一道又一道,无穷尽似的,瞬间将这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思晨看见他扶着方向盘的手,握得那样紧,指节突出,而上边的伤疤狰狞。
其实不用去看他的表情了吧,尽管略一抬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思晨错开了目光,低声说:“那天你也在?”
回答她的,是一个凶狠的刹车。橡胶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叫人觉得牙齿酸痛的“嗤”的一声,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车窗玻璃上,密密如沙尘。
乔远川将车停在路边,语气清淡地笑了笑:“是啊,我在。”
思晨的右手放在膝上,她便拿左手覆上去,似乎交叠之后便能给自己一些暖意。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也在……”思晨顿了顿,忽然有些茫然,如果她知道他在,又会怎么回答呢?她还是会这么说,用半真半假的语气,用调侃的语气,努力云淡风轻地去化解疼痛。
“如果知道我在,你还会和徐泊原一道去喝酒吗?”他打开了车窗,点燃一支烟,沉沉地说,“会吗?”
他记起那一天,自己像傻子一样,远远地看着他们。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海大校园里,他看着他们坐在操场上,喝酒、聊天。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在这个操场,他曾经逼着她每天跑步锻炼身体。跑过两圈,她弯下腰,大口喘气,他便带了得逞的笑上前扶住她……那些吻仿佛是惩罚,萌动着满满的爱。
“我们没做什么。”思晨深吸一口气,吸入肺间的气体清凉,混杂了些泥土的味道……和烟草的凛冽,“认识徐泊原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些毫无必要,可嘴巴还是在说,带了慌乱在说,这甚至让她难以顾及前面那个人的反应。
“够了。”乔远川打断她的时候,顺手松开了领口的那粒扣子,皱着眉,“我对你们怎么认识的不感兴趣。”
思晨的话被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得,胸口有些发闷。他永远都是这样,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吵架的时候喜欢卡住她的话头,叫她进退不能。
外边正在下大雨,可是那股难以克制的怒火正在迅速地攀附上来,唐思晨没有多想,解开安全带,伸手去开车门。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站在了空落落的马路上数秒之后,才觉得冷。雨水很快打湿了亚麻长裤,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一边往前走,一边祈祷着能有出租车经过。
背后有人很快追上来,脚步声很重,重到溅起了地上的泥浆,然后一把扣住唐思晨的手腕,逼得她面向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隐隐显得有几分狰狞:“你又发什么疯?”
思晨被他拉得一趔趄,又或许是因为激动,良久才稳住了身体,只是一言不发。
“上车!”乔远川几乎是低吼,一把拖住她往车子走去。
她沉默,却没动,倔强地抵抗。
“你不走是吧?”乔远川怒极反笑,一把放开她,“好,我陪你等。你要拦车?我看你什么时候拦得到车。”
雨还在哗哗地下,用不了半分钟,就将两个人浇得湿透了,可谁也没动,仿佛两尊石塑,在黑暗中一道天荒地老。
思晨抓着自己的包,那些情绪随着这场将自己浇淋得彻底的暴雨,正在一点点地宣泄出去。她没有转头看他,嘴唇轻动的时候,有几道水痕滑了进来,竟有些冰凉的咸涩味道。
“乔远川,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她的话并未说完,却借着一道闪电,清晰地看到乔远川紧蹙的眉和绷紧的表情。
“你怎么了?”她转身,大惊,“你怎么了?”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落下来,而这个男人只是用力地抿着唇,表情坚强得似乎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的痛苦。
“胃病犯了吗?”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思晨忽然想起来徐泊原对她说起过这个,“车上有没有药?”
他却听而不闻,轻轻地扯出一丝笑来,一字一句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乔远川倔强起来,比起唐思晨,是从来都不遑多让的。
他轻而易举地扯掉她的手,依然站着,背脊挺直。
思晨能清楚地看到他微颤的身体和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她想起今晚吃饭的时候,他们坐一个包厢,乔远川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饭菜一口未动。
她当真有些害怕起来,走近了几步去搀他的手:“乔远川,我们回车子上再说——”
似乎是之前笔直地站立耗去了这个男人所有的力气,她只轻轻拉了拉,竟能把这样高大的人拉得往后退了数步。
思晨忙扶住他:“慢慢走。”
最后还是将乔远川扶进了车子的后座。滴滴答答,湿了大片,将脚下雪白的羊毛毡子染上深深浅浅一片泥水。
“你带药了吗?”她说,因为进了车内,没有了雨声的嘈杂,这句话分外清晰。
他似是真的极为痛苦,闭着眼睛,并不望向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窘迫。
思晨胡乱抹了抹脸上流下的水,从淋湿一片的包里翻出了手机,右手颤抖着摁下通讯录名单。手一直在发抖,抖得难以克制,她不得不停顿下来,深深呼吸了几次,才重重地摁下了其中一个键。
手机却突然黑屏了。是因为淋了水吗?思晨咬了咬唇,又推他一下:“你的手机呢?”
他的手机却是一直丢在前座上的,此刻好巧不巧地响起来,思晨的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拿过来,那个名字一亮一亮的“阿原”。
接起来,电话那头的男声已经略微有些不耐烦了。
“远川,你去哪里了?”
“是我,是我。”唐思晨看着乔远川灰白的脸色,带着哭腔打断他,“乔远川和我在一起。他好像胃病犯了。”
“你们在哪里?”徐泊原的声音依然很镇定,这让思晨觉得自己平静了些。
电话挂断之后,除了乔远川略急促的呼吸声,这个空间里,又寂静下来了。思晨将车窗关上,暖气依然从前往后,不疾不徐地铺洒在两人身上。她怕他着凉,就去脱他的外套。
乔远川斜斜倚着后座,任由她解开自己西服的扣子,然后褪到手肘的地方。他一直毫无知觉般闭着眼睛,直到此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柔软的身子几乎像是合身扑在了自己的胸口,乔远川的双手在她身后缠绕而过,嘴唇就在她耳边处低低呢喃着,唤她的名字“糖糖”。
不知他穿的衬衣是什么质地的,凉凉麻麻的一片。思晨挣了一挣,他似乎低低呻吟了一声。她担心他的身体,便只能由他搂着,而他的体温渐渐地传渡过来,感觉由陌生,变得熟悉。
这一刻的静谧,仿佛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才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雨幕中亮起了一束刺眼的光。有人敲了敲车窗。
思晨连忙推开他的手臂,打开车门。
徐泊原站在车门边,身后有人替他打了一把极大的黑伞,他俯身看了看车里的情况,仿佛松了口气。
思晨要跨出车门,身后倚着的那个人仍然扣着她的手指,不愿分开。她不得不顿了顿,翻身掰开他的手指,才喘着气站在车门外。
医生开始给他检查,思晨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因为抿着唇,显出几分急迫与焦虑来。隔了许久,直到那个医生说出“没什么事”的时候,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依然是风雨交加,唐思晨这才发现,雨水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徐泊原站在她的身后,手中执了伞,撑在她的头顶,而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恰好替她将风雨一并遮去了。
“走吧。”徐泊原没有问起他们为什么在一起,又弄得这样狼狈,只是低声柔缓地说,“先上车。”
“他呢?”思晨迟疑着问。
“你觉得他会有事吗?”徐泊原笑了笑,耐心地陪她站在原地,“这么多人围着他,这小子犯次胃病,想要好得慢,恐怕也不成。”
她沉默地随徐泊原上了后边的一辆车,车子拐了一个方向,驶向城郊。
徐泊原坐在她身侧,伸出手,覆住她紧紧握着的拳头,低声说:“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思晨慢慢地放松下来,拳头亦松开了。徐泊原却有些惊诧地发现她还在发抖,他将这丝讶异掩饰得很好,有些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似乎是在查看窗外的天气,而掌心……却更用力地攥紧了。
“你没告诉我,他的病这样严重。”思晨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告诉你了,你在意吗?”徐泊原不动声色地说。
“我……”思晨忽然加重了语气,带了几分赌气说,“至少我不想亲眼看着他犯病。”
徐泊原忽然笑了,笑得让思晨有些莫名其妙。他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着自己的额角,语气带了丝无奈说:“他啊……大概是这里犯病了。”
思晨先是绷着脸,直到此刻才笑了出来。
气氛便略微柔缓了些,车子拐了弯,那幢颇有些眼熟的屋子出现在眼前,思晨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笑说:“你这一身太狼狈了,今晚在这里将就一下吧。而且……你应该不放心远川吧?”
明知乔远川就在那辆车里,一大堆人围着他,可实事求是地说,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今晚留下来吧。”他打量她一眼,“收拾好了你再去看他。”
阿姨领着思晨进了一间客房,替她拉好窗帘,在浴室铺好地巾,笑眯眯地说:“换洗的衣服已经放在浴室里了,身上湿掉的那套丢进衣篓就行,别担心,明早也能穿了。”
思晨道了谢,进浴室整理了一遍,这才穿着那套极大的家居服出来。
床边细心地搁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汁,思晨几口喝完了,又卷起了衣袖和裤脚,走到门外。
“徐先生在楼下等您。”阿姨走过来,依然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头发需要我帮你吹干吗?”
“不用。谢谢。”思晨快步下楼,第一眼见到徐泊原坐在起居室,桌上是一叠文件和一台电脑,他依然戴着眼镜,这个夜晚于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他……好一点了吗?”
“我带你去看看。”徐泊原随手合上电脑,站了起来,“刚睡着。”
“他的胃病有多严重?”思晨犹豫着又问了一遍,“刚才他看起来很痛苦。”
“偶尔会犯,今晚你们一起吃饭的?”徐泊原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问得漫不经心。
“还有吴小姐。”思晨数着他的脚步,有些僵硬地解释道,“后来他送我回学校,突然就犯病了。”
是突然犯病吗?徐泊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并不提起为什么明明开着车,两个人却淋成了这副模样。
“进去吧。”他替她扶着门,“医生刚走。”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灯,被褥雪白厚实,乔远川安静地躺着,只有手臂露在外边吊着点滴。
思晨屏住呼吸,站在他的床边,两年来,头一次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松软的枕头间,这个男人脸部的线条很简练,眉宇微蹙着,又稚气得像个孩子。思晨无法控制自己,俯下身,去拿手指叩他的鼻尖。
“喂,以后不要这样子吓人了。”
她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说,那几个字一个个地往外蹦,最后一丝声音飘散的时候,恰恰一滴眼泪落下来,沾在枕头上,将那里洇湿成透明的一小块斑驳。
熟睡的乔远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身子。
还是睡着好,睡着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思晨怅然地看着他,身后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走廊上光线明晃晃地照进来,一个女人脚步匆忙地半跑过来,脸色铁青。她的身后,还跟着徐泊原,一脸无奈:“姐,你轻点,远川刚刚睡着。”
思晨吓了一跳,眼看着那女人走到乔远川床前,连忙退开了半步,却踩上了身后的徐泊原。幸而她只穿着拖鞋,这一脚也不如何的重。徐泊原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裤脚处卷起了好几折,脚踝纤细白腻,不由笑了笑:“小心。”
乔远川的母亲大概把思晨当作了护士,头也不回地问:“他怎么样了?”
“呃……”思晨噎住,只能侧头望向徐泊原。
“姐,她是我朋友。”徐泊原若无其事地说,“也认识远川。今晚本来她、媛媛还有远川三个人在吃饭,路上远川胃病犯了。”
“你真的不是从夜店将他带回来的?”
“真的不是。”徐泊原叹了口气,转向思晨,“这位是远川的母亲,我的姐姐,徐泊丽。”
“您好……”原本是该叫伯母的吧,可是现在……思晨怔了怔,她该怎么称呼这个人?
幸好徐泊丽并没有计较这个,她礼貌地点点头,又俯身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离开的时候,徐泊丽的目光落在唐思晨脸上,那一瞬间,她怔了怔,皱眉想了想,重新仔细地打量她,欲言又止。
思晨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幸而她转开了目光,对徐泊原说:“泊原,我要和你谈谈。”
思晨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徐泊原在她前边两步的地方等着她,因为侧着脸,表情有些莫测。
思晨愕然地与他对视,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咳——”徐泊原咳嗽了一声,“思晨。”
“是不是乔远川的妈妈她误会了?”思晨有些踌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请你帮忙解释一下……”
徐泊原转开了眼睛。走廊上的柔光倾泻而下,思晨发现,眼镜也遮不住这个男人极长的睫毛。
“不是这个。”他的眼角隐约闪烁着笑意,“是你的衣服,好像,前后穿反了。”
“啊?!”
思晨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胸前——果然,领口开得很高,那么后边……
徐泊原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其实她后背露出那片肌肤雪白细腻,加上零落散下的长发……很性感。
“回去休息吧。”徐泊原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还是你愿意下去和我姐姐谈一谈?”
思晨后退了一步,低头,很快地说:“我……我还是回去好了。”
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徐泊原才踱着脚步,慢慢下楼。
起居室里,徐泊丽手中捧着一杯热茶,靠在沙发上,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刚下飞机,你不累吗?”徐泊原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替她将身上的披肩理了理。
徐泊丽的声音清冷,仿佛这一日的天气:“那个女孩子……就是远川以前喜欢的那个,是不是?”
徐泊原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手中的热茶。
“我看过她的照片。”徐泊丽揉了揉额角,“你不用替他们隐瞒了。”
“不,姐姐。”徐泊原放下手中的瓷杯,含着笑意,缓慢而雍容地说,“她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加之窗帘的遮光效果极佳,唐思晨醒来的时候,室内依然是黑茫茫的一片。她摸索着去将床灯打开了,这才看见桌边的时间显示着已近中午。
床边的衣服还是昨晚那套,已经清洗熨烫过,思晨拿起来穿上了,又匆忙进浴室洗漱了一番,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唐小姐,你起床了吧?”
头发还没来得及绑,思晨将门打开,阿姨站在外边说:“饿了吗?楼下准备了吃的。”
“徐先生呢?”
“徐先生在起居室。”
“我想问问,乔远川还在这里吗?”
“早上的时候送去医院了,说是要再做次检查。小姐有些不放心他。”
晨一颗心慢慢地安妥下来,“麻烦你带我去找徐先生。”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天气是真的好。
真正的秋高气爽,是说天空极蓝,又这样辽阔,阳光毫不吝啬地从起居室的落地玻璃窗中溅落进来,白色的窗格在地毯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影子。
她曾见过报纸上的徐泊原,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眼神坚定;后来在学校,那时他短短几句话,低调简单,却又隐约透着极有智慧的人情世故;而在操场上聊天的时候,他带着微笑倾听,仿佛无所不可包容。
这个男人有着各种各样的侧面。而今天的徐泊原,仿佛是生活悠闲的公子哥,轮廓俊秀,正侧对着她坐在摇椅上,膝上盖了一块毛毯,手中拿着报纸。因是在家中,他穿得很休闲,米白色的开襟绒衫,深灰色的家居裤,发丝清爽,身边那只他曾经提起过的拉布拉多,懒洋洋地偎着,一如它的主人,还带着几分慵懒。
思晨还没有开口,他便知晓了她的存在,转过头,将手中报纸放下了。
“起来了?”
晨答应了一声。
“先喝杯牛奶,然后早饭午饭一起吃了吧。”徐泊原站起来,十分自然地走到餐桌前,替她拉开椅子。
思晨坐下的时候有些拘谨,徐泊原绕到她对面坐下,像是察觉出她的紧张,微笑着说:“今天周日,你应该不用上课吧?”
“不用。”
“你喜欢往牛奶里加糖吗?”徐泊原看着她无意识搅动饮料的手,“这是第二勺。”
“啊?”思晨低头看了看,嗫嚅地说,“我以为是咖啡。”
“为了不辜负这么好的天气,我们聊天吧?”徐泊原眯起眼睛望向屋外,语气有些闲散,他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微妙的橡苔与麝香的香气,从容优雅。
“不愿意开口没关系,这次你听我说就可以了。”徐泊原继续道,“譬如一些我们家里的事,远川跟你说起过吗?”
“没有。”思晨啜饮了一口甜得有些过分的牛奶,“他很少跟我说起这些。”
“昨天晚上来这里的,是远川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姐姐——”他顿了顿,“哦,远川今早是被她接走的,你放心,他没事。”
“他没事就好。”思晨不是没有心虚的,如果说起来,不是因为她一时任性跑下去淋雨,大概也不会有昨晚这一幕。
“你看到了,我姐姐和我的年纪差得比较大。所以我和远川,小时候倒是像兄弟一样长大的。家族对我们都算宽容,我在国外读的是计算机系,和家族企业涉猎的行业没什么关系,他们也由着我自己去搞dab。后来远川要在国内读大学,也并没有人反对。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吧?和能源相关的产业,恰好又是他的专业,他做得非常好,很符合长辈的期许。”徐泊原十指交叠在桌前,若有所思地说,“假若当年我也是进了家族企业,我觉得,我做的不会比他好。”
思晨极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
“我对你说这些,你觉得奇怪吗?”徐泊原笑了笑,“其实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家人都很好相处。当初远川不告诉你这些,绝对不是因为怕家中阻力。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很像的,我们只是害怕自己被家族的光环遮盖住,这样的话,生活里有很多东西,都会变得虚假。所以,愈是珍贵的东西,我们越不敢去尝试。”
牛奶已经喝得见底,底部还稠稠地结了一层糖晶,明明甜得发腻,思晨晨却尝出了一阵苦意。
“可是,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徐泊原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在思索该怎样表达出自己最确切的意思,他拿手指轻轻抚着桌布,隔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你们的事,说到底,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过现在稍稍有些不一样,我姐姐她……好像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出于本能,或者说关心儿子的本能,我想她会找你谈一谈的。”
唐思晨皱起眉,她努力回忆起昨晚见到徐泊丽,惊鸿一瞥,只记得那是个眼神锐利的女人。
“她……很厉害吗?”
徐泊原笑了:“再温和的女人,只要是为了儿子,都会变得很厉害。”
“那没什么。”唐思晨忽然笑了,后半句话说得轻松而坦然,“既然我不会与乔远川再有什么纠葛,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泊原狭长黑亮的双目中勾起深邃的光亮,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阿姨送上一份炖得极香的老鸭肉片粥,他便将一碟新腌好极鲜的香椿递给思晨:“试试这个,搭配那个粥,是我家的传统菜。”
思晨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却小口小口地吃着,听到他说:“下午有空吗?”
她抬头望向他。
“一起去钓鱼吧?再晒晒太阳。”他伸了个懒腰,四肢舒展如同一株极为挺拔的杨树,“而且,我也怀念鲫鱼汤的味道了。”
从住的地方,去往徐泊原口中的钓鱼“最好的所在”,车程大约是15分钟。因为准备的东西太多,索性开了一辆商务车去。
路边长满了庄稼,此刻快到秋收,沉甸甸一片充盈丰润的金色。微风拂过,仿佛一道金色波涛翻涌起伏。徐泊原侧头望向窗外,表情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放松。
“好看吗?”他转头问思晨。
“好看。”思晨实事求是地说,“不过不如敦煌的好看。”
徐泊原微微挑起眉梢,有些不可思议。
“敦煌的城郊沙山起伏,也是金黄色。下边还有老农们种的各种瓜果藤蔓,非常漂亮。”
“沙漠和瓜果藤蔓?”
“嗯,温差越大的地方,水果会越甜,你不知道吗?敦煌的瓜果就很有名。”
“是吗?下次要尝一尝。”徐泊原兴致勃勃地说,“什么时候是去那里最好的时节?”
说话间司机已经开到了徐泊原惯常钓鱼的溪水边。他们将东西一一摆放起来,思晨在一旁坐着,看着他熟练地组装渔具,不禁微笑。
“真的不要试试吗?”徐泊原将鱼线甩进溪水中,“不自食其力的人……晚上没有鱼汤喝。”
思晨摇头,躺在靠椅里,拿手遮住明晃晃的阳光。
这里有一片柳林,将这块湿地与适才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溪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如同钻石,晶莹剔透;鹅卵石静静地在砂砾上躺着,仿佛是横亘在岁月中,从未有人惊动。
这两人很安静。比起将鱼竿固定在身边,徐泊原似乎更喜欢自己握着,目光望着那细细的鱼线,身子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唐思晨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随意翻着手中的杂志,看得专心致志。
有些微的阳光顺着疏密的枝叶间滑落下来,落在手上、身上、地上。光影流丽,却又斑驳苍然,仿佛是悄然走过的时光印记,会叫人忘了在这里以外,还有一个不停运作的世界。
“其实你只是想找一件可以让你彻底放松的事来做,对吧?”思晨将杂志放在膝上,因是午后,眼角竟有些倦涩,只能随便找个话题来说。
泊原应了一声,身子未动,“你呢?你会做些什么?”
思晨将杂志抵在下颌上,微微有些出神:“……我会一个人带上颜料、调色板,去调一种很难调的颜色。”
他听出这其中的怀念意味,于是将头侧过来,看着她。
光影错落间,她身上针织衫的宝蓝色被晕染得更为柔缓,松松的一个扣子隐约露出里边的素白t恤,刘海并没有精心打理过,弧度有些弯,也很自然,卷在眉骨上边,衬得一双眸子愈发的黑白分明。
毫无疑问,这是一幅会让他的心绪渐渐柔软、直到沉醉的油画。
“不必陪我说话。”良久,徐泊原将头转回去,“要是困了,就睡一觉吧。”
这句话这样的似曾相识,思晨笑了笑,乖乖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是暮霭微露。
思晨发现自己盖着之前徐泊原放在膝上的毛毯,如果说昨晚是因疲倦而睡得死沉,那么刚才这一觉,却轻柔至极,没有丝毫负担。她揉揉眼睛,徐泊原却不在了,连鱼竿都收起来,只剩下一个水桶孤零零地搁在原地。
思晨觉得惊慌,站起来环顾四周,依然没有人影。
周遭是一幅再美不过的郊野炊烟图,只是因为荒凉,便失却了颜色。
她有些颓然地重新坐下,须臾,一双手暖暖地按在她肩头,声音亦是低沉的:“醒了?”
他没走,无可抑制地安心,思晨一下子放松下来。
徐泊原绕行到她身前,观察着她的气色:“怕吵醒你,我让司机将车停得远一些。”
提着鱼桶往回走的时候,思晨好奇地看了一眼桶里,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里边只有几条鲫鱼而已啊,而且又瘦又小,不过数指宽。
徐泊原看她一眼,沉静地说:“你想说什么?”
“鱼看起来……”思晨艰难地考虑一会儿,“很活泼。”
他难得正色,认真地为自己辩解说:“阿姨说,现在野生的小鲫鱼很难得,想买都买不到。”
思晨只能点头表示赞同,实在忍不住,还是加上一句:“不过……这个下午的时间,你用来创造别的社会财富,应该会更有意义。”
徐泊原顿了顿,开始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中扩散开,又绵绵融入了无限夕阳。
晚饭的野鲫鱼汤果然如徐泊原所说,十分鲜美。吃完的时候天色便已经不早了,徐泊原拿了车钥匙,立在门口等她:“现在送你回学校吧?”
思晨答应了一声,去拿自己的包,一回头,门口又略有动静。
徐泊原双手抱在胸前,重新将钥匙扔在一旁,扬眉冲她笑笑:“看来还得等一会儿,有客人来了。”
缓步踏进门的女人穿着银色套裙,颈间松松地系着一方丝巾,只有眼神微微凌厉。在瞧见思晨的时候,她很快地望向自己的弟弟,一丝惊诧极快地掠过,随即消失不见。
“既然唐小姐还在这里,那再好不过了。”她冲思晨轻轻颔首,有意将“还在”两个字拖得长而清晰,“我就不必再特意去找你了。”
“泊原,你的书房借用一下?”
徐泊原不答,看了看思晨。
唐思晨倒没什么反应,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便从善如流道:“当然可以。”
书房关上了门,思晨一抬眼,果然看到自己临摹的《西方三圣》挂在墙上,正对着毕加索的大作。不知道为什么,这忽然让她觉得有趣,甚至连徐泊丽严肃的神色都不怎么在意了。
暖色的灯光如同投影仪,将两个人的轮廓画在墙上,乔远川的母亲,正用异常仔细的神情打量眼前这个女孩,表情看上去并不如何紧张的女孩,反应也与自己预料的大相径庭,这让徐泊丽觉得有些棘手。
“乔远川他……没事吗?”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却是唐思晨,犹豫很久,还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原本是没事,见到了唐小姐你,我就不敢保证了。”徐泊丽冷静地说,“这也是我想要找你原因。”
唐思晨微微低着头,半边侧脸隐在黑影中,线条柔和,这个女生看起来并没有狐媚或者咄咄逼人的气质——这和徐泊丽一直想象的并不一样,于是相应的,她也稍稍将表情放得柔和一些:“假若没有之前发生的事,我并不会反对远川与什么人在一起……”
“伯母,关于我和乔远川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你了解了多少。”这一次,唐思晨知道自己有些不礼貌,却还是将徐泊丽的话打断了,“所以,您先听我说完好吗?听我说完,你再判断,你要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是多虑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思晨安然沉静的目光叫徐泊丽微微一怔,原本想好的那些话,劝说、威逼、利诱,都没有说出来。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你先说。”
这个夜晚,徐泊丽并不是唯一到访的客人。
坐在客厅中处理公务的徐泊原,听到阿姨匆忙跑来说“乔先生来了”的时候,脸上终于慢慢地布起严霜。
乔远川疾步走进客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徐泊原的神情,只皱眉说:“我妈呢?”
徐泊原站起来,他们身高相仿,视线几若平行,而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微带着怒意:“你身体好了吗?”
乔远川的气色着实不好,脸色苍白,往日那副挺拔的身架许是因为昨晚的一病,竟也变得有几分消瘦,而对于徐泊原的话,他如同没有听见,只重复了一遍:“她有没有去找思晨?”
徐泊原揉了揉额角,示意他坐下来:“她们在楼上。”
乔远川双唇抿紧,宛如条笔直的线,一言不发,转身就往二楼书房走去。
“远川,你站住。”徐泊原在他身后沉声说,顺势抓住他的手腕。
“她要对思晨做什么?”乔远川甩开,并没有回头,脚步疾快。
“你站住。”徐泊原加重了声音,脸色依然凝重,“有些问题女人之间能解决的,你插不了手。”
“哦?关于我的感情问题吗?关于我爱的是谁吗?”乔远川停下了脚步,略带讽刺地开口,“她能帮我解决?”
“假如你不相信你的妈妈,那么你该相信思晨。她或许比你更能处理好这件事。”徐泊原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还是说一直到现在,你都认为,她只是需要你的照顾?”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愤怒,又像是焦灼,或者还有嫉妒,刹那间涌了上来。徐泊原的镇静让乔远川觉得不安,而这种嗅到危险的直觉,迅速让他冷静下来。
客厅明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有着颇为相似的轮廓,尤其是深邃的双眸,不会轻易让人察觉到情绪波动。
乔远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开口,带了嘲讽说:“你难道比我更了解她?”他没有再理会,径直上了二楼。
乔远川突然闯入,让先前的交谈戛然而止。
“乔远川,你疯了吗!”徐泊丽看着儿子,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咬牙切齿,“医生同意你出院了?”
乔远川的目光只落在母亲身后的唐思晨身上,她已经转开了视线,双眼微肿,脸色苍白,仿佛是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走,我送你回学校。”他走上几步,握住思晨的手腕,直直地说。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思晨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却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他没有再拽,却不肯放开,两个人就这样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徐泊丽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两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远川,你不要这样。”
“我喜欢做什么,选择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妈妈,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他能觉察自己握着的手腕正在轻轻地颤抖,忍不住低头看了思晨一眼。这句话,是说给母亲听的,又似乎不是。可他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阿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也请你放心。”唐思晨的表情依然很倔强,像是没有被他打断,也并不介意这里倏然又多了一个人,“我和乔远川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关系。”
余音未落,她转身对着乔远川,那用尽了她积蓄一生的勇气:“麻烦你,放开我。”
乔远川的脸色苍白得一如昨晚,电闪雷鸣的时候,她几乎以为他要死去。而此刻,他的双颊因为生病而更显得消瘦,怔然间望着她,仿佛难以置信。
唐思晨又说一遍,声音有些麻木:“我说,放开我,徐先生会送我回去,不麻烦你了。”
他果真放开她,彼此的肌肤分离,凉意塞满空虚。他却依然执着地望着她,仿佛上一次的分手,一直延绵到此刻,他从不曾挣扎而出。
“远川——”徐泊丽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忍,低低地唤儿子的名字。
思晨走得很快,快到自己没有时间和余力去回味乔远川的表情,直到在楼梯口差点撞上徐泊原,她才有几分茫然地抬起头,条件反射般说:“徐先生,麻烦送我离开这里。”
他静静望着她,像是知道她已经失去了方向感,牵了她的手,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是乔远川第二次,在这个地方,看着他们离开。
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没动,一手插在裤兜里,许是因为匆忙拔下针头,手背上有乌黑一片的淤血。
徐泊丽慢慢地走上前,拍拍他的脊背,低声说:“远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的……”
乔远川只是低着头,额角一簇发落下来,寞落清寂。
徐泊丽似是有些不忍,嘴唇轻轻一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不会了妈妈。”乔远川再度将头抬起来时,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语调微凉,“五年了,我只遇到了她而已。”
回海大的路上,徐泊原安静地开车,什么话都没说。这样异样的安静让思晨有些不自在,偷偷觑了他数眼,终于在即将要到海大门口的时候清了清嗓子。
“你不问什么吗?”
“哦。你愿意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结束得很平静,我当然没什么要问的。”
“你这副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徐泊原将车停下来,表情若有所思,“那是dab创业那年的事了。”
“那个时候公司十分看好多媒体播放器和一项软件的合作平台协议。整个团队全是公司里的佼佼者,为了兼容性日夜苦战,大概过了半年,每个人都很疲惫。只是结果总是难以令人满意。”徐泊原修长的手指在敲击方向盘,时快时慢,顿了顿,继续说,“那款产品就这样推出吧,也不是不可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新品发布会前的一个星期,看完产品测试,当时技术总监对我说,这款产品虽然还有不稳定的地方,可是修补程序是可以不断完善的,用户可以下载补丁。我当时没说话,回来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开会的时候宣布说,放弃这个研发思路,我们重新来过。”
思晨抿着唇,没有说话,她似乎隐约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你不知道,当时我做出那个决定,压力有多大。不仅仅是金钱方面的,还否定了一整个团队半年的工作,这会是相当令人沮丧的一件事。但是他们没说什么,当天开始,重新工作。”
“换了一个思路之后,第二次的产品是截然不同的。并且市场的反馈也证明了,它相当受欢迎。就是那款oral——也是它奠定了dab的基础。”徐泊原侧头看着思晨,“后来庆功会上,其中一个成员和我聊天,他说,当时你说放弃第一代的oral,大家说不失望是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都觉得轻松。就像……你隐约猜到那条路是错的,可是实在走得太远,舍不得重新选择。这时候有人对你说,嘿,前边就是悬崖了,不用走了——你会累,会沮丧,可是也很高兴,说不定现在回头,就是海阔天空。”
思晨只是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开始微笑。愈笑,眉眼便愈加柔和。
徐泊原揉了揉眉心,有些自嘲:“我越来越像絮絮叨叨的老头了。”
有这么年轻的帅老头吗?
思晨有点想笑,又感激他煞费苦心地讲这样一个故事,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回应这样的善意。
隔了一会儿,徐泊原的表情十分严谨认真:“还有一件事。”
她便收敛了微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什么?”
“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
“啊?”思晨连忙点头,“当然不会说。”
“因为这会是将来我的自传上才出现的事,太早流传出去,就没新鲜感了。”
“嗤——”
这大概是从昨天到现在,思晨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而徐泊原依然一本正经,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说:“回去吧,不早了。”
思晨忙说了再见,而他看着她的侧影,眼神渐次温柔。
天气顺势跨入初冬。
海大的宿舍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每天晚上,思晨穿上好几件毛衣,又在外边罩上厚实的棉睡衣,捧一杯热果珍,坐在台灯下整理导师布置下来的敦煌卷子。常常是一个微缩卷子整理校对完,果珍已经凉透了,她便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再重新泡上一杯。
这段时间,思晨按照规定修完了硕士课程中的数门公共课;博物馆的工作也没耽搁下;而十二月在敦煌会举办敦煌学论坛,会上发言的论文提纲已经交给导师审阅了,只是还没有收到回复。
思晨想了想,就打个电话给导师。
钱老师对提纲倒是很赞许,烦恼却在于……那个似乎从来不为思晨学业担忧的老先生,又长吁短叹:“思晨啊,学问做得好是应该的,可是个人生活要抓紧啊——”
思晨敷衍地说上几句,他就继续说:“我最近还听说一个新词,是从老齐那里听来的,叫齐天大圣。”
老齐自然就是哲学院的老院长,不过齐天大圣?思晨一头雾水。
“老齐的学生啊,只要是女生,读了博过了三十,都没结婚。所以被人说成‘齐天大剩’。”钱老师继续苦口婆心,“思晨,你可不要那样……”
思晨哭笑不得地挂了电话,手机还没搁到桌上,接到吴媛媛的电话,约她明天博物馆见面,她便爽快地答应了。
敦煌大展因为到了即将闭展的时候,参观者似乎更愿意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每天前来参观的人群之多不亚于刚刚开展的时候。
“看到了吗?在这里。”手电筒的光亮照在某个角落,思晨耐心地指给吴媛媛看。
“你是说这样吗?”媛媛摆了个姿势,恍然大悟说:“啊,是细节吗?”
思晨收了手电筒的光亮,带着吴媛媛往外走,边走边说:“没错。我带你去看画册,上边更清晰一些。”
画册忠实地复制了壁画。这是一幅歌舞图,舞者自然是全图的聚焦之处,但是一旁的乐者,以静制动,貌似沉静地吹奏着笙,可如果仔细地看,还能发觉到,他的大脚趾是翘起的,自得其乐地打着节拍。
“唐老师,你不说,我真的没注意到这些,”吴媛媛扬起灿烂的笑,“谢谢你。”
思晨有些头痛地抚额:“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老师?”
“哦,我觉得这样比较尊重你……”吴媛媛将资料收拾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我还没下班。”
“我可以等你啊。”她依然没心没肺地笑,“最近没人陪我,我除了练舞就是练舞,很孤单的。”
思晨手中的动作缓了缓,有些不自然地问:“上次陪你一起采访的那位呢?”
“乔远川啊?”吴媛媛有些寞落地撇撇嘴,“之前病了一阵,最近忙得和什么似的,打个电话,说话不超过30秒。”
如果工作又忙了……大概是说明身体没问题了吧?思晨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难过,却还是说:“那你多约他出去玩啊。”
“对男人不能太殷勤的啦。”吴媛媛经验老到地说,“对了,你和小舅舅呢?最近有故事吗?”
思晨一窘:“说了很多遍了,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啊,几个月没见面了。”
吴媛媛唇角的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思晨继续淡定地补充:“而且我马上要回敦煌了。想要发生什么都没机会了。”
和唐思晨吃完饭,吴媛媛开车路过文岛市中心,原本是要回家,想了想,买了些吃的,将车子驶入一幢商务楼的地下车库。
提着吃的往上走,她又拨了个电话给乔远川。
不出意外,私人手机关机。吴媛媛又调出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数声之后,是他的秘书接的。
“他还在开会吗?”
“是。”
“没关系,我马上就到了……”话音未落,电梯门打开,吴媛媛看到乔远川的秘书坐在位置上,抬头望向自己。
“吴小姐,乔先生还在开会。”
“哦,我知道。”吴媛媛将吃的放在桌上,“我可以等他。”
秘书忙请她坐下,有些为难地说:“吴小姐,你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我没什么事。”她侧身拿了本杂志过来,饶有兴趣地翻着,“唉,你对敦煌很感兴趣吗?”
秘书揉揉发涩的眼睛,摇头说:“乔先生吩咐订的,刚到,还没给他送进去。”
连杂志都翻完了,乔远川的会议似乎还是没有结束的迹象。
秘书站了起来:“吴小姐你再坐一下,我去给会议室添点茶水。”
“哎,你等等。”吴媛媛玩心忽起,拦住了乔远川的秘书。
会议室在往下一楼。
吴媛媛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在放映ppt,光线很暗,她手中提着水壶,差点没被电线绊倒。
人不太多,只是不知这个会开了多久,似乎还有浓浓的烟味没有散去。
“有咖啡吗?”有人问了句,语气很是疲倦。
“马上,请稍等。”吴媛媛回身去后边的桌子上拿咖啡壶,趁着这机会,又瞧了瞧最远处的那个人。
乔远川侧坐着,黑暗之中,人影幢幢,可唯有他的轮廓清晰。
吴媛媛不大听得懂ppt上在说什么,只知道所有的人脸色都很严肃,她添了咖啡,又慢慢地收拾茶点。会议室的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地走到了终点,一片窃窃私语。
“这项工程的前期准备就是这样。和当地政府的合作也已经全部谈妥,我希望各位能够全力以赴。”
没有人说话,隔了许久,才有人问:“当地的风能和太阳能开发当然潜力很大。可是……这么远,又不是我们熟悉的区域,谁来负责?”
偏远区域条件很是艰苦,等于抛开了这里所有的人脉和技术支持重新开始,对于这个职位,几乎所有人都会迟疑,此刻大家等着看乔远川会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谁。
乔远川手中的笔转了一圈,轻轻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我自己。”
远去甘肃西北做风能和太阳能开发,并不是一件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工作。乔远川竟亲自带队去做?底下一片哗然,人们都开始交头接耳。
“我会带着团队去瓜州。各位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就可以了。”他淡淡地补充一句,“这两个月辛苦大家了,现在散会。”
“乔总,这个是正式的任命吗?”终究有人提出质疑,“你走了,这边谁来管理?”
他若去甘肃瓜州主持这个项目,实质上等同于降级——虽说乔远川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我像是开玩笑的吗?”乔远川笑着反问,“好了,今天不早了,还有什么疑问,明天开会的时候再讨论吧。”
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得差不多了,乔远川却还是坐着没动,做出这个酝酿很久的决定让他由衷地松了口气。工作人员开始收拾会场,他却低着头,拨弄着掌心中的手机,直到有人将一碟曲奇饼推了过来。
“不用,谢谢。”他下意识地拒绝,又抬腕看了看时间。
“你要去哪里出差?”那个人很没眼色地继续将那碟子推了推,又没大没小地问,“为什么他们的反应都是那样?”
“怎么是你?”乔远川抬头看了一眼,失笑,“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刚刚。”吴媛媛在他旁边坐下,“唐老师帮我补课呢。吃完饭就来看看你。”
乔远川依然不动声色地拨弄手机,看上去很漫不经心:“唐老师?”
“唐思晨啊。”吴媛媛笑嘻嘻地说,“刚出炉的曲奇饼,你吃一点。”
灯光下这个年轻男人仿佛又瘦了一些,两颊微微下陷,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十分清亮:“不吃了。医生说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走吧,我送你回去。”
“哦媛媛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我把医生的话忘了。哎,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们一道走下停车场,乔远川在自己的固定停车位边停下,眯了眯眼睛说:“你开车来的?”
“可是还是想要你送我。”吴媛媛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挽住他的手臂,“走吧。”
他并没有拒绝,只是倒车的时候,听到她在问:“你要出差吗?去哪里?”
“不是出差,是要去主持一个项目。大概要很久。”
“多久?”
“不知道,视进程而定。”
“阿姨知道吗?”吴媛媛有些疑惑地说,“前几天我和她吃饭,她没提起啊。”
“公司的事她不管。”乔远川若无其事地说。
“有多远?我能常去看你吗?”
“很远。”乔远川顿了顿,车子驶出车库,夜幕清凉,“在瓜州。”
“哎?”
“在西部甘肃。”乔远川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仿佛知道她并不了解这个地名,“离敦煌很近。”
“啊?这么远?你真的要去?”良久,吴媛媛叹了口气,“好吧,这样也好。反正唐老师也要回去敦煌了。以后我可以一道去看你们两个。”
乔远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眯起眼睛,似乎在寻找路标,可墨黑的眸色间,却有一丝叫人捉摸不定的深意。
因为是回敦煌参加学术论坛,思晨并没有带很多行李。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就连机场都有几分空落落的。时间还早,她便寻了个座位,翻看着论文定稿。
阳光从机场建筑的上方透下来,落在手背上时,已经隔绝了所有的暖意,思晨顺手接起电话:“你好。”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在一号航站楼吗?”
“哎?”这个声音已经久违了,思晨下意识地回头四下张望,“你也在?”
“左手,往后看。”徐泊原的声音似乎在一点点地变近,等到思晨的视线锁定在那个人身上时,他已近在咫尺。
“你怎么也在这里?”
“刚下飞机,走到外边呢,看到你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坐久了飞机……开始眼花。”
其实他看起来精神奕奕,并没有分毫倦色。思晨笑了笑,指了指电子屏幕上滑过的登机信息,站起来说:“我要去办登机手续了。”
“很久没见了。”徐泊原上下打量她,结论是,“你好像瘦一点了。”
他十分自然地替她拖着行李箱,陪她一道去办手续,随意的聊天,仿佛中间空白的两个月不曾存在。
“那……我进去了。”思晨冲他挥挥手,“再见。”
徐泊原只是弯了弯唇角,不曾说出“再见”两个字,站在安检门边看着她进去,修长的身影拖曳在地上,优雅宛如初见。
每次飞行结束的时候,思晨总是有些头痛。旅游的淡季并不妨碍经济舱的拥挤,思晨又坐了很久,才慢慢地挪着身体,顺着人流往外走。
出了机舱口,思晨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后知后觉地跨出舱门,才觉得眼角掠过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大惊之下只觉得不可思议,急急地回头看一眼,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徐泊原侧身靠着椅座,不急不缓地说:“你走路目不斜视。”
“你、你来干什么?”
“度假。”徐泊原走到她身边,理所当然地说,“我有年假。”
“可是你刚刚还在文岛下飞机……”
他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思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将目光转开了。
接机处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旅游团的导游。思晨一眼看到了研究所的同事,手中也举着牌子,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文岛,徐泊原先生”。
“接你的?”思晨愕然,“你刚才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徐泊原站在原地,拧了拧眉,“在文岛的时候,我是刚下飞机,然后要转机来这里。”
“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出席基金启动仪式。顺便度假。”他耐心地说,“看起来,我们算是殊途同归,对吧?”
初回敦煌的兴奋与激动,冲淡了这个小插曲带来的意外,研究所原本给了思晨一间单人宿舍,因为回文岛读研,单位暂时收回了,她便和其他与会者一样,住在酒店。
车子开到酒店门口,思晨便是一怔。其实这家酒店她非常熟悉,乔远川以往来敦煌,住的都是这一家。
“嗨,不下车吗?”
晨有些浑浑噩噩地跟着徐泊原,一道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徐先生,您先休息一会儿。基金启动仪式是在后天,我还会再来接您。”同事完成接机任务,又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就找我。下午您想要出去逛逛吗?”
其实这个时节,敦煌时不时地下着鹅毛大雪,冷得不可思议,任是谁大概也会游兴不高。徐泊原果然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你。我想先休息一下。”
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徐泊原伸手按下同一个楼层,一边说:“这个时间去哪里比较好?”
思晨看他一眼:“你不是要休息吗?”
他但笑不语。
电梯已经停止,思晨终于说:“下雪的话,鸣沙山会很漂亮。”
最后鸣沙山并没有去成。
徐泊原敲开了唐思晨的门,她却在打电话。
思晨示意他进来,自己转过身继续拿着听筒。
“真的吗?……好啊!我很久没去了……好的。嗯,到时候见。”
如果徐泊原没看错的话,挂了电话的唐思晨,还轻轻地蹦了一下,像是个即将吃到糖果的孩子一样,转过头来,满面笑容。
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和我有约了吧?”
“啊?”思晨反应过来,哎哟一声,似是有些懊恼,“对啊,我给忘了。”
“怎么?约了谁?”
“是中央美院的学生要去榆林窟临摹,恰好是我同事带着他们,我也想去看一看——”思晨绞尽脑汁想说得委婉一些,又偷偷觑了一眼徐泊原的表情,“那个,我明天就回来的。”
徐泊原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叠,过了许久,才说:“怎么去?”
思晨松了口气:“原本是要坐火车去的,没订到票,所以他们是开车去的。我……大概也要挤一挤吧。”
“什么时候出发?”
“三点。”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正要开口,思晨又接了一个电话。
这次她的表情明显暗沉下来,低低地说:“哦……那算了。”
“又怎么了?”
“我同事说,面包车已经超载了。”思晨有些垂头丧气,“算了,我们去鸣沙山吧。”
“听起来我像是第二选择。”徐泊原不由低叹,“你等等。”
他站起来打了个电话,然后转身,从容地笑:“好了。你想去榆林窟不是吗?”
“啊?”
“我找了辆车,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了。”
2点50分,他们准时地候在酒店大厅的门口。
思晨并没有纠结于这辆小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只是疑惑地看了看徐泊原:“司机呢?”
徐泊原指了指自己,依然从容不迫地说:“我。”
“我……我不是想要怀疑你。可是开车到榆林,好像要三四个小时。你刚下飞机,会很辛苦。”思晨一手扶着车门,皱眉说,“而且他们要走的路不好走。”
徐泊原扶了扶额:“如果你是出于关心我,那么我很高兴。不过……进藏公路我都走过两遍,你还担心吗?”
思晨最终还是上了车。他们不紧不慢地跟着前边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开出了敦煌小城,往瓜州方向驶去。
假若要细究的话,西北的景色十分单调。公路两侧只有两种颜色——黄色与褐色。沙是黄的,而山是褐的。支离破碎的山角,狰狞如同一个瘦削男人的肋骨,沉默讷言,却又宁直不弯。然而这种单调并非乏善可陈。天际辽阔,碧空如洗。黑山一望无垠,大漠长河的气势锐不可当。
到底还是因为不太熟悉。徐泊原并不敢像前边那辆车一般开得那样快,很快就被抛在后面。好在是在戈壁行车,车辙痕迹明显,很容易便能循路前行。
思晨一直在侧头看着窗外,听到他有些困惑地仿佛是自言自语:“他们走的是什么路?”
这个大漠虽宽整寥廓,一辆轿车开在上边仿佛是尘埃般渺小,但是坐在里边并不舒服。因为一路都是沙地,轮胎划过难免会溅起大大小小的沙砾,噼噼啪啪地敲在车子底盘,声音大得仿佛是在打撞球。
“我说了这路不好走吧?”又是狠狠地一声“咚”,思晨坐直了身子,“这条路比起公路要快一些,熟悉的司机都爱走这条。”
“那又是什么?”徐泊原伸手指向不远处沙地上,用斑驳的油漆写下的一行大字,皱眉问道。
“河道危险!严禁汽车开过!”
“哦,夏天的时候雪山融化,这里就会成为河道。”思晨解释说,“现在没关系。”
果然,如她所说,这条并没有完全干涸的河床底部还有一层积着的水,因是冬天,结了厚厚一层冰。前边的面包车哧溜一声就开过去了,徐泊原看着那条被压出来的轨迹,有些哭笑不得:“这条路真不错。”
思晨转开眼神,顾左右而言他:“这里连信号都没有。”
仿佛是为让这句话更加叫人印象深刻一些,车身往前顿了顿,接着熄火了。
徐泊原重试了几次,依然点不着。思晨见他原本舒展的眉又拧起来,有些紧张:“不会抛锚了吧?”
他将后座上的外套拿起来,开了车门说:“我去看看。”
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车子自然也毫无动静,思晨有些坐不住了,开了车门下去找他。
恰是日暮。
思晨探出身子,有些意外地发现,徐泊原并没有在检查或是修理。他只是靠着车身,目光投向很遥远的前方,纯粹地只是在欣赏风景。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寸草不生的戈壁,夹杂了沙砾,连风声都是硬朗的。他简单地披着质地极好的黑色大衣,笔挺得如同军队制服一般。衣角落在膝盖处,又微微地被风掀起来,他亦不管,侧脸向着渐次低沉的夕阳,五官轮廓清晰,却又模糊。
仿佛一组刻满时光印记的老照片,里边有一个英俊得难以描述的男人,他沉默,许是因为孤僻,又或许只是在等待。
“过来。”徐泊原向她招手,“这里叫人印象深刻。”
他并没有说“美丽”或者“漂亮”,或许是因为这两个词太过轻浮易逝,只是专注地看着,并不曾偏过头来,也似乎忘了如今他们的处境。
然而就是这样,才让思晨觉得放松,仿佛无所顾虑,无所畏惧。她走近几步,与他一道并肩立着远眺。
长风寂寂,许久,思晨小声提醒他:“你带了相机的。”
“有些东西,”徐泊原比了比自己的眼睛,“是要用这里来记住的。”
身后是刚刚熄火、还带着余热的车前引擎盖,眼前的大漠无边无垠。风或许是刀锋般的冷,可暮色却似金暖,触觉与视觉的落差,让这个画面分外深刻。
“车子真的修不好了吗?”
思晨的话并未说完,却忽然被人从后背抱住了。
“我一直在祈祷它忽然坏掉。”徐泊原将下颌轻轻搁在她肩膀上,低声说话的时候,忽轻忽重的温热气息撩拨在耳侧,让她觉得有些战栗,“果然成真了。”
天地间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彼此依偎的时候,会忘记时间,过去会如何,将来又如何,都及不上此刻身后温暖的怀抱和腰间坚定的手臂。
仿佛是被蛊惑了,明知这样不妥,唐思晨却没有阻止徐泊原。
任他将自己抱在怀里,然后慢慢地转身,她靠在他胸前,而他缓缓地低头,俯身捧起她的脸,轻柔地叫她的名字:“思晨。”
那双眼睛如同荒原的风,吹至某处,忽然停滞下来,透明,深邃,温柔。
“思晨……”他依然叫她,低头,贴近,然后亲吻。
最初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而已,思晨睁大了眼睛,有些条件反射地避开。
可他不许,一手插进思晨被风吹乱的长发间,眼角带着笑意,慢慢地靠近,不急不缓地亲下去。这一次,相触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他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忽然心动得难以抑制。
“思晨,我们在一起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仿佛只是一句宣告。
夕阳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的睫毛略略卷起,长得惊人,轻微地翕动间,温暖得能让人彻底地沉溺进去。
思晨忽然觉得混乱,她曾发誓不会再与乔远川有任何牵连。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他的舅舅——她喃喃地说:“为什么?”
徐泊原并没有回答,他依然在亲吻她,并且顺势将这份亲密更加深入一些,辗转吮吸霸占她的气息……直到确定,她渐渐沉沦在这绵长的彼此间的呼吸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浅浅披着的大衣掉落在地上,惊起沙尘一片。思晨惊醒过来,用手臂横亘在两人之间,暂时隔离出一段空白。
她微微喘着气:“我们不能这样。”
徐泊原看着她微翘的唇角,依然用额头抵着她的,语气清晰明锐:“是因为远川吗?”
思晨最终还是移开目光,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或许就是心乱如麻。
是因为乔远川吗?思晨一样在问自己,然而当你无法找寻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会由衷地觉得恍然无措。
“我以为,用两三个月的时间来调节,对你来说,足够了。”他轻轻地托起她的下巴,“你以为之前那段时间我没来找你,是忘了你吗?”
“你要学会自己处理那些问题。其实没什么难办的,你说是吗?”他沉稳得更像是一个猎手,耐心地围捕她,“这么久了……还是不能放下吗?”
他的手滑落到她的腰间,依然牢牢扣着,身子却慢慢地站直,视线居高临下。
思晨只觉得自己避无可避。
最后一缕阳光彻底被黑夜吞噬,徐泊原依然没有等到她的答案。他摸了摸她快冻僵的脸颊,将地上的大衣拾起来披在她肩上,说:“回车里去。”
依旧是没有信号,天色又暗沉下来,徐泊原借着车里微弱的灯光,看见她冻得微红的脸颊,伸出手去触她的体温。
双手冰凉,仿佛攥到冰块,徐泊原眼中滑过一道忧色:“刚才不该拉着你去吹风。”
思晨尽量自然地抽回自己的手,目视前方:“没关系,我不冷。”
那件大衣披在她身上,足足可以将她裹起两圈吧。徐泊原替她将领子处围得紧一些,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温软如玉,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了顿,仿佛是不忍离开。
“我帮你把椅背调下一些,你睡一会吧。”
椅背缓缓地放倒,思晨睁着眼睛,只看得见米色的车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困倦得她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你说他们会来找我们吗?”
“会的。”徐泊原侧过身,视线落在她的上方,“别怕。”
“我没在怕。”思晨睁着眼睛,她觉得自己望出去的世界,有些茫然,有些空白,随口就说,“我太吃惊了。”
“唔?”
“我真的太吃惊了。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
徐泊原重新靠回椅背上,揉了揉额角:“为什么会吃惊呢?我喜欢你,花了很多心思接近你,你看不出来吗?”
思晨摇了摇头:“我并没有那么特别。”
徐泊原忽然侧过身,轻轻地在她眉心处吻了吻,然后直视着她说:“相信我,如果到了现在,我还看不到一个懂得坚持的女生有多可贵,那么,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眸色深处闪动着晶莹剔透,不知是泪光,或者只是隐藏起的心思。
“坚持?”唐思晨忽然有些嘲讽地笑起来,“是啊,最初是坚持……后来乔远川说,这是死板。坚持是什么——”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突兀地低下头,狠狠堵住思晨还在喃喃说着话的唇。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吻。假若夕阳下的那一次,试探,柔缓,连光线都溢出温柔的水光。
那么这一次便是疾风暴雨。
没有给彼此留下任何余地。他这样做,仿佛天荒地老到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思晨几乎不能再呼吸,徐泊原缓缓地停下来,一手扣住她的下巴,略带粗糙的大拇指肌肤擦过她微红的唇:“这样……你还会想起他吗?”
思晨静静地撇开脸,忽然有些想笑。
他好像用错方法了。
脸颊有些湿漉漉的,不知是彼此的气息交错……或者只是因为被徐泊原吻得近乎窒息的那个瞬间,思晨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喂,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哦?”徐泊原有些懒散地靠回车背,“是因为他不够坚持吧?”
思晨滞了滞,她相信乔远川不会告诉任何人和情感相关的事。
但这个男人的确有着一双毒辣到近乎犀利的眼睛。
数十年前,张大千来到当时荒芜如同坟墓的敦煌,待上数月的计划一变再变,最后拖延至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原本才华横溢的国画大师,画风渐渐变得内敛厚重。自此之后,张大千说起这段经历,总是满怀感慨,直言敦煌艺术于自己助益良多。
于大师尚且如此,初初接触的学生们,又怎能不惊艳呢?
敦煌壁画无疑都是民间不知名的画匠所画,千年间画风的演变虽然与中国画的方向一致,但毕竟敦煌处在亚欧两大文明的交叉点,总会跳脱出一些独有的特征。只凭着老师的讲授,抑或是看画册,其中的种种精妙是难以体味到的。
来到这里之后,思晨彻底体会到了这点,学得愈发如饥似渴。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是全新的。
这样的古老,却又触手可及,这对于全心全意沉浸在画笔世界中的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
敦煌每日里天亮得极早。而唐思晨则被同学们戏称为“比公鸡打鸣还准时”。只因为第一缕阳光升起,便意味着洞窟里开始有了自然光线。到了下午,太阳渐渐西移,光线便没有那样充足了。她赶最早的车去莫高窟,线描,调色,在木梯上爬上爬下地观摩,时间过得如同指缝间流下的沙,不知不觉,实习期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离开前每个人都交出了自己的作品。思晨临摹的是瓜州榆林窟第2窟中的《水月观音》,受到研究所老师们的一致赞赏。更叫人意外的是,那一日敦煌研究院的名誉院长钱之焕先生也认出了这个小姑娘,向同事推荐说:“画画的年轻人,却在历史背景上下过苦功的,如今寥寥无几了。”
究竟是满怀怅然、抑或是不舍离开,唐思晨并没有细究,只知道回到空气湿润的文岛,才发现时不时地擦护手霜和润唇膏已经成为生活中难以戒掉的小小习惯了。
在学校的最后一段时间无疑是匆忙的。
论文和工作,其实哪一样思晨都进行得井井有条。论文题目是在敦煌确定的,进展良好;至于工作,文岛市一家极有名的画廊向她递出橄榄枝,而乔远川却说:“你觉得市美术馆怎么样?我觉得清闲又稳定,适合女孩子。”
思晨不知道他是怎么替自己争取到这样好的名额的,惊讶之余,却没有很快答应下来。仿佛是不知足,总是觉得失落了什么,隐隐觉得怅然。
“喂,回神了。”乔远川很不满地敲敲桌子,“工作的事你考虑好了吗?假如还是不喜欢,那干脆就当画家吧?”
思晨“啊”了一声,讷讷地说:“别开玩笑了,我不想饿死。”
“我养着你。”他微笑着说,假若在学校的时候他只是个年轻俊朗的男生,那么如今,乔远川的眼神已经开始内敛,却又矛盾地锋锐,那是一种经过历练后的风华正茂。
事实上思晨这样恍惚,已经整整一天了。
上午她很意外地接到了苏美娟教授的电话,询问她是否有意愿参加敦煌研究院下属美术所的招聘考试,并且明言,很希望她能来敦煌共事。如果通过笔试,面试基本就不会有问题,苏教授甚至说她可以带着她做学生。这样的殊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问题在于,那既然是正式编制,必然是要在敦煌定居。尽管心底一直在蠢蠢欲动,但她始终不敢开口和乔远川说起。
“乔远川,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思晨用力捧着那杯奶茶,十分难以启齿,“我——”
“不是吧?我们应该没那么不小心啊?”乔远川低低地笑,有些不怀好意,“不过有了也好,生下来吧。我喜欢女孩——”
“你!”思晨脸都涨红了,有些气急败坏,“你能不能正经点!”
“不是怀孕的事吗?”乔远川依然在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略略生起了些不安,“那是什么事?”
思晨简单地说完,他的一双眸子沉凝下来,开始沉默。
他沉默的时候,往往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动声色间,乔远川语气已经变得低且冷淡:“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对我提出这个,是因为你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不是。”思晨勉强说,“我没有决定,我只是征询你的意见。”
“意见?我说你不要去,你就不会去了?”乔远川勾了勾唇角,“那么将来有一天,你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了,你会不会回头来怪我,说是我毁了你的理想?”
思晨气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定居在敦煌,然后我们两地分居?还是我要迁就你,搬到沙漠里去?”
乔远川心中的怒火并不亚于她,马上要毕业,几乎要谈婚论嫁了,她忽然说要离开文岛——是,离开文岛可以,但是数千公里外的地方,又要自己如何能迁就得了她?!
思晨知道乔远川说得没错,对于未来的人生,她不该只凭着一时的激情就去决定。家庭,父母,哪一样都必须权衡……可是若说打电话回绝苏教授,她却总是觉得不甘心。
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纤瘦的身影几乎嵌在椅子上成为一抹剪影,思晨艰难地说:“我知道了。”
小丫头脸色煞白,彷徨无措,乔远川冷眼看着,却忽然很不争气地心疼了,继而是心软,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于是只是将眼神转开,简单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到宿舍的唐思晨开始长吁短叹。费祎平十分不解地看她一眼:“又怎么了?”胸口闷闷的,简直不能顺畅地呼吸,思晨想说什么,又顿住,闷闷地说:“没什么。”
那天晚上,这个即将毕业、面临选择人生道路的唐思晨,失眠了整晚,然后写了长长一条短信。
短信是这样写的:
“乔远川,关于工作的事我考虑到现在,我能在短信里和你说吗?你知道我很爱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结婚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呢?我们能不能给彼此一两年的时间,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你也是。结婚的时候,大家都会没有遗憾吧?假如……这一两年的时间,我们都不能熬过去——呸呸呸,不说这种话。总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肿着眼睛,打了很久,又翻来覆去地看,最终摁下发送,是在早上的5点。
室友的呼吸平静,睡得正香。而她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滴的一声。他竟然也没睡。
回复却比她写的简洁得多,只有一个字:“好。”
思晨将脸埋在毯子里,心情却是欢呼雀跃的。
很久之后,唐思晨又一次翻到了这条短信,上边说:假如……这一两年的时间,我们都不能熬过去——
奇异的宿命感。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