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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4 雾逝人非

    当夏绘溪又一次在这片海滩上漫步的时候,金色和蓝色,十分的煦和。她微微仰着头,望向碧空和云丝,记得有一位画家说过,天空的色泽,是永远无法用颜料调出来的。此刻,或许该换一种说法,即便穷尽了人类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出那种湛蓝色的心旷神怡。

    因为热,身上略有些汗湿的潮意,她坐在沙滩那块石头上,有些茫然地想:这算不算自己这小半辈子以来,做的最不靠谱的一件事呢?

    迎着海边初生的朝阳,她给彭老师打电话请假,又向教学秘书请假,最后合上电话,侧头问裴越泽:“你在想什么?”

    他并没有看着她,最后回她:“没什么……在想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一道出来?”

    她笑,却没有把心底的想法告诉他。其实昨晚的时候,哪怕是一个陌生人邀请她结伴出去散心,自己冲动之下,大约也会答应的吧。

    海鸥的叫声由远及近,浅浅地掠过白色海浪,又盘旋着离去。

    阿姨在远处向他们招手,招呼他们去吃早饭。

    起居室的电视开着,晨间新闻的女主持精神气爽:“下面是一组财经新闻……”

    “最近深受制药门困扰的crix集团于昨天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公告,承认集团名下的制药子公司将被安美集团收购……”

    夏绘溪的手轻微地一颤,看了对坐的裴越泽一眼。他持着那杯牛奶,仿佛没有听见那则新闻,表情亦是一动不动。

    踌躇了片刻,夏绘溪放下手中的碗筷,对阿姨说:“我吃饱了,谢谢你。”

    她不再看裴越泽,转身上楼,每往上踏一步,心境就改变一分,裴越泽的种种,苏如昊的种种,只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了。

    好比有人说的顿悟,这就是顿悟吗?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声,夏绘溪回头,裴越泽闲闲地倚靠着门,眸色中有一分漫不经心,更多的却是探究。

    整个房间都有着安宁静谧的气息,桌边的花瓶中散乱地插了几支并不精致,甚至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手边,摊着一本书,翻开数页,纸张在清风中轻柔地起伏,仿佛是素色的蝴蝶上下翩跹。

    她在漫天阳光中,冲他轻轻一笑:“来找我聊天吗?”

    他不答,只是走近她,拿起了那本书。

    翻到的那一页,他只掠到那首诗的名字:《会唱歌的鸢尾花》。

    裴越泽的眸色愈加的深稠浓泽,仿佛有一股力道在上下的翻搅,而他只是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层。

    “我妹妹……她最爱的就是这首诗……”裴越泽轻轻地说,在她身边坐下来,修长的手指合上书页,“真巧。”

    似是勾起了无限的回忆,他的手指不自禁地一遍遍摩挲着书本的页脚,最后抬起眸子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诗?”

    夏绘溪嘴角边浮现淡淡的苦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闭了闭眼睛,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语气中有着轻微的敷衍:“是啊,真巧。”

    他的眼神倏然恢复了清锐,含笑望着她,慢慢地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躲避苏如昊吧?还有……你不好奇,他和我之间的关系吗?”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夏绘溪的手指微微蜷起来,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又慢慢地放开,平静地说:“不是。我不想知道他的事……”

    他依然用那种目光端详她,嘴角的笑愈发僵硬:“那你……”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自己想要来。”她以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他,只是嘴角的笑容却依稀有着刻意的掩饰和不自然。

    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浮气躁,裴越泽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目光却是柔和的:“你……又有几分了解到了自己的内心呢?”

    以往她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无限的笃定和镇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耐心而温柔。

    这一次,却角色互换,夏绘溪垂着睫,仿佛并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裴越泽看着她的神态,脸颊微红,侧脸柔美,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要离开。

    “裴越泽……”她忽然喊住了他,有些慌张,又有几分突兀,“你妹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自杀?”

    俊美的侧脸有片刻的失神和黯然,裴越泽最后开口的时候,又似有无限的悔意,又清晰如同此刻他的表情:“是我,逼她太紧了吧?”

    她动了动唇,微微扬起眉梢,最后却依然欲言又止。

    “还有,苏如昊肯定能找到这里。你……想清楚了。”

    这一句话让她浑身一颤,不可抑制地抬头望向窗外的海景。

    空旷而缥缈壮丽的景色,天地间那么大,可是原来,能藏起心的地方,永远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裴越泽并没有说错,上次自己被强行带到了这里,于苏如昊来说毫无线索,他依然在第二天就找了过来。更何况这一次,自己用过他的信用卡,也用自己的身份证登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退潮,听到身后嘎吱嘎吱有人踩着沙粒而来,她以为是裴越泽,并不回头,只是笑着说:“这个时候的景色最漂亮。”

    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白天,黑夜,交融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像是墨迹慢慢地沾染上雪白的素绢,顺着纹理一点点地洇晕开,最后的渐变色润泽而疏淡。

    那人在她身边坐下,依然沉默。

    微卷起轻柔的一阵气息,拂在夏绘溪的身上,她一怔之间,就反应过来。

    那么熟悉,那么温淡,只能是他,不会是别人。

    夏绘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如同被海风冻住,又因为紧张,微微地蜷得紧了一些,只是眼睛始终望向前方,不敢偏侧哪怕一丝一毫。

    她穿了件棉白的裙子,及膝,膝盖以下的小腿裸在空气之中,纤细却不失圆润。上身简单地披了件红色的针织毛衣,因为缩起了身体,更显得肩胛单薄。

    苏如昊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躲避,只是默然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紧了紧领口。

    夏绘溪没有闪避,白皙的手指抓紧了衣襟的地方,依然一言不发。

    “你的感冒还没好……”苏如昊踌躇了一会儿,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开,和她一样,望向遥远的、正在变暗的天际,“不要着凉。”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仅仅一日不见,他却真的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地凹陷下去,眼中也全是红色血丝。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笑了笑,声音有些喑哑:“你以前告诉过我,很害怕我会突然失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过来,你突然不在我身边了。”

    “结婚的事,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我可以再等。”他忍不住去拢住她的肩膀,声音越发的温柔,“我不会逼你,好不好?”

    此时的南方,昼夜的温差还是显著的。夏绘溪的声音,仿佛这室外的温度,正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她不可遏止地开始发抖,很轻微,却依然让他感觉到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别的呢?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才来找我解释。”她的声音清脆,仿佛冰凌雪块的轻轻撞击,叫他遍体生寒。

    “我在等着你解释,为什么在俄罗斯,你要布置那样一出闹剧?”夏绘溪忽然苦笑起来,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板,“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等着你给我解释。”

    苏如昊的双唇只是轻微地动了动,随即却喑哑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或许还有藏在心里没有提出来的。可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心底最暗处的秘密——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瞒着她一辈子。只要她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就好。

    黯淡的光线中,唯有夏绘溪的双眸熠熠闪着光亮,仿佛是狂风怒浪中不灭的明灯,遥遥地在前方闪烁,执着如一。

    “俄罗斯的那一幕,是我安排的。”他转过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平板而枯涩,“你应该知道的,异国他乡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好的机会。”

    她的额角突的一跳,缓缓地闭上眼睛。如果说一定要追溯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对他产生感情的,似乎就是在圣彼得堡。他从那几个人手中把自己救出来,他掩着脚步,跟在自己的身后,又将自己抵在墙上……那样无声的暧昧……

    就连这些,都是他预计好的。

    夏绘溪微微摇了摇头,紧紧地遏住心底泛起的、无可控制的凉意,良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苏如昊将头埋在她肩胛的地方,声音有些低弱,又带了隐隐的祈求:“过去的事,忘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么爱你……”

    夏绘溪的笑近乎苍白而透明,清粼粼的仿佛一串水滴落下,旋即失去了踪影。

    “我不想听这些……你以为,现在我还敢像以前那样信任你吗?”

    “好,我都说给你听。”苏如昊直起身子,刚才一闪而逝的软弱,在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抿着唇,望向无边无际的海,“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接近你,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裴越泽对你有些特别的关注。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无疑,我想,他对你,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来,他果然是要你当他的心理咨询师。我要了解到他的心理状态,就必须和你熟悉。”他淡淡地说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是这样。”

    “呵,你是不是忘了一点?那时候,我在给心理援助找资金来源的时候,那些拒绝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逼得我最后答应裴越泽的要求。”她的声音也是异样的平静,仿佛说起的只是旁人的事,“我问过裴越泽,他说他不清楚。他那个人,虽然冷漠了些,又常常威胁我,可是倒不会骗我。而且,我查了一下,那些公司,大多是和安美有业务上往来,是不是?”

    他的身影愈发的僵直:“是。是我。”

    她微笑,更紧地抱住了双膝:“你继续。”

    “那时候布置下的种种,确实为了接近你。”苏如昊的声音有些轻,“我对你的心机,仅此而已。在那之后,那些预设过的一切,都没有用上。”

    他确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想过要利用夏绘溪,然而却渐渐地陷进情感的泥淖,越来越难以自拔。仿佛这是一种傲气,又仿佛是倔强。好几次,自己明明可以从她那里得到裴越泽的消息,可是出口询问的刹那,却又生生忍住了。

    仿佛将所有压抑的情绪点燃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即刻间,灼亮了起来:“这些,都是实话,我不会再骗你,永远都不会。”

    夏绘溪咬着唇,似乎在微笑,可是神色间,却又有着让人不安的镇定。

    海浪静静地在不远处拍上来,不深不浅地褪下去,一来一回之间,就是一个轮回。

    “苏如昊,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这么被你蒙在鼓里,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她安静地转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清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只能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地问清楚。”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微抿着唇,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黯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记得吗?那次在俄罗斯的时候,那天zac教授的会场,我说我的录音笔没电了。”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记起那一幕场景。

    “其实,是因为前一天在去圣血教堂的时候,那支录音笔一直不小心开着的缘故。它录下了你和那几个人的对话。回国之后,那些录音片段都被我整理进了文档,那天无意间让别人听见了。”她缓缓地解释,“我不懂俄语,不代表别人也不懂。”

    苏如昊默然很久,微微笑了笑:“真巧。”

    “你觉得巧吗?可我不觉得。就算没有这件事,安美和crix的并购这么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你觉得这么多人都是傻子?都会看不出来?”她轻轻地开口,“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事……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你回国,加入新药的研发组,对于那个有问题的新药,有没有在数据上动手脚?”她的问题问得极为刻板,仿佛抠着一个又一个的字,又仿佛如果不这么做,她便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苏如昊微微苦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抚着眉心,视线遥遥地投向远方。

    “小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个数据的反馈,是要很多人一起做的。我再想要crix垮下来,也不至于拿人命来开玩笑。”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做的……或者说安美做的,不过是让这件事更加引人注目一些。说实话,安美能这么快收购,和他们精心准备了这几年来收复失地不无关系。新药的事,是裴越泽的失误。可是对于全局来说,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线而已。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安美和crix的事,我不愿意去管,也和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苏如昊……你把那段录像上传的时候,安排那些新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彭老师?”她的手臂从他的外套间探出来,又轻轻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彼此一样的冰凉,“那个来宾因为药物反应去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是我逼死了她,而现在,彭老师又提早退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承认:“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是不会炒作起来的,可是没有办法,只能从这里开始,才能最后引到药物事故上去。至于彭老师……我也很抱歉。”

    他们说话的时间,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吧!可是于夏绘溪而言,却不啻于过了漫长的数年。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提起了无数的勇气,才能开口去询问的。

    每一条信息从脑海中流过,她都无比艰难地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消化、去理解。

    真相和想象的一样残酷而诡谲,她有些怅然地看着身边男子英俊而疏朗的侧脸,明明五官熟悉得令自己刻骨铭心,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越来越陌生?

    甚至现在的一切,只是所有自己揣测的想法中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最后的果断,可以将心底的疑问全部抛出来。

    他轻轻地反手一覆,扣住她的手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对不起……”夏绘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对我说对不起……可是死掉的人呢?又该怎么听到这三个字?”

    苏如昊修眉微微一蹙,却没有再开口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说新药的事……那件事,我相信你,你不会拿着人命来开玩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空气忽然稀薄起来,而她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停了很久,“我是在说,被你拿走的那张资料,编号十七的那个案例……《会唱歌的鸢尾花》……那个你网上认识的女孩子……”

    苏如昊的瞳孔在瞬间仿佛被强光一照,微微缩了一缩,而他的手指,亦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掌,用力得不可思议,夏绘溪抿着唇忍住,才没有惊呼出声。

    半晌之后,直到确认了自己已经控制了情绪,苏如昊才极缓地开口:“哪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这才是你想要隐瞒起的秘密吧?”夏绘溪淡淡地开口,侧影在黑夜之中,分外的单薄,“裴璇,裴越泽同父异母的妹妹,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最爱的诗歌,是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她在自述资料里说,她爱的男子,和她一样,喜欢这首诗。她的初恋,应该是和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美好梦幻的吧?也只有那么小的年纪,才会相信网上的甜言蜜语,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

    她抬起了眼眸,静静地望向身边坐着的男子:“我都忘了,你向来都很擅长怎么抓住一个人的心。况且,她又是裴越泽的妹妹,你没有理由不去刻意接近她。或许,这个身份,比起接近我,更充分一些……是不是?”

    苏如昊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似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终于慢慢放开她的手,沉默得像是暗色中一尊雕像。

    他的毫不反驳,倏然之间,仿佛将气温降到了冰点以下。夏绘溪表情中仅有的、浅浅的希望,也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她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我没有猜错?”

    而他终于开口:“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夏绘溪闭了眼睛,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深深地插进了海滩的沙粒之中,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压力减轻上少许。

    这么空旷的海滩,这么寂寥的大海,总该有人说些什么吧?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机器,为了掩盖这样的沉默和不安,毫无感情地开口说话。

    “裴璇她参加过当时南大的一个心理实验项目,实验之前,每个被试都要有一份自述材料。我只是恰好看到了。她写得很隐秘,很难读懂,可是那些意象……我全都清楚……虚无缥缈的网恋,还有裴越泽对她的感情,我想其中的每一项,都足以让那个小姑娘患上抑郁症。”

    “那份材料是你拿走的吧?事后我想了想,那天晚上,只有你在我的办公室,也只有你可能接触到。你不让我看到,是不是因为里边也有相似的内容,所以怕我疑心?我在你家翻到那本诗集,又读到那首诗,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你那个时候,读舒婷的诗歌……是在努力地接近她,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吧?”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体轻微地动了动,那件一直披在肩头的外套,就滑落在了沙滩上。

    她没去拿起来,他亦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是风中即将石化的两尊岩石,他们依偎着坐着,却比任何的时候都要疏离。

    “裴家……和你,究竟有什么样的仇恨?你才会处心积虑地去这么做?”说到后来,夏绘溪的心头,只是淡淡地盘旋了这样的一个疑问,于是顺口问出来,他说或者不说,也无所谓了——仿佛结果已经陈列于面前,再去纠结所谓的原因,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小溪,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学心理学,为什么不进安美,我那时候说,全是因为自己的兴趣,其实并不是在骗你。”苏如昊听她说了这么久,终于安静地开口,声音悠淡而平和,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在争执,亦不是在对峙,而他只是说一个故事给她听。

    “安美以前是我父亲和大伯一起在管理。我父亲对我向来宽松,因为我对商科没有兴趣,所以在国外的时候,也由着我的想法,学了心理学。家族的事业,他们确实不担心,因为我大伯也有孩子,也能继承。

    裴家和我家,也确实是早就相识的。裴越泽的父亲去世,他开始管理crix的时候,出了资金问题,那个时候,是我父亲帮了他一把。或许是那时候的裴越泽,让我父亲想起了自己年轻创业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裴家的那个年轻人很不简单,年纪轻轻,要做到这样很不容易。

    那件事后,crix和安美有了好几项合作,彼此都很有诚意,所以关系也越来越好。

    直到后来,安美的消炎药物研发上市后,忽然出了药品污染的巨大丑闻。当时波及的范围极广,药品回收、重检、接受调查,那时候股价一落千丈,公关信誉度也降到了最低。我父亲因为处理这件事,仿佛老了数十岁。

    偏偏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公司又遭到恶意收购,crix的策略很巧妙。裴越泽利用了前几次和安美的合作,进而熟识了当时安美的几个股东,恰好当时安美的丑闻又是最严重的时刻,整个公司看起来前景黯淡。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将手中的股份高价抛售给crix。

    调查结果出来。其实那个药物事故和安美的研发毫无关系,只是包装外运的时候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整件事就是虚惊一场。

    事件平息下来的时候,收购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父亲的心血,就这么落在裴越泽的手里。他又气又急,脑溢血,很快就走了。

    当时我在医院里陪着他,心里真是悔恨。他虽然抱怨我不继承家里的事业,可实际上,从来不会真的限制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一直听他的建议,读的是商科,如果一开始就帮他的忙,有人在旁边帮着他,会不会好一些?至少在出了这样大的危机的时候,压力不至于全在他一个老人身上。

    我家在国内,有一座老宅子。在安美资金链最紧张、运转最困难的时候,我父亲迫不得已,将这座传了好几代的老宅卖了出去……后来才知道,买家也是他,裴越泽。”

    夏绘溪低低地惊呼一声,悄然打断了他:“是——那座……”

    苏如昊轻轻笑了笑:“是,就是你去给裴越泽做心理咨询时,他住的那个宅子。我父亲以前一直说,过两年他退休了,就要搬回那里去住。可是,直到他去世,这个心愿,也没有达成。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安美落在裴越泽手中的那些东西,我迟早要全部要回来。不是因为那些股份值多少钱,只是为我父亲争一口气。

    安美那时一落千丈,幸而不是一无所有。我大伯一直在主持安美的整合一体化,很多投资和项目,投在了非制药的行业。所以后来慢慢地调整元气,就是凭了这一份根基。

    那时我一直琢磨着从哪里入手去接近裴越泽。他有个妹妹,我想,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从他的亲人开始……就像他对安美、对我父亲做过的那样。所以我设法在网上接近他的妹妹,又慢慢地了解她。

    那个小姑娘……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是很天真,被裴越泽保护得很好。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慢慢地,我也没有再和她联系下去。

    直到两年前,裴越泽忽然求助我当时的硕士生导师,似乎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我当时十分好奇,想尽办法去拿他的资料,虽然最后收集得一直不多,可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妹妹自杀,而他开始有人格分裂症状。

    这件事启发了我,我学心理,这本身就是极好的优势。或许,还能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的击溃,这样子的报复,可能更痛快淋漓一些。所以我密切地关注edward对他的治疗,慢慢地观察他心理上的疏漏和弱点。

    治疗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或许治好了,又或许还有隐患在,可是他匆忙地回国了,据说是因为crix有一项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的开发计划。

    我知道那是和国内的南大研究所合作的,所以在硕士毕业后,联系了彭教授,也回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只在此处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最后又说:“接下去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的确是不怀好意而来。”

    “至于你说的,裴越泽妹妹的自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你的办公室里抽取了那份资料,也并不是为了遮掩什么,我不知道你已经对这件事了解了那么多……只是因为那个名字,我一时好奇罢了。那份案例,愈发证明了她妹妹的死,于他而言,是一个很大的创伤,我肯定这是他心理的弱点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不会在新药开发上这么急切,最后栽了这样一个大跟斗。”

    海风刮得人脸颊渐渐地疼痛起来,夏绘溪昏昏沉沉地听他讲完所有的一切,只是沉默。她初识他的时候,总是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亲近的感情,又或者总是暗暗地羡慕他,忍不住会因为自己心底那些阴暗而晦涩的往事而黯然自卑,而他的言行举止,每每像是阳光,一次又一次柔和地抚慰自己……原来,那些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能理解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也理解他数年来的隐忍和痛苦……可她没法理解的是,为了这一份执念和复仇,却让这么多人陷在痛苦之中。

    苏如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不确定的恳求,随着咸湿的风,钻进她的耳中。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还能不能再原谅我?”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听得夏绘溪心口渐渐地发酸。

    “现在说起原谅和不原谅,还有什么意义?”她浅浅地笑了笑,伸手将一丝飞扬的乱发夹在耳后,“就像你恨裴越泽,他害死你的父亲,可是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你呢?”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他的妹妹,并不全是被他逼的得了抑郁症自杀的。裴璇得抑郁症,还有一半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你忽然在网上消失,最后一点点地激化,才自杀的。这两年来,他被内疚和后悔折磨得分裂……你们两个,这样算起来,究竟是谁欠了谁?”

    苏如昊的手握拳,又松开,因为咬紧了牙,两颊的肌肉渐渐地绷紧,又因为难以对这句话做出回应,神色愈发显得怔然。

    手上沾满了泥沙,可是夏绘溪不管不顾,似乎不敢面对这样的情景,依然将脸埋在了掌心。

    最后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闪烁,而声音亦镇定如常。

    “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想……我没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因为裴璇的死……也不是因为别的事。

    只是单纯地看待这份感情,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会忍不住去揣测,假如你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对我产生感觉,我的下场……会不会和裴璇一样?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信任你。”

    裴越泽从别墅中出来,踏到海滩上的时候,脚步猛然顿住。

    突如其来的在这里见到了苏如昊,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和了然,然而目光移到了旁边那个婉约的身影上——她依偎着苏如昊坐在那里,那件红色的针织毛衣,是这样的黑黯之中,唯一强烈而温暖的色泽。

    许是这样一卷温暖而温馨的画面有些刺激到自己,他的神色微冷的时候,却看见她已经站了起来,只是手腕一把被苏如昊攥住,他强硬地逼她站在原地,又扳过她的肩膀,声音顺着海风传来,一字一句:“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夏绘溪被他抓得有些站立不稳,她看着他英俊的脸上表情逐渐地扭曲,忽然一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弥漫开,仿佛是将手伸进炭火中,又仿佛是一缕缕地被剜下肉来——他此刻有多么痛苦、多么难以接受,难道自己不是感同身受的吗?

    肩膀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看着他眸子里近乎狂乱的神色,眼角微微一酸,最后极轻地开口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不是我丢下你,是你丢下了我。”

    即便是努力仰望着星空,可是眼泪也是难以克制,一滴滴地落下来,又溅在他的手背上——

    让他迷惘,却又让他清醒。

    他有些怔忡地想要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可只是在松开手的刹那,夏绘溪已经退开了一步,仰着脸看着他,慢慢地说:

    “苏如昊,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男人,总是藏在迷雾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苏如昊的身子微微一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柔和如百合花瓣的双唇。

    “……可是我心里是知道的,那个人是你。从我爱上你开始,我一直在做这个梦。其实我很怕梦醒的时候,等我看清了你的表情,会发现你不是在对我笑……我也从来不敢去分析这个梦,因为我一直在害怕……就像今天这样,不被逼到绝境,我想你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我想,我们之间已经连彼此的信任都失去了,在一起还有意义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脚步轻缓,走向不远处那幢别墅。

    走过裴越泽身边的时候,她驻足,看了他一眼。

    裴越泽眸色轻微的一闪,似乎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依然立在原处不动。

    许是直到此刻,苏如昊才发现裴越泽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分开的这一幕。苏如昊忽然觉得有些麻木,旁人在或不在,仿佛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她的背影纤细,却又很倔强,一脚深一脚浅,他难以遏制地想,或许又是因为坐久了,她的腿有些麻痹吧……她坐姿不好,又不爱站起来活动,以前每次脚被压麻了,总是第一时间喊自己替她按摩。

    她腿上的肌肤光滑,又柔软得不可思议,自己一边替她按摩,也总是忍不住要教训她:“知道日本女人的腿为什么总是不直吗?就是坐得不好,又老是跪着才长畸形了。”

    其实她的腿修长,笔直,漂亮得可以去拍丝袜的广告。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吓吓她,让她长点记性。

    夏绘溪的反应却总是心不在焉:“苏如昊,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别拿这个吓我……留着力气将来教训你女儿比较好。”

    而自己一脸严肃:“将来我们的女儿,绝对不能让她学你这个坏毛病。”

    ……

    无端端地想起了这些,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他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又记起很久之前,她在自己的怀里,声音楚楚:“你不觉的害怕吗?看起来,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老天夺走你什么东西,又补偿你什么东西……可是当它将原本的东西还给你的时候,那份补偿又会这样,渐渐地从身边消失了。

    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挽回。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周遭的颜色从靛青,墨兰,直至沉沉的黑暗,再也看不清任何色泽。其实侧身的时候,那幢海边的屋子依然灯光亮堂,仿佛是暗夜中的一支烛火,让人觉得温暖。

    心灰意冷的时候,似乎就是想站着不动。这么近,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靠近了。

    耳边的海浪拍岸声愈来愈响,掩去了身边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苏如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裴越泽,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原来你是杜伯伯的儿子,所以我总觉得你面熟。”裴越泽的脚步轻微地一移,拦在他的身侧,声音很轻,却封住了他的去路,“你……恨我入骨吧?”

    “恨你入骨?还不至于。”苏如昊的声音轻描淡写,“要不然,那时候你单身追到俄罗斯,随便一个小事故,你就回不了国内。”

    那些仇恨之心,那些争斗之心,竟在瞬间黯淡下来,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在失去了一些东西后,总有另一些东西,便显得真的不重要了。

    “你信不信?那天和安美签下协议的时候,我心里是真的轻松了许多。仿佛是一个摊子背得太久了,终于可以停下来松口气。”裴越泽似乎并不理会他在不在聆听,自顾自地说下去,“几年前杜伯伯的事,我也十分的抱歉。那个时候,crix刚刚站稳脚跟,那么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否则,为鱼肉的,就是我。”

    苏如昊没有再听下去,似乎带着不耐烦,他的眉峰便微微皱起来。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他冷冷地打断裴越泽的话,“crix现在也有资金问题吧?你不妨出个价,那套宅子,我势在必得。”

    裴越泽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答。

    刚才还披在她肩头的那件外套,此刻掉落在沙滩上,毫无生气。苏如昊俯下身,拾起来,动作轻柔。

    在这样的景象之中,苏如昊的视线前所未有的明晰。

    漫步离开的男子,忽然想起她说——“梦里那个人,一直是你”。

    甜蜜、酸涩,甚至痛苦,翻滚而来,涌至舌尖。这让他无措,指尖亦无力地垂下。

    他终是不愿再想起这个,只是不辨方向,直直地往前走。仿佛那里的尽头,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三个月后,凤凰谷欢乐园。

    修长而英俊的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排在长长的队伍之中,又俯下身,笑意温柔:“媛媛,要不要吃冰淇淋?”

    其实小姑娘似乎更羡慕一旁有人举着的那个五彩缤纷的棉花糖。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微笑起来:“坐完木马我们就去买东西吃,好不好?”

    有年轻的女孩子排在他们身后,目光艳羡,拉了同伴悄悄地说话:“哇,你看你看,这么年轻的爸爸啊,还这么疼女儿……好萌啊!”

    那个同伴低声笑了起来:“是啊,而且很帅。”

    那些话语,有的没的,一句两句,陆陆续续地传进了苏如昊的耳中,他只是轻微地折了折眉,又俯下身给小姑娘擦了擦汗,仿佛没有听到。

    他将小姑娘送上电动木马的马背,又微微倚靠着一旁的栏杆,在项目开始前,冲着略微紧张的小女孩轻轻笑了笑,似是在鼓励她不要害怕。

    音乐声响起来,木马上下起伏旋转,欢笑声不绝于耳。

    他忽然记得,他们曾经依偎着一起看电视,恰好王菲的那首《木马》mv开始播放,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语气幽幽:“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和心爱的人一起坐一次木马的吧?不论转到哪里,不论位置怎么变化,可是最爱的人总在自己牵手能够到的地方。”

    苏如昊一仰头的时候,看见碧空上一架飞机掠过。

    深蓝的天空中,难得的万里无云,仿佛是有人泼了一汪碧海在天空的幕布之中:那架飞机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掠到最右边,仿佛是素笔勾勒,直到消失……

    他无声地叹口气,转身,音乐声渐止,身后的木马正缓缓地停下来。媛媛玩得极开心,小脸蛋红红的,正使劲地对自己招手。

    他将她抱下来,又牵了她的说:“媛媛还想玩什么?”

    小姑娘蹦跳着,却答非所问:“大哥哥,上次的那个姐姐呢?她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他一怔之间,想起那时自己微笑着问她:“你会去的吧?”

    彼时她的容颜清丽若水,笑容亦是甜蜜而暖意缱绻的,答应自己:“嗯,当然。”

    他俯身,将小女孩抱起来,淡淡地说:“姐姐有事,她不来了。”

    他慢慢地在心底,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她不来了。

    又或许,永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