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祖爷未死之谜
花月容与《心命歌》
回到家后,我们三个人感慨万分。
夜里,温了一壶酒。哥儿仨边吃边聊。
“这个恨能持续这么久吗?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至于吗?况且我当时报信时,祖爷已经察觉了,即便我不报信,祖爷也会杀了钱跃霖等人。”王家贤说。
“呵呵。这个还真不好说。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看得开,有的人一辈子想不通。前年咱们临市出的那个87岁老人杀人案你们记得吧?”我说。
“记得,记得。”
“87岁,就因为六十年前自己的老婆被邻居抢了,他竟然能将一段恨埋藏六十年,将与自己有夺妻之恨的90岁老乡活生生用拐棍敲死,你说这个恨的力量有多大!”我说。
四坝头接过话茬说:“这个老头太不简单了。当年抢他媳妇的那个人有钱有势,他不敢报仇,甚至给对方下跪,亲自将媳妇送给对方。新中国成立后,他还是不敢报仇,因为对方生了四个儿子,身强力壮,他却生了一堆丫头,没有儿子就没力量,也没有发威的资本。但报仇的念头始终没灭,当他发现自己哪方面都比不上对方后,就坚定了好好活下去的信念,他只有用生命和对方赛跑,才可能赢在最后。直到去年,仇人的四个儿子都过世了,谁也没活过这两个老家伙,这老头才抄起拐棍,痛扁已经脑中风的仇人,力量虽不如青壮年大,但敲了一千多棍,皮肉都脱落了。”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一声长叹,“何必呢,背了六十年的仇恨,不累吗?”
“我们真应该感谢祖爷。”四坝头又说,“他老人家把我们送进监狱,让我们提前品尝到了作孽的恶果。我们今生再也不会犯错。关键……关键是那个女骗子为什么自称是法蓉呢?我想不通。”
我们都想不通,我们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有“江相派”的人马,还有了不断的情仇,还有隐藏未知的风险。
日暮寻扶桑,人老悲华年。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我们只想平静。我知道这个事情又勾起四坝头多年前的悲伤。他是那么爱黄法蓉,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没有遗言,没有遗物,好像这个人从未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四哥,别想太多。”我拍了拍四坝头的肩膀。
四坝头一阵迷茫:“唉,咱们这些人啊,命苦。”
我心下无尽惆怅:是啊,早年都没了父母,后来加入帮派,醉生梦死的,一时痛快,一时茫然,最终什么都没有,从大狱出来之后,才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我终于知道祖爷为什么追求一个平常人的日子了,平安是福,平常是福。那些功名赫赫的枭雄生活,不过是年轻气盛的虚华悲歌,潮起潮落,几转轮回,最终都要归于宁静。人,就是一种痛苦的动物,在襁褓中是最幸福的时刻,无需思想,无需争斗,可自己却不知,等长大了,有了思想便有了痛苦,一直到死。我们有思想时都是痛苦的,我们不痛苦时,要么死了,要么无知。
我又想起了祖爷,他有太多的无奈和悲哀,他能对谁说?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一阵阵发呆了。
“去拜访一下龙凤?”四坝头突然抬头说。
“为什么?”我问。
“看看周玉郎是否跟他透露过什么信息,万一有‘江相派’的内幕呢?”
“不可能。龙凤是个老实人,他被骗了。深藏多年的盲派口诀泄露了。不过,我倒是想听听他现在的感想。”
我们一同叩开了龙凤的大门。
“老人家……”
我们刚一开口,对方大吼:“我一不算命,二不收徒。”
我和四坝头一愣:“师傅,我们不是来算命的,也不是拜师的。”
“那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我们来调查一下……”我急中生智。
“调查?你们是警察?”
“不……不,我们是治安联防员。”
“调查什么?案子不是结了吗?我不是周玉郎的同伙!”
我忙说:“老师傅不要激动,我们就是走访一下,看看您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也是为了您和您家人的安全考虑。”
“哦……伤害?伤害就是我现在不能再算命了,公安局的领导告诉我了,不让我再从事迷信活动。”
“呵呵,老师傅,别生气,领导也是为你好,以免你卷进刑事案件。我听说政府每月都给你孤寡老人补助,您好好养老不挺好吗?”
“唉!我算了一辈子命了,除了‘文革’那十年没算,其他时间都在算命。我也想自食其力啊。你们……进屋里坐下说话吧。”龙凤终于让我们进屋了。
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位盲师界的传奇人物。
“喝点水吧。”龙凤熟练地抓起暖壶,给我们倒了两碗水。
“谢谢,谢谢。”
“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看了四坝头一眼,说,“老师傅,这个周玉郎对您讲过他的身世吗?”
“唉!”八十多岁的龙凤一声叹息,“我这个人眼瞎,心也瞎,我就没看出他是个白眼狼来,当初他跪在我门前,求我收他为徒,说他是个孤儿,我心软了,把自家的本事都传给他了,没想到他是个祸害。这是我这一生犯的第二个大错误。”
我和四坝头一愣:“第二个大错误?”
“是啊。你们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五十年前,我那时三十二岁,我哥三十三岁。我们家那时穷,我呢,因为瞎,从小就跟着一个师父学算卦,也吃了苦了,学不会师父就拿戒尺打,后来出师后,我开始为人算命,攒了些钱,当时哥哥要娶媳妇,人家女方要200块钱彩礼,父母拿不出,就向我要……我当时啊……心里想这些钱是给自己攒的,我是瞎子,哥哥不瞎,我舍不得拿这些钱给哥哥,父母就跟我急了,又打我又骂我,我一气之下,把自己攒的钱全烧了。哥哥这门亲事也泡汤了,后来哥哥想不开,想不开为什么一母同胞的弟弟不帮帮他,他想不开,后来跳井了……”
说到这儿,龙凤哽咽了。我和四坝头一阵唏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现在跟我一个远房的侄子过,也就是你们看到的住在我前院的侄子,这是我姑姑的后代。唉,人老无后,凄凉啊,身边没有自己的亲儿亲女,怎么都不方便。白天人来人往,白话一天口干舌燥,晚上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再说过节吧,普通人家,一到八月十五这种大节,都是女儿儿子给老人买东西,我呢?我还得掏出几十块钱孝敬侄子,让人家买点肉好好过节……唉……周玉郎来了后,我是将他当干儿子看待的,我想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我把自己的本事全教给他,希望他以后能给我养老送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是个白眼狼!”龙凤说着眼圈红了。
我和四坝头听后心中很不是滋味:“师傅,别难过。”
我们一安慰他,他反而更受不了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我不知该说什么,思考了一阵,我说:“老师傅,您放心,如果您这个侄子将来不管您,我们管您,我有一儿一女,旁边这位有两个儿子,你随便挑一个,让他认你当干爹,他不敢不孝敬您!我们说到做到!”
龙凤擦了擦眼泪:“谢谢,谢谢。二位有这句话,我听着就舒服。话说回来,我和二位非亲非故,这可使不得。唉……什么养老不养老的,人如清风肉似泥,人死无情花落去,活着就是受罪,死了干净,想开了也就没事了……”
我听后一阵感慨,再看四坝头已然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我轻轻地问了四坝头一句。
四坝头的嘴动了动,他似乎不想让龙凤听到,只是干张嘴不发声,就这样重复了几次,我还是没看懂。
“你们在干什么?”龙凤感觉到了。
四坝头忍不住了,终于开口了:“老师傅,您刚才说‘人如清风肉似泥,人死无情花落去’。这句话是您自己想的,还是看过什么东西?”
天资愚钝的我终于反应过来了,“人如清风肉似泥,人死无情花落去。”这是当年花月容遗书里的一句话,怪不得四坝头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汗都下来了,心脏带得整个身体都在哆嗦。我们把目光一同投向龙凤。
龙凤不知四坝头为何有此一问,他愣愣地说:“这句话是当年我小姑经常唠叨的。”
我们倒吸一口冷气:“敢问您小姑是?”
“小姑以前是唱戏的,本名叫花容,艺名叫花月容。我们家那时特别穷,姑姑很小时就被卖给了戏园子。后来成了角儿之后,姑姑原谅了爷爷奶奶,毕竟是亲生父母,还经常回家看望他们。她虽然是我姑姑,但年龄比我小,我奶奶生了七个孩子,姑姑是最小的一个……后来1940年之后,再也没有姑姑的消息,有人说她跟着一个军官出国了,也有人说她病死了……”
我和四坝头惊得浑身如触电一般,这个世界真的是很奇特,芸芸众生蚂蚁般地奔波在地球上,何时分离,何时相遇,似乎都是天注定。
“你们问这个干什么?”龙凤突然发现不对劲儿。
“好诗词,好诗词。”四坝头举起大拇指,“我们是觉得这句诗写得好!”
“嗯。姑姑是个才女,特聪明。姑姑特爱笑,我现在仍然能记起她的笑。”
“您姑姑当年结婚了?”我问了一句。
“没结婚,和一个戏子私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听说姑姑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好像是一个什么帮派的头头。”
我们明白了。花月容跟随张恩瑞大师爸之前,已经生过孩子,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能够狠心离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而去,更没法推测她为何会心甘情愿做阿宝,她踏上了漫漫江湖路,最终在与徐怀近生离别、爱不能的痛苦中撒手人寰。
“您的本事都是您姑姑教的?”我又问。
龙凤一笑:“姑姑没教我算命,她哪懂算命啊,但是她给我介绍一个盲人师父。当时是她说服我爹娘让我学习算命的,她说我学会了这门本事,这辈子就有着落了。”
“老师傅,天色不早了,我们有个不情之请。”四坝头向我使一个眼色。
“请说。”
“我们想在您这儿吃顿饭。我们去买些酒菜来,咱们边吃边聊,你看可好?”四坝头说。
“好!好!我这里是白天人不断,晚上没人来。呵呵。你们到我这里了,怎么能让你们花钱,我来买。”说着,龙凤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卷,打开后摸出两张十块的。
我很惊异他的手法,用手一捻,就知道是多大面值。
我们不应,他执意塞给我们:“去吧,去吧,买点酒菜,客随主便。”
我们拗不过他,我拿着钱出去了,回头又对四坝头使了一个眼色。四坝头点点头。
我回来时,四坝头示意我往床角上看,他已经重新拿出二十元钱,塞在了龙凤的床头。
龙凤迅速从橱子中摸出三个杯子,我把酒倒入酒壶,为大家满上。
“师傅做这一行有几十年了吧?”我问。
“唉,一辈子啦。”
“来,我们敬师傅一杯。”我和四坝头举起杯。
龙凤端起酒,一饮而尽。
我把盘子往龙凤面前推了推,怕他夹不到。他笑了笑说:“不用管我,这个桌子多大多宽,我心里有数,你们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
“师傅从事算命这么多年,有何感想吗?”我又问。
“感想啊……感想多了。纷纷扰扰世间事,功名利禄四堵墙,我这里就是个诉苦的地方,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我都见过。”
“那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命好不如心好。”
四坝头点点头:“老师傅所言极是。命好不如心好。”
龙凤独饮一杯,而后悠悠朗诵出一首《心命歌》:
心好命也好,富贵直到老。
心好命不好,天地终有保。
命好心不好,中途夭折了。
心命俱不好,倒寿又烦恼。
这首《心命歌》是中华术数界集体智慧的结晶,一代代的算命人最终都见证、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是命运和心地的辩证,是拨开命运迷雾的法宝。祖爷也曾在《阴阳指迷录》里引用此诗,并引用近代高僧印光大师的原话加以总结:“此诗于心命二义,发挥周到。果能依之行,则命自我作,福自我求,造化之权不归于天地鬼神矣。”
这是醒世恒言,给沉迷于算命的人以当头棒喝。寥寥几语指出了命运的真谛:所谓的命好不好并不重要,心地的好坏,自身的修为才是根本。
命好,心也好,这样的人能够富贵一辈子;心地善良的人,即便所谓的先天之命不好,也会得老天佑护,平安到老;自认为命很好,坐享其成,肆无忌惮,这样的人往往是有钱挣,没命花,人死了,钱没花了;最可怕是最后一批,本来自觉命不好,反而不思进取,破罐子破摔,这样的人天地不容,一生穷困,早早死掉。
《心命歌》历来被无数命理学家所推崇,这也是有良知的算命人必须对求测者说的,一颗心抵得过一切符咒、风水、名号,诚如六祖慧能大师所言: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
心田就是福田,心境就是风水,祖爷书中大声疾呼:“调十次风水不如做一件善事!”斯是真理,所言不虚。恰恰应和了《易经》中的原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听完龙凤的《心命歌》,我犹豫了几次,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老师傅,听说你们盲派有一个口诀,叫‘马倒禄斜’,可直接断人生死,是真的吗?”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能直接断人生死的只有阎王。‘马倒禄斜’无非是运用‘十干生旺死绝表’里的旺衰规律,哪有江湖上传得那么神啊。”
“十干生旺死绝表”祖爷当初给我们讲过,是关于十个天干在十二个月份中旺衰变化的描述,它本身并不迷信,只是古人对五行流于四季的规律阐释。
五行者,金木水火土也。
五种元素在一年四季中各有旺衰,就像一个孩童从小变大,从大变老,自身能量的强弱变化过程。分为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十二个阶段。
比如,甲木,甲木是参天之木,在农历十月份(亥月),亥在十二地支中属水,水生木,所以甲木在这个月份的状态是“长生”,就像一个小孩刚生下来一样。
到了十一月,子月,水势更大,甲木此刻的状态就是“沐浴”,犹如小孩戏水,洗去周身的污渍。
到了腊月,丑月,丑为湿土,湿土培木,甲木开始长大,此刻的状态是“冠带”,犹如一个人逐渐成年,要行“冠带”之礼了。
以此类推,到了正月,寅月,立春了,木气开始旺盛,此刻甲木进入“临官”状态,犹如一个人要进入仕途,开始有所作为。
再到二月,卯月,这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时刻,甲木进入最佳状态“帝旺”,犹如一个人做了皇帝,达到人生顶端。
然后随着天气变暖,盛夏和金秋的到来,甲木也必须遵循旺极即衰的阴阳定律,逐渐进入衰、病、死、墓、绝、胎、养等状态,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其他九个天干的道理一样。这就是术数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十干生旺死绝表”。全表如下:
这个表是古人对五行于四季中能量变化的详细描述,是自然规律的总结,本身并无任何迷信成分,但到了术士手里,就和人的生死联系到一块了。什么“老怕帝旺少怕衰,中年最忌死绝胎”等等瘆人的断语脱口而出,不明白的人容易被吓死。
盲人算命,无非是运用了这种五行旺衰的变化规律,只不过他们更善于总结口诀,口诀押韵,便于盲人记忆,这才是根本。至于,张口断生死,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神话罢了。
听龙凤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冤枉书。
龙凤先生算了一辈子命,最后只推崇《心命歌》,可见古今大贤最后悟到的都是一个道理,这也难怪民国的袁树珊老先生最后金盆洗手了。
下半夜,起风了。我和四坝头谢别了龙凤老先生,醉醺醺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寒气逼人,我们心里却异常火热。
仰望星空,我们大声呼喊:“啊——啊——”
我们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喊,也不知要喊出什么,只觉得心里半个世纪的郁结在这个月清风高的夜晚突然打开了。
我们拼命地喊着,对着月亮,对着银河,对着浩瀚的天际。
喊着喊着,我们流泪了,紧紧抱在一起……
“爸爸,是你吗?”女儿的声音传来,妻子在家不放心了,带着儿子女儿打着手电筒找过来。
四嫂和侄子们也来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这么晚还不回家,在这里又喊又叫,干什么呢!”四嫂气呼呼地说。
我和四坝头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肩膀:“走!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帮助七坝头复婚的日子了。一番努力后,终于在小年夜,让这老两口和好如初了。
七坝头始终没有生出儿子,但他却依然高兴,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他更加疼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小女儿更是不负众望,有效地继承了老七聪明的基因,几年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做了一回女状元。
高考填志愿时,我的女儿和儿子拿着大学目录琢磨不定。
“爸爸,我都不知报什么专业好。”女儿撅着嘴说。
我笑着说:“报什么都行,我女儿是十全人才。”
“爸爸,我想上军校。”儿子说。
“上军校,你吃得了那个苦吗?”
“你总是看不起我。”儿子不悦地说。
“那你就报考军校,只要能录取就行……”
“爸,上次来咱家的那个上官月叔叔不是鼓励我考军校吗?他说男人就得当兵,当兵的男人才是男人。”
我撇撇嘴:“我一辈子没当兵,我就不是男人了?”
儿子脸一红:“您是没当过兵,但您当过五爷啊……”
妻子冲了过来,使劲戳了一下儿子脑袋:“你又找揍是不?”
儿子坏笑一声,跑掉了。
“爸爸,你别管哥哥了,你快帮我看看。”女儿拿着大学名录说。
我带上老花镜,一页页翻着,良久说:“学法律吧。”
“法律?”
“对,惩恶扬善。你愿意吗?”
“我……我愿意。其实我最想学医学,爸爸妈妈老了,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学医学可以给你们看病……”
“听听!”我转头对妻子说,“听听,这才是我女儿!”
妻子“扑哧”一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儿女真的长大了,长大就要离开了,他们要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要步入社会,他们要结婚生子,他们要组织自己的家庭,我和妻子也将走完自己的人生,最终离儿女而去。人生就是一场相聚,聚时欢声笑语,聚罢各奔东西。
我舍不得儿女远走他乡,女儿一直我是我们夫妻俩的心头肉,儿子虽调皮,但他这一走,我心里还是空空的。
两人上大学那天,我和妻子把他们送上火车,微笑着向他们挥手。火车开动后,我一回头,眼泪就下来了。
妻子在一旁挽着我的胳膊说:“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说完,她也哭了。
儿女都走了,家里忽然冷清了。我又回到当初祖爷走后“江相派”一片萧条的感觉,那种孤寂感让人难受。夜里,妻子为我沏上一壶茶。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问:“儿子和女儿走了几天了?”
“昨天刚走的,我看你是魔怔了。”妻子笑着说,“快喝茶吧,一会儿凉了。”
“我怎么感觉走了好久了。”
四年后,女儿和儿子都毕业了。儿子号称志在四方,非要留在北京不回来,女儿懂我和妻子的心,乖乖回到我们市里,在市人民医院呼吸科任职。
我已经65岁了,眼花了,耳聋了。四坝头的身子更差,不拄拐棍都走不了路了。老七还行,经常往北京跑,他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北京小伙子,小两口对老七老两口很好,每次回来,老七都会带几只烤鸭子回来,然后我们三个又是一番畅饮。
喝酒的时候就会想到过去,就会想到祖爷。几十年前的事似乎就在眼前,每次我们都喝多,喝多了就哭,妻子们也拿我们没办法。她们都知道,这是我们的人生,想哭就哭吧,还能哭多久?都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了,哭吧。
曾敬武去世
1995年,曾敬武的儿子报来丧信:各位叔叔,我爸爸去世了。
我们听后,老泪纵横。这个出身“斧头帮”的汉子,一辈子一身正气,在我们“木子莲”最难的时候多次伸出援助之手。如果儒家文化是一种“侠”文化,曾敬武就是侠义的化身,他的心是最软的,他的骨头是最硬的,他这辈子没向任何邪恶低过头,从早期的“斧头帮”,到后来加入共产党,他的血性从未泯灭,一生都在打抱不平。
他曾对祖爷说过:“我不相信算命,我只相信手下的兄弟和手里的枪。”
黑帮地痞奈何不了他,日本鬼子奈何不了他,国民党军统奈何不了他,牛鬼蛇神奈何不了他,他站直了身躯,挑起了一个民族的脊梁,他就是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曾敬武。
我们参加了曾敬武的追悼会。
亲属答谢会结束后,我们几个坝头来到后台。
曾敬武的儿子曾建国握着我的手说:“刘叔叔,爸爸临走前,一直抱着一把扇子,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结?”
我忙问:“什么扇子?”
“您稍等。”他回到屋里,很快拿着一把折扇走了出来,“就是这把。”
我接过来,慢慢打开,倒吸一口冷气:“肝胆仁义!”
这是当年王亚樵送给祖爷的一把扇子,“肝胆仁义”四字是王亚樵亲笔所写,祖爷生前此扇不离手,怎么跑到曾敬武手里了?
“这……哪来的?”我问曾建国。
曾建国说:“我不知道。爸爸病重的时候,让我们打开一个箱子,找出这把扇子,最后几天,他一直在看这把扇子。刘叔叔知道这是谁的吗?”
我说:“这是祖爷的。”
“祖爷?1952年枪毙的那个大师爸?爸爸跟我提起过。”
“正是。”
“那我爸爸拿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怀念过去吧。这扇子送给我如何?”
“好吧,您拿去吧。收好就行。”
回到家,我一阵琢磨:曾敬武临死还念着祖爷……
接下来的几年,生活依旧,日子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我们三个坝头都急速老去。
我这才明白李白那首诗里的悲情: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儿子结婚了,紧接着女儿也结婚了。我有了孙子和外孙。我马上就要跨世纪了,我和四坝头、七坝头约定,必须活到一百岁,我们都做世纪老人。
四坝头终于没能信守承诺,1998年,他不行了。
没有经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兄弟情,就不会体味什么叫兄弟如手足这句话,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们都曾在祖爷的麾下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我们都曾在祖爷倒下的那一刻泪流满面,我们一同坐过大牢,我们一起哭过笑过,我们娶妻生子,我们一同变老,现在他要先一步而去,怎能让人不心痛!
弥留之际的四坝头很痛苦,他似乎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当他把他的儿女都支出病房之后,他悄悄告诉我:“法蓉没死……”
他的话没说完,就昏迷了。
其间多次回光返照,他大喊着曾经苦心钻研的《扎飞秘本》:“扎飞手,鲁班口,扎飞牵着鲁班走,牵着走,牵着走,牵出六兽对口游……”
而后,他又挣扎着举起双臂,好像推搡着什么,挣脱着什么。
死亡的情景,我见过,人都说一个人生前如果做过恶事,死前冤亲债主就会过来追讨,那一刻,人体阳气渐灭,阴气笼罩,各种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就会浮现出来。
我曾接触一个国学老前辈,他的佛学造诣很深,他曾告诉我人死的时候很痛苦,如“生龟脱壳,活牛剥皮”。
我回到家,拿出了那个老前辈赠送我的一个念佛机,我把它放在四坝头的枕边,打开开关,祥和的音律响起:“南无阿弥陀佛……”
四坝头的表情渐渐舒展,梵音嘹亮中,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彻底底地走了。
送走四坝头,我和老七痛哭了一场,各自回家了。
我脑海中回想着四坝头曾经说的话,半寐半明间我忽然听到敲门声,一开门祖爷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一闪即逝,我甚至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这么多年,我从未怀疑过祖爷的死,直到一个号称黄法蓉女儿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她真真切切地告诉我:“祖爷没死!”
她手下的几个阿宝还拿出祖爷晚年的照片,让我感觉天旋地转。
“祖爷真的没死!”黄法蓉的女儿坚定地说。
我一阵疑惑,我虽老了,但思路还没坏掉,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始终保持一份警惕。
我想了想说:“先别管祖爷死没死,你说你是四嫂黄法蓉的女儿,如果按照你所说,四嫂在1945年就生了两个女儿,从那时算起,她的女儿至少五十多岁了,可……可我看你至多四十多岁啊!”
“呵呵。”她一笑,“刘先生可记得江飞燕?”
“记得,怎么了?”
“在那个年代,她都能靠化妆保持容颜不老,如今我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四十多岁有什么奇怪吗?我的确是黄法蓉的小儿女,我叫胡爱华。”
我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再次打量这个女人,眼角处的确有几丝鱼尾纹。
“你说祖爷没死?”我问。
“没死。”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追问。
“不知道。”
“呵呵呵呵。”我笑了,“姑娘,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你来到我们这里要干什么,但如果你打祖爷和‘江相派’的主意,我想你是出错牌了。如果你敢造谣生事,我可要报警了!”
她微微一笑,眼睛盯着我,说:“刘先生还记得‘文革’否?”
“当然记得。”
“记不记得曾敬武曾经挨批斗?”
“记得。”
“记不记得当年红小兵给曾敬武扣的帽子是什么?”
我一阵沉思。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当年批斗他的罪状有一条就是‘里通外贼,替会道门头子打掩护,狸猫换太子,私放死囚!’”
我心头一震:“这种话也能信?当年那些批斗曾教头的人都是夹带私仇的,各种帽子都扣给曾教头,但这些事后来都查明了,根本是子虚乌有,曾教头也被平反了。如今曾教头都去世了,你又搬出这些陈词滥调,什么意思?”
“呵呵。我打心底佩服你们的祖爷,他竟能隐姓埋名几十年,更佩服你们这些兄弟,对你的老大真是忠心耿耿啊。”
“哈哈哈哈。”我一阵狂笑,“你这样说就能让我相信你?”
“信不信我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们的祖爷没死,想不想见到他?”她眨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诡异。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你和你的人在我们这里摆摊算卦,涉嫌诈骗,我随时可以举报你。”我大声说。
妻子在一旁赶紧圆场:“看看你,又急了,总是这副脾气!让姑娘好好把话说完,姑娘要真是四嫂的女儿,咱们还是一家人。动什么怒啊!”
那女子点头微笑:“还是阿姨通情达理。您老这个时候如果找警察,就永远找不到祖爷了!”
我一拍桌子:“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这重要吗?”
“这很重要。”
“我只能说我是黄法蓉的女儿,至于您信不信,那是您老的事。我从美国这么远来到中国,就是要找到祖爷。”
“找祖爷做什么?”我问。
“核销一笔旧债。顺便也圆你们这些活着的老坝头一个梦。”
“什么债?”
“感情债。”
“什么感情债?”
“等我们见到他时,我自会挑明。”
“呵呵。”我又笑了,“姑娘,你太能说笑了。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你走吧,你走吧。”
“您已经信了。我需要你的帮助,只有您亲自出山,才能把祖爷逼出来。我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你最好和那个没死的七坝头商量一下,这是你们‘江相派’的旧债,你们不了,没人能了得了!”
“你给我出去!”我大吼一声。
“别!别!”妻子按住我,“有话好说。”
“拜拜,叔叔、阿姨。”那女子俏皮地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起身走了。
我的眼皮剧烈地跳动,呼吸开始喘急,胸口一阵剧痛,我捂着胸口,浑身哆嗦。
“你怎么了,老头子?”妻子吓得大喊,随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女儿的号码,“女儿,快回家,你爸爸身体不舒服!”
女儿骑自行车从医院飞奔回来:“爸!快,快上医院!”
祖爷未死之谜
病床上,我静静地躺着。
妻子凑过来:“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
“妈,我爸怎么了?怎么血压突然这么高?”女儿诧异地问。
“没事,没事。刚才我们吵了几句,没事。”妻子看了我一眼说。
“女儿,去,把你王叔叔叫来。我有话对他说。”我吩咐女儿。
女儿马上去了王家贤家,不一会儿,老七王家贤来了。
“怎么了,五哥?怎么还弄到医院来了?”老七问我。
我冲着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拍了拍女儿肩膀说:“咱们出去吧,让爸爸和叔叔聊聊天。”
女儿疑惑地走了出去:“怎么了?”
“说吧,五哥,咋了?”老七俯身坐在我身旁。
我抬起手,使劲起身:“来,拉我一把。”
老七把我扶起,我靠在床头,一声叹息:“你带烟没?”
老七不解地一愣:“五哥,你可是从来不吸烟的。”
“带没?”
“带了。”他掏出烟盒,抽出两根,放在嘴中点着,给我嘴里塞了一根,自己抽了一根,而后说,“说吧,咋了?不会是和五嫂闹离婚吧?”
我疲惫地一笑,摇摇头,而后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老七被我看蒙了:“到底咋了?”
“祖爷还活着!”
“什么?”他触电一般跳起来。
“祖爷还活着!”我又补了一句。
老七凝固了,深吸的烟吐许久吐不出来。
“老七?老七?”我大喊。
老七头一歪,晕厥过去。
“医生!女儿!”我对着门外大喊。
女儿跑进来都看傻了:“怎么回事啊!怎么又晕倒一个!快来人啊!”
一刻钟后,七坝头缓缓苏醒,手上打着点滴,鼻子插着输氧管。
我们躺在病床上,两两相望。
七坝头眨了眨眼皮,虚弱地说:“五哥,不带这么玩的。容易出人命。”
我被他逗笑了:“咳咳,老七啊,我也不想这样,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医院了吧。”
“五哥,咱们说好了的,要努力活到100岁,你这么玩,咱俩都不能跨世纪了。四哥刚走,我晚上老梦到他邀请我过去,我在梦里给他解释过了,我说我现在还不想过去,他是不是又给你托梦了,让你带着我一起过去啊?”老七总是这么幽默。
“呵呵呵呵。”我一阵大笑,“老七啊,我怕你再晕死过去,我还是委婉点跟你说吧,有人说祖爷还活着。”
“咳咳!”老七又是一阵咳嗽,“谁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说:“今天我上街溜达,看到几个算命的,我就上去给他们搅和了一番。”
“这事咱们不是经常做嘛,你捡重点的说。”老七有点等不及了。
我清了清嗓子:“这几个算命的,都是骗子,运用的都是咱们‘江相派’的口诀……”
“哎呀,四哥,你太啰唆了。‘江相派’的口诀早就被祖爷毁了,他的《阴阳指迷录》一出,所有口诀都不灵验了。而且祖爷当年亲手毁了‘江相派’四大秘本,又故意放出一些假的秘本扰乱江湖,如今社会上传的那些所谓《阿宝篇》《军马篇》什么的,都是祖爷删减改动过的了,真东西早就没有了,祖爷以假乱真,就是要以绝后患,现在谁要是还用这些东西行骗,不是找揍就是找死。”
我深吸一口气:“到底是你听我说啊,还是我听你说啊?”
“那你快说啊!”
“我要说的,这几个人用的的确是‘江相派’的口诀,虽然有点笨,但依然有人上当,而且他们的头领是四嫂的女儿!”
“四嫂?哪个四嫂?那个知青?”
“老七你是不是脑子也吓出毛病来了?知青会算命吗?黄法蓉!”我说。
“咳咳咳咳!”老七一阵剧咳,“黄法蓉?她还活着?”
“不但活着,她女儿还找到我了,就是她女儿说祖爷还活着!”
七坝头一阵挠头:“有点乱,有点乱。”
我将我和黄法蓉女儿的相遇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七坝头静静地听着,突然他眼睛一亮:“四哥,我觉得这个事有点蹊跷……”
“怎么讲?”
七坝头细细分析:“四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周玉郎做局行骗时,赵一龙还提到一个幕后指使人,说是一个叫黄法蓉的人,这个人还在广东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金融诈骗案,此案至今未了,那个叫黄法蓉的人依然是全国头号通缉犯,如今又跳出一个自称黄法蓉女儿的人,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老七这番话提醒了我,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坏了,坏了,我可能上当了!找我的这个女的可能真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什么黄法蓉的女儿,那……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编造祖爷未死的谣言呢?‘江相派’的内幕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可是说得头头是道。”
“问得好!”门口闪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果篮,笑盈盈地看着我和七坝头。
七坝头懵懂地问:“她是谁?”
我颤抖着说:“就是她!黄法蓉的女儿!”
七坝头一哆嗦,又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