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群投我以孤独
初秋的傍晚,落日熔金。带了余热的光线顺着尚且葳蕤繁密的枝叶间落下来,流淌在唐思晨的颈上、臂上,和着海边城市特有的润泽气流,有着微妙的温润舒适感。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而地上的光影,顺势将指尖拔得更为修长。思晨的目光落在这双无比熟悉的手上,又猝然收回。如果是两年前……这双手一定还沾满了各色油料。至于现在,有些自嘲,又有几分无奈地勾起唇角,唐思晨继续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思晨?”
似乎有人大声地在路的另一边招呼自己,思晨摘了耳机,有些迟疑地往身后望去。
团委的小费老师已经飞快奔至她面前,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小路上跑:“来来来,帮个忙思晨,一时间找不到人了!”
思晨只来得及将耳机扯下来,问了句“干什么”,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疾奔,最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大礼堂台阶下。
说是“小费老师”,其实费祎平是唐思晨本科时的同学,因为留校工作,现在见面的时候,思晨就半开玩笑地喊她“小费老师”。
“dab今天宣讲会,帮忙守下侧门,那几个学生赶不过来……”
费祎平焦头烂额的模样,实在无法让思晨说“不”。她只能点了点头,费祎平转身又进礼堂里去布置会场了。
思晨重新将双肩包背好,老老实实地开始帮忙,拦住了一个试图偷偷溜进去的女生:“同学,有票吗?请出示一下。”
宣讲会7点半开始,而人潮却汹涌不断,一波一波的,5点多就有学生结伴而来了,大有将这个海大最宽敞的大礼堂挤满的趋势。
唐思晨百忙之中看到竖在一旁的宣传板,dab的logo简单却极有存在感,页面也是极清爽的,很符合当下年轻人的审美观。从今天的热烈的反响来看,这家充满活力的高科技企业,对于海大的莘莘学子来说,有着无可比拟的号召力。
说真的,唐思晨之前近两年的时间一直在外地的小城,许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了。有票的同学在往前挤,而门边还眼巴巴地等着好多没票、却希望借机混进去的学生,这让出入成为一件异常困难的事。唐思晨守了这里忘了那里,被人群压迫着,只觉得头昏脑涨。
7点的时候,有工作人员逆着人流从礼堂里边艰难地走到侧门,大声通知:“同学们,礼堂已经满了。不再进人,对不起,请离开吧。”
唐思晨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离开了吧?
人群中静默了一瞬,骤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有愤怒的声音在喊:“我们明明有票,为什么不能进去?”回应越来越强烈,那股由人流汇成的巨大力道,势不可挡地向窄小的侧门推进。
唐思晨就站在这股迎面而来的力道最前沿,眼前一黑,顿时就喘不过气来。混乱之中,她被人推搡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小小的扁舟,被扔进了巨浪中,连时空都一并撕碎。
她的手足变得冰凉,脑海里一片空白,却下意识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因为记忆里仿佛有一个人,尽全力地将自己保护在角落里,低头望着自己的眼睛,沉静地说:“把手放在胸前,别怕。”
恐惧,混乱,黑暗,不知过了多久,脚上的剧痛一阵阵传来,唐思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分明是人山人海,并没有那个模糊的人影……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失落隐隐而来,加上周遭的闷热与汗湿,思晨忽然有些惶恐地想到,她……会不会在这里被人踩死?
东倒西歪中也不知坚持了多久,直到人群外传来声音:“同学们,请不要再往前挤。大礼堂前会有投影屏幕,大家可以就地观看,请不要再往前挤了!”
反复播出数遍后,巨大的冲力终于渐渐和缓下来。
也就是这瞬间,又有几个年轻人挤了进来,拦在侧门前,重新筑起一道人墙,终于把里外隔开了。
因为有了空隙,思晨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手指抚在被踩肿的脚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身边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扶起她:“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谢谢。”思晨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剧痛压下去,“没关系。”
“小叶,你陪这位同学去医院看看。”
是一道很特别却又很低沉的男声,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并不是在询问,而是指示,又或者是吩咐,不容拒绝。
小叶扶着唐思晨离开的时候,她匆忙间回了下头,只看到一个穿着黑色polo衫与灰色长裤的挺拔背影,被人群簇拥着,从另一个门进去了。
几个团委的同学忙着组织纪律去了,而那个叫“小叶”的年轻人异常坚持,思晨到底还是被送去了校医院。
车子是银色的沃尔沃,思晨坐上去的时候略略有些不安。
“校医院是在……”小叶十分有礼貌地回头问她。
“往前开一点儿,就那幢灰色的房子。”思晨指着路,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不用送我去的,很近……”
“不行。”小叶没有回头,却彬彬有礼地拒绝,理由很是冠冕堂皇,“dab的企业文化中最受重视的一项是以人为本,我们来海大宣讲,却置受伤的同学不理,传出去不成了自毁招牌吗?”
思晨没有再争辩:“好吧,谢谢你。”
“哎,你们学生会组织得可真不怎么样。”小叶见她皱着眉头,以为她是怕痛,随便扯了几句,“我们老板一进门,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你们老板是?”
“徐泊原啊,刚才他说送你来医院的。”
后边没有发出意想之中的一声惊讶的“啊”,小叶不禁侧头看着她。
这个女生只是安静地坐着,脸色发白,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几分茫然,倒是有几分漠不关心的样子,似乎没听说过“徐泊原”这个名字。
“你没听说过吗?”
思晨很礼貌地摇摇头:“不熟悉。”
小叶抚额,心中断定这个学生和社会已经脱节不少时间了。
事实上,唐思晨对这个名字,确实很不敏感……甚至对于dab,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刚刚看到的企业logo上。从艺术角度来说,这个设计很不错,简洁却不失简单。
校医院只剩急诊室亮着灯,小叶扶着思晨坐下,又摁了摁电铃,值班医生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打着哈欠:“怎么回事?”
唐思晨一蹦一蹦的,挽起了长裙:“脚被踩肿了。”
医生简单检查了下思晨被踩肿的脚趾,唰唰地开始在病历上写字。
“她没事吧?”小叶问医生,“严重吗?”
“别的科室下班了,这里检查不出来。”医生耸耸肩,“我开张证明,你们去中心医院的骨科做下检查吧,拍张片看看有没有骨折。”
小叶正要接话,手机响了起来,他转身去接:“是,我还在校医院。您稍等一会儿……好的。”
挂了电话,小叶十分果断地拿了医生开的证明说:“我去安排车子,现在去医院吧。”
思晨只是不置可否地拿起了自己的书包。
一直走到校医院门口,她才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小叶的手臂,微笑着说:“就送到这里吧。您一定很忙,不打扰了。我现在好多了,自己可以回宿舍。”
小叶有些愕然。
“我先走了。”唐思晨挥了挥手,没有给他多考虑的时间,“我的脚真的没事。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徐泊原和dab的王副总走在海大校园里,一边谈论着今晚的宣讲会。不得不说,之前组织活动的不力,让这位习惯了凡事井井有条的dab帝国决策人有些失望和不快。当然,徐泊原并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这样的混乱。
他当然不会出现在dab每一场宣讲会上。之所以这一次特意来海大,于公,dab从不放过最出色的人才,而海大的计算机系排名一直是全国第一;于私,徐泊原是因为一个人,而有些想了解这个学校。
此刻他放松地在校园中呼吸着日暮后的空气,一辆银色的车子停在路灯下,助理小叶看着渐渐走近的两人,扬声招呼说:“徐先生,王副总,这里。”
“那个女孩没事了吗?”徐泊原坐上车后,才想了起来。
小叶刚刚插上车钥匙,无奈地伸手夹起前座上那张医生诊断证明:“她说自己没事了,刚走。”
白色的纸张唰地响了响,从眼前一晃而过的时候,借着车内的灯光,徐泊原一眼就记住了那个名字。
抿了抿唇,他淡声问道:“那女生叫什么名字?”
“唐思晨。”小叶很快地说,发动了汽车。
车子平稳地启动,滑进夜色中。
记忆深处似乎还带着小小的阴影,徐泊原忽然说:“她真的没事?”
“医生说最好去中心医院拍片,看看有没有骨折。”小叶说,“不过她坚持说不用了。”
或许是觉得徐先生的态度太过认真了一些,小叶好奇地看了后视镜一眼。
“小叶,在这里停一下车。”徐泊原沉吟了一会儿,“你和王副总坐后边的车走。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车子追上唐思晨,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她正走在海大最美的一条大道上。路边是一幢幢小楼,墙壁上满是爬山虎。因是初秋,有些叶子落了,有些却还没有,带着脆生生的焦黄,被微风拂着,唰唰作响,有如天籁。
身边忽然有刹车的声音,思晨从静谧中抽身,退了一步,眯起眼睛看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
黑色polo衫,灰色长裤,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一手扶着车门,侧了身子打量自己,彬彬有礼地问:“是唐小姐?”
唐思晨的思绪有片刻停顿,尤其是目光掠到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目之时,她忽然察觉出自己心跳的些微加快。
半边侧脸都隐匿在黑暗中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某个人竟然这样相似。
她难以克制地去望向他的眸子,努力地想要猜测他在想什么,可那里就像大海,无边无际。便是纵身而入又如何?其中小小的漩涡,便能将你吞噬,而他,只是回望你,不动声色。
“徐……”思晨回过神,发现自己记不清那个名字了,小心翼翼地顿了顿,试探性地说,“你是徐原泊先生吗?”
徐泊原浅浅笑了笑,低头望向她的脚,并不甚在意地说:“徐泊原。”
“呃……”思晨微微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我想确认一下,你的脚没事吧?”
“唔,没事。”
“是不是没事,医生说了才算。”徐泊原替她扶住车门,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上车吧。”
心里是那样抗拒去医院拍片,思晨坐上车之后,才有些恍惚地发现,自己怎么会被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给说服了呢?
一模一样的话,助理小叶之前说过,徐泊原再说一遍未必多有新意。可是当这个男人认真地看着你,用不疾不徐的语速,温和妥帖地告诉你该做什么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在无理取闹了?又或者,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了吗?于是很快妥协,照他说的去办。
唐思晨不禁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男人,心中暗暗地揣测着他的年龄。
修剪得颇短的黑发,看得出很是浓密;眼窝处微微有些下陷,与极挺的鼻梁两相映衬,愈发显出五官的立体。如果他只是这样坐着的话,她猜他可能二十七八岁?
许是察觉到思晨的打量,徐泊原索性侧过头,微笑着询问:“唐小姐是海大的学生吗?”
“哦晨回过神,礼貌地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他的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个孩子。
“我猜你……不是本科生吧?”
“毕业两年多了。”思晨有些自嘲般摸摸脸颊,她看起来这么老了吗?一眼让人看出不是本科生。
“那现在?”
“研一。”思晨微微扬起下巴,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流逝而过的夜景,路灯的光影如琉璃色般在视线的尽头连绵。
徐泊原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色掠在眼底,目光从她身上那件简单到毫无特色的白色t恤上移开,浅浅问道:“唐小姐是艺术系的吧?”
“不是。”唐思晨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测他真实的想法,隔了许久才回答,“我是历史系的学生。”
徐泊原有些惊讶,不是因为这个回答,而是她的表情——看起来这个问题像是触到了什么阴冷而难以言说的禁忌,让这个小姑娘一下子沉默下来,转头望向窗外,再不说话了。
思晨专注地看着窗外夜景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了看,原来是当日的手机报。随便拉了几页,直到科技讯息那里,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介绍dab最新的一款音乐播放器,粉丝疯狂抢购限量版。再拉到经济版,是dab与国外某知名软件公司的战略合作协议的新闻,还配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的人,好像就坐在自己身边,沉默而专注地开车。
唐思晨不禁挑起眉,趁着红灯,她将图片给他看,又有些好奇地开口说:“徐先生,这是你吗?你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徐泊原一愕,随即舒展了眉微笑:“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名气。”
这句话说得异常轻松,仿佛名气于他,并不是一件必需品,也不值得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份豁达,倒让思晨微微一怔。
车子开至停车场,徐泊原扶着唐思晨下车,轻托她的右臂,十分巧妙地使着力,尽量让她轻松一些,却又不露痕迹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不会让年轻女生觉得尴尬。
“你介意我称呼你思晨吗?”徐泊原微笑着说,“这样听起来亲切一些。”
“哦,当然不介意。”
“思晨,你好像有点紧张。”徐泊原笑了笑,急诊大厅的灯光从前边落下来,让他的侧脸看上去轮廓分明,而他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暖意,“拍片又不会痛,不用怕。”
徐泊原的气息拂过唐思晨的耳边,带起一阵痒意。思晨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是渗透着苦涩的,仿佛有些勉强:“我并不是在怕。”
“那就好。”徐泊原摁下电梯的上行键,微笑着说,“很快就好了。”
思晨后来才颇为迟钝地想到,徐泊原一定是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否则检查就不会这么顺利,这么迅速。
值班医生替她检查完,又拍完ct,从骨科出来的时候,她便看见徐泊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宁静。只是此时此刻,唐思晨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即便是等人,这位徐先生也永远是风度最为优雅的那一个。
她站在素白的走廊中,心神不稳,尽管印象单薄得几乎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了,可记忆中还是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他不像眼前的徐泊原——假若徐泊原如同百年发酵后的名酒,醇厚甘冽,那么那个人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热烈青葱,灼烧着盛夏的太阳。
她倚在墙上胡思乱想,徐泊原便已经敏锐地抬起头,微笑着站起来说:“好了?”
思晨点点头。
“实在对不起,公司里有一些亟需处理的事,我必须得回去。”徐泊原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我的助理和你们学校一位老师正在赶过来,马上就到了。”
“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没事的。”唐思晨连忙说,并摆了摆手,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事。”
徐泊原颔首,略略沉吟一会儿:“抱歉,没有带名片出来。思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方便留下你的手机号码吗?”
唐思晨报了一串长长的号码,道了别,看着这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才慢慢坐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和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男人相处,她觉得难以抗拒,所以有些吃力。思晨微微仰头靠着木椅后边的墙面,却又出人意料地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什么东西失而复回。
思晨睁开眼睛。
徐泊原还是回来了,俯下身,皱着眉打量唐思晨,并没有掩饰起担心:“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你的脸色很不好。”
唐思晨伸手抚抚自己的脸颊,她猜自己的脸色一定白得太可怕了,于是重重呼了一口气:“我不喜欢医院。”
走廊上的白色灯光倾泻在她毫无生机的两颊上,她的气息似乎微弱得难以察觉。徐泊原凝视她,良久,在她身边坐下,却伸手过去,握了握她已经放回膝盖上的手。
唐思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并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可是眼前的徐泊原,似乎是一个例外。他的掌心十分温暖,指腹摩挲过女孩的手背,微微有些粗糙。
他很快放开,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只是鼓励——而这个动作的含义,又远胜于一句“别紧张”。
脸颊上红晕如轻雨般拂过,思晨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
坐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
费祎平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思晨的手,喘着气说:“你没事吧?”
思晨反过来扣住了费祎平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小声说:“没事。”
费祎平的脸色不比唐思晨好,眼神里全是小心翼翼,端详了她足足有十秒钟,才舒了口气。
片刻之后,小费老师将目光移到了思晨旁边的男人身上,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费祎平当然不会像唐思晨那样,对徐泊原一无所知。她刚刚亲眼见识了海大学子的热情——这种热情实在是过了头,竟然有人下午三四点就溜进大礼堂占座,这也导致了一部分有票的学生进不去,最后差点酿成踩踏事故。而素来以理智著称的海大学生们,并不是对谁都抱有这样高的热情的。
“徐先生?”费祎平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红了脸,“您……还在这里啊?”
“你好。”徐泊原和善地笑了笑,低低对助理说了几句话,便对唐思晨说,“看起来我不用陪在这里了。”
“当然,您请便吧。”
“小叶,有了结果告诉我一声。”徐泊原和两个女孩子一一道别,这才礼貌地离开。
思晨看着费祎平想问却又强忍着的痛苦表情,微微笑着转开脸,却看见医生探了头出来,招呼了一声:“唐思晨?”
用力抿住了唇,手指掐在了费祎平的手臂上却毫不自知,唐思晨深呼吸一口,尽量平静地说:“是我。”
“过来拿报告。”
费祎平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扶着她站起来。
白色的走廊,阴冷的过堂风,古怪的气味,影像层层重叠,思晨强忍住轻微的晕眩感,慢慢走向办公室。
“我就说结果没事的嘛。”走出急诊大厅的时候已近深夜,费祎平笑嘻嘻地说,“谢天谢地。”
“我也说了没事。可是就是有人不信啊。”思晨半开玩笑地望向小叶,“谢谢你了。如果见到徐先生,也请一并代我谢谢他。”
车子开至海大的学生宿舍,费祎平扶着思晨上楼,一边悄声问她:“是徐泊原亲自送你去医院的?”
唐思晨有些茫然地搔搔头说:“是啊。”
费祎平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加重语气感叹说:“徐泊原哎!”
唐思晨忍不住沉思:“他应该没什么可能看上我吧?”
“狗屎运能走两次吗?”费祎平有意轻嗤了一声,不屑一顾。
思晨低头找钥匙,手轻轻一抖,串着玩偶的钥匙链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思晨……”
小费老师发现自己又一次说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扯了扯好友的袖子。
她还是在摸索着那个仿佛忽然隐形不见的钥匙孔,直到“咔”的一声,扭开了门锁。
顺手摁下电灯开关,唐思晨侧头向不安的好友露齿一笑。日光灯跳亮的那个瞬间,忽明忽暗的光影转换,无声地落在思晨长长的睫毛末端,眸色灵动又狡黠——这让费祎平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本科时那个爱笑爱闹的糖糖。
“糖糖……”
听到这个名字,唐思晨下意识地怔了怔,很快便掩饰起表情:“你要不要和我挤一晚上?今天挺晚了。”
“好啊。”费祎平连忙收起适才的表情,笑着说,“你导师对你真好,特意帮你申请的单人宿舍呢!”
她大咧咧地在书桌边坐下,目光便扫向了那一排足有砖头厚的书上。大多数是敦煌卷子的影印版本,甚至书卷的旁边还放着一个放大镜。费祎平回头望着在倒水的唐思晨,眼神倏然间便黯下来……她认识的唐思晨,应该是那个整日泡在画室、在色彩与线条间毫不吝啬地泼洒自己天分的艺术系女生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只能埋首在故纸堆里,终日检校史籍了呢?
“哎,你小心哦。”唐思晨一把拍掉费祎平抚着书页的手,“这些书原本不让带出资料室的。弄坏了我可没钱赔。”
讪讪笑了笑,费祎平小心地打量着思晨的神色,开口说:“思晨,那个时候……”
仿佛预料到了她会说什么,唐思晨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睡觉了,小费老师。明天我还要早起呢。”
翌日是周一。费祎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声响,摸索出手表看了看:“你怎么这么早起床?”
“习惯了。”唐思晨扎起马尾,看了看时间,“你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
到底还是爬起来了。费祎平一边打着哈欠穿衣服,一边问:“改作息啦?以前你不是最爱熬夜之后睡懒觉的吗?”
“在敦煌的时候没办法,早晨是光线最好的时候,很早就要进窟龛了。”思晨喝了口水,一边查看着资料,一边说,“而且那边天亮得也早。”
“那边……真的有这么好吗?”费祎平洗脸的动作顿了顿,“思晨,你对我说实话,不要赌气。”
“赌气?”唐思晨失笑,伸手托了下颌,慢慢地说,“我为什么要赌气?”
费祎平张口结舌了一阵,却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闷闷地洗完脸,说:“我去吃早饭,你去不去?”
“一起去吧。”思晨站起来,略略收拾了一下,“我要去博物馆。”
走出海大的校门的时候还很早,甚至没到工薪族们上班的时间。
踩在舒脆金黄的梧桐树叶上,唐思晨步行前去文岛市博物馆。
空落落的大街上还笼着淡淡一层薄雾,像是尚未拉下轻纱的少女,若隐若现间,这个城市尚未露出狰狞、弱肉强食的一面。等红灯的时候,唐思晨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幢风格凝重的青灰色建筑,耸了耸肩膀,发现秋日的凉意,已经渐渐地渗进了这个城市的风声中。
敦煌艺术大展会将于下星期在文岛市举行。而唐思晨的导师是国内外赫赫有名的敦煌学专家钱之焕先生,作为展览方特邀的顾问,他投注了不少心力。于是每日赶去博物馆,与工作人员商讨布展事宜,也成了唐思晨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工作。
今天将会检查最后一个洞窟的电子导游录音。思晨一边听,一边记录要点以便比对:
“仿248窟,北魏时期。中心塔柱式,西向……佛陀袈裟边缘的石青色,与整体的红色对比十分强烈。这个洞窟是莫高窟早期洞窟中的代表……”
差不多快结束时,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可是声音非常熟悉,一句“徐先生”便脱口而出。
“是我,思晨。”那个人随意省略了唐思晨的姓,遵守昨晚的约定,并没有将她称为“唐小姐”。
“我的脚没事,多谢你的关心。”思晨主动说,“也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徐泊原只是笑了笑,掠过了这个话题:“你在学校吗?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唐思晨握着听筒,朝着电梯方向走了几步,又倏然止住:“为什么?”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瞬,徐泊原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十分平静:“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和你很投缘。”
思晨想了想:“好啊,有机会的话。不过最近我都不在学校。”
“我希望,这个电话……和之前的要求并没有太唐突。”挂电话前,徐泊原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十分诚恳的语气说,“你知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与你做个朋友。”
这个年轻男人,轻而易举地,就会有一种让人信赖他的力量。
唐思晨相信他的话,毫无道理地,觉得假若自己一味排斥,倒会显得不够大方。
“当然不会。徐先生,我最近都在博物馆筹备一个敦煌大展,有兴趣你可以来看看。”
“好,一言为定。”
这个电话之后,唐思晨没有接到徐泊原的任何电话。事实上,她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朋友,因为在紧张而细致的筹备之后,敦煌艺术大展如期开幕。
因是敦煌艺术,此次展出包括了敦煌壁画、雕塑、经卷乃至精仿的窟龛。文岛市博物馆一楼的全部展区,经过数月准备,精心仿制了十二个极典型的精品洞窟,对参观者开放。
而此次大展在文岛市的受欢迎程度,也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博物馆原有的开馆时间是每日早上9点,因为人流量的暴增,不得不提前到了8点半,而闭馆时间,也顺延了半小时。即便是这样,每天早上仍有人提早两个多小时来排队等候入场。到了高峰期,队伍能在广场上绕上好几圈。至于团体预约,也是源源不断。
敦煌这个词,就像是奥运会,或者世博会,在这个城市,随处可闻。而工作人员们,除了满负荷的运作外,也由衷地感到很欣慰。
每日惯常的整点检查。唐思晨踏进展室,仪器还在测试着文物的各种指标,包括参观者带来的二氧化碳、潮湿度对壁画的损害等等。
她检查了一会儿仪器,忽然听到有人在抱怨:“灯光怎么这么暗?而且还不能拍照?”说完还用手电敲了敲墙壁。
博物馆的志愿者连忙上前阻止,那个游客却理智气壮地说:“反正是假的,有什么关系?”
思晨拦住了志愿者,站在了壁画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这位先生,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系列仿制窟龛中的壁画、雕塑均是名家所制。经过敦煌研究院数十年的精心研究仿制,本身便是了不起的艺术品。”她顿了顿,“敦煌壁画的色彩线条因为种种不可抗的原因在退化、消失,即便有现在的科技保护,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这种退化延后数十年。如果有一日,它真正消失了,那么我们能看到的,便只有这些你不在意的壁画以及影音资料了。所以为什么不能拍照,您能理解了吗?”
因为气愤,她的语速有些快,她不明白……为什么周围永远会有只拿自己的思维方式来衡量世界的人存在,也不懂那些人为什么永远这样理直气壮。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或许是因为这样,那人倒什么都不敢说了,悻悻地走开。思晨平复了下呼吸,穿过人群,走向雕塑展区。
雕塑展区里的,却是一片童真,终于让唐思晨的心情微妙地好转了。
塑像用栏杆围起,而周围坐了一地的小朋友,大概都是五六岁,手里捧着纸笔,正在做写生作业。铺满一地的,还有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小书包、蜡笔。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涂涂画画,很是认真。带队的老师穿梭其中,时不时低头指导小朋友们画画。
思晨忍不住笑了笑,悄悄走了进去。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只比她晚到数分钟,在这个展区的另一个侧门,被人群簇拥而来的徐泊原忽然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望向极为明净的雕塑展区,微微挑起了眉梢。
初唐时的塑像默然立着,佛祖左手平伸向上,作与愿印,眸梢轻轻飞扬,袈裟垂低,神态安宁。从落地窗外落到室内的阳光柔和地陈铺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悄声慢语间激起尘埃飞旋,轻灵静谧。
陪着徐泊原一道来的工作人员向他解释说:“徐先生,今天上午有特别给小朋友们安排素描写生……”
徐泊原的目光似乎落在其中一个身影上,良久,才微笑着转开视线:“这样做很好。”
“要不我们先去壁画馆吧?”
“我想过去看看。”徐泊原迈出了半步,重又回头吩咐说,“请不要打扰他们。”
在身后十数道诧异的目光中,徐泊原毫不迟疑地踏入展厅内,站到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后。
面对一尊颇为复杂的佛像,孩子们想象力便异常丰富起来,表现在“作品”上,有人将佛像的高髻换成了一朵花,也有人将菩萨身上的锦裙改短,总之,色彩五彩斑斓,很是童稚可爱。
眼前的小男孩,绝对属于“自由发挥”型的选手了。
假如光看白纸上那一堆黑漆漆的线条和椭圆的组合,大概没人会猜到……他画的是一尊佛像雕塑吧……
小男孩画了一半,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像还是身边的同学们画得比较好啊……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有些自卑地扁了扁嘴巴。
“小朋友,画得很好啊。”一直蹲在旁边的一个陌生的姐姐忽然说,“你看你看,你和别人画的都不一样呢。”
小男孩睁着圆圆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这个不认识的姐姐。
而那个姐姐,也不负众望,开始努力夸奖这个很有“艺术天分”的小朋友,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抽象画派就是这样的啦”“线条也很好看”……总之,要让他认识到,这些是褒义词。
正当思晨为了孩子能听懂自己的表扬而绞尽脑汁的时候,身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近在耳侧,她不禁一怔,微微抬起了眼眸。
半身高低的玻璃围栏上倒映出半个身影,她看不到上半身,只见到笔挺的黑色西裤。
虽然觉得不思晨议,可她似乎能猜到,身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于是仓促间思晨要站起来,只是蹲得久了,双腿发麻,身子蓦然间失去了平衡,她又狼狈不堪地摔回地上。
那双手没来得及拉住她,只能适时地伸到她面前,思晨有些窘迫,徐泊原便十分自然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掌心有些粗糙,虎口扣着思晨的手腕,然后……他有些好笑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满满一手掌的油彩。而唐思晨,也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朋友有些郁闷地喊:“姐姐,你把我的油彩弄翻了。”
唐思晨咳嗽了一声,定了定神:“徐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徐泊原还来不及回答她,身后的工作人员已经敏感地发现这场小骚乱,走了过来:“徐先生,要去整理一下吗?”
徐泊原转头看着唐思晨:“一起去吗?”
“好……”看着他身后的人群,思晨忍不住问,“您是来……”
人多的时候,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就不止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朋友关系了……更多的,大约还是彼此间身份带来的距离感,这一个“您”,也终于让一直以来处于闲适状态的徐泊原轻轻地蹙了一下眉。
此刻的确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徐泊原只是简单地说:“来随便逛逛。”
思晨看了看他身后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想,随便逛逛是这样的排场,正式来了,该会怎么样呢?
略微整理清洁之后从卫生间出来,唐思晨有些意外地发现徐泊原并没有离开。他靠在洗手间外狭长的转廊中,似是一直在等她。
“如果不介意,我更愿意听听专业人士的讲解。”徐泊原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唇角的笑却是显而易见的,“唐小姐有空吗?”
这个男人很懂得以进为退,唐思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问:“你对敦煌艺术很感兴趣?”
“事实上,你没发现吗?”徐泊原温和地说,“这个大展的导览器、预约机,都是dab赞助的。”
“呃……”唐思晨看看手中的那款触摸式全新讲解仪,尴尬地笑笑,夸奖说,“难怪,很好用。”
原本大批跟随的工作人员,被徐泊原以“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为名,婉拒了陪同,而他跟着唐思晨,享有特权的,踏入了一个今天因维护闭展的仿制洞窟。
“仿427窟,开凿于隋朝。”
甫一踏入,唐思晨身后便听到一句轻轻的赞叹声。
这是每个踏入这里的参观者下意识的反应。
思晨示意他将手中的手电打开,光圈对着南壁,让壁画更加清楚一些:“这个窟的特色便在这里。徐先生你看这些飞天,明明图画是静止的,可你从这个角度看,像不像满壁风动?”
徐泊原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那大片的蓝色。
飞天一身接着一身,急速地掠向中央佛,身后飘带翩跹,流云被拂得四散。蓝色的衣身与褐色墙壁交织,颜色变幻之间,光影错落奇妙。
“满壁风动……”徐泊原重复了一遍,“汉语很美,我难以想象,还有什么词语可以媲美此刻的场景。的确满壁风动。”
思晨微微侧着脸,身处检测机器嗡嗡的声响中,一言不发。
徐泊原将视线收回来,忽然发现,她安静凝望壁画的神情……似乎更能吸引自己的目光。她似乎和他一样,第一次踏入这个洞窟,好奇与敬仰这样明显地表露出来,显而易见的,唇角的微笑都沉醉其中。
究竟是要怎样的坚持,才能对这些熟悉的东西,一如既往地保持热情?
徐泊原若有所思地一步步走近她,直到手电的光影中,两人的影子交错重叠。
“你在敦煌呆过一段时间?”
“两年。”唐思晨并没有察觉两人间的距离正在渐渐拉近,“过段时间还要回去。”
他的脚步顿了顿,缓缓地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看得到她眼中的热爱与执着,眼前这个看似单薄的女生,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放弃理想的人。可他忍不住要问,他想听她自己的回答。
思晨回头望定他,浅浅笑起来:“虽然比喻不恰当,可我觉得徐先生你一定能理解的,这就像是……dab之于你,你不觉得它,非常重要吗?”
对于这个答案,徐泊原并不惊诧,他在冷寂的洞窟里轻轻颔首,锋锐的侧影被润泽了数分,他的声音低沉而妥帖:“我完全能理解。”
从数个洞窟转出来,徐泊原看看时间,提议说:“午饭时间了。”
唐思晨瞅瞅他,有些迟疑。
“一顿午饭而已,不然我去帮你向领导请假?”他依然微笑,“我保证,不会耽搁很久,下午我还要赶去别的地方。”
思晨忙说了声“好”,心想与其扭捏着惊动了领导,还不如大方地答应。
就近去了博物馆的餐厅“风雅颂”。说起来,文岛市博物馆整体运营相当成功,除了极有特色的纪念品外,就连餐厅都入选了美食网上“特色餐厅”之一。典型的中式风格。招牌菜无不与文物有着关联。招牌菜是肉羹,容器是极古朴的青铜器;而翡翠白菜的叶片上有一只碧绿的蝈蝈,长须细腿,用面粉雕成,栩栩如生。
雅座是在二楼,临窗,采光极好。这一日又恰逢天晴,阳光热烈的自外落进来,足以让唐思晨看清这个男人清隽分明的轮廓与闲适安然的表情。他还在等着她先坐下,手中很是随意地挽着一件灰色西服,海蓝色细纹衬衣与便裤,将体形衬得更为修长。
她忽然觉得这个侧影这么熟悉,清爽的短发,并没有微笑、却总是微微勾起的唇角……思晨怔了怔,是强光迷糊了视线吗?她怎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周末有空吗?”对座的徐泊原并未察觉出她的失神,十指交叠放置在桌前,凝神看着她,“作为朋友,我想你不能拒绝我这个邀请。”
“什么?”
“因为,是我的生日聚会。”
唐思晨脱口而出:“你几岁?”
这个问题让提出者本身,也不由得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
泊原略作沉吟,笑了笑,“过了周末就是了。还有,不用不好意思,随便翻哪本杂志,上面都有我的资料。”
哦,30……唐思晨不由重新端详他,他是跨入了一个男人最好的那段时光吗?岁月恰如其分地将过往的青涩打磨去了——假若是一块上好的玉,那么此刻便是最温润端泽的时候。
而唐思晨的确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将气度这词描摹得如此优雅。
“呃,我……”
他坚持,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会来接你。其实只是朋友聚会,很随意,你来了就会知道——我的朋友各式各样,你会觉得很有趣。”
唐思晨自觉不是他的敌手。
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而思晨之所以将这个时间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与他聊天非常舒服,无论你说起哪个话题,他都认真地看着你,然后真诚地回应。思晨甚至觉得,他若去做访谈节目,也绰绰有余。
在离开之前,徐泊原低头看了看时间,接着略带抱歉地说:“恐怕我得走了。”
她忙说:“没关系,我也要工作了。”
送至博物馆的门口,早有车子候着了。徐泊原一手插了裤兜,回身慢慢说:“那么我们周末见。”
思晨笑了笑,看着司机拉开车门,转身离开。
助手坐在前座,递了手机给他:“徐先生,电话。”
徐泊原接过来,那个名字还在闪动,他略微一怔,望向高高台阶上那往回走的身影上,终于还是接起来:“远川?”
明天就是周六,困扰思晨的却是,她该送什么礼物给这位“新朋友”呢?
名牌手表、钢笔、袖扣,这些她买不起,可即使买得起,他亦不会如何喜欢。不知为何,唐思晨就是这般认定了,她记得那一天,徐泊原在医院的停车场,用自信的语气说:“这要看你如何定义名气。”
很多东西若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轻而易举地可以获得的,那么一个人断然是不会再如何珍视了。
思晨站了起来,打开了那个许久不曾开过的书柜。
翌日傍晚,思晨从博物馆出来,司机已在广场边等了许久。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司机却是惯常等人的,笑笑说:“没关系,还早,还早。”
因是周末,人流比往日还要多些。车子在川流不息的城市交通中,缓慢地往城东行去。这个初秋,还有着几分燥热,车子里却很清凉,凉风徐徐吹来,瑰丽的夕阳自天边折射下数道光线,其中一些辗转落进车内,在手上投下难以捉摸的光斑。
亦不知过了多久,思晨倚着车座,听到司机说:“唐小姐,到了。”
她正要下车,已经有人替自己拉开车门,伸手示意门厅说:“唐小姐,这边请。”
相比起市区,城郊清静许多,这座房子尤甚。
半人高的栅栏似乎更多的只是起着装饰作用,将那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围成一汪上好的翡翠,而其上,三三两两地有人走过,匆忙地做着最后的布置。别墅斜立在光影间,倒像是从油画中拓下来一般,风景难摹。
思晨看到徐泊原站在门口,阳光自他侧面落下,而他只是挥了挥手,满天霞光便似从指间滑过,她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你来了。”
思晨快步走过去,将手中的礼物递给他,微笑着说:“生日快乐。”
“谢谢。”长长一个卷轴,徐泊原双手接过来,旋即说:“你介意我现在打开吗?”
他今日在白衬衣外,另穿了一件灰色羊毛坎肩,看上去质地柔软。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短,却极齐整。这双手……倒似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思晨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在细节上,永远是无可挑剔的。
“怎么会?”她在心底感慨了一番,落落大方地说,“只怕你会不喜欢。”
他知她是客套话,只笑了笑,解开了外层缚着的那绸套,慢慢将里边的绢纸抽出来。
是一幅画。
临摹的是敦煌洞窟中极为著名的《西方三圣》。
三位菩萨两边是胁侍弟子与护法,神狮坐守,飞天撒花。三尊菩萨皆是沥粉堆金,璎珞缠颈,薄纱翩跹,细眉长目,体态说不尽的圆润婉转,望之即入神。
徐泊原自画间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我画的。”思晨怕他误会,解释说,“不是名家手笔。”
他眸中难掩赞赏之色,缓缓卷起了画卷:“思晨,你对每个朋友的生日礼物,都是这样慷慨吗?”
“慷慨?”唐思晨失笑,这画未必多么有价值,却是她用心画的。她只是……觉得这样一件礼物很有诚意罢了。
徐泊原领她走进书房,将墙面上的一处空白处指给她看:“我会将画放在这里。”
踩在绵密厚实的地毯上,人的心情也觉得放松而柔软,思晨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注意力放在了另一面墙上,她看到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那是《爱喝苦艾酒的女人》吗?
她有些不确定地走近一些,认真地端详,却不敢轻易断言这究竟是不是真品。她毕竟不是鉴赏家,良久,才迟疑着回头:“这是?”
“哦,毕加索的画,名字是什么什么女人。”徐泊原蹙起眉,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别笑话我附庸风雅,我真的只是一时间忘了。”
“爱喝苦艾酒的女人?”唐思晨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变了,她很想捂住嘴巴,呆滞了一会儿,又回过头去,喃喃地说,“毕加索的画啊……”
毕加索的某幅画曾经被拍出一亿美金的高价,光是听到名字就觉得奢侈。
难以从这样的震撼中回过神,唐思晨忽然想起之前他说的话,要把自己的那幅挂在《爱喝苦艾酒的女人》对面?
天呐!
这一定是个荒谬扭曲的世界。
这一天,唐思晨并没有准备好会遇到这么多令人震惊的事。
她的目光从名画上移开,又落在一边的书柜上,她看到了一张全家福。而这一次,她并不仅仅呆若木鸡,连指尖都开始泛起寒意。
是因为他吗?
徐泊原刻意地接近、邀约、聊天,只是因为他吗?
她有些艰涩的转过身,回望身后嘴角蓦然绷紧的男人,声音已经嘶哑得难以辨识:“他是你什么人?”
徐泊原依然静静的望着她,慢慢说:“外甥。”
“对不起,我要离开了。”唐思晨来不及去思考这其中的关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对不起。”
徐泊原只是轻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阻住了她此刻的仓皇,亦阻住了她的去意。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可你不想见他一面吗?”
“我不想。”
书房门已经被推开,那个人踏进了半步,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散,却又莫名的悦耳。
“阿原,阿姨说你和客人在书房——”
唐思晨猝然抬起眸子,视线中闯进了一个年轻男人,也撞散了那些纷纷扬扬的回忆。
高高的个子,散漫又仿佛是恶作剧的微笑,习惯性地微微扬着下颌,狭长明亮的眼中总是盛满了骄傲。
乔远川。
是他。
她该怎么向他打招呼?
若无其事。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那些都是好的,可她做不到。
唐思晨强迫自己转身,一眨不眨地看着徐泊原,他的脸他的微笑,可她一时之间全都模糊了。纷乱的光影与轮廓间,她只辨别出那个声音满是猝不及防的惊愕——“糖糖?你怎么在这里?”
糖糖……
那些回忆仿佛雨水,将唐思晨淋得忽冷忽热,而她,也确实没有做好准备,这样突如其来地见到乔远川。
思晨没有去看他,只是条件反射地说:“怎么这么巧?”
乔远川的目光由灼热,渐渐地变得冷却。他半倚着房门,视线越过她,径直望向屋内的另一个人:“原来我学妹是你的客人?”
徐泊原似乎一直是置身事外,直到此刻,才微微颔首:“思晨是我的客人。远川,既然你们认识,你替我招待一下。”
乔远川只是笑,眼角的余光掠到略微低着头的唐思晨身上,似是在等她怎么说。
“不用了。”再度开口的时候,唐思晨已经克制住所有异动的情绪,她用力攥着自己的掌心,回头对徐泊原说,“我忽然想起来,导师今晚找我还有事。祝你生日快乐,下次再见吧。”
借口拙劣得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望着徐泊原,希望他能说一句“好”。
每一秒都过得如此漫长,唐思晨的右手藏在口袋中,开始轻微地发抖,她想尖叫,也想不顾一切地离开,可理智与社交礼仪依然主导着意识,她无比清醒地站着,目光却渐渐变为恳求。
徐泊原什么都没说,依然抿着唇角,平静地凝视她,像是在审视,又仿佛在猜测。
良久,他才将目光轻轻移开,看见乔远川暗沉的眸色,发出略带讽刺的声音:“阿原,你的生日宴会就这么缺人?非要留着她?”
唐思晨不说话,长睫轻轻一颤。
而徐泊原终于开口:“那么唐小姐,我送你回学校。”
他拿了外套,接着伸手拍了拍唐思晨的肩膀。
傍晚的风从窗户间吹进二楼来,思晨及踝的长裙垂坠着,被风掀起一角,飘飘荡荡的,隐约露出下边一双帆布鞋。她的黑发就这样随意地披在身后,额前的刘海露出极自然的一个弧度来。
这真是个极瘦的女孩,掌心在抚过她肩胛的时候,徐泊原的心里竟生出出几分怜惜,又生出几分歉意来,终于还是用力握了握,低声说:“走吧。”
唐思晨木然跟着他,与乔远川擦肩而过。直到走到楼梯口,楼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仰着头说:“小舅舅,远川在上面吗?”
那是个美好的女孩子,容貌剔透得似乎只能用晶莹来形容,长长的卷发坠在身后,丰盈润泽。
唐思晨认得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又有几分煞白。她有些克制不住地想去看看乔远川的反应,他对她也会像以前对自己那样吗?
徐泊原淡淡笑了笑:“媛媛,远川该向你学学,怎么才是有规矩。”
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有些好奇地打量唐思晨。
只是徐泊原并没有再多做介绍,匆匆下了楼梯,向司机拿了钥匙,便带着唐思晨离开了。
吴媛媛走上楼梯,乔远川果然在那儿。
靠着墙壁,指间却夹着一支烟,他似是放松地靠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耀眼的一点火星之后,是长长一截烟灰。
“远川——”
乔远川慢慢睁开眼睛,因着这细微的动作,那截烟灰便似是有声,扑簌落了下来,融进了厚实的土耳其地毯中。
“你怎么又吸烟了?烟灰落在这里,不是故意为难阿姨吗?”女孩儿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嗔怪,“对了,小舅舅怎么走了?客人快来了——”
他缓慢地开口,仿佛每个字都耗尽力气:“她走了?”
吴媛媛只以为是“他”,笑着说:“和那个女生一起走的。对了,那个女生是谁?小舅舅的女朋友?”
乔远川不答,站直了身子,侧头望向窗外。静谧的花园中已然披上一层暗色,而那辆银色的沃尔沃闪着尾灯,正在慢慢地驶离。
这个城市的夜色已经席卷而来,令一直努力在宽大的车椅中坐得挺直的思晨觉得安全。她知道自己将表情绷得紧紧的,她也知道旁座那人并没有偷看自己的神色,可心底还是有一种近乎赤裸的焦灼感。
盘旋着沿山路而下,这条道路上人极少,车子亦开得顺畅。与几辆车擦肩而过,徐泊原便接起电话来。因为安静,思晨将电话那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刚才好像看到你的车了。”
“哦,是我,有些事出去一趟。”徐泊原并不多话,简单说了几句,便挂上电话,接着极为自然地转向唐思晨,“现在好一些了吗?”
只这一侧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唐思晨低着头,无声之中,整张脸湿漉漉的,竟是泪流满面。
他从未将刹车踩得如此彻底,剧烈的刹车声中,车子依然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徐泊原有些难以控制地伸出手去,做出了自他认识她以来最不绅士的动作——他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转向自己,低沉地问:“见远川一面,对你来说这么不好受?”
思晨沉默一会儿,整个车厢内,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她依然满脸的泪水,却苦笑了一声:“徐先生,我的……一片隐形眼镜刚才掉下来。我想,大概在这车子里吧。”
徐泊原的表情明显滞了滞,接着慢慢放开她,先是忍俊不禁,接着又笑出声,极为愉快的样子。
“你车里有矿泉水吗?”
他便下车,从后备厢中拿了一瓶出来,十分体贴地招呼她:“你下来,我帮你倒水。”
像是一股清泉汩汩而下,绢绸的柔润感触到了肌肤上,思晨蹲着,拿手掬着水,洗净了双手,索性又将另一片隐形眼镜摘了下来。
徐泊原已经拧紧了瓶盖,半倚着车身,指了指远处的城市夜景说:“你过来看。”
唐思晨慢慢走到他身边,问:“你的生日晚会,主人却不在,不大好吧?”
“我的生日晚会,第一个客人就跑了,很失败。”他笑,转过了目光,凝视着她说,“没关系,到了我这个年纪,过个生日晚会还要考虑旁人的想法,未免也太不自由了。”
其实他并不比思晨大多少,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由他来说,思晨并未觉得有不妥。
“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次也是过生日。因为心情很不好,只想一个人呆着。写程序,或者做实验。可是一帮兄弟对我说,‘嗨,泊原,我们去庆祝一下。’他们兴致很高,我不忍扫兴,当然也答应了。那一晚玩得……”徐泊原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说,“前所未有地放纵。可是清醒之后,我却后悔了。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原本就生病的人,又借酒消愁了一场。很不好。”
“从那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任何时候,不要因为别人,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思晨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唇。
她像他那样,靠着车身,眯起眼睛望向山下的阑珊灯火。
像是一幅铺陈开的《清明上河图》。每一盏或明或暗的灯下,演绎一出出悲欢离合;每一条纵横的道路上,奔驰着数不尽的人事变迁。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像尘埃;可悲的是,渺小的尘埃,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你是故意的吗?”思晨听到自己在问,“你认识我,是为了乔远川?”
“不要用故意这个词,它让我联想起利用,或者蓄谋。”徐泊原勾起唇角,温和地说,“第一次送你去医院的时候,的确是因为远川。至于后来,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是不是有重来一次的可能。太年轻的时候,其实不懂这个道理。”
思晨垂下了眸子,不自觉地用手臂拢在身前。
“你相信我,我不是那么爱管闲事的人。”徐泊原淡淡地说,自己似乎也有一丝困惑,困惑于为什么会做这些事。
他承认,第一次是因为这个名字——他记得乔远川女朋友的名字,于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可是第二次呢?原本只需要在远处观望,可他走过去了,就在她身后。那一日展厅的采光并不好,可他一低头,却能清晰地看到这个女孩的后颈,修长洁白,发丝轻柔地颤动,那种气息一直触到了心底。
那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好感。哪怕是以远川的名义接近,亦让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是你外甥?”
“是啊。”徐泊原有些遗憾地说,“虽然他从没有身为后辈的自觉。”
思晨忍不住笑了笑:“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爽的样子?”
徐泊原摊了摊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比我小四岁。你知道,最小的,总是最特别的。譬如,最受全家的宠爱。”
他见思晨笑了,又转了话题说:“我饿了。”
“呃?”
“走,去吃东西吧。”徐泊原顺手将自己的外套扔给她,“别着凉。”
“我不去了。”思晨手里攥着他质感极佳的外套,平静地说,“麻烦你送我回学校吧。”
虽然她知道徐泊原并无恶意,可是与乔远川相关的人与事,她不想过多牵涉其中。
“嘿,这样对一个寿星不好。”他替她拉开车门,认真地说。
到底拒绝不了。
上车的时候,唐思晨想,这个拥有毕加索名画的高科技新贵,会拿什么填饱肚子呢?
不过她不用多想,车子驶向的道路自己很熟悉,再往前停停走走几分钟,就是文岛市最有名的烧烤夜市,也就是海大后门的那条小巷。
随随便便地将车子停在了路边,思晨随着他下车的时候,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用地沟油做的可能性很大。”
徐泊原明显一怔:“地沟油?”
“呃……”思晨有些无从下手解释的感觉,“就是不健康。”
“哦,这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个员工推荐的。据说很好吃。”他们寻了一个露天摊位坐下来,“后来一直想着,却没时间过来。”
点了半打啤酒,几乎菜单上所有的菜,烤鱼、牛肚、羊肉串……周遭渐渐坐满了人,思晨有时候只是沉默地吃着,也有时候抬起头,随意的和他聊几句,直到喝得微醺。
对座的男人解开了一粒领口的扣子,双眸明亮如星。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思晨一愕:“难道现在不是吗?”
在夜市独有的油熏味中,他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心神的感觉。
“我是说,我们做朋友,和远川无关。”徐泊原伸手替她将玻璃杯中的啤酒倒满,白色细腻的泡沫渐渐地泛起来,仿佛天空时隐时现的云层,“也请你忘记,我今天做的愚蠢的事。”
思晨痛快地喝了一口酒,眼底没有阴霾,也没有郁结:“再好不过。”
她的唇角边还沾着一些啤酒沫,白白的,无端端地,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再柔软不过的触感。徐泊原原本只是在笑,心底忽然窜上一点点躁动,没有多想,便俯过身去。
桌椅低矮,而他们原本就处得近,只这一伸手,他的手指便扣在她颊边,指腹滑过唇边那道柔和的弧度,有些粗糙,又微痒。
这一次的接触,与以往的都不一样。思晨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有着男女间隐秘的暧昧涌动——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急速地往后一靠,语气有些慌乱起来:“你干什么?”
徐泊原却依然镇静,或许也是有些暗悔刚才的冲动,只含笑说:“抱歉……你刚才那样,让我想起了家里那只……”他故意顿了顿,“拉布拉多。”
“噗……”思晨忍不住笑了出来,脸颊却更轻易的红了,还不自觉的拿手抹了抹唇。
徐泊原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深,说的却煞有介事:“刚才你没见到,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它很可爱。”
“好啊。下次。”
他注意到她偷偷瞧了一次时间,也就从善如流地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学校。”
他们是在海大的后门分开的。
这个时候的校园,有着一日之内最后的热闹场景。还有学生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去吃夜宵,思晨一个人,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在林荫道上,长长的人影拖曳到了身前。
唐思晨走得很慢,本科宿舍楼下,楼管阿姨不耐烦地等在门口,而花坛边还有情侣低声说着话,舍不得分开。
这样熟悉。
脚步轻轻一顿,她似乎掠到一个更熟悉的身影。
暗色中看不清那人脸的轮廓,倚着树干的身躯颀长且随意,指间燃着一点红星——这让思晨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看错了,记忆中那个人,并不抽烟。
可那个人却慢慢地直起身子,走到思晨面前,带了些挑衅般盯着她:“他送你回来了?”
夜凉如水,秋虫悄鸣。
啤酒带来的那些燥热,被这样一句话,被这样一个人,彻底地驱散了。
他的眼风很冷,思晨忽然记起来,这不就是就是自己本科时住的那幢宿舍楼吗?那个时候,每个晚上,乔远川都来这里等她,引起注目无数,可他从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只是等她。
她没说话,也不想与他说话,侧了身就走。
乔远川跨上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害怕。
“你在害怕?”乔远川察觉出她的手冰凉,甚至能感知到颤抖,“怕我吗?”
怕?
这个词让思晨觉得陌生,却又无从反驳。她还记得第一次他抓住的自己的手腕,那个时候自己紧张、焦灼,可又莫名的兴奋,期待。他轻柔而不失力道地扣着自己手腕,只说:“好了,不打不相识,我们以后可以常见面吧?”
她怔怔地回望他。
远处似乎还有阿姨在大声喊:“同学,关门了。”
一切都没有变,可是那场不打不相识,却变了。
光影倒转,岁月无声。
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很久以前。
那个冬天。
上课铃刚刚响过,整座教学楼在倏然间便沉寂下来了。
一楼的保安刚刚从混乱纷杂的局面中解脱出来,正打算缩回凳子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这周可是考试周啊。保安侧了侧身,依然没有睁眼,心中却嘀咕了一声,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把学校当回事了,名牌大学也一个样。
唐思晨刚从室外的冰天雪地,一下子钻进暖气打得十足的教学楼,黑框眼镜立刻糊白了一片。来不及擦镜片了,按照学校的规矩,考试迟到15分钟,不准进场。她着急忙慌的看看手表,还剩10分钟,她得爬上六楼。
跑得太急了,一书包的东西,叮叮当当在响,唐思晨最终推开教室的大门,监考老师早就发完了卷子,跷着二郎腿,正悠闲地望向埋头写题的考生们。
“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唐思晨悄声向监考老师打了个招呼,眯起眼睛望向黑压压一片脑袋的教室。
“还有5分钟就禁止入场了。”中年男老师严厉地看了唐思晨一眼,“下次注意。自己找个位置坐下吧。”
《敦煌学概论》是一门全校公选课,当初选课名额是500个,所以用于考场的大教室足有三个。思晨所在艺术院就在这a617。不过迟到了,也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重新戴上眼镜,思晨看到倒数第一排的那个角落,有个男生拿起了自己放在一旁的大衣,赫然一个空位出现在思晨眼前。当下拿了试卷和答题纸,匆忙地奔向那里。
坐下打开书包,倒吸一口凉气。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水杯盖子没扣好,整个书包已经水漫金山。
天哪!
笔袋、纸巾、钥匙,这些就算了。
可是还有新买的,用了半年不到的手机,电子词典……全都泡在水里了。
更何况还有三本刚刚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
思晨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回头对自己身后的那个男生说:“同学,借我支笔好吗?”
后座的男生耸耸肩,摊手。
桌面上一张纸,一支笔,别无其他。
也是,现在的男生一个比一个潇洒,连课本都没有,哪来多余的笔。
隔了一条走廊,思晨探身对一个女生说:“同学,借支笔。”
女生正埋头答题,顺手递了一支笔过去。
监考老师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目光时不时扫来。思晨连忙握着那支笔向老师示意,自己是在借东西。
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思晨抖了抖试卷,扫了一眼卷面,幸好都不难。
她努力将这个意外从脑海里抛开,认真开始答题。
“敦煌卷子如今在国内,大多只能。”
——“微缩胶卷”。
“敦煌长卷中,( )是两面书写的。”
——“蝴蝶卷”。
……
“请简述,敦煌壁画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
思晨顿笔,想了想,才开始写:
“敦煌最早期的壁画,始于北凉。这是画像引入与突破的时期……到了西魏时期……”
教室里好热啊,思晨只觉得自己握着那杆圆珠笔的手又潮又腻,放下笔,甩了甩写得酸痛的手腕,努力回忆着西魏时期敦煌壁画的特点,是晕染与什么结合来着?
真的好热!尤其是身边还有暖气片!
唉,连帽子都忘了摘了。
思晨觉得头皮有些发痒,随手便去掀帽子——掀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是“晕染与线描”相结合,连忙写下那两个字。
“哈哈!”
身后忽然传来了不算轻的笑声。
唐思晨有些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才发现……有些不对。
自己的头上,帽子被掀了一半的地方凉凉的,还有几丝头发,被扯得很痛——晕死!她唐思晨今天,戴的根本不是帽子好不好!
是网上刚刚买来的假发啊!
因为想尝试短发,又舍不得剪掉长发,就买了假发尝鲜,刚才这样随手一扯,发套被掀了一半。现在好了,枯草似的一蓬堆在头上。难怪那个男生笑得这样肆无忌惮。
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发套扶正的时候,身后的男生还是颇不厚道地发出轻笑声。唐思晨终于被惹怒,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同学,请你不要再笑了!”
说完才一怔,这个高高的男生,眉目轮廓,倒是挺熟悉的。
“那两位同学,干什么呢?对,就是说你们。”监考老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俩人面前,低头看看这俩人的试卷,“好了,你们不用考试了。出去吧。”
说得干脆利落,一整个教室的目光,立刻便汇聚在这里。
“老师,不是……”思晨快要哭出来了,想要解释,可是眼看着监考老师已经在自己的卷面上画下一个记号,接着是那个男生的。
“好了,出去吧。”监考老师说,抽走了两份答卷。
她回头看了那个男生一眼,看他也是有些吃惊的表情,却没有多辩解。不过他比起思晨而言,显然更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耸耸肩,颇为潇洒地站起来,走向教室门口。
这一定是唐思晨自从考上大学以来,最倒霉的一天了!
她耷拉着脑袋走出教室外,也没抬头,左转往楼梯走去。
“喂!
“喂!喊你啊!”有人挡在自己面前。
思晨皱着眉头,心情极其恶劣地抬起头。
居然还是那个始作俑者!
她要疯了!
“快下课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对不起,没心情。”现在在走廊里,强忍着大吵大叫的冲动,对于二年级学生唐思晨来说,实在太困难了,她不得不深呼吸,转头不去看那张脸。
“那好吧,一起下去吧。”男生轻松地说,“你是艺术院的吗?”
不想说话。
“我叫乔远川,资环院的。大四。”
“我没想知道你是哪个院的,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唐思晨走到一楼的时候,终于抬头,有些愤恨地望向眼前这张俊朗、且看起来心情不错的脸,“再见!”
“好吧,再见。”乔远川照例耸耸肩,笑,“还会再见的。因为……我们大概要一起补考吧。”
海大艺术学院、国画专业二年级的学生唐思晨,在过完春节之后,回到了学校。
原本这个春节过得很不错,被海大的伙食折磨了半年之后,回家迅速地将自己养胖了。唐思晨趴在桌上开始研究自己本学期的减肥计划,顺便……又一次准备那……该死的公共课补考。
现在她已经彻底弄清了乔远川是什么人。
那不就是室友费祎平每天回寝室必然提起的人物吗?
而之所以当时她一时间没想起来,是因为那一日实在是太过忙乱了。
至于事后,费祎平完全不顾及好友被取消考试资格的低落心情,尖叫着问:“他请你一起吃饭了吗?真的吗?”
“拜托,我被取消考试资格了唉!”
“那是公共课啊,没关系的啦。下学期补考及格就行了。”费祎平执着地问之前的问题,“你干吗不答应啊?”
“倒胃口。”当时的唐思晨是这样回答的。
补考的教室很小。唐思晨走进去的时候,发现乔远川早自己一步,已经坐在了窗边的一个位置。
室内照例暖气十足,他穿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长腿伸在外边,很是随意地抬起头,向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客观地说,这是一个好看的男生。
清爽的鬓角,利落的轮廓,以及简单的打扮。
可是唐思晨一眼都不愿多瞧,低着头快步走到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坐下。
乔远川也只看了这一眼,勾了勾唇角,继续乐此不疲地转着指尖那支水笔。
“喂!”
思晨心烦意乱地翻了一页书,可惜被水浸泡之后,彻底坏了,不然戴着耳机,就可以当作没听见他在向自己打招呼了。
这样说起来,因为这门课考砸的缘故,这学期的奖学金大概也没戏了,连攒钱重买一个都没什么希望。
唐思晨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乔远川。
本以为他已经将头转过去了——原来没有,乔远川正勾着眼角,笑着望向她:“嗨,唐思晨是不是?又见面了。”
冷场。
唐思晨将头放回竖起的书本后边。
“其实,你不用这么深仇大恨地对我吧?”乔远川有些无奈地摸摸鼻子,“其实你没发现,是我被你害了吗?”
书本后边瞪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唐思晨抿抿唇,怒极反笑:“什么?”
“你要不是那么搞笑地把假发当帽子摘了,我也不至于来这里补考。”乔远川继续说,“大学四年,第一次补考,心情微妙复杂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唐思晨刹那间红了脸,想起那一日自己的狼狈,他又在后边极没风度地偷笑,真是怒火冲天。
“好了好了,看来这门大课,也就我俩补考了。”乔远川连忙补上一句,“不打不相识吧。”
谁要和你不打不相识啊!唐思晨看着监考老师抱着考卷走进来,将那句话吞进去,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因为对敦煌艺术十分感兴趣,思晨对于这门考试,其实是势在必得的。要不是出了那个岔子的话……可惜现在,不论答得多么好,只能拿一个及格分了。
一个半小时,唐思晨答得异常认真。最后监考老师都有些不耐烦了,频频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思晨看看时间,便将考卷交了上去。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乔远川早就交卷离开了。走廊暗暗的,只有两头的灯还亮着,思晨背着书包,眯起眼睛看着楼梯口那个身影,刚刚柔缓一些的脸色,瞬间又绷了起来。
“吃晚饭了吗?”
两条长腿在眼前晃来晃去,思晨不得不抬头望向乔远川:“吃了。”
“哦,这样啊。那考完一定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就当……庆祝补考通过。”乔远川深沉地说,“再哀悼一下本学年拿不到的奖学金。”
思晨借着模糊的灯光看看眼前男生棱角分明的脸,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样一直板着脸迁怒于他,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可言。算了,吃个饭就吃个饭吧,反正事已至此了,两个人都算倒霉。
这顿饭吃了很久,一道走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托室友的福,思晨发现其实彼此也不用再介绍什么了,她对于眼前这个男生,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星座爱好身高成绩……以及曾经的交往对象。
走到宿舍楼下,她随意地挥了挥手,正要离开,手腕却被扣住了。
路灯之下,她一低头,看到这个男生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匀称,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齐……真有些像自己院里音乐系那位钢琴王子的手。
心跳忽然就剧烈起来,她勇敢地抬起头,挑挑眉梢说:“喂,干吗?”
她的学长用一种优容的目光凝视她,有些执着,又坚定地说:“好了,不打不相识,我们以后可以常见面吧?”
然后……他们自然而然的,就天天见面了。
最终打破了这场回忆的,是忽然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和极为浓烈的酒气。
思晨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用了挣了挣,毫无效果,她又拿手肘去打他,可他只是微扬手臂,压制住她的挣扎,嘴唇贴在她发丝边,似是有些愤恨,却一字一句地说:“我……为什么还是想着你?”
脱口而出的时候,乔远川忽然觉得迷惘。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当初提出分手的是她,而他赌着一口气,发誓绝不先找她,如今遇到了,难道不该云淡风轻地让一切过去吗?可他为什么来这里?这样茫无目的地等在这里,对于她的出现,惊喜,却又是深深的失望。
怀里是这个熟悉的身体,空白的意识中忍不住又想叫她名字,于是这一次,他默然许久,低低地唤她:“糖糖……”
这一声糖糖,仿佛穿越了数年的时光,将一切全部抹杀。
思晨的鼻子开始发酸,脊背上也泛出冷汗,身子顿时僵住了。酒气一阵阵扑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声音冷却下来:“乔远川,放开我。”
那双手臂的主人也在恢复理智,力道松了一些。
思晨一挣,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你醉了。”
“我醉了?”乔远川竟笑出声来,是啊,他醉了,才会跑来这里等她。听着校园里的一切,他几乎以为,她不曾离开,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思晨往旁边站了站,拿出手机拨号码。
电话那头接得很快。
“徐先生吗?”她压低声音说,“唐思晨。”
“怎么了?”
“乔远川在我这里。他醉得不轻。”思晨慢慢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能找人送他回去吗?”
徐泊原没有片刻迟疑:“你陪着他,我马上来。”
或许是因为他的车子本就没开太远,也不过几分钟时间,大灯射出的光,明晃晃地射过来。思晨冲那灯光招了招手。
徐泊原下车,径直走到乔远川身前,说:“我送你回去。”
乔远川只笑了笑,走至思晨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语气异常清醒:“你为什么回来?”
“远川!”徐泊原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严厉。
思晨没有回答他,就像他们冷战时那样,总是倔强地将头撇开,仿佛不曾听见。
乔远川又深深地看她一眼,疾步往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徐泊原离开前,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唐思晨肩上,简洁地说:“抱歉。”
唐思晨摇摇头,在车子发动之前,转身离开。
那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乔远川一直等到徐泊原将车子拐弯,才慢慢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徐泊原静静地开车,微微抬起视线,望向后视镜:“你喝了多少酒?”
“我问你什么意思!”乔远川眯了眯眼睛,“阿原,你喜欢她?”
徐泊原依然不答。
“哪怕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介意?”
徐泊原将车子驶出海大,表情渐渐绷紧:“你回哪里?”
没有等到回答,他放缓了车速,往后瞥了一眼,乔远川倚着车门,已经沉沉睡去。
是真的醉了吧……徐泊原揉了揉额角,这家伙……工作上锐意进取、步步筹谋,怎么见了她,倏然间又分寸大乱了呢。
翌日一早,乔远川在一间并不属于自己的宽大卧室里醒来,头痛欲裂。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儿,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气,才察觉出这里是徐泊原郊外的别墅。
床边就放着熨烫整齐的衣物,他拿起来,慢慢穿上了,才推门而出。
从二楼往下,他抿了唇一步步走下去,听得到徐泊原的声音,是在打电话。
“嗯,在我这里……很好……”
阿姨一式一样地端上果汁和三明治,又递上一份报纸,乔远川简单地喝了一口,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直到徐泊原挂上电话:“我妈?”
泊原继续看报纸,也没抬头,“她说你昨晚没接电话。”
乔远川的脸色僵了僵:“我怎么在这里?”
哗啦一声,报纸翻过一页,徐泊原抬腕看看时间,简略地说:“你昨晚喝醉了。”
“你的车我让人去取了,马上就到。”徐泊原站起来,“还是我让人送你?”
“我昨晚去哪儿了?”乔远川若无其事地说,“你去哪里给我取车?”
徐泊原走过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海大。”
这一整日的工作,乔远川都做得心浮气躁。
徐泊原的司机替他取车回来,他甚至暂停了会议,去向他确认地点。
“是海大?”
司机的肯定回答让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昨晚也是你和徐先生一起来接我的?”
“这我不清楚。”
会议结束前的数分钟,乔远川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难以言说的疲倦。
秘书过来,尽心尽职地提醒他:“乔先生,您和吴小姐约好的时间到了。”
他皱眉,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和吴媛媛约了什么事。
“吴小姐要去医院,和专家约的是下午3点。”
“哦远川松了一口气,接过秘书递来的衣服,“现在过去吧。”
车子在这个城市拐了个大弯,先去接了吴媛媛,才转向医院所在的西南方向。
吴媛媛坐在乔远川身边,仔细地打量他,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昨晚你去哪儿了?阿姨急疯了.”
乔远川依然望着车外,却笑着半开玩笑说:“你没急疯?”
吴媛媛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将她的长发撩起,车子里有着草木静雅的香氛。
因两家是世家,吴媛媛从国外回来学习民族舞时,乔远川的母亲便笑着关照儿子:“媛媛就像自己妹妹一样,要好好相处。”
其实大人们的心思,未必只是要“兄妹”吧?这些乔远川都清楚,恰巧的,吴媛媛这样一个女生,是哪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吧?自小习舞,让她的身段比寻常的女孩纤韧许多,哪怕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牛仔裤,也能将那腰儿腿儿,拔得仿佛天鹅般修长。性格也好,温顺乖巧,哪像——思绪停至此处,乔远川有些狼狈地将眼神错开在街景上,随口就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反正是慢性肌腱炎了,每天都这样。”
乔远川微微笑了笑:“年纪轻轻,什么病不能好?”
“哎,那不是小舅舅的女朋友吗?”吴媛媛侧了身,盯着路边一个女生瞧着,顺手还摇了摇乔远川的手臂,“你看——”
微笑渐渐隐去了,乔远川重新将脸色绷紧,车子开过了大约小半个街口,可他能确定,那就是唐思晨。轻轻折起眉,乔远川坐正了身子,右手轻轻抚上左手背那块颇为狰狞的伤疤。怎么,她也来医院?
从停车场出来,径直上楼,时间早了些,乔远川让吴媛媛在门口等着,自己却站起来:“我去买瓶水。”
乔远川在圆形大厅中站了许久,又坐着自动扶梯,慢慢地往下。
他都忘了这是第几层了,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走廊尽头那个人影,叫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在找的那人,可是转瞬,理智又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他只是来找自动贩卖机而已,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认真地看着贩卖机上的饮料介绍,犹豫了一会儿,摁下了按钮。
哐当哐当两声,落出两瓶饮料。
脚步折了方向,乔远川走到她面前,俯身将饮料递过去,声音低沉:“你病了?”
唐思晨喜欢在人最多的时候来医院。常常是午后,阳光热烈地泼洒下来,一路走来,心情都是暖的——至少可以抵消过往一次次的寒意吧……混在一群同病相怜的人中,会觉得没有那么孤单。
今天也不例外。她倚着墙壁,对着电子屏幕上一个个跳过的号码,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直到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几乎让她觉得,这真的是一个梦。
可她很快睁开眼睛,发现就是这样,他们,又狭路相逢。
唐思晨觉得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可笑,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号码,又看看屏幕,盘算着还要等多久才能离开——起码还有大半个小时吧……认清了现实之后,才说:“没病。我来复诊。”
那瓶热饮依然执着地停在自己面前,是她爱喝的花生牛奶。她踌躇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乔远川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伸过去:“给我看看。”
此刻他目光清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和昨晚截然不同。
思晨知道他从不记得自己醉酒的习惯,也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昨晚的见面,只是侧了侧身子,将手中的病历卷了起来:“真的没什么。之前摔了一跤,医生说是轻微骨裂,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确认一下。”
乔远川不语,仰头靠着墙壁,许久,才说:“为什么不画画了?”
他的语气极淡,淡得思晨寻觅不出丝毫波动的痕迹,她想了想,微笑着说:“天赋不够。老师说,我不适合创造性的工作,所以及时转行比较好。”
“转得真够及时。”他忽然嘲讽地笑起来,眸色一冷,“早些转行,大概我们——”
思晨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忽然有些庆幸有人打来了电话。
徐泊原的声音说:“思晨吗?是我。”
她应了一声,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乔远川。
他带了笑意的声音在说:“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地沟油了。”
“啊?”唐思晨有些愕然。
“今天开会的时候肚子一直不舒服,中午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是急性肠胃炎。”他慢悠悠地说,“又问我吃了些什么。所以我去查了下什么是地沟油。”
仔细想这个场景,其实很好笑——思晨微微弯起唇角,忽然觉得轻松了一些:“那你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了。”徐泊原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只是问你有没有事。”
“我的肠胃大概比你的强大一些。”思晨轻笑出声,“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
“还有一件事,昨晚远川去找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徐泊原说,“他醉了,会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思晨有意识地收敛起目光,低声说:“我知道的。”
“我小舅舅?”乔远川并不用看着她,却能轻易猜出来。
晨没有否认。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点点头:“我先走了。”
他站起来,走出两步,却又停下来。
“你为什么回来?”
他还会记得……即便是醉酒的时候,也问过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吗?思晨忽然心底有些发涩,她用力抿唇,将视线移开,装作不曾听到。
乔远川静静地立着,视线自上而下,落在她握得极紧的拳头上,那里攥着的……似乎是自己的心脏。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心软,愈是见到她,愈难克制的心软。
对着你爱的人,让步又何妨呢?
缓缓地走过去,蹲下,直至互相平视,他的手一点点合上她的,掌心拂过她的手背,那里的暖意涌动,一点点传递过去。
“糖糖,如果我说,我不介意以前所有的一切……”他柔和地说,目光温柔得能将她一切不安抚平,“你答应我,不走了,好吗?”
她的手在轻轻发抖,乔远川便握紧,一言不发地等待,只要她愿意,下一秒,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回自己怀里。
只要她愿意。
将手抽走的刹那,突如其来的一阵凉意与空虚,可是唐思晨并没有踌躇,她依然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淡淡的隔阂,却如天上的云翳,从未消融。
“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她轻轻笑了笑,轻而坚定,“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乔远川目光倏然冷却下来,忽然觉得刚才的一切很可笑——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修长的身形仿佛是一道光影,很快便在熙来人群中,消失不见。
从诊室出来,已经傍晚了。
在大厅看到急诊的一对情侣,似乎是出了车祸,男生紧紧握着女生的手,一刻不停歇地安慰她。思晨觉得有些熟悉,也就是这间医院吧,那个时候看急诊的是乔远川,可是紧张的却是自己,而他不得不忍着痛,分出一半精力安慰她。
其实那本是一场非常热闹的校园音乐会。乔远川轻松地弄来了数张位置极佳的票,大方地分发给思晨的室友。这一晚,年轻的摇滚组合将整个校园的气氛推向了最高点,而体育场中座无虚席,懂音乐的,不懂音乐的,都在嘶声呐喊。这场年轻人的狂欢,持续到了晚上的10点半才结束。
观众开始离席。海大的体育馆是新建的,上下共有五层。乔远川拉着唐思晨的手,顺着人流,慢慢地走向自动扶梯。行到三楼的时候,速度忽然更慢了。乔远川将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皱眉说:“怎么这么挤?”
后来才知道是有两部下行扶梯出了故障,四层以上的学生还在不断地往下走,而三层的却下不去,于是都堵在了这里。
人多得像煮沸的鱼汤,近在咫尺之间的两个人说话都必须很大声。可以想象,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不断地将人塞进去,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思晨开始有些不安,她仰头看看乔远川,小声问:“怎么前面不动了?”
乔远川微抿着唇,站在她身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往一侧挤去,一边说:“跟着我,别走散了。”
走到墙角的地方,不足3米的距离,却走了足足10分钟。到后来实在挤不过去了,乔远川索性让思晨走在身边,半抱半揽着,直到她的脊背贴上冰凉的墙。他重重喘气,一低头,她的脸近在身侧,于是吩咐她:“把双手放在胸前。”
“啊?”
“让你做你就做。”乔远川有些不耐烦,双手撑在墙面上,努力将她护在怀里,而他的身后,学生们也都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阵阵地骚动起来。
那个场景后来思晨时不时地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害怕,有人在尖叫,更有人在大哭,。幸而乔远川早早地将她带到了墙边,半抱着她,降低了被推搡踩踏的危险。
唐思晨有些想哭了,仰头看看乔远川,他还是很镇定,侧身护着她,沉声说:“别怕,没事的。”
嘭的一声,为他这句“没事”做注解,墙角边两扇观景台的玻璃被挤得炸开,思晨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而几乎是同时,乔远川下意识地拿手臂护在她脸上。
数秒之后,思晨觉得自己的脸颊微烫,仿佛有黏稠的液体正缓缓流下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却被吓得呆住了——那一日他穿着灰色的t恤,可半边身子都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她带着哭腔扯他的袖子:“你哪里流血了?”
他抿唇不语,只说:“没事。”
思晨侧头看到他的左手,手臂手背上都扎着玻璃,却依然护在她的耳侧。
思晨的声音开始发颤:“乔远川……”
他却只是把手臂侧过来,不让她看到,轻声抚慰:“别怕。”
幸运的是,此刻下边疏导似乎起了作用,人群一点点散开了。
人群蜂拥往前的时候,乔远川依然让她停在远处,说:“再等等。”
“你在流血!”
“再等一等,我只是擦破了皮,没事。”
唐思晨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按压住伤口,可是一手的玻璃屑,完全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只能呆呆看着他。
“打篮球的时候随便摔一跤就会这样,真的没事。”他依然安慰她,微微俯身,将唇贴在她额上,温热的触觉似乎能让她冷静下来,“别慌。”
最终下到体育馆一楼,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救护车停在门外,医生不耐烦地将唐思晨拦在外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自己一动不动地看着,眼泪无法止歇地流下来。
乔远川就站在一边,让医生简单地给自己包扎,一边对她比着口型,示意自己没事。
大约是伤口还要处理,乔远川被送去了医院,而思晨一路跑到了校门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就追着去了。
她赶到急诊大厅,又找了许久,才在走廊上找到乔远川。一见面就拉着手不肯放了,看看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只会问:“痛不痛?”
他像摸小动物一样摸摸她的头,摇头说:“不痛。”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却还止不住抽泣。他安慰她,可她不听,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白色的纱布上洇湿成一团团的,仿佛是云絮般,让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这个晚上,她陪着他打点滴。
大厅里很安静,思晨蜷在乔远川的身侧,紧紧扣着他的手指,仿佛是害怕……只要放松一些,他就真的不见了。
乔远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带了笑意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让你把手臂放在身前?”
思晨的回答很无厘头:“因为……你要非礼我?”
乔远川笑得眉目舒展开,拿额头抵着她,低声说:“就知道你这么笨。”
“那为什么?”
“以前有这样的踩踏事件,很多人都是被活活闷死的。拿手阻在身前,至少你有余地可以让胸腔活动。”他耐心地解释,“刚才那样,谁有心情非礼你?”
她恍然大悟,而乔远川示意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睡一会儿,说:“你再哭,我可真没辙了。”
思晨乖乖地靠上去,却嘟囔着说:“可是我真的吓死了。”
“你是我老婆啊。”他理所当然地说,“玻璃被挤碎的时候,把你扎成丑八怪怎么办?”
思晨在困意袭来的时候听见这句话,只是喃喃地说:“我是丑八怪……你也不会不要我的……”
他侧身看着他,眼神那样纵容,仿佛她的睡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可是如今醒了。是一场很久之前的梦,终于醒了。
思晨看见那对男女从另一个电梯中出来,往前边走去了。
灰色薄毛衫将乔远川的身形勾勒得很挺拔。他将手中那瓶水递给女孩,为她推开门,等到她走过才松开。
这样彬彬有礼的绅士做派。
不会笑话她的发型,不会和她抢吃一支冰淇淋,不会骂她笨——如今的他,隔了这么久,她认不得了。
回到学校已近傍晚。思晨一直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才察觉出海大的大门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各式盆景众星拱月般,点缀出一个“150”的数字。
是要校庆了吗?在脑海里搜索了许久,思晨想起来,费祎平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好像也是因为这件事。下一秒,心有灵犀一般,费祎平就来电话了。
“糖糖,你在哪儿呢?你老板的讲座都不来帮忙?”
“啊?”思晨有些茫然地说,“钱老师昨天才回来,没提起啊。”
“是明天啦!海大讲堂啊,大牛级别的才能上。校庆教授讲座第一堂就是你家老板,我们正在布置大礼堂呢。”
思晨嘿嘿笑了笑:“那你辛苦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等着听讲座,记得留票给我。”
讲座是在翌日晚上7点,思晨走进大礼堂,发现自己的票位置极佳,就在贵宾席后边一排。
学校似乎也吸取了上次dab宣讲的教训,这一次组织得井井有条。思晨四下看了看,除了主讲人和贵宾未到,整个大礼堂,已经座无虚席。
6点58分,十分准时,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从一侧走出来了,还甚是可爱地戴着一顶鸭舌帽,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接着贵宾们也开始陆续入席,思晨一抬头,瞥到一个人影,一时间愣愣地回不过神来,想了想,拿出手机编短信:“你在海大听讲座?”最后多加了数个问号,发送。
前排那个人低了一下头,似是在查看消息,过了一会儿,思晨的手机震动:“你在哪里?”
拜灯光与角度所赐,思晨恰好坐在他视线的死角处,于是她坐得光明正大,还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个男人动了动肩膀,不经意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
台上的钱之焕先生咳嗽了一声,开场白是:“这么多人?”接着转头问一旁的团委老师,“你们没给下达任务指标说每个院要出多少人吧?”
哄堂大笑。
老头等大伙儿笑完,才说:“如果真有被逼来的,那我就不好意思浪费时间了,进入主题吧。”
灯光稍稍暗了一些,一旁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
“我引用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话开始吧。‘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钱先生用他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声音中带着见证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有的沧桑。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这句话,说的人是委婉了。不客气地说,这好比故宫在北京,可里边的宝贝,如今却在台北。”
礼堂迅速安静下来。
思晨掌心的手机又无声地震动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简直能体察到发短信那个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你坐哪里?”
思晨瞧着徐泊原坐得挺拔的身影,回他一条:“嘘,专心听讲座。”
“……”
讲座进行了一个小时,期间老头只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最后说:“有关当代敦煌学的内容,我今天讲到这里。接下来,主角应该是年轻人了。”
主持人接过话筒:“提问时间是半个小时,最后我们在这里还要简单举行一个敦煌学研究基金的开启仪式。”
思晨有些明白徐泊原来这里的用意了。
海大的学子们很踊跃,纷纷举手。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前排的一个女生。
“钱先生您好。我是文学院的大三学生。首先我要说的是,您和您的讲座很受欢迎。下达指标分配名额的事您实在是多虑了,譬如我的票,就是在我们班抽签,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台下学生大笑,纷纷附和。钱老先生说了好几个谢谢。
“我知道您是敦煌研究院的名誉院长,每年有大半年的时间会留在那边,我想问,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您……会觉得后悔吗?”那个学生顿了顿,补充说,“会觉得寂寞吗?”
老头做了个沉思的动作,接着说:“我先说个故事吧。”
“我岁数不小了,这大家都知道。原本学校说,这个年纪别带学生了,误人子弟。我想想,也对,也就五六年没带啦。后来去敦煌,在那边遇到一个女孩子。很年轻,刚刚大学毕业,我说,你打算留在这里呀?她说是啊。我当时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说的话,不当数。远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到时候男朋友说你回来结婚,当然就走了,于是笑笑就过去了。结果第二年,她还在。那我就惊讶了,一问,还是校友。我就说,你愿意当我学生吗?她说好啊。结果,我多了个关门弟子。
“你问我寂不寂寞,我觉得,这个问题,我的学生——也算是你的师姐来回答比较好。
“哎,思晨,你来回答这个师妹的问题。”老头的眼神很好,早早地找到了弟子所在,指了指台下,示意将话筒递给她。
唐思晨坐在座位上,感觉到无数目光射过来,像是所有的鲜血在倏然间涌上了脑海,只觉得茫然,又觉得那是老头的玩笑,竟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抛了过来。
“哇哦,师姐真的很漂亮。”提问的小女生代表现场同学感叹,又是一阵大笑。
“我大概算是钱先生的关门弟子,很荣幸。至于老师的夸奖,我并不敢当。”思晨勉强自己集中注意力回答那个问题,直至心情平复下来,“当你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怎么会觉得寂寞呢?哪怕……它让你付出了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她知道自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可她掩饰得很好,眼角弯成小巧的两枚月牙,仿佛在笑。
“是什么代价呢?”
“呃,像老师说的,本来男朋友说,回来结婚吧。结果掰了。”思晨勾勾唇角,半真半假地说。
没有人把这句话当真,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喧杂的现场,似乎只有一个人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丝深深藏匿起的黯然。徐泊原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心中却在揣测着,这样一句话,由她说出来,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幸而第二个学生又开始提问,思晨如释重负般坐下,忽然想到……徐泊原应该发现自己了,忙侧头看了一眼。
不偏不倚对上那双眼睛,微凉,含着笑意。
思晨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隐藏情绪是徒然的。他不需说,却自然而然地知道你在想什么。
手机又震动了。
“美女,失敬失敬。”
带着股调侃的味道,让思晨觉得放松了一些,她没有再回,嘴角带了笑,一言不发地望着台上。而徐泊原同样一本正经地面向前方,听得专心致志。
“现在我们有请dab的总裁徐泊原先生,和钱老先生一起共同启动‘人文敦煌’研究基金项目。徐先生,一个月内在这个地方见到您两次,真是太荣幸了。”
那个主持人想必也是徐泊原的粉丝,而这句话在这个会场掀起第二波高潮——
徐泊原也在?还听完了整场讲座?要知道即使是那一日的宣讲会,徐泊原的露面也不过短短10分钟而已。
最终徐泊原还是站到台上,接过话筒,先向钱之焕微微示意了一下,才说:“今天他们说,‘你要在台上稍微说几句’,我踌躇了很久。
“因为在钱先生之后讲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有几分暴发户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学生,喜欢勇于自嘲的人。周遭的大笑声中,思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徐泊原有几分心领神会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爱喝苦艾酒的女人》。唐思晨想起那幅名画,同样忍不住开始微笑。
后来徐泊原还说了什么,思晨并没有记得很清楚,只知道他说得异常简短。简短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不会叫人觉得喧宾夺主,反而凸显出一力支持的诚意来。
这个男人就是很懂得在各种场合,让自己显得得体而丝毫不被人诟病。
最终到了散场时间,思晨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手机径直跳亮了,“徐泊原”三个字一闪一闪的,看来那个人终于还是厌倦了短信。
“你在哪里?”
“快到门口了。”思晨往后张望了下,一旁几个学生认出了她,低低地开始议论。
“别急着走。”他在那头笑,“我马上过来。”
或许是因为那边还有脱不开身的寒暄与应酬,徐泊原并没有“马上”过来。思晨独自一个人在礼堂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约莫隔了一刻钟,他才从侧门匆匆而来。
“嗨!”思晨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冲他挥手,“这里!”
他的头一句话就是道歉,或许是因为走得急了,气息微微有些不稳,离得近了,拂在思晨耳边,温热得有些令人发痒。
“没事。”思晨体谅地说,“我宿舍离这里不远,我去把上次的衣服拿了还给你。”
徐泊原比她高大半个头,轻而易举地俯视她,观察她的神色,然后一笑:“不用急。”
“那你叫我等你……”思晨有些迟疑地问。
“一起走走吧?”他说,“不是说海大是有名的花园学府吗?我还没好好逛过。”
思晨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淡淡的却又不失关怀的味道,她不禁抬头,意外地发现了他竟戴上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这让他整个人收敛起了那种清贵难以逼视的气质,愈发显得雅致,仿佛是校园里年轻的副教授。
“你……是要找我聊天吗?”她慢慢地问,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发丝,“谢谢你,可是不用。”
他们走下阶梯,思晨走到某一步的时候脚下滑了滑,徐泊原十分绅士地扶了扶她的腰,又迅速地放开。
她忙说了句谢谢。
徐泊原沉默了很久,字斟句酌,柔缓地说:“思晨,我想让你知道,我不需要你对我客套、敷衍——那些我都看得出来。在我面前,请你不要戒备好吗?哭,或者笑,都可以。”
唐思晨不禁仰头,满天星光弥散在这个男人一双清睿的眼中——而他将一句仿佛发誓般的咒语,清晰而动听地刻在了她的心里,自然而然,丝毫没有迟疑。
他依然望着她,目光清明,却又深刻,似是能感知到她此刻所受的压迫感,徐泊原慢慢将视线移开,微笑着说:“所以,请你不要拒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