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会唱歌的鸢尾花
第二天夏绘溪醒来的时候,感冒大约是彻底发了出来,嗓子里仿佛有人拿着麦秸秆在烟熏火燎地炙烤,干涩,说不出的难受。她躺着没动,眼睛还没张开,就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地探过来,试了试自己的体温。旋即床轻微地一动,苏如昊悄声起床,又将房门掩上了。
她依然没张开眼睛,或许又小睡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人在轻声地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皮发沉,勉力睁开了些,才看见苏如昊的脸,逆着光影,近在咫尺。
他已经换了衣服,海蓝色的衬衣,手臂上搭了一件薄风衣,俯身下来的时候,带来的气息清凉而舒适。
“早饭已经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就去吃点东西。”他亲昵地拍拍她的脸,“感冒药就在粥碗旁边放着,一会儿记得吃。”
夏绘溪低声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
“有点事。”他握住她的手,顿了顿,“中午我尽量赶回来。要是感冒还不见好,下午一定要去医院。”
又是去医院……夏绘溪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放开了他的手,翻身侧向另一边。
或许他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才起身离开。
实在是再也睡不下去了,夏绘溪慢吞吞地起床,洗漱完毕,嘴巴里全是薄荷清凉的味道,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她先拉开卧室的窗帘,忽然泻进来的阳光仿佛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惊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光线在睫毛的末梢卷起了小小的彩虹,透亮而光明得不可思议。
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微笑着想,原来这就是春天。
从小高层的窗台边望下去,整个城市除了建筑单调的色泽,还有一种难言的韵味,似是沐浴在了微跃的阳光和娇嫩的浅绿之间,间或点缀着飘然柔软的柳絮。这样的清晨,于自己而言,实在是难得的静谧安然。
苏如昊走前煮了粥,又添了几份酱瓜,放在青色瓷碟上,色泽极为清淡。夏绘溪喝了几口,因为嗓子难受,也没有多吃。进厨房洗了洗碗,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推门进了他的书房。
阳光大片大片落在了书房深褐色的地板上,将浓浓的色泽调得柔和许多,仿佛是少女蜜色而健康的肌肤,触指间是淡淡的暖意。
扔了靠垫在地上,夏绘溪的目光在书橱中流连。
自己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搬了过来,于是一半一半的,这半边的壁橱是自己的书,而对面的,全是他的书。
这样美好的天气,夏绘溪实在不想看专业书,于是转身去看看他的书柜里有没有有趣别致的书。
想不到真的有。
她抽出一本诗集,盘腿在地上坐下,微笑着翻阅起来。
舒婷的诗集,夏绘溪的手指在已经显得老旧的封面上拂过,原来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读诗。
太阳的光斑从房间的一侧,悄悄挪移到了另一侧。似乎愈来愈强烈,又似乎愈来愈温暖。
她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些语言字符组成的世界中,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在脑海中滑过,直至指尖触到其中的一张纸,被折了角,又或许是他特别喜欢这一首,用钢笔标了记号。
名字是《会唱歌的鸢尾花》。
夏绘溪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轻轻地念出声音来: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
不要惊动我……”
声音比自己想象得到的,要嘶哑得多,这样一字一句地读过来,仿佛是用粗粝的沙,摩挲着最娇柔的肌肤,有种触目惊心的残缺,却又有着怪异的美感。
嗓子越来越疼,可她忍耐着,直到将整首诗歌读完。安静的一刹那,仿佛全身无力,怔怔的,那本书啪的一声,掉在了膝上。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可是那些思路……为什么这么清晰?以前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此刻一一汇拢而来,那幅巨大的拼图,正一点点地显出狰狞的原貌。或许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它就是在那里,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就这么抱着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午的光线刺眼强烈得不可思议,夏绘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形状如同海星的光斑,有些泛酸,又有些微痛——直到几乎失去了感觉,才听到房门被轻轻地扭开了。
她没抬头,身子亦没动,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
身子一轻,已经被苏如昊抱了起来,膝上的那本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喃喃地说了句:“书。”
苏如昊手臂上托着她轻软的身子,大步往外边走去,似乎根本没有看地上掉下什么东西,轻轻地斥责她:“怎么随便坐在地上看书?”
夏绘溪慢慢地拢上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很有力,一下一下地撞击自己的耳膜,痛彻心扉的律动。
他随手从玄关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她的外套,开门就往外走。夏绘溪回过神,急声问他:“去哪里?”
苏如昊的目光在她脸上端详了数秒,淡淡地说:“医院。你看看自己的脸色,比早起的时候还要差得多。”
她“哦”了一声,不再挣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抱着,一路走到车库。
在他发动车子前,夏绘溪望着他的侧脸,慢慢地说:“我看到新闻了,安美已经启动收购crix制药子公司的计划,是不是?”
他将车子开出车库,漫不经心地答她:“我不清楚,可能是吧。”
夏绘溪想了想,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安美,去帮你伯父?”
他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间似乎有些探寻,语气间无限耐心:“那天不是说了吗,我的兴趣本就不在这里。”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握紧,夏绘溪注视着窗外千篇一律的行人和景致,不再问什么了。
“彭老师,这些资料归在哪个文档里?”夏绘溪边打字边问彭泽,侧头一看,老头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对着一长套的书卷发呆,于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声:“彭老师?”
彭泽回过神来,却答非所问地指了指那套书:“《资治通鉴》。”
夏绘溪其实一直有些好奇,这套书摆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和心理学没什么关系,也不见老头去翻翻,可是就是占据了最显眼的一排架子。
他微笑着说:“退休了也好。有时间看看这些书。”
“以前我读硕士那会儿,我的导师就对我说,趁着现在还是学生,好好读几本书。要不然,下次等你有机会静下心来读书的时候,估计就是退休之后了。”老人的语气微带喟叹,银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看看,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啊。”
“《资治通鉴》?您爱看历史吗?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彭泽笑了笑:“历史?这个哪里是历史?中国这几千年下来,最最厉害的,不就是一个人心吗?修养自己的,揣测别人的,全明明白白写在这书里了。这个比起西方的心理体系,可就厉害得多了。”
夏绘溪第一次听见老师这么说,也来了兴趣,点头说:“你这么说,好像也很有道理。”
“好比吧,我退休了,可是院里的人不管服不服气,总还是因为我这几分面子在,所以就不要求一个老头挪办公室了,把门口的牌子一拆就了事。这也算是人心。”
说起了这件事,夏绘溪就有些黯然。本来怎么说,以老师的情况,也不会这么早就退休。可是最近crix的丑闻越闹越大,南大的研究所里,气氛也是沉沉的。新药在媒体曝光之下被紧急叫停,卫生部下派调查组,而研究方必然要拿出态度来,于是彭泽引咎辞职,至于接下去还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处罚,也是难说。
“彭老师,我一直想不明白,这药是在研发期的时候,一期临床的时候和对照组相比,报告上写着确实有些问题,当时不是已经指出了吗?为什么到了二期临床,那些问题忽然全解决了而且通过了,是数据上出错了?”
“当时我们没考虑到一些食物和药之间的反应,病人用药后的恢复情况是心理组这边承担的,也是镇静的效果太好,所以很容易把隐患忽略了。临床的病理那边也没注意到这点……”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如今也算木已成舟,没什么好抱怨的。”
“既然是试产,出了事故当然是要负责任的。可是……这个曝光的力度也太强了……”夏绘溪轻轻嘟囔了一句,“老师……”
老头却打断了她,微笑着说:“所以我说你啊,小夏,还是看不透。”
他指了指那套大部头的书:“都是人心啊。商场如战场,你想想,现在财经界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夏绘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你是说安美?”
彭泽悠悠而笑,似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并购的关键时期,对手怎么能不利用这样的新闻大做文章?一棍子打倒了,自己才大有优势嘛。”
从办公室出来,夏绘溪接到苏如昊的电话,她略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我来接你,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大伯也过来。”
夏绘溪“哦”了一声:“我在操场那边等你吧,已经下班了。”
感冒断断续续地直到前几天才好转起来,吃饭的事也就一直搁浅着,今天他忽然提起来,自己实在有些意外。
挂电话前,鬼使神差的,夏绘溪又问了一句:“你大伯……这几天不忙吗?”
即便隔了电话,也听得出他在微微而笑:“忙完了。”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家饭店,苏如昊牵着夏绘溪的手下车,走得比她略微快了一步。他穿着极正式的西服,身长玉立,走路时亦是风度优雅,握着自己的手有力而温暖,让她有些微的分神。
进门之前,夏绘溪想起了什么,用力地拉他一把:“你为什么不和你大伯一个姓?”
“我妈妈姓苏。”他简单地说,为她推开门,“到了。”
杜子文已经到了,手中捧了一盅碧螺春,慢慢地品着,一见他们,便露出微笑招呼道:“来了?”
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真对不起,路上堵车了,您没等多久吧?”
“自己人,这么客气干什么!”杜子文呵呵笑着,又转头对苏如昊招呼,“坐下来说话。”
苏如昊亦拿起身前那杯新茶,却不急着喝,微笑着问:“您签完协议了?”
杜子文长长叹了口:“签完了。也算了了心事。”他摇摇头,“过了这几年,总算没白费功夫。”
苏如昊也沉默下来,最后淡淡地说:“那幢宅子,我一定要拿回来。”
夏绘溪也不吭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叶,似乎没在听两人的对话。
杜子文仿佛突然惊醒了,乐呵呵地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你看,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这些。”
苏如昊抱歉地对夏绘溪笑了笑,那丝凌厉倏然间消失了,表情温和:“是,让他们上菜吧。”
这顿饭不知道为什么,吃的有些拘谨。苏如昊不怎么说话,偶尔插一句,也是心不在焉,仿佛心里有着十分重要的事,难以释怀的样子。
夏绘溪倒是和杜子文有说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琐事。
最后上了汤羹,杜子文站起来,又看了侄子一眼,目光中隐隐有着鼓励的意思,笑着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服务生正在替他们舀汤,苏如昊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极为识趣地放下碗,亦轻轻出门了。
夏绘溪见他放下了筷子,神色间很是不悦的样子,心中微感好奇:“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手轻轻地滑进了口袋,又懒懒地靠着椅背,抿了唇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倏然抬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她真真切切地看清楚。
夏绘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底不安,只能转过了头不再理他。
然而片刻之后,苏如昊的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十分温文,又有些璀璨。他站起来,靠着她的身边,自上而下地看着,目光闪烁着碎钻般的光泽,亮得像是最远处的星子,可是……分明又像近在身侧的,他掌心中的那枚闪耀的钻石。
仿佛是慢动作一样,他屈下身,单膝着地,从声音,到表情,无一处不是润着清雅的笑意。
夏绘溪只觉得头脑哄得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因为半跪着,他们的视线平行,苏如昊带笑的眼神凝然注视着她,似乎在给她时间,让她反应过来,不至于呆滞如此。
可夏绘溪的反应,却只是手忙脚乱地去拉他起来:“你快起来,一会儿大伯回来了看到了……”
他拂开她的手,微笑着说:“我特意选在今天,家中有长辈在,才能让你放心嫁给我。”
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半空中。
而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最后的三个字:“嫁给我,好不好?”
他的脸英俊而生动,目光清澈而充满了期待,鬓角清爽,鼻梁挺直,许是有着轻微的紧张,可更多的是坦然和自信。仿佛相信她会将自己的手伸给他,让他替她戴上那枚戒指。
那个“好”字带着余音,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夏绘溪怔怔地看着他,各种各样的想法接踵而来,却唯独忘记了回答。
他不催她,却无声地将她的手握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指节,浅浅地笑:“你再不答应,恐怕我真的要跪到大伯回来的时候了。”
夏绘溪的目光又渐渐地游移到了他的手心,银色的戒身,闪亮的钻面,简洁的款式……实在是巨大的诱惑,只要自己轻轻地点点头……
心底有个声音在让自己答应,可是另一个声音,却相伴而生。她仔细地聆听,才明白,那个声音是在说: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吗?他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他始终将自己的心藏在某个地方……你看不见,摸不到……一直是在迷雾之中……
她的目光从迷惘到清澈,声音终于慢慢地从形状姣好的唇间吐了出来,可是却不是预期中的那个“好”。
那句话发音奇特,带着小舌音,艰难,却又迟疑。
是俄语,听得出是在模仿,所以并不标准。
苏如昊温柔缱绻的神色在瞬间消失了。慌乱,或许还有尴尬和恐惧,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
修长的身影,眨眼间,变成了冰封万年的雕塑,僵直而坚硬,任谁也不能再让他移动分毫。
“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弱,手指无力地握成拳头,又渐渐地松开,“你告诉我……”
“你不愿意说吗?”夏绘溪咬了咬唇,一个清晰的齿印落在下唇上,“别人告诉我,这句话是在说——‘拿了钱就快滚!’”
苏如昊的手还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刹那间,彼此的体温都在迅速地冷却和僵硬。
她闭了闭眼睛,将那句话说完:“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来南大,才来接近我?”
苏如昊的神情和她一样的怔忡,有些茫然地回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却发现所有的辩解都十分无力。
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让人不安的安静和沉默。
杜子文推门进来,苏如昊还半跪着,而夏绘溪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此的脸庞都贴的很近——他乐呵呵地转过脸去,笑着说:“还没完呢?小夏,就答应小昊吧,难为他也跪了这么久了。”
苏如昊却慢慢地站起来,收紧了右手,那枚钻石硌得掌心发疼,他却浑然不觉。
而夏绘溪也很快地回过神,匆匆忙忙地拿了外套站起来:“杜先生,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吃吧。”
杜子文注意到她连称呼都改了,表情微微一滞,回头看了苏如昊一眼。
苏如昊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子看似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然而目光却游移在窗外,似乎对身外的这一切不闻不问。
而等他回头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离开了。
霓虹初上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城市风景流光溢彩,仿佛是漫天星辉盛放在眼眸中,又一点点地泛溢出来。夏绘溪在路上漫步,眼角微凉,竟分不清,是天上忽然飘下来的春雨雨丝,还是不自觉的泪水。
刚才,自己究竟拒绝了什么?
是一份期待已久的温暖?或者……一直在渴望的安定?
她有多么爱他……他是知道的吧?
可是他的身上,总是藏了那么多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她,逼着她去揣测——那些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似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他一直在沉默。即便在决定了要和她携手走过下半辈子的时候,依然选择了对她沉默,对过去的一切沉默,也对现在发生的种种情况沉默。
夏绘溪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时他们刚刚决定在一起,她住在他家里,半夜起来,看见他站在阳台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如昊,仿佛是全然陌生的,背影孤寂,又像是遥远的一个影子。
于是自己悄然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那时自己贴着他的背。只是想起了初见的时候,那还是炎炎夏日,他清爽地向自己伸出手,笑容坦率而俊朗,仿佛是窗外的阳光,不带半点阴翳。
那一晚,做了那样一个梦。
他的气息,他的身影,他的衣着……到处都是他,她亦知道就是他……可年轻男人的脸始终藏在了迷雾的后边,似是对她微笑,又似是简单地凝望,所有的表情,只是若隐若现。
她记录过自己很多梦,不断奔跑的那个梦让自己麻木而筋疲力尽,和裴越泽相处的那个梦让自己尴尬而困惑。而唯有这一个,却叫自己觉得惊惧而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跳跃出了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隐约地告诉她终于还是要失去些什么。
这个梦,她没有记录在自己那本厚实的工作笔记上。不是因为见不得人,只是因为心底隐隐约约的害怕。
或许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在意”两个字。
只是因为自己在意,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也只是因为在意,才这么在乎彼此的坦诚。
夜风一阵阵地拂在自己脸上,她仰头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忽然想起本科时学的“心理学概论”。
那时老师的头一句话是:“什么是心?佛教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我们要学的,就是这不可得的东西。”
她那时和同学们一起大笑,因为年轻,所以觉得无惧而勇气勃发。
可现在想起来,原来老师说得没错,有些东西,终究还是虚妄和不可得的。
慢慢地走了很多路,不知不觉的,又走回了老路上。只要再拐个弯,就是他住的小区。夏绘溪猛然顿住脚步,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
如果现在回去,如果遇到了他,他会不会解释?会不会印证自己心底的那些猜想?
那些猜想,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更多的,却只和旁人有关。
她的唇边绽了淡淡一抹苦笑,想了想,还是穿了马路,举步进去了。
立在楼下看了一会儿,一层一层地数上去,第七层还暗着灯——他大概也还没回来。
楼下保安见到她,笑着问:“苏先生没和您一起回来吗?”
她心中更加安定了一些,跨进了电梯。
屋子里漆黑一片,夏绘溪开了灯,就像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时候一样。桌上还有一瓶止咳药水,盖子都没合上,临走前他又把自己抓回来,灌了一盅,还不许她喝水,呛得她喉咙里一片甜腻。
她进房间,拿了证件,想了想,又拿了张银行卡。他不来找自己,其实不算坏事——到现在为止,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样,那么她很怀疑,甚至不自信自己心底还残存了多少勇气,可以听一听他的解释。
在门口停了停,似乎隐约听到了电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夏绘溪想都不想,闪身进了一旁的紧急通道,顶上的灯啪的跳亮了,顿时有灯火通明又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不敢回头,望着一节又一节望不到尽头、盘旋往下的楼梯,跨了出去。
苏如昊在门口靠了一会儿,紧急通道还亮着灯,只是一点点地在变弱变暗。就像这一晚自己的心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仿佛是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弓弦。
轮番地来来回回,无尽的疲倦,他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可是脚步又缓缓地顿住,手指按在密码锁上,又迟迟没有摁下去第一个数字。
从记忆中调出那段号码,其实已经极为纯熟。门嘀嗒一声,缓缓地向后打开了。
淡白的灯光让他的脸色显得铁青而僵硬,苏如昊走到窗前,微微抿着唇,看见她快步在路口拦了车,又坐了上去——仿佛有了一双夜枭的眼睛,锐利而博远,隔了那么远,却偏偏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地转身,踱步进了书房。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那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因为其中一本书被抽走了,仿佛是缺了一枚牙齿,连带着整排都显得有些凌落。
忽然心里被什么抽紧了,苏如昊快步走过去,轻轻眯起眼睛。他的记忆力从来都是绝好的。那里,缺的是《舒婷诗集选》。
他怔怔地靠着书橱,手难以控制地伸进了口袋,将那枚戒指攥在了手心中。她……什么都知道了吗?
夏绘溪从出租车里出来,又在大厅要了一间房,因为心思恍惚着,签单的时候两次弄错密码,最后一次,小姐喊住了她:“小姐,这张卡的持有人是您吗?”
她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又低头仔细看了看,才真的发现自己是拿错了卡。
翻遍了钱包和手袋,也只有这么一张。夏绘溪依然将卡递给她,淡淡地说:“我再输一次,抱歉,刚才我记混了。”
输下自己的生日,嘀的一声,机器开始打印凭据。她又接过那张单据,下笔的时候略微怔忡了一下,才一笔一画地写下:苏如昊。
心头的味道很怪异,不知是苦是甜。其实她自己是从来不会用生日做密码的,可是他不一样,他将几乎所有她可能用得上的密码,都改成了她的生日或者和她相关的数字,微笑着说:“万一要用的时候,免得你一时间记不起来。”
因为临近午夜,酒店里人并不多。她独自一个人坐着电梯,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心脏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血液在片刻间凝固住了。
夏绘溪摸出来,看了一眼号码,无端地松了口气。
或许对方并没有预料到她这么晚还会接电话,语气中亦有几分惊讶,可随后,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他说:“有空吗?陪我聊一会儿。”
夏绘溪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郁,勉强打起了精神:“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却忽然不说话了,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绵长,柔和。
“裴越泽,我忽然想起三亚的那片海滩,真漂亮。”夏绘溪也不在意,微笑着和他聊天,“那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你逼着我去,我想我会很喜欢那里的。”
他考虑数秒的时间,静静地笑起来:“是吗?那么这次我不逼你,你愿不愿意再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