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全面揭秘四大算命秘 ——阿宝、英耀、军马、扎飞
祖爷揭开纳音算命之谜
一入江湖愁似海,万缘升灭风华埋。
江湖饭,不好吃;江湖水,不好趟。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的难,算命先生的遭遇更是冰火两重天。混得好的,名利滚滚,财色双收;混得不好的,一把鼻涕,一口稀饭,寒风里搬个小马扎坐路边,还不忘铺开阴阳八卦图,以昭示自己就是神仙。
祖爷自15岁成为算命先生,一件长衫,一把白纸扇,一副铁算盘,狍子面前,算盘一晃,手指挥弹,斯命几斤几两、是福是祸立马呈现。江淮地区用铁算盘算命的独此一人,百姓将之奉为神仙。
然而,太上老君在凡间时曾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就像太极中缠绕相抱的阴阳鱼,有多大的福,就有多大的祸,一胎所养,此消彼长。三十年来,祖爷斗妖、斗鬼、斗大神,跌宕起伏,生生死死,只熬得身心俱疲,两鬓斑白。他老了,也累了,好想停下来歇一歇。
可命运的大手再次无情地把他推上风口浪尖,或许枭雄式的人物生来就带有一种煞气,穷其一生剪之不断,一辈子萦绕跟前。
军统突然下令逮捕祖爷!这一次他跑不了了。
那天,祖爷正一个人沉思。二坝头风风火火地从堂口外跑进来。
“祖爷,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祖爷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有人闯进来了!”二坝头又补了一句。
“来了就接待嘛。”祖爷冷眼道。
“带枪的!不是来算命的。”
话音未落,门外一声高叫:“可是铁版先生府上?”
祖爷大踏步走了出去:“正是舍下,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烦劳先生走一趟。”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祖爷一听,顿感事情不妙。戴笠撞山之后,祖爷也曾有过心理准备,因为他曾建议戴笠起五行属土的名字,戴笠刚刚起了“高崇岳”这个名字就撞上了岱山。但祖爷又不相信军统单凭这一点就能治自己的罪,人类还没愚蠢到相信一个名字就能害死一个人的地步。
可祖爷不知,戴笠之死在军统内部引发的震动有多大。军统由当初几十人的密查组发展到现在几十万人的队伍,戴笠功不可没,内部人员都亲切地称他为“戴老板”,主仆意味浓浓可见。而且戴老板是个极端迷信的人,他是全世界特务系统中唯一将算命看相当作教材引入特务培训的人。大大小小的特务在他的感召下都学过几手,都认为自己手掌乾坤,玩转阴阳,以至于审案时不看卷宗,直接看犯人的面相,以五行之法定人之忠奸。
在特务们眼里,戴笠不仅是军统的化身,更是一尊神。
如今,这尊神死了,死在刚刚取名“高崇岳”之后,这不得不让特务们浮想联翩——戴老板八字缺水,一生都在给自己取水字旁的名字,他究竟是受了何方妖孽的蛊惑,一反常态取了个五行相悖的名字让自己殒命江湖呢?
军统外,国民党大佬们也在暗自揣摩,他们不认为戴笠死于单纯的飞行事故,而是死于谋杀,至于被谁谋杀,水太深,不好说。
与此同时,负责戴笠案走访排查工作的特务们也回来了,他们得到一个消息:当日有放羊的老农看见,戴老板的飞机在撞山前就已经浓烟滚滚。这说明飞机撞山前就起火了,不是机舱出了事故,就是有人安放了炸弹。
一片喧嚣中,只有一个人最冷静。他仔细翻阅着案头厚厚的卷宗,一条条梳理着戴笠生前最后一段行程的信息:二月,戴老板秘密抵沪,会见江淮第一算命大师铁版先生;铁版先生江湖人称“祖爷”,师承铁卜子道门,与悍匪王亚樵素有来往……
“呵呵。事情好办了。”此人微微一笑,对门外大喊,“来人!”
一个特务跑了进来。
“以军统三处的名义发电报,通知冯思远,逮捕江淮的铁版先生。”此人下令。
“是!”
“等会儿。你自己也带些可靠的人,先行蹲守。”
“处长,这是何意?”小特务不解。
“我怎么知道这个经常和神婆混在一起的冯思远是不是已经变节?万一他故意透露消息,再制造个扑空的假象……”
“处长英明!”
此处长正是军统局第三处骨干人物刘撼山。刘撼山,浙江平阳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绑架、暗杀、制造祸乱无人出乎其右,深得军统高层的喜爱,早年在“青帮”混迹,后来投靠了戴笠。
很快,还在和江飞燕缠缠绵绵的冯思远就接到了军统发来的电报。冯思远毕竟是跟随戴笠多年的人,千机百变的特务生涯早就练就了他凡事三思而后行的性格。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江飞燕问。
“‘会道门’这条线是我协助戴老板经营的,以往有关‘会道门’的案子都是由我出面解决。刘撼山想插手戴老板根本不让他碰,但如今戴老板已经死了,整个军统都知道我和刘撼山不合,刘撼山完全可以自己出手抓捕祖爷,可他却绕了个弯……坏了!坏了!”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的底细了?”
“还不确定。但至少是怀疑了!”
“那怎么办?”
冯思远没说话,抓着电报踱来踱去,忽而抬起头说:“必须抓了祖爷。”
“不行!”江飞燕大喊。
“燕姐!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抓祖爷,正中刘撼山的圈套,届时‘江相派’的秘密恐怕要大白于天下,别说一个祖爷,恐怕你们几百号兄弟都要遭殃!只有先抓了祖爷,再商权宜之策!”
江飞燕思忖片刻,无奈地点点头。
很快五百人别动队包围了“木子莲”,祖爷一看这阵势,也只好乖乖就擒。
押解西行的路上,冯思远出现了,秘密道出实情。祖爷听后,心里一阵惆怅。人作为一种动物,和其他动物一样,死前是有预感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搅得人心神不宁,就像地震前的井水泛滥、骡马烦躁、鸡狗不进圈。
祖爷自信于自己的预感,多年来凭借这份直觉也曾躲过去几次大的灾难,但这一次他感觉不一样,异常恐惧,隐隐约约一股杀气迎面而来,透过天灵,直逼命门。
祖爷的预感对了,刘撼山就是想要祖爷的命。
“中国的盖世太保”死了,全国舆论一片哗然,有人把矛头指向蒋介石,有人指向共产党,只有军统的小特务们唧唧歪歪地揣测命理八字,高层都冷静得要命。国共大战前如何化解这次政治危机,考验军统智商的时刻到了。
刘撼山是何等聪明之人,调查戴笠之死这个案子没人愿意接,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如果办不好会掉脑袋,因为无论查出是己方人员所为,还是共军所为,国名党都是输家,而且一旦查出个通天线索,还不把自己搭进去?而刘撼山却主动请缨,这恰是他的刁钻和诡滑,有能力的人往往把危机化作机遇,无能之人却把好事变成坏事。
刘撼山把这个棘手的事件看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戴笠死了,军统内部正在大洗牌,如果把这个事漂漂亮亮地消化掉,则自己在国名党大佬们眼里的分量便会更上一层。
刘撼山深知,戴笠案不得不查,更不能深查,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如意算盘——阴谋论。
这种案子只能冷处理,给公众一个交代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一个替死鬼,炒作成巨大阴谋,将军统一方描述成无辜受害者,获得社会和各民主党派的同情。
无疑,祖爷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替死鬼。此人玩弄迷信,涉足黑道,与悍匪王亚樵多有来往,王亚樵领导下的“斧头帮”曾多次刺杀国民党高层,这一事件完全可以炒作成和平建国之际,江湖神棍联合“斧头帮”余孽暗杀军统首领。
如此一来,焦点转移了,老百姓就是一群起哄架秧子的人,热闹一阵就散了,而正在国共两党间摇摆不定的各民主党派也可以借此看清共产党曾经认可称赞过的“斧头帮”是个什么东西,国共大战前,这也不失为一场漂亮的舆论攻坚战。至于戴老板究竟怎么死的,或许只有阎王爷知道了;之前戴笠和委员长矛盾公开化,老蒋执意撤销军统,戴笠困兽犹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不是没可能。
刘撼山的心思周密到神鬼难测的程度,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戴笠死后,冯思远失宠,而刘撼山作为戴笠的嫡系人马却能稳坐军统三处副处长的位子。
“祖爷,您……打算如何应对?”冯思远担心地问。
祖爷眉头紧锁:“凶多吉少。”
“那……”
祖爷猛地抬起头:“少将,我托付你一件事。”
“祖爷请讲。”
“我这次如有不测,请你速速通知我‘木子莲’的兄弟跳场,‘江相派’大去之期不远了……你若不留恋军统名利,可带燕姐远走高飞!”
听完祖爷最后一句,冯思远一阵心酸,他不知如何回答。这段三角感情,祖爷从没有戳破,但这一次祖爷忍不住了。
“祖爷切莫太悲观。”
“还是做最坏打算。”祖爷低头说。
两日颠簸,冯思远终于把祖爷交到刘撼山手上。
刘撼山堆了一脸笑容:“先生请坐。”
祖爷戴着沉重的手铐,俯身就座。
刘撼山细细打量了祖爷一番,突然发问:“先生会算命?”
“略懂。”祖爷说。
“可曾算过今日是吉是凶?”
这一幕让祖爷想到了当年朱元璋与刘伯温的一问一答,朱元璋在杀刘伯温之前也曾问他:“爱卿可卜今日之吉凶乎?”刘伯温无论如何回答都免不了一死。
祖爷正揣摩如何回答,刘撼山又补了一句:“如果先生今日大凶,当如何化解?”
接连两句让祖爷颜面尽失。杀人诛心,直接恶心到祖爷骨子里去。这分明是在嘲笑祖爷,你不是算命先生吗?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你连自己的生死都把握不了,还谈什么手掌乾坤、造化世人?
那一刻,祖爷彻底败了,败在一个不如戴笠却远胜戴笠的人手里。枭雄,不是削别人,就是被别人削,当祖爷叱咤风云、傲视群雄时,可曾想过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尴尬?
“刘处长有话直说。”祖爷不想再玩下去。
“好!为什么在戴局长的名字上做手脚?”
“刘处长的意思是名字可以杀人?”
“关键是名字背后有一颗杀人的心!”
“呵呵呵呵。”祖爷笑了。
“你笑什么?”刘撼山冷冷地说,“难道还冤枉了你?戴局长八字缺水,你我皆知,你却建议他起五行属土的名字!你就这么恨戴局长?”
“恨从何来?”
“来自悍匪王亚樵!”
“哈哈哈哈。”祖爷一阵狂笑,“刘处长,你错了。”
“错在哪?”
“错在你根本不懂命理之学,却穿凿附会,欲加之罪!”
“如此……愿闻其详。”刘撼山一脸不屑。
祖爷突然收敛笑容,双目注视刘撼山,问:“戴将军怎么死的?”
“飞机撞山。”刘撼山回答。
“为什么会撞山?”
“雨大。”
“说得好!戴局长飞机撞山,看似山峰惹的祸,但细究起来绝非如此。戴局长的飞机是因为当天暴雨天气导致能见度很低,风雨交加使得飞机失去平衡,这才撞了岱山,换句话说暴雨是戴局长殒命的直接原因。如果戴局长命中真的缺水,那天风雨交加,雨水这么大,正好弥补了戴局长命中缺水的不足,戴局长应该大吉大利才对啊!”
祖爷一番诡辩,刘撼山觉得有些道理。
但这并不能打消刘撼山杀死祖爷的念头。世事就是一盘棋,每个人都可能是棋子,当别人需要你牺牲时,无论你该不该死,都难逃一死,因为棋局就是这样,牺牲一颗换来满盘皆活,这是下棋人的初衷。此刻,你的善、你的恶都无关紧要,谁让你进了这棋局呢?
“先生是什么命?”刘撼山又是一问。
祖爷深知刘撼山每一句话都包藏祸心,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圈套。一个人是什么命,是算命先生经常对顾客说的,比如“你是水命,大海水”“你是木命,石榴木”。
一个人是什么命,并不是算命先生算出来的,而是古人规定好的,这套论命术据说出自战国鬼谷子之手,他将“六十甲子”纳入三十种命中,每两年分配一个命,六十年一个轮回。比如1930年是“庚午年”,“庚午”这组干支对应是“路旁土”,那么这一年出生的人都是“路旁土命”,六十年后,干支轮回,那时出生的人也是这个命。
所以,只要一个人知道自己出生于哪一年,就能轻松地查出自己是什么命,根本用不着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地叨叨。
祖爷沉思片刻说:“我不信这个。”
刘撼山一愣:“算命先生不信命?”
“我劝刘处长也不要信。”
“为何?”
“处长仔细想想,‘六十甲子’一共就三十种命,世上的人数以万万计,将这些人分配到三十种命中,每一种命背后都站着几千万人,难道这些人命运都一样?此法早在明代就被先贤淘汰不用了!”
刘撼山这才发现祖爷果真有两把刷子。
“那么,依先生之论,当今世上哪种算命方法最灵验呢?”刘撼山又是一问。
祖爷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刘撼山,而后说:“相术!”
“为何?”
“相术直接观人长相,吉凶祸福、穷通夭寿,都写在脸上,这是最直接的人体信息采集,不用排盘,不假干支。譬如刘处长,天庭饱满、中正宽阔、五岳四渎无克破,任何一个相师看到这种面相,都知道这是人中龙凤、位极人臣!”
“哈哈哈哈!”刘撼山狂笑不止,眼泪都笑出来了,“先生,你怕了。”
祖爷的确是怕了,他不想死,至少当时不想死,所以厚着脸皮打“隆”千,故意扯到面相,褒扬刘撼山几句。其实祖爷心里最明白:相术也不靠谱。一个人的面相是会变的,佛言“相由心生”,三十岁前的面相是父母给的,三十岁后是自己修的,心地的善恶能决定一个人是变美还是变丑。
不料刘撼山根本不上套儿,反而直接戳到祖爷心里,一句“你怕了”把祖爷羞得无地自容。
“刘三儿啊,我们不玩了。动手吧。”祖爷知道死期已至,与其枉费唇舌,不如早登黄泉。
“你叫我什么?”毛人凤一惊。
“刘三儿。处长在家不是行三吗?”
撼山点点头说,“这才是一代宗师!来人!送先生上路!”
几个特务冲了进来。
铃铃铃……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哪个?”刘撼山抓起电话。
对方只说了一句,刘撼山立马软了下来,脸上绽放出笑容:“哦,是白司令,哦,不不,是白部长。”
是刚刚晋升为“国防部长”的桂系军阀白崇禧打来的电话。
“明白,明白,明白……部长放心,一定秉公办理……明白明白!”
一番唠叨后刘撼山放下电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祖爷身边,看了看祖爷,最后拍了拍祖爷的肩膀说:“你大难不死。”
祖爷一扭头:“那必有后福喽?”
“别再犯在我手里。”
“刘处长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你走吧,你走吧。”刘撼山言语中无尽惋惜。
祖爷仰起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肆虐,祖爷紧了紧衣领,倍感凄凉,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从没人给过他这样的打击和羞辱,七尺男儿,命悬一线,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什么自尊,什么道行,什么阴阳八卦,悉数抹杀。
回到堂口后,祖爷在日记中写下浓浓的一笔:我没死,并非我命大,而是我命不该绝。
祖爷又欠了江飞燕一个人情。
女人,很可贵,她总被人们冠以柔弱之称,但历史的每一个尖峰时刻都在证明,在崩溃的边缘,女人的智慧和胆量远远超出人们想象。
任何一个枭雄都应该感谢自己背后那个女人,没有孙夫人,刘备跑不出江东;没有孝庄,康熙扳不倒鳌拜;没有江飞燕,祖爷也逃离不了军统。
就在祖爷无计可施、冯思远惊慌失措的时刻,江飞燕却保持了一份冷静。她迅速地梳理自己方方面面的社会关系,进而梳理祖爷这些年接触的各式各样人物,最终她锁定了桂系军阀白崇禧。
深谙官场之道的江飞燕知道桂系和中央系向来不合,而此刻国共大战在即,以蒋介石为中心的中央派试图团结各派力量,任命白崇禧为“国防部长”就是表现之一。当年祖爷协助白崇禧血战昆仑关,白崇禧对祖爷欣赏有加,如果此刻求助一下白崇禧,也许白崇禧会帮忙,刘撼山为了维护党内团结,也不敢驳了白崇禧的面子。
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以冯思远的名义要通了白崇禧的电话,以“爱国学者卷入政治纷争”为名,请求白崇禧主持公道,还国学术数界安定团结的局面。
白崇禧一听昔日一同抗战的大师被抓了,不禁心生愤愤,这不是打我的脸吗?铁版先生可是我亲封的“昆仑关戍防司令部副参谋”,他要是个混蛋,我岂不成了有眼无珠?
白崇禧马上给刘撼山打来电话,细细询问情况,当得知军统并无确凿证据证明祖爷与戴笠死亡案有关后,便以“党国征战在即,民心稳定为要,凡事三思而后行”等言辞为祖爷开脱。
祖爷捡回一条命。
为“青洪帮”堂主算命
祖爷又一次逢凶化吉,兄弟们自然欢欣雀跃。但祖爷的状态却大不如从前,他受的是内伤,没人能体会到他心底的脆弱和凄凉。夜里,他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地梳理几十年的荣辱起伏,细细地规划着“江相派”的去向。
江相派,三百年,风起云涌浪里翻;多少繁华荣耀,多少英雄好汉;历史的车轮滚滚,一切终将在沧桑起伏中化作过往云烟。多年后,繁华落尽,洗尽铅华,人们再次提起江相派,难道只有笑柄和哀叹?祖爷于心不忍。
祖爷万分惆怅,兄弟们却不懂祖爷的心。大家只知道祖爷平安回来了,抗日战争结束了,小日本滚蛋了,上海又是“江相派”的天下了。百废俱兴,车水马龙,满街的狍子任我骗,月月进财数千,左手酒壶,右手妓院,苦日子一去不复返。
那段时间,大家慵懒散漫。大坝头每天一壶酒,二坝头两日一青楼,三坝头河边垂钓,四坝头兀自发愁,五坝头拿着罗盘山里走,六坝头飞檐走壁常练功。这一切祖爷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晚上,关了门面,坝头们也时常聚在一起闲扯。
大坝头时常回忆自己当年昆仑关杀鬼子之勇,吹嘘得满脑袋是汗:“老子当时一个猛虎踢裆,直接把鬼子的睾丸踢到肚子里去啦,这时又上来一个鬼子,我一个神龙摆尾,正蹬在他肚子上,一下子把他的屎踹出来了……”
二坝头拿着从妓院带出了来的女人兜肚,贴在胸口,一步三摇,学着窑姐的腔调:“爷,快来呀,快来呀!我慰劳慰劳你。”
两人一唱一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三坝头和五坝头手里转着罗盘和风水轮,吟诵着下流淫荡的自作诗词:“电线杆啊,火车道啊,婊子的屁股冒泡泡啊;门缝的风啊,拉满的弓啊,窑姐的裤腰松啊;宰猪刀啊,杀猪盆啊,大姑娘的裤衩火烧云啊……”
兄弟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终于有一天,大家正在疯笑,管家吴老二走了进来:“祖爷有令,速开堂会!”
兄弟们赶紧收敛笑容,慌忙跑到祖爷府邸。
“祖爷千福!”坝头们依照“江相派”的规矩先给祖爷请安。
“兄弟们辛苦!”祖爷回礼,“都坐吧。”
众兄弟落座。
祖爷看了看各位坝头,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然后说:“兄弟们这段时间过得可安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祖爷什么意思。
良久,三坝头斗胆应和了一句:“祖爷堂口如日中天,生意蒸蒸日上,祖爷安乐,兄弟们自然安乐。”
“好!好一个如日中天!好一个蒸蒸日上!有酒有肉,有人伺候,简直洪福齐天!”祖爷冷冷地说。
“嘿嘿。”二坝头笑了,忽然发现兄弟们都没笑,赶忙咂咂嘴,也不笑了。
祖爷瞟了他一眼,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东奔西走、寄人篱下的苦日子过去了是吧?战战兢兢、食不果腹的日子忘了是吧?上海就我们一家了是吧?西派秦百川在我们落难之际虎视眈眈,三番五次要吞了我们,这都忘了是吧?我们在这里花天酒地,慵慵散散,可知道秦百川现在在干什么?可知道北派的钱跃霖在干什么?秦大胡子的势力已经越过湖北了!钱跃霖已经带着徒子徒孙杀到燕姐的地盘了!上海的各大‘会道门’死灰复燃了,国共要开战了,人家都在忙着站队笼络人心,我们却在这里洋洋得意,醉生梦死!你们简直……”
“祖爷!”坝头们哗的一声全跪下了,“我们知错了!”
祖爷瞥了一眼,接着说:“下个月,一年一度的四大堂口议事会又要开始了,就你们这个状态,我把你们带过去,是给我长脸,还是给我丢脸?”
“啪啪!”坝头们每人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祖爷教训得是!”
祖爷不动声色,呷了一口茶说:“钱跃霖在北方是混不下去了,共产党打击‘会道门’,他坏了‘江相派’的规矩,跑到南方抢生意;更重要的是秦百川,抗战期间,仗着重庆安稳的地盘,要挟我和燕姐,意欲统一四大堂口。‘江相派’从未出现过的局面如今都出现了,几百年来四大堂口互不干涉的祖训被打破了。你们以为四大堂口只有一团和气?杀机四伏啊!”
听到这儿,大坝头抬起了头:“祖爷,我看是不是应该这样,根据轮流坐庄的规律,本届大堂会由咱们东派主持,不如借机在咱们的地盘上将他们都干掉!”
“我同意大哥的看法!”三坝头大声说。
“我们都同意大哥的看法!”其他坝头附和。
祖爷苦笑,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杀了秦百川和钱跃霖,西派和北派就都归我们管了?西派现在有几百号人,北派也有上百人,人家到你的地盘上来开会,家里必然留有看家人。我们杀了人家的当家的,首先在道义上就输了,西派和北派会联合起来讨伐我们,到时候‘江相派’内部就会大乱,别说会引起国民党的注意,就是我们周围的其他‘会道门’也会趁机灭掉我们整个帮派!这个方法连下下策都算不上!这是自取灭亡!将来‘江相派’的历史上,我们都是千古罪人!”
坝头们听后满头冒汗。
良久,二坝头挠挠脑袋说:“杀又杀不得,难不成等着他们来进攻我们?”
祖爷摇摇头说:“你们起来说话吧。”
坝头们不敢起身,依旧跪着。
“起来吧。”祖爷又说了一句。
坝头们才互相看了看,站了起来。
“都坐吧。”
坝头们不敢。
“坐啊!”
坝头们依次落座。
“给兄弟们上茶。”祖爷对门外喊了一嗓子。
很快,吴老二端着上好的碧螺春进来了,每个坝头倒了一杯。
“我们从北派入手。”祖爷突然说。
坝头们面面相觑。
“怎么入手?”三坝头问。
“我明白了!”二坝头自作聪明,“祖爷的意思是逐个攻破,先把钱跃霖这个老狐狸宰了!”
祖爷无奈地皱了皱眉:“宰什么宰?不要总是想着宰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二坝头没文化,彻底听不懂了。
“攻心?”三坝头说。
祖爷点点头:“简单地说,就是收买人心!钱跃霖为什么会南下?”
“没生意了呗!”大坝头说。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捞不到钱了呗,就混不下去了呗。”
祖爷点头:“钱跃霖那群人现在混得最惨,如果我们在大堂会突然赠与他们3000块大洋,会如何?”
“3000块?”兄弟们耳朵嗡的一声。
“会如何?”祖爷追问。
“会如何?”二坝头晃晃脑袋说,“会高兴得死过去!”
“之后呢?”
“之后是感激。”三坝头说,“祖爷此计甚妙啊!东派慷慨资助北派3000大洋,钱跃霖必感恩涕零!”
“错!”祖爷说,“我要的不是他感恩,而是他手下的兄弟感恩,进而让西派的阿宝们也对东派心存好感。”
“妙!妙!妙!”三坝头连喊三声,“这样的话,祖爷的统一大业就奠定了广泛的兄弟基础。不过,3000块是不是太多了,给几百块,意思一下就得了。”
祖爷一阵摇头,而后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实实在在,否则,人家会生疑心。”
“还有……”祖爷突然压低了嗓音说,“‘江相派’四大秘籍,《阿宝篇》《英耀篇》《军马篇》《扎飞篇》,当年老祖宗们将这四本秘籍分别交给乾、坤、离、坎四个堂口保管,这才形成了今天东派擅长扎飞、西派擅长风水局、南派擅长英耀、北派擅长双金口的局面。几百年来,四大堂口的本领渐合渐融,《阿宝篇》作为阿宝们的通用教材普及了,《扎飞篇》由我们东派发扬光大了,南派在汲取《英耀篇》精华的基础上创立了《越海棠风相札记》等心法,西派在《阿宝篇》的基础上形成独具特色的风水骗局,唯独《军马篇》一直把持在北派的手里。不是祖爷我贪心,北派道义尽失,而且队伍越来越不像样,这个东西不是毁在他们手里,就是被江湖上其他帮派获取,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江相派’的核心口诀就会流于江湖,我们再无优势可言!而且,一旦流入恶人手中,老百姓就会深受其害,我们的‘替天行道’就成了空话,‘江相派’也成了贻害人间的毒瘤!”
兄弟们摸摸脑袋,终于听明白了:祖爷要窃取北派的秘籍。
“关键怎么弄到手啊!”二坝头说,“这种东西必然藏在绝密的地方!不是深山老林,就是地下三尺!”
祖爷摇摇头:“不一定。以我对钱跃霖的了解,他多半会带在自己身上。”
“祖爷的意思是用迷魂散把他撂倒,然后……”三坝头说。
“没这么容易。”
“那祖爷的意思是?”
祖爷眨眨眼说:“你们先回去歇息吧,到时听我安排。”
头们失望地拍拍屁股走了。
夜里,祖爷又陷入了沉思。他对坝头们讲了假话,他的真正意图只会藏在心底。
第二天辰时三刻,三坝头求见。
“祖爷,刚才在堂口吊狍子,一个女子走了进来,点名要祖爷亲自给她算命。”
“什么人?”祖爷疑惑。
“不知底细。但穿着十分高贵,长得……长得我敢说在上海滩数一数二。”
“没问她来历?”
“套不出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太太,嘴很严,也不说算哪方面的事,只说慕名前来求祖爷一卦。我感觉这是个肥狍子,只有您老出山才能对付。”
“你回去,就说我这几日会见政府要员,不便接待她,让她三日后再来。”
“明白!”
三日后,那个女的在三坝头的引领下来了。
“先生好。”女子行了个万福礼。
祖爷一看,这个女子果真生得漂亮,一双映光秀气鸳鸯眼,两道清秀分鬓柳叶眉,丹红樱桃富贵口,柔滑细软绵囊手,肤细白似雪,一笑夺人魂。从面相学上来讲,这是富贵高雅之相,美中不足者,颧骨略高,克夫之相。
祖爷见过美人,但没见过这么美的人,竟然愣了一下,忽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说:“不必客气,请坐。敢问小姐芳名,为何而来?”
“小女子姓云,名采薇。”
“云采薇。”祖爷听后频频点头说,“《诗经》有云: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好名字啊。”
云采薇莞尔一笑:“采薇采薇,心亦忧止。苦命的名字,何谈其好。”
“呵呵。小姐说笑了。”
“小女此次前来,是想单独请教先生一些事情……”
听了这句,祖爷抬眼看了看三坝头,意思是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三坝头一直陶醉在云采薇的美貌中,根本没注意到祖爷的眼神。
祖爷咳嗽了一声:“徒儿!”
三坝头一愣,回归了现实:“哦,哦,师父,你们聊……聊着,我先退下了。”
“小姐请讲吧。”
云采薇突然一脸愁容:“唉。我家先生近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上海警局的人,前天被抓了进去,说是在抗日期间投敌卖国,我家先生从未做过有违中国人良心的事……我此番前来,就是想让先生看看我夫君是吉是凶,能否平安回来。”
祖爷听后点头:“敢问你家先生是做何营生?”
“我家先生做药材生意,静安寺路上的‘云爱药堂’就是我家铺面。”
“云爱药堂?你家先生是方济宇?”
“正是!先生何以知我夫君名号?”
“呵呵。方先生的大名谁人不知,当年抗战时,方先生联合上海商会为国军捐钱捐物捐飞机,高风亮节啊!不过……不过……方先生应该年近六旬了,据我所知,方先生的太太叫陈文美,夫妻俩的名字还上过报纸……”
“先生不必生疑,我是他第七个姨太太。”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了小六子的喊声:“祖爷!祖爷!”
随后是管家吴老二的声音:“六爷,别进去,祖爷在会客。”
“哎呀,有急事!”小六子冲了进来。
一进门小六子愣住了:“采薇姐姐?”
云采薇也愣了:“你是……你是小六子?”
“是啊!我是小六子!我是小六子!”
两人激动拥抱,祖爷看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小六子赶忙指着云采薇对祖爷说:“祖爷,这是九爷的义女!”
“九爷的义女?”祖爷深感惊讶。
小六子迅速讲出了当初的一段历史。
九爷王亚樵叱咤上海滩时,有一年正巧赶上河北地区的“中原国术马戏团”来上海巡演。中国杂技,民国时期绝对世界一流,当时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马戏团,“空中飞人”“转车轮”“马上飞火棒”这些高难度的表演项目都是中国人发明的,那一年,这个马戏团就是要在上海表演场面宏大的“空中飞人”,王亚樵亲临现场观看。
几十个人身负钢丝,在空中腾挪翻滚,飞来飞去,看得观众们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不料表演过程中,出现了失误,一个男演员伸手接一个空翻的女演员时,没有接到,女演员直接掉在了地上,当时就摔得不省人事了。
更悲剧的是,这个女孩因为摔断了腿,从此再也不能表演这个项目,最后竟然被马戏团遗弃在医院,舆论一片哗然。
王亚樵听后倍感心痛,他自己出身寒门,深知做杂技这一行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有濒临饿死的家庭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马戏团,但凡能糊口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走这条路,那个年代杂技还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糊口手段。
王亚樵心生怜悯,支付了后续的医药费,一直到女孩完全康复。后来王亚樵又给了她一些盘缠,让她回老家寻父母。
女孩流着泪说:“他们已舍弃了我,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原来女孩的父母为了一家子能活下去,留下了3岁的儿子,将5岁的女儿卖给了马戏团,女孩永远忘不了自己当年撕心裂肺的痛苦,忘不了母亲绝情的背影。
“爷,我就跟您吧,当牛做马都行。”
王亚樵心软了,最后将她收为义女。后来王亚樵得罪了国民党,被军统追杀,为避免小姑娘受“斧头帮”牵连,就留下一笔钱将她寄养在一个朋友家。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懵懂奔命的小姑娘已俨然出落成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雍容贵妇。
祖爷听后,眼睛湿润了,想起了九爷的千般好,止不住一声长叹:“唉!”
“祖爷,我的线人告诉我,警察大队的人好像奔我们堂口来了!”小六子想起了正事。
“奔我们来了?”
“对,蔡学忠领头。”
“蔡学忠?”云采薇大惊,“就是他抓我丈夫的!”
“不要慌。”祖爷一阵思考后说,“这个王八蛋,坏事做尽!”
“先生认识他?”
“岂止认识!”祖爷说,“这个人以前是军统的人,后来抗战结束后,被派到了上海警察局任第一大队队长。”
“那我夫君有救了,先生可为我说情。”云采薇说。
小六子赶忙眨眨眼说:“姐姐,你误会了,蔡学忠不是祖爷的旧交,是仇人!”
“仇人?”
正说着,院外一阵脚步声。
“祖爷在家吗?”
祖爷马上听出了蔡学忠的公鸭嗓儿。
祖爷走了出去:“哟——蔡队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都是老朋友了,别这么客气。”蔡学忠阴阳怪气。
“队长来此何事?”
“抓赤匪。”
“赤匪?呵呵。”祖爷仰天一笑,“上次蔡队长也是抓赤匪,这次又是抓赤匪,我这难道成了匪窝了吗?”
“呵呵。是不是匪窝,我说了不算。云采薇是不是在这儿?”
祖爷故作沉思状:“刚刚是有一个女菩萨来我这儿求测,但是不是云采薇我不知。”
“搜!”蔡学忠一声令下,十几号人涌进屋子。
“队长!找到了!”警察们把云采薇和小六子围了起来。
小六子护在云采薇身前,端起拳头怒目而视。
蔡学忠冷笑:“干什么?英雄救美?功夫?来,你打一拳我试试,你快得过枪吗?”他举起枪晃了晃。
“六子!不要影响蔡队长办案。退到一边去!”祖爷大声说。
“不能让他们带采薇姐走!”
“哟?还采薇姐?难不成你也是同党?”蔡学忠说。
“六子!”祖爷一声怒喝。
小六子恨恨地退到一边。
云采薇毫无惧色:“我跟你们走。”她默默地看了看祖爷,径直走了出去。
“祖爷,这次我没落空吧,走喽。”蔡学忠阴笑着走了出去,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说,“对了,告诉您一声,戴老板驾鹤西游了,现在是刘处长当家,情况不同了,您也再不能用戴老板来压我了,哈哈哈哈。”
祖爷冷冷地注视他离去。
“祖爷,怎么办?”小六子很忧伤。
“容我想想。”
门口突然闪过一个身影,祖爷一看是二坝头,叫了一声:“老二!”
二坝头只好乖乖地走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祖爷问。
“我……我……我我……”二坝头哼哼唧唧。
“什么?”
“我听三儿说来了个大美人,就想来瞅两眼,刚才躲在门外,怕您发现,不敢进来……美人怎么被警察带走了?”
祖爷没说话,转身进屋了。
“怎么了?”二坝头看着小六子。
小六子也转身进屋了。
“怎么了?”二坝头摸摸后脑勺,傻乎乎地走了。
“祖爷?”屋里,小六子焦急地望着祖爷。
祖爷紧皱眉头,而后拿起笔,铺开信笺,刚写了两个字,又放下了,转身对小六子说:“跟我走!”
“去哪?”
“青帮。通字堂。”
六子紧随而去。
约摸半个时辰,两人来到青帮的“通字堂”。
门口守卫将祖爷拦了下来:“先生找谁?”
“麻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铁版先生求见钟老爷。”
“你稍等。”
不一会儿,守卫跑了出来:“请进!”
“钟五爷,小弟给您请安了!”祖爷一进门就抱拳施礼。
青帮骨干、“通字堂”掌门人钟大通满脸微笑迎了出来:“一行,快来,快来!”
小六子在身后听得明明白白:祖爷没有告诉过人家真名字,人家一直以“王一行”相称。
“你呀,”身材肥硕的钟大通挽着祖爷的胳膊说,“当初离开上海不知会一声,如今回到上海还是不言不语,是不是发达了,忘了我这个老大哥了?”
“岂敢,岂敢。钟五爷言重了,小弟能有今天,全仰仗五爷扶持。”
“唉!这就不对了!你道法高深,敢闯敢干,如今已是爱国大师了,整个上海滩,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两人畅谈一番,追忆往昔,小六子静静地听着。
钟大通是上海青洪帮里分量很重的人物,权力地位至少可以排进前十。十几年前,那时的钟大通势力还没这么大,他控制的码头经常受到其他帮派挑衅,火并流血事件时而发生,钟大通的个人安全也受到严重威胁。
后来正赶上钟大通的老母过七十大寿,钟大通既想把母亲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又不想家人朋友遇到危险,思来想去,他想起了请祖爷——这个当时在上海声名鹊起的算命先生给卜一卦,看看能否办这个寿宴,如果能办选在哪个日子比较吉利。
祖爷本不想接这个活儿,这是块烫手山芋,搞不好就是灭顶之灾。怎奈钟大通认准了祖爷,再三要求祖爷给看看。
祖爷若执意不应,便驳了这个黑帮老大的面子,更让对方怀疑自己没真本事。最后祖爷把铁算盘一晃,噼里啪啦打了一通,使了个“军马篇”里的手段,云山雾罩地吐出一首预测诗:
花迎丽日高低放,
气逐香风宾满堂。
忽闻一声霹雳响,
退却灾殃或无恙。
钟大通听后问:“什么意思?”
祖爷回答:“此卦为吉凶不明之卦。半吉半凶。”
“那我若再卜一卦呢?”钟大通追问。
祖爷回答:“《易经》有言,初筮告,再三渎,渎而不告。”意思是说算卦只能算一次,反反复复算来算去就是亵渎神灵了,神灵很生气,不会再给你透露任何信息。
这就是《军马篇》里的诡辩之术了。遇到不能下结论的大事,千万不要轻言吉凶,否则就是给自己下套儿,而是要用文绉绉的预言诗来打发,看似玄之又玄,其实什么都没说。
祖爷这几句断语,前两句分明是恭维之辞,无非是说寿宴当天宾朋满座,喜气洋洋,后面两句就饱含玄机了。“忽闻一声霹雳响,退却灾殃或无恙。”这两句可以解释成:当天出了点意外,但大家都没事;也可以解释为:当天出了意外,大家都遭殃了。妙就妙在“退却灾殃或无恙”这句,能不能“退却”灾殃全在于当日人为,而“或无恙”意思是可能有恙,也可能无恙。
如此一来,当天无论出没出状况,祖爷都说准了。
尽管这样,祖爷还是心有不忍。黑社会无论多黑,但祸不及妻儿老小,无论钟大通是正是邪,他的父母妻儿没有过错,不应受到伤害。祖爷想尽力避免意外,他认真地为钟大通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并决定当天亲自参加以防意外,动身前更是亲自向曾敬武请教了有关预防刺杀的相关知识。
就这样,老太太的寿诞庆典在卢湾大酒店上演了。
当天,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到了。祖爷也带着二坝头参与其中。
庆典开始后,钟大通给母亲跪献寿桃。
好大的一颗寿桃,以粳米和糯米配制而成,白里透红,上面以奶油书写两行字:“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祖爷坐在一旁,看着这颗大寿桃,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是个“扎飞”老手,寿桃这种东西经常给狍子们做,有时为了表现惊喜和神奇,或者为了制造恐慌吓唬狍子,会在寿桃里做手脚。这需一道工序:先将面团蒸熟,剖开,将做手脚的东西塞进去,此时寿桃是破裂的,再裹一层面团,涂上一层黄油,慢慢烘焙,等表皮油光锃亮时,马上撤火,此时一颗栩栩如生、内含机关的寿桃就出现了。
但这套工序对手法要求非常严格,如果火候把握不准,很容易看出问题,这样,寿桃不是龟裂就是表面坑坑洼洼。
祖爷仔细观察这颗寿桃,忽然发现寿桃下半部分似乎有缝隙,只不过被紫色的奶油写成的“水”字给遮掩了。
祖爷心下一惊,忽地想起不久前王亚樵在日本人的宴会上用水壶里放置的炸弹炸死白川义则的事情。他再一次被直觉所指引,就在钟大通即将端起寿桃送到老太太眼前之际,祖爷猛地冲上前,把托盘夺过来,用力甩了出去。
“快趴下!”祖爷大喊一声。
盘子连同寿桃一阵翻滚,落到宴厅门口处。受惊的人们全都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等待那震耳欲聋的一响。
良久,什么动静都没有。
钟大通爬了起来,又从桌子底下掏出浑身发抖的老太太,指了指祖爷:“一行,你……唉……”
祖爷感觉这人丢大了,羞得满脸通红,全场的人都异样地看着祖爷,祖爷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二坝头还傻乎乎在一旁叫唤:“没事啊,没响啊。”
“你闭嘴!”祖爷低声说。
钟大通一招手,一个小弟走了过来。
“赶快收拾一下,去福寿坊再订一个寿桃!快!”钟大通吩咐。
那小弟赶忙捡起地上的寿桃和托盘,快速跑了出去。
钟大通回转身面向众人:“各位受惊了,请坐,请坐……”
“轰”的一声巨响,小弟的胳膊飞了进来。
“啊!啊!”门口几位女宾尖叫起来,人群顿时乱了!
祖爷判断没错,只不过炸弹爆炸的时间比祖爷预料得晚,此正所谓:忽闻一声霹雳响,退却灾殃或无恙!
事后,钟大通深感祖爷道行高深,更有救命之恩,便备下三百根“老凤祥”千足金条,登门道谢。
那一刻祖爷真的手痒了,但他更懂得“取之有道”的道理,而且他深知,如果接受了这金条,这笔人情就销了,如果不接受,钟大通就永远欠自己的。
祖爷坚决推辞,并一再坚称:“钟五爷和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
钟大通看懂了:这个后生不简单,这是求交往。
“好吧。”钟大通最后说,“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以后在上海滩,但凡有抵命之事,来找我!”
祖爷却一次都没找过他,因为祖爷深知救命的机会要留在最最困难的时刻。
这一次,祖爷为了云采薇,准备核销这个人情债了。何为江湖道义,祖爷用了这一次机会,自己就再也没有了,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一番寒暄后,祖爷道明来意。
钟大通听后说:“上海警察局虽然名义上归省民政厅管辖,实际却是军统暗中操作,局长是个挂牌的,几个副局长都是军统的人,维护治安只是个幌子,搜捕共产党才是真正目的。所以,这不是和警察局打交道,是和军统打交道。”
“我明白。所以……才劳烦钟五爷出手。”
“看来这事得麻烦杜大管家(杜月笙大通说。
“那就有劳钟五爷了。”
“不过……一行,这些年你不在上海,很多情况你不了解,如今青帮和军统的关系不如从前了,诚如杜大管家所言,黑帮就是政府的夜壶,没有不行,撒尿没处撒,用久了也不行,又骚又臭,得赶快扔掉。云采薇涉足政治不深,救她出来应该没问题,不过她的丈夫方济宇就不好说了,方老板据说和共产党有联系,生意人碰什么政治啊,连我们都避得远远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祖爷连连点头。
回到堂口,祖爷焦虑地等待着消息。
“祖爷,该发函了。”三坝头走了进来。
“发函?”
“四大堂口议事会的邀请函。”
“噢,对对。”祖爷说,“我说,你写。”
“是!”
祖爷坐在椅子上,仰面思考,而后悠悠口诵。
天忠地义洪门大师爸亲启:
仰天父地母日兄月嫂并五祖洪恩,江相血脉代代永传,天道不灭,相爷永存!兹定甲午月庚辰日为今岁四堂口议事日,议事地点:江边園子没围墙,花儿头上不插秧,甲午旬里犯亡神。
千福!
东派一儿郎
即日
这种近乎天书般的信函是“江相派”书信来往必须遵循的格式和书写手法。“江相派”能够存活这么久,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重视保密制度。尤其是书信传递,生怕落入他人之手而泄密,如果信件用大白话写出来,很容易被敌人一锅端。
要读懂“江相派”的书信,必须有很高的拆字智商和阴阳五行基础知识,还要懂“江相派”的暗语,对普通人来讲,这简直势比登天。比如本次大堂会的议事地点:江边園子没围墙,花儿头上不插秧,甲午旬里犯空亡。
“江边”,暗语,指上海。
“園子没围墙”,拆字法,将“園”字的外围方框去掉,只剩“袁”字。
“花儿头上不插秧”,拆字法,将“花”字头上的草字头去掉,只留“化”字。
“甲午旬里犯亡神”,算命专用术语,八字算命里有“亡神”一说,具体是指,将六十组干支分成六旬,如下:
甲子旬: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戌亥空)
甲寅旬:甲寅、乙卯、丙辰、丁巳、戊午、己未、庚申、辛酉、壬戌、癸亥(子丑空)
甲辰旬:甲辰、乙巳、丙午、丁未、戊申、己酉、庚戌、辛亥、壬子、癸丑(寅卯空)
甲午旬:甲午、乙未、丙申、丁酉、戊戌、己亥、庚子、辛丑、壬寅、癸卯(辰巳空)
甲申旬:甲申、乙酉、丙戌、丁亥、戊子、己丑、庚寅、辛卯、壬辰、癸巳(午未空)
甲戌旬:甲戌、乙亥、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壬午、癸未(申酉空)
每一旬都是用十个天干去配十二个地支,所以每一旬都有两个地支配不到,也就是天干用完了,还剩两个地支没有配对,比如第一旬,从甲子配到癸酉,天干用尽,而地支还剩戌和亥,这两个没有天干相配的地支,就是亡神。迷信论认为,凡人八字带“亡神”则一生多败少成,漂泊无依。
了解了这个原理之后,“甲午旬里犯亡神”这句话的意思就知道了,甲午旬,亡神是“辰巳”两个地支。在十二月份中,辰代表三月,巳代表四月,三乘以四等于十二。至此,地点才能破解:上海市袁化路12号。
信函确定之后,祖爷叫来六坝头。
“六子,你去北派送信,另外派两个身手好、可靠的兄弟,去西派和北派,确保万无一失。”
“祖爷,我……”
“放心,云采薇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可分心。把信函安全地送到钱跃霖手里是首要任务!渡过长江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过了河南再发暗号,钱跃霖的老窝现在在邯郸,一定要注意安全!”
“是!祖爷!”小六子转身欲走。
“等等。”祖爷喊了一句,“如果路上太困难,把信烧了,安全回来!”
“是!”
小六子走后第二天,钟大通差人过来,要求祖爷去一趟“通字堂”。
祖爷赶忙收拾一番,悄悄赶过去。
“一行啊,事情比预想的复杂。”钟大通见到祖爷后说。
“钟五爷费心了。”祖爷说。
“警察局说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方济宇是共产党的地下党。人证物证俱在,他这次恐怕是出不来了。至于云采薇,也有人举报她协助方济宇私通共匪,而且,警察局那边的人似乎要把祸水引到你身上……”
祖爷点点头说:“是谁要把方家置于死地?”
“方家的六姨太。”
“方济宇的六姨太?”祖爷万分惊讶。
“嗯。祸起萧墙啊……方济宇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好色,一口气娶了七个姨太太,他哪知道,这个六姨太是军统的线人,将方家里里外外摸了个清清楚楚。”
“军统早就盯上了方济宇?”祖爷问。
“这个谁知道啊!军统的爪牙遍布各处,说不定我的堂口里就有。这个六姨太之前是女子职业学校的教员,真实身份是军统保密科的特派员,听说这一次女子职业学校的一些老师也被抓了。”
“那……刚才五爷说要把祸水引到我身上?”
“蔡队长的主意。对了,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祖爷一笑,将他和蔡学忠的几次过节说了出来。
钟大通听后也笑了:“阎王好打发,小鬼却难缠。但好在贤弟你名望太大,他们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借口找你麻烦。”
“那云采薇能否……”
“贤弟放心,这么多年贤弟都没找过我办事,如今突然造访就为此事,说明这个云采薇对贤弟非常重要。不过……不过愚兄想要贤弟一句真话,你和云采薇到底什么关系?上次贤弟说她是你手下那个叫小六子的兄弟的姐姐,可是据我所知,云采薇只有一个弟弟,远在燕赵,是个农民……”
祖爷大脑急速运转,不知该不该道出实情,忖思良久,祖爷把心一横说:“五爷,小弟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云采薇是九爷的义女,九爷曾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的义女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九爷?哪个九爷?”钟大通问。
“就是十几年前名震江淮的那个九爷。”
“王亚樵!”钟大通大叫一声。
“但五爷放心,这个姑娘和‘斧头帮’没关系,早年王亚樵怕她牵连进江湖恩怨,就把她寄养在别人家……”
“我想起来了。”钟大通一拍额头说,“王亚樵当年的确收过一个义女,马戏团的一个演员,后来再无下落,原来就是现在的云采薇。”
“正是。”
“这个事还有谁知道?”钟大通问。
“没人知道。”
大通点点头说,“我对警察局那边说,云采薇是我私下的姘头,为了还你老弟这个人情,我的老脸都不要了,一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了,呵呵。”
“五爷大恩,小弟永生不忘!”
“呵呵,言重了!不过……云采薇如果能出来,贤弟需答应我三件事。”
“哪三件?”
“不能走,不能死,不能疯。”
祖爷不解:“请五爷明示!”
“要救云采薇,我必须亲自当保人,所以云采薇一旦出来,绝对不能出意外,如果她离开了上海,警察局就会说这是畏罪潜逃;如果死了,就是畏罪自杀;如果疯了,就是装疯卖傻。所以,不能走,不能死,不能疯,否则的话,我这个保人也难辞其咎。”
祖爷频频点头:“五爷放心,不会出现这些状况。”
“还有,如果后续真的铁证如山,证明云采薇就是共党,那不但我保不了她,我自己恐怕也得在上海滩抬屁股走人。到时候,贤弟可不要怪罪。”
“哪里,哪里。五爷能够做到这样,已是恩重如山了。”
“江湖人,江湖事,咱们做事讲究一个义字。云采薇如果真能出来,你可要好生看管,千万不能出意外!另外,我劝小弟也不要和什么党啊派的走太近,国民党也罢,共产党也罢,咱们都是草莽之人,惹不起的。”
“小弟明白!”祖爷听得浑身冒冷汗。
一周后,云采薇出来了。钟大通故意吩咐人开车来接,并设宴洗尘,以证明这是自己的姘头。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这个骚狐狸,勾搭男人没够,方老板刚进去,又勾搭上了钟大通,谁娶她,谁倒霉,克夫的骚狐狸!”
夜里,祖爷悄悄把云采薇接回堂口。
“云小姐受惊了。”祖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破。
云采薇听后连连谢恩:“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原来先生是我义父的兄弟。”
“嘘——”祖爷示意她小点声,“这个事,你知,我知,小六子知,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讲。”
“那我应该管先生叫叔叔。”云采薇说。
“千万不能这么叫,会露出马脚。另外,云小姐要听我安排,否则,如果一旦出现问题,钟五爷也会受牵连。”
“先生放心,我绝不是地下党。六姨太要陷害我,我知道。”
“为何?”
“她把我家先生送进牢房之后,必须将我们几个姨太太连同老夫人也送进去,这样才能彻底干净。”
“有道理。”
“另外,她私通警察队蔡学忠的事,被我发现了,我曾提醒过我家先生,所以六姨太最想弄死的人就是我。”
祖爷说:“不是私通。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这是里应外合,把方老板搞垮。”
“先生,这回真的要拜托你好好给算算了,算算我家先生和老夫人还有其他几个姨太太能否平安出来?他们的八字我都知道,我告诉您……”
祖爷心中一阵苦笑:人到走投无路时才会算命,算命就祈盼算出好的结果,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好的结果?
望着云采薇,祖爷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这个女的还不知“江相派”的重重内幕,就像无数老百姓一样,他们把算命先生奉为神灵,希望神灵能指点一二。对待云采薇,如果用“英耀”之法,冠冕堂皇地说一通,暂时能打发,可一旦让她燃起生的希望,最后打击更大;如果实话实说,云采薇恐怕此时就会崩溃,万一一不留神寻了短见,对钟五爷那边就没法交代。
江湖秘本《军马篇》的来龙去脉
万般无奈的祖爷又想起了《军马篇》,进而与之有关的“江相派”老祖宗们的恩恩怨怨也开始在脑海里回旋。
“江相派”四大秘本:《阿宝篇》《英耀篇》《扎飞篇》《军马篇》。
《阿宝篇》是算命骗子们的基础教材,也是整个“江相派”的精神纲领。它以“贪者必贫,君子以为大戒。做阿宝,咎不在相,而在一”开宗明义,意在为“江相派”的行骗找到道统依据。这就一次性洗刷了阿宝们的廉耻羞愧心:这不是行骗,是惩罚那些人性中的贪、嗔、痴,让那些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上当不知悔改的人自食恶果。
进而又以“贪官者,民贼也;奸商者,民蛀也;豪强者,民之虎狼也。做阿宝,顺天之罚也!”进一步激起阿宝们的行骗欲望。将贪官、奸商、豪强三大群体列为主要行骗对象,这便轻轻松松地取得了巨大的民众基础,阿宝们也借此堂而皇之地披上了“替天行道”的外衣。人们自古最恨三种人——贪官、奸商、豪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江相派”的出现开启了锄强扶弱的新法门,所以当初洪门五祖创立“江相派”时,一呼百应,各种术士蜂拥而至,“江相派”一下子聚集了当时民间所有的精英人才。
奠定了理论基础和群众基础,阿宝队伍自身的建设便显得尤为重要,所以《阿宝篇》又以“做阿宝,博观而约取,慎始而更慎终”为戒言,要求阿宝们始终保持高度警戒的精神状态,“博观而约取”更要求阿宝们贪心不能太重,行骗讲究审时度势、细水长流,杀鸡取卵、雁过拔毛的做法最终会导致自身灭亡。
进而又对阿宝们约法三章:骗恶不骗善,骗财不骗色,不离人骨肉。告诫阿宝们缺德的事干不得,会遭天谴。
整个《阿宝篇》正气凛然,言语犀利而又井井有条,却偏偏忽略了两个关键因素。
第一,自身的人性。阿宝们也是人,和普通人一样有贪婪有欲望,正义的言辞说得慷慨激昂,事儿做起来却变了模样。见了银子就眼冒绿光,见了美人就气血上扬,什么“博观约取”,什么“慎之又慎”,什么“骗财不骗色”,早已抛之九霄云外。历史上“江相派”几次大的动荡,都是自身队伍出了问题,甚至险遭灭门之灾。
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木子莲”十二世祖章献之因破坏了祖宗规矩,导致“木子莲”内部自相残杀,险些全军覆灭。
章献之,江苏嘉定人,12岁加入“江相派”,32岁掌握“木子莲”大权,其人聪明绝顶,但太过贪恋女色。
当时钱塘有名的大财主钱大豪因母亲去世,请章献之为母亲做法事超度,章献之深知钱大豪家资殷盛,便开出了300两纹银的天价。钱大豪一口应诺,且又附上300匹丝绸,可谓出手阔绰、仁至义尽。
章献之本应见好就收,不料他却看上了钱大豪的夫人柳梦瑶,思来想去,发现自己无论长相、学识还是家资都比不上钱大豪,要想把这个美妇人弄到手,只有“出杀”了。被美色迷了心智的章献之心生毒计,法事做完之后,他悄悄地对钱大豪和柳梦瑶说:“高堂入墓,家中三年阴气笼罩,恕我直言,我观钱老爷和夫人印堂发黑,月内恐有灾祸,望多多提防。”
不久,钱大豪与柳梦瑶去云台寺还愿,回来的路上遭贼人堵截。此时“正巧”章献之带着徒弟路过,拼死救下了柳梦瑶,而钱大豪却被山贼捅了一刀,直入心脏,当场毙命。
惊魂未定的柳梦瑶在章献之的护送下回到家里,一番痛哭后将钱大豪安葬。章献之帮着忙里忙外,并免费做了法事。事后,劫后余生、愈加迷信的柳梦瑶频频问命,章献之借机大施英耀、扎飞之法,久而久之,柳梦瑶便将身心全部托付给章献之。
章献之自认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料祸起萧墙。“木子莲”二把手、一个叫张青云的人看不过去了,他本来就因为争夺掌门人的事对章献之心存忌恨,此刻正好借机发挥,便将实情悄悄告诉了柳梦瑶。
柳梦瑶听后恍然大悟,细数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才知道为什么所有事都如此巧合,原来所有的算命预言都能应验是章献之捣的鬼。
张青云说:“夫人,章献之残害忠良,人性泯灭,请夫人助我一臂之力,将此人铲除。”
柳梦瑶说:“我当如何相助?”
张青云说:“章献之为人谨慎多疑,昼夜安排护卫巡守,在家里下手恐怕难以得逞。夫人可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邀请他去钱塘江边赏月,我安排兄弟们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届时里应外合,彻底剿灭这厮。”
柳梦瑶听后默默点头。
八月十五夜,在柳梦瑶的怂恿下,章献之带着柳梦瑶及几十个阿宝出来赏月,张青云联合其他坝头在窝里造反了,清除了章献之的死党后,张青云带着兄弟们杀到江边。
两伙人对垒,张青云站在阵前痛斥章献之的骄奢淫逸、逆行倒施。随后大喊一声“清理门户!”挥舞着大刀冲了过来,两拨人瞬间陷入生死搏斗。
章献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跑了出来,一个人奔了二十里路,终因失血过多在一片林中停了下来,捂着胸口的刀伤,气喘不定。
突然,身后响起脚踩落叶的唰唰声,章献之猛地回转头:“啊!是你?”
柳梦瑶走了过来。
章献之想站起来跑,但已体力不支,胸口的血汩汩往外冒,他惊恐地把刀横在身前,大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柳梦瑶一笑:“老爷,您怎么了?”
章献之把眼一闭,将刀扔掉,绝望地说:“是我杀了你丈夫,我认了,你杀了我吧。”
柳梦瑶俯身蹲在章献之跟前,将章献之的头揽入怀抱:“老爷,您受惊了。我不会离开你。”
章献之一阵眩晕:“你……”
“老爷且听我说,我本良家女子,16岁被钱大豪强娶霸占,我早有离他之心,怎奈身单力薄,不敢造次。幸得老爷出现,帮了奴家。你们帮派的事,奴家不管,但奴家对老爷却始终心存感恩,如今老爷脱离了帮派,也是好事,你我夫妻二人不妨远走高飞,过那清闲日子。”
章献之热泪盈眶:“夫人啊,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柳梦瑶含情脉脉地说。
“夫人……”章献之将头深深埋入柳梦瑶怀中。
就这样,两人隐姓埋名开始了新生活。第二年,柳梦瑶产下一个男婴。章献之喜笑颜开,重拾生活信心。
某夜,章献之开怀畅饮,感慨万分:“夫人啊,今生遇到你,是我的福分。我意欲重出江湖,再战江河。就凭我的本事,不出三五年,定能拉起一帮人,成为一帮之主!届时夫人就是压寨夫人,我们的儿子就是少帮主!咱们骗尽天下钱财,享尽荣华富贵!”
“老爷好志向!奴家佩服,佩服!”
不知不觉中,章献之感觉眼前模糊起来:“夫人……我醉了……”说完,头一栽,倒了下去。
等章献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
他有些发蒙,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叫:“夫人?夫人?”
柳梦瑶走了过来。
“夫人?这是怎么回事?”章献之不解。
“章献之!”柳梦瑶一声怒吼,眼泪滚滚而出,“你也有今天!”
章献之一愣:“夫人什么意思?”
“呵呵。”柳梦瑶凄凉地一笑,“你害死我夫君,抢占我家田财,霸占我的身子,这些仇,终于可以报了!”
章献之大惊:“夫人曾经不是说感激我吗?这些事不都过去了吗?如果夫人这么恨我,当初为什么不在林中杀死我?”
“呵呵呵呵。当初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只求一死,我若杀了你,正合了你的心意。那时杀你,你体味不到任何痛苦,那不是杀你,是帮你解脱。如今你儿子也有了,生活安乐,整个人死灰复燃,野心勃勃,此时要你一死,你才会害怕!因为你现在不想死!”柳梦瑶恶狠狠地说。
“你骗我?”
“说到骗,你才是行家。”
章献之浑身发抖:“夫人……夫人且听我说,我当初虽骗了你,但我真心喜欢你,如今我们孩子也有了,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夫人饶我!”
“饶你?哼哼。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据说当年元朝血腥统治我们汉人时,鞑子们优先享有我们汉人女孩的初夜权,每当有汉人女子要出嫁,他们就会强行玷污,无奈的汉人为了保住自己的血统纯正,会亲手掐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就像那被逼无奈的汉人女子,十月隐忍生下你的种儿,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说完,柳梦瑶拿起襁褓中的孩子,面无表情地举到章献之面前:“你看清楚了!”
“不要啊!不要啊!”章献之挣扎着大喊。
柳梦瑶冷冷地注视着章献之,手上用力,咯吱一声,孩子没有了气息。
“啊!你这个毒妇!毒妇!我的儿啊!”章献之泪水滚滚而出。
“毒?”柳梦瑶默默地滴着泪,“我毒得过你吗?我夫君乐善好施,一家人安居乐业,一转眼却被你搞得家破人亡,现在你也该品品这个滋味了!”
“毒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对。你马上就要做鬼了。但我不会让你做个全尸鬼,我要让你的灵魂在阴间都不能聚合,我要把你变成一片一片的碎肉。你这偌大的身躯,下辈子也只能分解成蚊子、苍蝇、茅坑中的蛆。”
说完,柳梦瑶拿起了一把剪子。
章献之的心提到嗓子眼:“别!别!夫人!你放我一马!你放我一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发发善心,你是活菩萨,你放我一马!留我一条狗命!”
“哈哈哈哈。”柳梦瑶大笑,“对!对!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你怕了,你终于怕了。”
“我怕了!我怕了!我就是条狗,求夫人放过我。”
“别怕,别怕。我会轻轻地剪,从你的脚趾剪起……”
在章献之的声声哀号中,柳梦瑶将他剪成了碎片。
为人莫做风流事,最毒莫过妇人心。章献之的事给“江相派”深深上了一课,自此“江相派”的人再也不敢随意勾引女色。
除了人性之外,《阿宝篇》里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一条:因果定律。
《阿宝篇》通篇宣扬“替天行道”,说白了就是“以恶制恶”,别人坏,我们更坏,我们骗尽坏人的钱财,这叫“替天行道”。可阿宝们却没料到,以恶制恶只会使得恶上加恶。
“江相派”骗了贪官,贪官花了钱财,便会更加疯狂地搜刮民脂民膏,想尽一切办法补回来;“江相派”骗了奸商,奸商同样会更加奸猾坑人钱财;豪强也是一样,凡是花出去的钱,都要通过各种手段统统搞回来,花钱就是为了更好地赚钱。在利益的传送中,老百姓是最终买单的人。因果的链条上,“江相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阿宝篇》里忽略掉的或者说不敢正视的因果报应为“江相派”埋下巨大祸根,并注定它终究在罪恶累累中走向灭亡。
《英耀篇》和《扎飞篇》,则是技术法门。在《阿宝篇》虚构的“替天行道”的虚华背景下,《英耀篇》将心理揣摩术肆意发挥。“急打慢千,先千后打,千隆并施,无往不胜。”这些心诀就像一把利刀,直插人心,搞得狍子们神魂颠倒,毫无提防应对之策。《扎飞篇》更是神乎其神,借助道具进行各种神鬼妖魔的表演,让狍子们每每瞠目结舌,应接不暇,最后乖乖掏钱,以求消灾。
而《军马篇》,则是奸中之奸、骗术之王。它最大程度上升华了《英耀》和《扎飞》的精髓,使骗术变得更加隐秘和高雅,将行骗技法推高到无以复加的境界。更为要命的是《军马篇》结合了真正的命理知识,这是一种真假合参的技术,纯假好看透,纯真也好看透,唯有真真假假令人难以揣摩,最不易识破。也因此,《军马篇》对人间祸害最大,毒害最深。
《军马篇》开篇有言:
一入军马万人杀,
皇帝老儿也不怕!
三军摇旗阴阳令,
出将入相平天下!
意指掌握这门本事的人是可以掀起大风大浪的,不是辅佐明主成就霸业,就是揭竿摇旗,称霸一方。
《军马篇》出自翰林之才方道成之手。方道成何许人?“江相派”创始人方照舆的第四个儿子。此人深谙五行之法,有深厚的玄学功底,他领悟了玄学领域最高层次的三门预测术:奇门遁甲、太乙神数、六壬神数。这三门技法比起八字、六爻、面相等流于乡野的算命术要高超许多,如果不是上知天象,下晓地理,深查河洛之数,推及风候、人伦、阴阳十二宫,根本不可能驾驭和操作。
一身无与伦比的真本事,一颗至死不渝的“反清复明”心,让方道成具足精气神,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千古行骗绝学——《军马篇》。
要学《军马篇》,先学五行。不懂五行,“军马”就被架空。“军马术”面对的是朝廷大官,修炼此法的人必须有高过朝廷里那帮看天象、推历法、算国运的腐儒们的本事,这样才能以世外高人的身份大造声势,以待朝廷招录,等进入朝廷后,混入“钦天监”,隐藏身份,拉帮结派,挑拨是非,祸乱朝纲,以备反清复明。
《军马篇》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以朦胧诗的手法,将“两头堵”的算命断语发挥到极致。全文一千二百言,工整对仗,文辞优美,寓情于景,将人间万象于合辙押韵中娓娓道来。学了《军马篇》即便不去算命,文章水平也会显著提高。
比如对皇帝的算命之语:
帝临驾于宇内,必合天地之道。龙腾四海之中,恩荡普济之泽。天命所归,九州精神注于皇堂;阴阳和谐,日月阴晦涤而重朗。
尤其最后一句,大清的皇帝听后无不哈哈大笑,“日月阴晦”,日月二字合起来是个“明”字,这分明是说大明朝昏暗腐败,老百姓不见天日,清朝推而代之,才让日月“涤而重朗”重见光明。
再如对大臣的算命断语:
陈力就列,山河海岳,臣子均沾圣上之泽;四时五行,巍巍风生,名士不恋方寸之功。一钱之出纳,需念司命之天恩;一官之进出,慎思阴阳之德行。阴阳失衡则变异,财官两利则灾生。
这分明是告诫当官的要进退有度,贪心不要太重。
如果算命大师以这种华丽厚重的断语来推命,对方一定会慨叹此人学识饱满,深不可测。朦胧优美的算命断语更让人感觉天机深邃,不可轻易琢磨。
《军马篇》的高超注定它的命运不平凡,“军马”从不扰民,普通老百姓也听不懂,它的主要攻击对象是高官和巨贾。所以修炼“军马”的人都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而是心怀鬼胎的“反清复明”阴谋家。
后来,聪明绝顶的乾隆在镇压反清复明的运动中,终于窥破了这一端倪,一下子处死了十几个混迹在钦天监的天地会卧底,并根据线索活捉了方道成。
乾隆爷拿着方道成写的《讨夷檄文》说:“有此等才学,不务正业,惜哉!惜哉!”
方道成自知时日不多,眼一闭说:“杀剐存留,悉听尊便。”
“凌迟处死!”
“车裂处死!”
“腰斩处死!”
“煮了他!”
“锯了他!”
“油炸了他!”
“什么都不用,让老臣一口口吃了他!”
满朝文武,野兽般吼叫。
乾隆抚扇微笑:“方道成,朕不杀你。朕让你自悟。朕赐你《金刚经》一部,你可于牢房内研读。朕把则天武后的《金刚经》开卷词念给你听,‘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朕相信以你的智慧,终会开悟。”
方道成没想到乾隆会这样处置自己。十几年后,大清朝迎来了乾隆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歌舞升平。
白发苍苍的方道成泣不成声:“皇上,草民知罪了。”
乾隆一声叹息:“你一心向着大明朝,朕佩服你的气节。可你有没有想过,大明为什么会灭亡?天道苍苍,因果有报,明朝取缔元朝,大清取缔大明,皆因前朝腐败昏庸,民不聊生,如果你真悟透天命之法,就知道当今百姓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正是天命所归。为什么非要反清复明?就是为了守住大明的名号?方道成,朕问你,如果此刻让你回到昏庸的明朝,你可愿意?你走出牢门,问问全天下的百姓可愿意?”
方道成默默垂泪,最后一声长叹:“我悟透了阴阳,却没悟透因果。”
乾隆接着说:“朕不杀你,让你坐了十年牢,就是让你自己明悟。朕要让全天下百姓知道,大清取代大明是顺天而行,大清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有一天大清走错了路,不用你们反清复明,自会有新朝取代大清。江河流转,因果轮回,一个朝代的命运如同一个人,是福是祸,全凭个人是善是恶,这就是为什么朕亲政以来从不弘扬道法,而是专一弘扬佛法。朕从不让道士术士为朕祈福延寿,更不会吃所谓的仙丹妙药,朕知道人身都是肉长成,有生必有死,朕看到了历史上那些整日沉迷玄学巫术的皇帝,越是求长生反而死得越快。朕不求长生,只求在有生之年能造福天下百姓,则死而无憾。”
“皇上!皇上!罪民无地自容,请皇上赐我一死。”方道成羞愧得连连磕头。
“方道成,朕还是不杀你。朕赐你出家为僧,为我大清天下苍生祈福。”
“皇上……”方道成老泪纵横。
自此后,“天地会”的反清浪潮逐渐低落。这对大清是好事,对百姓却是灾难。“江相派”四大堂口将魔爪伸向普通百姓,“军马术”也开始改良通俗化,阿宝们从此走上一去不复返的邪路。
自古以来四大心法各堂口掌门人都要学,但秘本却要分藏在各个堂口,大概当年“江相派”的祖宗是怕留在一个堂口一旦出现问题则一失尽失。各堂口掌门人对四大心法从最初的乾、坤、坎、离开始就口口相传,几百年下来,由于每届掌门人的智商、情商、心胸的差别,四种心法传承渐渐失衡,造就了今天每个堂口都专攻自己那一门,虽登峰造极但却不全面的局面。
当年张丹成老爷子去世前,曾对祖爷讲:“要成为一代江相大师,四大心法必须融会贯通,我所知道的扎飞、英耀、阿宝、军马口诀都告诉你了,但这并不全面,尤其是军马,你要和北派搞好关系,钱跃霖那个老小子运用得炉火纯青,但他心术不正,早晚会毁了军马,祖宗的东西能否走正路,你看着办。”
从那时起,祖爷就想把军马秘本弄到手,几十年过去了,祖爷这次志在必得。但初衷已经变了,不是为了发挥“军马术”,而是为了他心中难以告人的救赎之道。
此刻面对云采薇,回想起“江相派”秘本牵出的各种恩恩怨怨,祖爷心潮此起彼伏。祖爷决定再次运用自己知之甚少的“军马术”,但这次不是骗钱,因为云采薇不是“狍子”,莫说骗她钱,她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不但要通过算命安抚她,还得搭上钱财供养她,否则她生活起居都成问题。
“云小姐……”
祖爷刚一说话,云采薇就打断了他:“先生,您叫我采薇就可以。我们是一家人。”
“还是……叫云小姐,避人耳目,安全。今日时辰不对,不适合占卦,小姐先在舍下歇息,明晨我们详聊。”
“哦,好吧。好吧。”云采薇略显惋惜。
祖爷是想夜里好好编编词,争取一下子稳住云采薇。
“小女来找先生算卦,就是想听实话,无论吉凶,先生都要坦诚告诉我。”云采薇说完便歇息去了。
祖爷又是一阵无奈。前来算命的人都会这么说,可一旦说出大凶之类的话,基本都支撑不住,声色俱变,生不如死。
祖爷想了一夜,第二天辰时云采薇就过来了。
祖爷直言:“云小姐,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时,就从你的面相上看出一些吉凶了。只是上次事发突然,来不及说。”
“噢,面相。先生厉害!我只听人说先生算命用铁算盘,谓之铁版神数,不料先生对相术研究得也如此厉害。”
祖爷脸一红:“都是相通的。从小姐脸上的夫妻宫来看,此宫黯淡无光,不是吉兆。”
“哦……”云采薇已面露忧虑。
祖爷开始运用两头堵的军马口诀:“金水一相逢,官生美丽容,天上太乙星,凡间来作屏。遮风又挡雨,车马江中行,生涯大占有,归天留美名。吉凶天自定,凡人莫自庸……”
“什么意思?”云采薇一头雾水。
“小姐且听我解释……”
祖爷刚要煞有介事地继续“军马”技法,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二坝头跑进来大喊:“祖爷,重大消息!今天早上警察局在虹口枪毙了12个共匪,大名鼎鼎的方济宇老板也被毙了!”
祖爷脑袋嗡的一声,再看云采薇早已惊得直挺挺坐在凳子上。
“云小姐?”
云采薇头一歪,整个身躯倒了下去。
“她是谁?”二坝头才发觉事情不对。
“快帮忙抬进屋里!”祖爷狠狠地说。
“哦,好好!”
两人把云采薇抬到床上。
“管家,去叫郎中。”祖爷吩咐。
吴老二赶快跑了出去。
祖爷精心设计的话术,被二坝头一句话搅黄了。祖爷指着他的脑袋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你……你……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坝头自知又惹了祸,但不知错在哪,悻悻地说:“祖爷,这么重大情报,我第一时间跑过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您这儿有女人啊。好漂亮啊。这谁啊?”
“就是老三说的那个狍子。”
“噢,那天不是被警察带走了吗?”
“带走就不能回来了吗?”
“哦,能能。她为什么晕倒了呢?”
“被你吓的。”
“我?”
“对。你长相狰狞,声如虎豹,大家闺秀没见过这个,现在狍子晕了,钱没赚到,我们还得搭医药费。你说怎么办?”
“这……”
“从你这个月的份子钱里出。”
“啊?”
“还有事吗?”
“没了。”
“回去吧。”
二坝头挠着脑袋走了,心里一阵嘀咕:什么情况?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二哥,我正找你呢。”三坝头迎面走了过来。
“三儿,我长得很丑吗?”二坝头问三坝头。
三坝头不知二坝头为何有此一问,思考片刻说:“还可以吧。”
“哦,还可以……”二坝头思量着这句话,突然明白过来了,大骂,“你给我擦擦鼻涕玩蛋去!”
“呵呵,二哥息怒。明天有活要干,需要你出手。”
“又是捉鬼?”
“对啊。刚才我那里来了个狍子,说他10岁的儿子得了癔症,每天不吃不喝,一到晚上就说门口站着一群白胡子老头,别人都看不见,就他能看见,你说吓人不吓人!”
“呵呵。”二坝头乐了,“这事就得靠二爷我摆平,别说老头,就是再来一群老太太,我手执桃木剑劈过去,全他妈屁滚尿流!”
“肯定的,二哥出马,一个顶俩。”
“什么顶俩,至少顶十个八个的。”
“肯定的!不过此事是不是请示一下祖爷?”三坝头说。
“哎呀,三儿啊,这种鸡毛小事还劳烦他老人家费心吗?祖爷正烦着呢,狍子睡他床上了……”
“什么狍子?”
“就是前不久你带来的那个美人。”
三坝头一听,心下一颤:“祖爷憋不住啦?”
“你自己去问吧。”二坝头笑着说。
“我可不敢。”
二坝头“捉鬼”
第二天下午,二坝头粘着长长的胡子出现在患癔症的狍子家。
三坝头对家长说:“这是我师兄,江淮地区最厉害的捉鬼大师。”
那人看了看二坝头,点点头说:“果真有钟馗之相。”
香案、灯烛、黄表等道具备齐后,二坝头开始作法。
“无量天尊!尔等妖魔鬼怪还不现身!”二坝头拿着桃木剑晃来晃去,装模作样。
尔后,喝了一口朱砂水,猛地一喷,噗的一声,全都喷到了香案旁边的白布上。
很快,白布上出现了鬼怪张牙舞爪的印记。
周围的人一声惊呼!
二坝头举起桃木剑对着那白布刺啊刺啊,一连刺了十几剑。口中念道:“做鬼就做鬼,凡间来做甚!一切冤亲债主,我超度,我超度,速速离去,速速离去!呜呀——”
最后一声“呜呀”从丹田而出,透过喉咙,直冲九天,吓得周围的人一哆嗦。三坝头在一旁强忍着没笑出来,用力咳嗽两声,掩饰自己。
二坝头收了功法,满头大汗:“好了,都走了,都走了。”
“多谢大师!”家长走了过来,拿出几张法币,“这点钱财,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
二坝头一摆手:“好说,好说。我等道门之人,不恋凡间俗物,金钱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如同废纸。”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包药,交予家长手中,“这是我亲自炼制的‘九转回魂丹’,你给小儿服用,每日三次,保证再无冤鬼纠缠。”
“多谢!多谢!”那家长千恩万谢。
“师弟们,我们走吧。”二坝头对周围的阿宝说。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家长伸手将二坝头拽住,动情地说,“大师这不是骂我吗?大师亲自出山,为犬子祛病,分文不收,已是大恩大德,我怎么能再白白要您的丹药,这个钱我必须给!”
“哪里哪里。”二坝头摇摇头说,“我这丹药,乃天山雪莲为药引,趵突泉水来浸泡,又以玄门道法七七四十九天炼制而成,这个钱你是给不起的。”
“大师不言则罢,这一说,我更深感愧疚了,如此妙药奇方,究竟需要多少钱?”
“能识此宝者,千金难求;不识此宝者,分文不值。”二坝头说。
“大师,别说了!我懂了!”那家长转头对一个姑娘说,“大丫,去把你奶奶留下来的玉扳指拿来!”
姑娘转身进屋,一会儿拿着一个物件出来了。
“大师!这个东西是我祖传之宝,救子之恩,千金难谢,这个小物件儿,请您笑纳。”
二坝头看了看,说:“这……”
“大师,您就别推辞了,这不是钱财,这是信物,我信您。”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且给你保管,他日如有难处,可到舍下来取。”
二坝头一干人终于得手了,寒暄几句后赶紧撤了。
回到堂口,二坝头心花怒放:“哈哈哈哈。那个傻鸟拿着几张法币就想打发我,哪有这么容易。”
三坝头笑着说:“这次祖爷肯定很高兴。”
“这还用说?等这事彻底落停之后,我们再给祖爷送去,他也不会怪我们先斩后奏了。”
“二哥英明!”
二坝头和三坝头之所以敢拿对方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因为他们自信可以治好那个患癔症的孩子。自古以来“江相派”接这种活接得太多了,倒不是“江相派”有什么驱鬼之术,而是“江相派”的老祖宗有不少懂中医的,对癔症这种病研究很深,中医里专门用来压惊、镇定、驱邪的药方早被他们掌握了。单纯的药方值不了几个钱,但经他们一包装,融入到扎飞术当中,价值就大不同了。
疾病一旦和神鬼联系起来,便可开出天价,捉鬼这个事不能论斤称,不能论两买,黄金有价鬼无价。“江相派”的门生捉鬼时往往是一通神乎其神的表演在前,最后才将真正的药物拿出来,捉妖是假,药方是真。可怜百姓们往往把前戏看得太重,忽略了后面的玄机。
两日后,正在二坝头和三坝头窃喜之际,那家长又来了。
二坝头一看,心里乐开了花:甭问,这是后续的答谢,他儿子肯定好了。
“怎么样?白胡子老头不见了吧?”二坝头自信地问。
那人无奈地一笑:“老头是不见了。又来了一群老太太,还牵着狗。”
“哦?”二坝头一阵惊讶,“根据以往经验,不可能。”
“大师啊,那个鬼您到底抓到没啊?”那人忧虑地问。
“这个你放心,根据我二十多年的捉鬼经验,应该不会出错。”
“那为什么我儿子说又来了一群老太太,还都牵着狗,吓得他半夜直叫,‘风来了,雨来了,老太太牵着狗来了!’搅得四邻八舍都不安心。”
二坝头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你听我说,这个鬼啊,分好多种,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坏,有的急性子,有的慢性子。你们家这个鬼啊,是个慢性子,他生前是个大便拉在裤子里都不往茅房跑的人……”
三坝头在一旁听得心怦怦直跳,“英耀”话术不是二坝头的特长,他的特长是“扎飞”。三坝头赶紧把话茬接过来:“我师兄总是喜欢把玄妙的道理讲得通俗易懂,他的意思是说你们家这个鬼,怨气太大,缠着您儿子不放,我们还得做一次法事。另外,我师兄的仙丹,您儿子是不是一直在吃?”
“在吃,一天三次。”
“您别怕,我们明天再去一次。”
“那……那就有劳师傅们了。”那人对三坝头和二坝头的称呼已由“大师”改成“师傅”。
那人走后,三坝头对二坝头说:“事不妙啊,要不要请示祖爷?”
“不用!我还摆不平这个事了?看我明天给他下一剂猛药,保管把他儿子治好!”
第二天,午时。二坝头和三坝头带着一群阿宝出场了。
“天灵灵,地灵灵,你这个妖孽还不走!又变男,又变女,我杀了你,我砍了你!呜呀——”二坝头提着宝剑在院子里追,忽然指着孩子大叫,“上身了!上身了!它上了孩子的身了!”
周围的人吓得脸色铁青。
“快,把孩子给我绑起来!”
家长一愣:“绑起来?”
二坝头左手举着桃木剑,右手做着二指禅状:“绑起来!”
家长有些舍不得。
“快点!鬼就在他身上!还想不想救你孩子了?”
家长一狠心,说:个人一拥而上,将孩子绑起来。
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惊恐地看着二坝头,就像看着一只厉鬼。
二坝头一指院中的枣树:“吊起来!”
众人一愣,随即将孩子头朝下脚朝上吊在了树上。
孩子憋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大喊:“鬼啊!鬼啊!有鬼啊!”
“鬼在他身上,给我用棍子打!”二坝头一声令下。
三坝头抄起柳丧棒,朝孩子身上打过去——“啪!啪!啪!”
“鬼啊!有鬼!鬼!鬼!”孩子眼里嘴里出了血,狰狞地挣扎着,喊着。周围的人吓得一阵阵后退。
二坝头用剑指着孩子:“还不出来?给我用针扎!”
一个小脚掏出“驱魔银针”,朝孩子身上一阵猛刺,鲜血突突渗出,染红了孩子的衣衫。
“啊!啊!鬼……你是鬼!你是鬼!”孩子声声惨叫,身子扭曲晃动,摇得枣树哗哗作响,恶狠狠的眼神一直死死地盯着二坝头。
二坝头顿时颜面全无,他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道台仪式了,扔了桃木剑,一脚踹翻香案,从三坝头手里夺过柳丧棒,抡起来胳膊,亲自打过去。
“啪!啪!”两棒,正砸在孩子脑袋上,孩子瞬间没有了声音。
三坝头吓得后退两步,倒吸一口冷气:坏了!
“走了,鬼走了。”二坝头扔掉柳丧棒,气喘吁吁地说。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这他妈是大师吗?活脱一个畜生啊。
“儿啊!”孩子的母亲奔过去,扑倒在孩子身旁。
三坝头壮着胆凑过去,用手试探孩子的气息,呼吸还在,赶忙圆场:“快将孩子抬进屋里,游魂归体了,静养几日,一切都好了。”
人们七上八下地将孩子从树上解下来,抱进屋里。
“好了。这回彻底走了,你放心吧。”二坝头对家长说。
家长疑惑地看着二坝头:“哦……”
“放心,老头老太再也不会来了。”
“仙丹还要照常吃。”三坝头补了一句。
一番言辞后,两个坝头和几个阿宝终于脱身了。
回到堂口,三坝头心里惴惴不安:“二哥,不会出事吧?”
此刻的二坝头也清醒了。当时因为太没面子了,自己才忍不住亲自出手,现在想想,实在后怕,万一孩子死了怎么办?这种打人、扎人的手法一般不请示祖爷不能用,自己这次又闯祸了……
“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坝头说。
“要不要告诉祖爷?”
“再等等。”
时间已经不允许二坝头等待了,第二天蔡学忠带着警察大队的人就来了,一声令下直接包围了祖爷的府邸。
“祖爷,这次你可惹上大麻烦了!”
祖爷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忙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的徒弟把人打得昏迷不醒,你不知道?”
“打人?”
“好镇定啊。快把人交出来!”
“哪个?”
“你的二徒弟!别啰唆了!快点!”
祖爷心里一阵打鼓:这个混蛋又惹什么事了?
“管家,去把二徒弟叫来!”祖爷吩咐。
吴老二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二坝头战战兢兢地跟着回来了。
“你又做什么了?”祖爷盯着二坝头问。
“祖爷,我……”
“带走!带走!”蔡学忠一声令下,手下的人将二坝头绑了。
“祖爷,告辞了!”一干人带着二坝头轰轰而去。
祖爷这段时间正为云采薇的事头疼,二坝头又来添乱,祖爷气得脑仁直疼。
“到底怎么回事?”祖爷一声怒吼。
三坝头吓得趴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道出。
祖爷听后气得咬牙切齿:“你们……”
“祖爷饶命!”三坝头伏地求饶。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祖爷保持了一分冷静。
“被家长抬来了,就在咱们的算命馆门口,孩子的父母又哭又闹。”
“赶快安排人,把孩子送最好的医院。传我口谕,就说铁版先生一定能把他儿子救活,所有费用都由我们出,先稳住孩子的父母。还有,联系报社的吴君然,让他这两天盯紧点,有关堂口的消息务必要压住。”
“明白!”
三坝头走后,祖爷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
吴老二走了过来:“祖爷,云小姐又哭了,还是不吃饭,这样下去恐怕……”
云采薇自得知丈夫被国民党毙了之后,一蹶不振,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祖爷生怕她寻了短见,只好派管家和几个女阿宝日夜守候。
“云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云小姐以大局为重。”祖爷对倚在床头的云采薇说。
“先生不必宽我心。采薇自幼被父母舍弃,入了杂技班吃尽苦头,后蒙九爷大恩救下才捡回一条命,后又寄养他人,养父母对我恩重如山,家庭虽不富裕,可依然供我读书上学,后来九爷死了,养父母也死了,我自觉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亲人。是我家先生让我重拾起做人的自尊,他这一去,我真的觉得生活没有意思了。”
“云小姐节哀。”
“先生是不是早就算出我丈夫的死,而一直没说破?”云采薇问。
祖爷心下一阵迷茫,我能算出个屁啊。但却点点头说:“是。按照云小姐给我的八字,可以看出方先生是天上的长庚星下凡,就像岳飞、关二爷,这些大人物都是带着使命和因果来的,使命完成了,就该回天了。凡人都认为他死了,其实在我算命的看来是回天复命。”
“当真?”
“道门之人不打妄语。云小姐若不信,我可以使壇城之法,你可以在壇城里看到方先生的真身……”
“壇城之法?”云采薇有些疑惑。
“对。道家秘术。去世的人,如果功名卓著,就会进入壇城,享受人间香火,壇城在九天之上,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当真能看到我家先生?”
“一定。”
晚上,子时,祖爷好久不曾施展的“壇城祈福法会”上演了。
院子中布置了一尊大大的香炉,几百根檀香插在香炉之中,夜幕下,檀香缓缓燃烧,香火点点,烟雾氤氲。
院子四周挂的都是朱砂符、施令旗,八个女阿宝扮作道士模样,按照九宫八卦的格局盘膝坐在院子周围。
祖爷嘴里念念有词,而后取出一卷黄表,以烛火引燃,黄表突突燃烧,烟纸呼呼腾起。
云采薇跪在香炉前,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云小姐。请拿出香炉中燃得最旺的一炷香。”祖爷下令。
云采薇赶忙站起来,一眼望去,几百根檀香如天女散花般绽放,通红的香头一闪一闪,黑暗中格外扎眼。
云采薇努力观察,眼都看花了还是分辨不出究竟哪炷香烧得最旺。
“先生,我选不出。”
祖爷点点头说:“闭上眼睛,用心去寻找。”
云采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凭着直觉伸手,忽然一炷香碰到了她,烫了一下,她睁开眼,将这炷香拔了出来,夹在双手之间。
“先生,我找到了。”
“嗯。这炷香就是你家先生的法身。闭上眼睛,他马上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云采薇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并拢,将香夹在中间,默默地祈祷。
“不要睁眼,用你的心去看,心门打开,就能看到一切。”祖爷重复道。
云采薇点头。
一阵微风吹来,树木簌簌作响。
祖爷神秘地说:“他来了。就坐在壇城香炉里,浑身披着白光,他在对你笑。看到了吗?”
云采薇没出声。
“看到了吗?”祖爷继续引导。
“看到了……”云采薇已经哭出声来,“看到了!”她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夜深了,法坛撤了。
云采薇静静地坐着。祖爷兀自喝着茶,梳理着三坝头反馈回来的那个被二坝头打晕的男孩的各种信息,准备着应对之策。
“谢谢先生。”云采薇突然说。
“小姐客气了。我只是想让小姐了解方先生的去处,你知道他本是天上之人,也就不会再伤心了。”
“或人或仙,或神或鬼,天上人间,相思不断。”云采薇的眼泪又来了。
“念念不断,是为情缘。情缘不了,因果不消。来世里,云小姐还会和方先生成就佳缘。”祖爷说。
云采薇笑了,笑了带着泪:“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知我知,看得到也罢,看不到也罢,但我相信我看到了。”
祖爷的脸一阵发红,“壇城作法”玩的就是心理学,黑暗中一片香火,让人看得头晕眼花,此刻如果让人闭上眼睛,此人眼前就会冒出各种景象和色彩,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妙就妙在作法的人在一旁一直给予心理暗示,时刻提醒你,引导你,问你是否看到某种景象,此刻此人不得不跟着作法人的引导集成自己的心灵图案,最期望看到的“景象”也就在脑海中呈现出来了。这和催眠术是一个道理,都是心理暗示。
很显然,云采薇是个明白人,她看透了这一切。
云采薇接着说:“站在壇城香炉边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好空灵,好轻松。人这一辈子,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人生本无常,能决定的也许只有当下,过好每一天才是人之根本。”
祖爷听后,心下一阵唏嘘:“云姑娘大彻大悟,可敬可佩。”
“先生这些天为我日夜操心,小女甚是感激。刚才看先生一直眉头紧皱,不知所为何事?”云采薇问。
“哦……”祖爷一愣说,“是我的二徒弟,前几日为一个患癔症的孩子作法驱妖,不料中间出了意外,导致这孩子深度昏迷,如今对方找上门来了,警察局带走了我的二徒弟。”
“癔症?就是那种见神见鬼的疾病?”
“对。那孩子一到晚上就说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
云采薇擦去眼角泪水说:“先生何不早说!我有一方,也许能治此病。”
祖爷眼睛一亮。
云采薇说:“我家先生,祖上三代行医,小儿惊吓、恐惧之症都有对症之药,去年闸北一个小孩闹癔症,晚上爬到鸡窝里去抓鸡,之后浑然不知,只吃了我家三服药,就痊愈了。”
“那……还请云小姐不吝赐方。”祖爷拱手。
“先生客气了。”说罢,云采薇款动身躯,拿起毛笔,蘸满墨汁,思考片刻,在纸上以隽秀的瘦金体写下药方。
祖爷看后连连赞叹,一叹药方之神奇,二叹字迹之遒美。
此刻,三坝头也送来最新消息:孩子已经救醒,但仍旧惊恐喊“鬼”。
祖爷一颗悬挂的心落了下来。只要活着,一切都好办。
第二天一大早,祖爷就去了警察局。
通报身份姓名后,祖爷见到了蔡学忠。
“祖爷,这次治你们个装神弄鬼、祸害性命的罪名,没意见吧?”蔡学忠奸笑。
“蔡队长说笑了。在蔡队长管辖的领地,什么妖魔鬼怪都统统现形,哪有人敢装神弄鬼啊!”
“哟……这可不像祖爷说的话,一代大师,名震华夏,可不要自毁名声啊。”
“呵呵。蔡队长,在下此番前来,是想看看蔡队长能不能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通融?人命关天,你告诉我怎么通融?”
祖爷想了想说:“我保证把那个受伤的孩子治好。然后再赔付对方一笔钱。至于我的二徒弟,他学艺不精,险些闹出人命,国有国法,不妨关他一些时日,再做定论……”
“哈哈哈哈。”蔡学忠笑了,“那个孩子醒了,我知道,不过祖爷你要想好了,他醒了只是暂时的……即便痊愈回家,保不齐也会突然病发而亡,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吧?”
祖爷深知军统借刀杀人、嫁祸于人的伎俩,忙从袖子里拿出一沓票子,悄悄塞过去,笑着说:“给您备着呢。所以,还要劳烦蔡队长多加保护,保护我一方黎民安定平安。”
蔡学忠眼珠子一阵乱转,而后阴笑:“呵呵。好说,好说。大师就是大师。这不就好办了嘛!警察局办案不容易,几百张嘴要吃要喝,经费又划不下来,一会儿抓赤匪,一会儿抓贼盗,张家长了李家短了,王二麻子偷了驴夹板了……乱不乱啊,你说是不是,祖爷?”
“是是。这整个上海谁不知道蔡队长劳苦功高,不是我奉承队长,人们都说,这上海的半边天是蔡队长顶着,您这块云彩要是不下雨,老百姓就得干晾着……”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找祖爷麻烦。人家抬着病人去你那算命馆了,惹得沸沸扬扬,您说这事我要不管,那老百姓还不得骂咱!”
“没错!蔡队长这是为民服务。”
蔡学忠最后看了看祖爷说:“孩子马上给人家治好,扔点钱,堵住嘴,至于你的二徒弟,我发个处罚公告,过几天你把他领回去,让他低调点。”
“蔡队长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咱们本来是一家人嘛!你是抗战大师,党国人才,只不过蔡某位卑低贱,入不了祖爷的法眼。”
“岂敢!岂敢!之前多有误会,还望蔡队长海涵。”
“好说,好说,咱们以后常来常往。”
一句“常来常往”让祖爷的份子钱每月又多出一倍,一直到解放军进驻上海,祖爷每月都要给蔡学忠进贡。
云采薇的药方果真神奇,孩子的癔症渐渐好了,二坝头也回来了。
“在里面挨揍没?”祖爷问二坝头。
“挨了。”
“舒服不?”
二坝头满脸通红:“祖爷,我错了。我当初没有告诉祖爷,是因为我觉得那天突然闯进祖爷屋里,吓晕了那狍子,给祖爷惹了麻烦,我就想自己暗地里立一功,将功补过。”
“功是没立,反而错上加错。”
“我对不起祖爷。这事肯定给祖爷抹了黑……”
祖爷缓缓摇头,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递给三坝头:“老三,你念给他听听……”
三坝头接过来大声朗读:“上海一男孩被鬼缠身,江淮第一大师出手相助。人鬼斗法二十余天,男孩康复,民众皆叹铁版先生之神奇……”
二坝头听着听着不禁抬起头,露出笑脸:“这都能洗白?祖爷厉害!”
“是洗白了。只不过,祖爷把自己最心爱的怀表送给了报行的吴君然!”三坝头说。
“唉,我对不起祖爷。”二坝头又是一阵自责。
祖爷站起来说:“这个事就算翻过去了。二坝头你听好了,以后再敢擅作主张,我决不饶你!”
“我再也不敢了!”
管家吴老二进来了:“祖爷,六爷等人求见。”
小六子等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