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微变
进了大厅,因为来宾很多都是自己的同事,夏绘溪刻意和裴越泽保持了距离。转头又看到了几个师兄,索性走了过去聊天,一低头翻了翻手机,依然没有苏如昊的消息。
彭泽在不远的地方招呼自己,夏绘溪快步走过去,发现老师的脸上隐隐有审视之意,她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彭老师,你看见苏如昊了吗?”
彭泽沉吟了一会儿,才答她:“你们没有一起来?”
“没有,我自己来的。”
他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似乎犹豫了一瞬,才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个人问题作风问题上还是要注意啊!”
甚至还没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夏绘溪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向来为自己所尊敬的老者,却突如其来都说起这方面的问题,自己觉得既尴尬,又有些委屈。
按照夏绘溪的性格,她肯定是要问清楚的,可是还没开口,那边又有人把老头喊走了。她闷闷不乐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绕开人群,打算再给苏如昊打个电话。
照例又是讲话致辞,灯光由极明亮渐渐地变成暗黄,夏绘溪看到有人走上前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心里只觉得沉闷,悄悄地往右手走廊走去。
以前本科的时候她曾经是这里的助管,科学大堂的结构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出了右手走廊,有一块空地露台,站着眺望可见整个南大的景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满目全是法国梧桐的绿叶,苍翠如玉。
如今是初春,梧桐的枝丫被工人修剪过后,像是小男孩的短发,遮不住什么心事。
夏绘溪眯起眼睛看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她的心脏啪的一顿,差点脱口喊出苏如昊的名字。隔了这么远,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一步步地向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在沉思,脚步也有些迟缓。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静静地等了数秒,规律的嘟嘟声响起来。
夏绘溪看见他拿出了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他并没有接起来,只是又静静地放回了口袋。
夜风吹起他的一角,而他的影子长长摇曳着拖在身后很远的地方,年轻男人的身姿岿然不动,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孤寂。
她的心情忽然莫名地有些晦暗,又有些冲动,想要跑过去,悄悄从后边牵起他的手,问问他一晚上去了哪里。
回身进了大堂,夏绘溪绕着人群,想要悄悄地出门去找苏如昊。大堂的正中一尊青铜塑像,塑得是南大的首任校长。那时的学者,中西交融,长马褂,短发蓄须,极有风范。她从雕像边走过,耳中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能停下脚步,心中尴尬不已,迎面向人群走去。
彭泽就站在老校长的塑像边,一脸诧异地听见裴越泽喊了夏绘溪的名字,而后者,自己的学生,则僵了僵脸色,慢慢地走过去。
裴越泽自如地向彭泽介绍:“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夏小姐这里做心理咨询,彭教授,名师出高徒……”
周围立刻有人奉承:“哦,夏小姐这么年轻,真是看不出啊。”
也有人看着她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片嘈杂之声。
夏绘溪倏然抬起头,十分不解地看了裴越泽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起这个。目光一转,又落在彭泽脸上,老头的表情里似乎有些震惊,夏绘溪很快想起之前在俄罗斯的时候,他就曾经严厉地质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外边做私人咨询,当时自己算是瞒了过去,现在倒好,当面拆穿。
一片混乱的时候,夏绘溪眼角的余光看见苏如昊白衣黑裤,双手插了口袋,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下意识地去看看裴越泽,他的嘴角微弯起一丝笑,似在和旁人寒暄,可分明注意力中大半放在了别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了不远处注视着这里的年轻男子。
这幅情景如此诡异,夏绘溪站在其中,越来越无力,明快的思绪正在一点点地浑浊。幸好片刻之后,大堂的前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对裴越泽说:“安美的杜先生来了,就在门口。”
裴越泽的神色似乎一凛,微微地直起身子,颔首对彭泽说:“彭教授,安美药业的杜先生过来,您要不要一起过来……”
彭泽对他点点头,走出几步,又特地回来,对自己的学生说:“待会儿宴会结束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谈一谈。”
夏绘溪“哦”了一声,等他走远,才急急地去寻找苏如昊的身影。
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心底一阵慌乱,忽然手腕一紧,身子被人往一个方向拖了过去,夏绘溪脚下踉跄了一步,跟着那股力道,进了走廊。
走廊里只开着灯,并没有人,十分安静,苏如昊放开她的手腕,转身静静地看着她,那个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叫她心虚起来。
她默默地去拉住他的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不答,目光愈发专注起来,手指轻轻一动,拂上她的颈侧,极轻极轻地抚摸着。
夏绘溪觉得有些痒,可是又不敢躲开,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俯身过来,声音轻柔:“怎么搞的?”
她不能说什么,脸有些红,往一旁侧了侧身子:“没什么。”
“是他弄的。”苏如昊的声音十分平静,这句话甚至不是一句问句,简简单单地说出来,只是在罗列这样一个事实,“刚才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我看。”
她没法否认。
苏如昊靠回墙上,气息瞬间远离了她:“现在,你拿什么理由来说服我,你还要再和他接触下去?”
她有一瞬间的动摇,忽然觉得苏如昊说得很对,自己和裴越泽无亲无故,而他如今的举动,确实已经困扰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已经努力了。脖子上那道伤痕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她还有必要因为这个人,和自己爱的人一再地起冲突吗?
然而就此放手,夏绘溪又犹豫起来。
下午的时候刚刚让他直面了自己内心的问题,自己甚至有意让他产生了分裂症是十分容易治愈的假象。如今他处在有希望治愈、又有了很大进步空间的时期,自己就这么放手不管,到底是不是甘心呢?
她一踌躇,苏如昊也不催促,只是脸色一分分地暗沉下去,直到最后,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此刻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青灰色调,迷茫茫的一片。
他从她的身侧走过,带起的微风卷在自己的脸上,夏绘溪想起昨天晚上,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后蹲下身子,小心地把高跟鞋的后跟拔出来,又握着自己的手,认真地安慰自己:“你是觉得我没有诚意吗?”
他总是这样体贴,把自己的心思猜透,然后用最妥帖的方式安慰自己。自己被裴越泽带去三亚的时候,他毫无怨言地找过来,虽然发了些脾气,可最后依然诚恳向自己道歉……和他相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一些?
“苏如昊……”等到惊觉,口中吐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夏绘溪抬头,目光投向空空荡荡的走廊,自己的声音正徒劳地折射回来。
在大厅转了一圈,都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夏绘溪坐在一边,拨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却始终没有接起来。又因为导师说要和自己谈一谈,她也不好随便离开,只能像是游魂一样站在一边,心乱如麻。
身边坐着的似乎是crix的职员,聊得正投机。
“不知道安美的那位这种场合过来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如今两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王不见王,今天那位杜先生过来,看来裴先生也是没有准备的……”
“你看见那位杜先生没有?年纪不小了,风度真是没得说啊……”
之前说话那个人又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安美和crix之前也算是很有渊源了,当初裴先生接替他父亲的时候,当时安美出了不少力帮忙……”
安美集团的名字,夏绘溪自然也是听过的,制药业的巨头,前几年似乎出过什么事,大伤了元气之后,最近慢慢地又在恢复起来。
这些事也是偶然间听旁人说起过,夏绘溪没放在心上,眼看人群慢慢地散了,彭泽打来了电话:“小夏,我在会堂门口。”
她赶忙跑出去,老头穿了件大衣,果然站着等她。
“彭老师,你要走回去?”
彭泽瞪她一眼:“接我的车子在校门口。怎么,陪一个老头子走走就不乐意了?”
她连忙说不敢,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老师,你要找我谈什么?”
“谈什么?你说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替裴越泽做咨询的?”彭泽边走边说,“还有,上次在圣彼得堡的那个会,你问的那些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知道这次算是瞒不下去了,于是略去了裴越泽具体的情况,简单地把事情讲了讲。
彭泽叹了口气:“小夏,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帮人做心理辅导。可是咨询这件事,你的专业并不是临床,经验又不足,我才一再地告诉你要谨慎。况且……一般人也就算了,裴越泽那个人,太复杂。你在刚开始替他咨询的时候,就出现过心理补偿这种问题,你有自信可以把握好后边的进程?”
夏绘溪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又解释说:“我当时也不是故意想要骗你,实在是当时你的表情和语气太严厉,我就……”
彭泽挥挥手,表示理解,又说:“我没告诉过你吧?两年前的那个实验项目是怎么流产的……对,就是我给你资料的那个,其实经费是crix赞助的。”
夏绘溪摇头。
“当时裴越泽请我去替他妹妹做心理咨询。那个小姑娘的缺口十分难打开,老实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好那个项目在招志愿者,我也是随便说了说,又看她很有兴趣的样子,就鼓励她参与进来。后来进行了一半不到,那个女孩子忽然就自杀了。其实整件事和那个项目毫无关系,可是裴越泽不管那个项目前期投入有多大,二话不说就撤了经费。又重新投巨资,全用来开发研究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那个人,太情绪化,通俗点说,就是喜怒无常。小夏,和他在一起,不论是咨询还是别的,你都要小心。”
夏绘溪点头,心里知道导师说得没错,每一次做完咨询回来,心理上的疲惫确实是要好几天才能调适回来。
一路到了南大门口,老头最后语重心长的地说:“年轻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路怎么走,我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过来的,小苏那里……”
说到了这里,彭泽也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摇头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目送那辆车载着老头离开,夏绘溪的心情忽然低落沮丧的无以复加。
接下去近半个月的时间,苏如昊像是失踪了一般,夏绘溪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她甚至连续几天去他家门口等着,可是楼下保安告诉她,苏先生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这让她愈发的担心。直到进了办公室听到彭泽和几个同事说话:“小苏不在这几天,他这部分的实验反馈你们要跟紧……”
夏绘溪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问问清楚,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幸好一旁有人替自己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彭泽回头找夏绘溪确证:“出国去看他父母了,半个月吧。是吧?小夏?”
夏绘溪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里,裴越泽也几次打电话来,她却迟迟没有和他再订下时间,最后一次索性就直说:“裴先生,这几天我的状态很不好,这样会对咨询的效果有影响,请你谅解。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建议你可以用积极联想的方式纾解情绪。比如泥塑,或者画画,完成的作品可以留着,下次我们一起分析。”
他似是变了一个人,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淡淡地说:“好,我可以等你。”
“等你”两个字的音调拖得分外的轻而长,夏绘溪一时间有些怔忡,想起了以前常常对自己说起这两个字的那个人,如今却像彻底在自己的生活里失去了踪迹。手边的台历已经翻过了整整十七天,初春已至,南大的柳树都已抽出了新绿的芽叶,而他们之间,却蓦然陷入严冬。
她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下楼去食堂吃饭。因为还早,食堂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大厨们正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窗口后边,夏绘溪随便点了几个,端了餐盘就往角落一坐。
从小的习惯,她很少剩下饭菜,一直到吃完,才转身回宿舍。
宿舍楼前的花坛向来无人打理,稀稀杂杂的长满了各色藤蔓和植物,过了个冬日,竟然都有半人高了。夏绘溪像往常一样绕过去,然而走出半步,脚步却忽然顿住。
像个孩子似的,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是辛苦校对了一整天的数据后,眼前出现了幻影。
苏如昊倚着车门,背朝着自己,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半月不见,即便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却依然觉得他清瘦了许多,略带犹豫的仰望姿态,愈发显得身材修长。
忽然之间,欣喜就如潮水般散去了,夏绘溪知道他是有自己的宿舍的钥匙的……他在等什么?又在踌躇什么?
就这么站着,她不动,他也不动,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草丛之间春虫的悄鸣,悠长而低婉地传进了耳中。
因为背对着自己,夏绘溪只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数秒之后,手机的铃声就从自己的包里传出来,闷闷的像是有人隔了衣层在喃喃耳语。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花坛后边退了几步,隐在了灌丛后边。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手机,而那个人已经从容地踱着步,站到了自己面前,眉宇间微蹙,又像是隐含着笑意:“为什么不出声?”
掌心的手机倏然停下了震动,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屏住,仰起头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只是寻常见面,却像是失而复得。
可如果是失而复得,究竟这半个月的时间,是谁失去了谁?
他真的清瘦了些,脸颊微微陷下去,一双眼睛饱含着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还没有说话,苏如昊已经主动地开口:“对不起,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外边……”他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后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乎忘了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冷战的。
夏绘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本来准备好对他解释的话,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虚感泛了起来,又仿佛两人之间忽然间陌生起来,只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以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饰起语气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学会堂,你急匆匆地就走了,也没有听我解释。苏如昊……不相信我?”
苏如昊并没有听完,嘴角已经勾起笑意,眸色愈来愈亮,直到最后,浅浅地说:“我相信你。”
语气那样坦然而自信,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而已。
夏绘溪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就说:“那你上次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着她走向那部车子,苏如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温柔地替她将那缕长发拨到了耳后,慢慢地说:“我以后不会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柳枝,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诉她,这半个月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始终是他——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年轻男人,温和俊朗,永远会为她考虑。
“你是说……裴越泽那边的事,你不介意?”
夏绘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她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如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并不愿意掩饰的愉悦。
他点头,语气悠闲:“我不会介意。”
就这么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夏绘溪都觉得思维有些困难,又不时地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专注的模样,侧脸英俊得出奇,仿佛淡然自若地将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隐隐觉得他有了些变化,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直到车子出了南大,夏绘溪才惊觉:“这是去哪里?”
他随意地看了眼后视镜,慢慢地说:“带你去见见我大伯。”
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猛然间听到他这句话,夏绘溪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
他不慌不忙地看了她几眼,笑了笑:“不用准备,我看这样很好。”
夏绘溪拿出了包里的化妆镜照了照,这几天休息得不好,状态也一般,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早知道就该化个淡妆的……正有些紧张的时候,苏如昊从她手里轻巧地取走了那面镜子:“我大伯是自己人,没关系的。”
他领着她去了一个极安静的餐厅,包厢在二楼,踏着原木地板走上去的时候,夏绘溪又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皱起的裙子,喃喃地低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他拢了她的肩膀:“他明天就要走了,走前想要见见你。”
第一眼看到杜子文的时候,夏绘溪就觉得面熟,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苏如昊,其实两人的轮廓确实有些像。杜子文一头银发,清癯,高大,风度翩翩地站起来和她握手:“夏小姐,很早之前就听到小昊说起过你,幸会。”
这种气质叫人生出了亲切的感觉,就像是自家的长辈,夏绘溪忽然就放松下来,微笑着和他握手:“杜先生你好。”
杜子文哈哈大笑,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不要这么见外,就和小昊一样,叫我大伯就可以了。”
夏绘溪抬起眸子,很快地看了苏如昊一眼,他正微笑着冲自己点头,于是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句:“好,大伯。”
其实就像是苏如昊说的,一顿随意的晚饭罢了,间或聊的是一些苏如昊小时候的逸事和趣事。杜子文风度相当的好,又因为说起夏绘溪也是学心理的,忍不住笑着说:“那时候我弟弟——就是小昊的爸爸,无论如何逼着他去学商科,这个小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学心理。全家轮着劝他,他就是听不进去。现在想想,学心理也不错,不然有些缘分,就这么错过了。”
不知是不是多喝了酒的缘故,夏绘溪的脸颊有些微红,她笑盈盈地正要接口,忽然看见苏如昊的表情有些异样,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历。
他旋即神色若常地将筷子放下,对杜子文说:“那个时候我不懂事,什么事都凭着自己的兴趣来,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听长辈的话。”
言语间清清淡淡,却又似乎感触极深,眸色深暗,深不见底。
杜子文叹了口气:“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苏如昊也没再提,夹了菜给夏绘溪:“多吃点。”
一直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夏绘溪才有些犹豫地对杜子文说:“我好像在杂志上看到过你,是不是安美……?”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很久,可是席间谁都没有提起,她也就没问。
杜子文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苏如昊,眼神中又似乎别有深意,旋即和颜悦色地对夏绘溪说:“小昊没对你说起过?是啊,是我。前几天还去你们南大了一趟,老校区真是不错,下次小夏你再带我逛逛。”
他顿了顿,又说:“安美现在有很多业务会迁回这里,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小夏,我们下次再见,你再给我说说刚才你讲的那个什么自我减压。”
开车回校的路上,夏绘溪异常沉默。她的身子半侧着,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致,只是觉得疲倦。
“是不是不舒服?”苏如昊侧头看她一眼,又说,“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夏绘溪摇摇头:“没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在食堂吃过了,可能有些撑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摇了摇头:“以后不要这样,对胃不好。”
“以后……”夏绘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侧脸,淡淡地说,“以后你会一直提醒我的,是不是?”
门卫检查了一下苏如昊车子上的南大车辆通行证,放他们进去。
而他的神情仿佛是夜幕上几粒疏淡的星子,辽远而空旷。
“这次是我不好,不应该十几天不和你联系。”他将车右拐,车前灯将深蓝得近乎紫色的夜色打亮,又仿佛将那层薄雾驱开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又一次默不作声,静静地将脸转开了。
嘎的一声急刹车,有学生匆匆地从林荫道上跑过去,好奇地打量这辆车子。
苏如昊一点点地把她的脸掰向自己,动作很轻柔,可是目光却极凌厉,缓缓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将头往后轻轻地一仰,挣开他的掌控,目光依旧没有望向他,只是笑了笑:“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一再对我道歉。上次的事,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中殊无笑意,又似是疲倦:“夏绘溪,我对你,已经耐心到了极点。该忍的,不该忍的,我想,我为了你,都做到了。你到底为什么还不满意?”
夏绘溪一怔,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自己不过因为他不提家庭而有些不快,他便立刻带自己见了家中的长辈……他的一举一动,确实像他自己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她伸手去开车门,然而“咔哒”一声,在她的动作之前,他已经将车门锁上。
“没有,我没有不满意的。”她的手指蜷在那里,语气轻柔,“你一直对我很好。”
他平静地开口:“那是为了什么?从今天见到你开始,你就是这样心不在焉。”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十分困难:“你带我去见你的大伯,我心里是很高兴。可是见了,就好像变得……很陌生……就好像我从来不认识你那样。”
“你为什么要学心理学,你大伯说的那些事……甚至他是安美的董事长,这些……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我想起来,以前我问你,为什么要回国内来读博士,你也没有回答我……苏如昊,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就好像,你随时会离开我一样……”
她迟疑着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我真的有些害怕,就像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走了……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他凝神看着她轻轻开阖的双唇,覆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轻微的战栗——大概在她心里,是真的紧张和在意。
“是很傻。”他喃喃地说,又把她拢在自己怀里,“我怎么会忽然不见呢?刚才我大伯已经说了,安美很多的项目都会迁回来,你说我要离开去哪里?”
“我家的事,是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哪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至于我为什么要学心理学,是真的因为兴趣。”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最幸运的,大概就是认识了你。”
“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在他的怀里慢慢地点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以为你失踪了,再也不会回来找我。”
他吻着她的额角,轻轻地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