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四萍的家就住在半城半乡的河边,就在那好大一片黑瓦石墙的民居中间。那一片民居都老旧了,白墙已经不白,黑瓦也已残损,只有太阳投在屋顶上的辉煌依然动人,而房后临水的阴影,却把照壁瓦檐的老气带到了河里。韩丁和罗晶晶各怀一种心情,乘一条载客的小舟走了一段水路,在一个洗衣洗菜的埠头登岸改走陆路。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危墙短巷,沿着河边窄窄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路边的住家个个炊烟袅袅,他们从一家家门前的喧嚷中匆匆走过。在接近四萍家时开始向街坊打听,街坊们表情友善,言语热情,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指点方向。在紧临河汊的一个袖珍的集市前,一位闲散的老者听说他们要找祝家,便主动带路,引领他们穿过河汊上那座古旧的拱桥,从一个理发铺子的边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再通过一个深深的门洞,终于走到了一个天井式的院落。院落里摆了两张小桌,有两家人分别围坐在自家的门口吃着午饭,另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墙角,正喂孩子。孩子被放在一个倒置的无底木桶里,半张着塞了米饭的嘴唧唧歪歪地哭,见有陌生人进来便戛然而止,用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看他们。两个大一些不愿老实吃饭在院里乱跑的孩子,也都举着手里蓬松的棉花糖停下来瞪着大眼看他们。领路的老者站在小院的门口,往里指了指便返身走了。韩丁用礼貌的笑容向这一院惊异的目光施以问候,他知道两桌吃饭的老小都在盯着罗晶晶。罗晶晶是模特,也许这个贫穷的小院里从未来过这么亭亭玉立的美女。

    韩丁向近处的一桌人家打问:“请问祝四萍家在不在这里住?”

    一个老年男人出面答问:“祝四萍啊,祝四萍不在了,她家在这里,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丁说:“我们是律师,我们想找祝四萍的父母了解一些情况。”

    老年男人这才放下饭碗,从小桌边上站起来,“噢,你们是四萍的爸爸妈妈请的律师对不对?你们等一下,等一下,她妈妈在楼上。”

    老年男人用筷子指了指上面,在这天井上方堆放了不少零碎杂物的黑瓦上,还歪斜着一层木板搭出的小阁楼,阁楼敞开的窗口处,晾晒着许多洗旧的布片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韩丁老实地更正说:“我们不是四萍父母请的律师,我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以前也在这里住过吧?”

    这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那一刹那的沉寂让人毛骨悚然,连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气氛,唧唧歪歪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位最先搭话的老年男子最先有了反应,用做作的镇定掩饰了声音中的惊愕:“噢,你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给公安局抓起来了。”

    韩丁看出了周围的目光并非敌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在这个闭塞的小院里,关于龙小羽杀人的事件,也许早被添枝加叶地演绎成一个疯狂的故事。龙小羽也许早在各种传闻中被人为地妖魔化了,以致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所以,韩丁不得不用刻意轻松的语调,用更加客气、客气得几乎有点低声下气的表情做着解释:

    “对,是抓起来了。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四萍的爸爸妈妈在家吗?他爸爸妈妈我见过的。”

    老年男人的模样像个退休工人,像见过些世面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你去理发店喊祝叔叔来,告诉他龙小羽的律师找他来了。”

    男孩放下碗,飞也似的跑出去,院子里的两家人低下头又重新开始吃饭,除了悄悄地咬耳朵和偷看一两眼外,没人再理他们。韩丁和罗晶晶尴尬地站在两桌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好在四萍的父亲很快被那位出去报信的男孩带回来了,看上去他的头发还没剃完,后脑勺的发际参差不齐,脸上沾的发碴尚未擦去。他走进小院,上下打量韩丁,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他与韩丁去年年初在平岭市法院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曾经见过一面。他一进院子便板着面孔,粗声问道:

    “啊,你们有啥事情?”

    韩丁和颜悦色,心里打鼓,不知该怎样和这张很不客气的面孔套近乎。他的声音已经能听出几分胆怯,几分不自信,甚至有几分理屈似的,“啊——祝……祝师傅,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们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韩丁……”

    韩丁刚说了这么两句便被四萍的父亲冷冷地打断了:“我知道你,你讲好啦,你啥事情?”

    韩丁被他凭空一插,思维节奏有点乱了,慌慌张张地说:“噢,就是关于您的女儿祝四萍……呃——关于祝四萍和龙小羽之间的事情,我们想跟您聊一聊。您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附近有什么能说话的地方吗?”

    院子里的人都停下嘴里的咀嚼,都成了全神贯注的旁听者,这样的气氛更激发了四萍父亲的敌意和怒火。他皱着眉虎着脸,冲韩丁说道:“你跟我聊是想做什么?是想从我这里搞情况替那个杀人犯讲话是不是?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不要欺人太甚噢!”

    韩丁还想做他的工作,对其晓之以理:“祝师傅,有些情况弄清楚,对你们也是有利的,你们也希望把真实情况都弄清吧,我们是为了……”

    韩丁的话还没有说完,四萍的父亲就凶狠地挥着手,开始往外轰他们:“走走走!我们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再啰唆,再啰唆你们要当心一点!”

    周围的人也上来劝他们走。那位老年男人说:“你们赶快走吧,人家女儿都死了,你们还来搞什么?快走吧快走吧……”其他人也用绍兴土话七嘴八舌,大部分是中老年女人,唠叨些什么韩丁也听不大懂,不懂她们是劝他走还是声援四萍父亲还是泛泛地发表感慨和议论。但这些声音显然起到了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四萍的父亲居然红着眼睛上来揪住韩丁的脖领往院外推他:“你走不走?你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气!”罗晶晶上来想支援韩丁,她想把韩丁从那个比他壮一圈的壮汉的手里拉出来,但在两个男人激烈的对抗中,她的力气和声音都显得无济于事:“你们别动手好不好,他是律师,他又不是杀人犯!”韩丁挣扎着想摆脱四萍父亲粗暴的拉扯:“你干什么?你放开,你放开!”他们互相厮扭互相推搡着,其他人也上来连劝带拉,罗晶晶也搅在中间,和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门洞扭去。在混乱的场面中,不知是罗晶晶自己绊在什么东西上还是被四萍父亲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韩丁这才急了,一通拼命的拳打脚踢挣脱了四萍父亲的扭结。四萍的父亲固然粗壮,毕竟四十多了,韩丁虽然细嫩,毕竟血气方刚,这一通拳**加,居然也让四萍的父亲连连后退几步,绊在一个矮脚饭桌上,把上面的汤汤菜菜撞得一塌糊涂,吓得小小的天井里一阵女人叫孩子哭……四萍的父亲大概没料到韩丁在他的家门口胆敢撒野,疯了一样又扑上来,两个青壮男人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打成一团……

    这场殴斗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被边上的人以及从门洞外闻声赶来的人拉开了,双方的脸上身上都有小伤,从伤势上看没分胜负。四萍的父亲原来还讲普通话,打架后嘴里全是绍兴方言,高一声低一声也不晓得他在骂什么。韩丁则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罗晶晶跟在他的身后,刚出了门洞就看到韩丁一扭头又往回返,罗晶晶想拉没拉住,喊一声他也不听。院里的人见韩丁横眉立目又回来了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来拼命,连四萍的父亲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做出防守的姿势。韩丁看都不看他们,低头捡起刚才在厮打中被拽到地上的背包,然后重新走了出去,把天井中那一干惊弓之鸟留在了鸦雀无声的身后……

    韩丁涨红着脸大步走,一路走出那条狭窄的巷子,走出巷子后他才回头看,看到罗晶晶小跑着跟在身后。罗晶晶的脸上惨白惨白的,就像前年大雄带一帮民工围攻罗家小院时韩丁见到的模样。也许罗晶晶没想到他这种大城市里文质彬彬的白领青年也会穷凶极恶地跟人大打出手,一时惊吓得有点说不出话。冬天的暖日倾情普照在夹河而行的石板路上,却没能在她脸上映出半点血色,韩丁回头看到她眼神中残留的孩子般的惊恐,才赶紧走回去,心疼地用一只胳膊把她揽在了怀里。

    他说:“别害怕。”

    罗晶晶看他的脸,问:“你疼吗?”

    韩丁这才意识到他的一边脸一跳一跳地涨痛着,被汗水渍腻的身上,也说不清是哪里一阵阵地酸疼难忍。

    韩丁摇头,说:“没事。”他拉着罗晶晶的手,穿过河汊上的拱桥走到河的对面。他们在离桥不远的一处路边找到一家旧式的旅馆。在这家旅馆用木板搭成的二层楼上租下了一个临街的房间。这房间很便宜,住一晚只需四十元。本来韩丁想找个正规饭店住,饭店的客房至少还有洗澡间,可拗不过罗晶晶非要住在这儿,上楼推窗才知道,原来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楼下热闹的水巷,还可以看到拱桥以南祝四萍家方向上的袅袅炊烟,可以看到龙小羽曾经住过的那片黑瓦残缺的屋顶。

    韩丁进房之后,拿了房里的脸盆到楼下的水房去洗脸,然后为罗晶晶打了盆清水回到房间。他推开门看到罗晶晶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向南凝视,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快,他在她身后重重地放下脸盆,没好气地说道:

    “喂,别看了好不好,快洗洗脸我们要出去。”

    罗晶晶没有回头,她抬手向南面指了一下,说:“我在找四萍的家呢,就在那边,我分不清是哪一个了。”

    韩丁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对祝四萍也感兴趣了?”

    罗晶晶回了头,说:“小羽以前也住在那儿。”

    这句话听起来很平常,可不知为什么,让韩丁感到特别刺耳难忍,让他把自到平岭以后就积压在心中的不快,以及刚才和祝四萍那位浑不讲理的老爸打的那一架,以及到现在半边脸上还在隐隐跳动的疼痛,统统集中到喉咙口,他脱口而出地发了句狠:

    “我真不明白,就那么一个杀人犯,怎么就让你中了魔似的?”

    罗晶晶愣在窗口,韩丁看不清她背光的脸色。韩丁也不想再看她的脸色了。也许她脸上的表情是呆呆的,至少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呆呆的。

    “你是他的律师,你别老说他是杀人犯行吗?连你都说他是杀人犯,你还怎么给他辩呢?”

    “是你让我给他辩的,又不是我自己要辩的!”

    “你这次来绍兴,不是也说公安局有些事可能没弄清,可能搞错了吗?你不是已经查到一些线索说明他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吗?”

    韩丁没话了。

    罗晶晶的声音是温和的、细弱的,甚至是哀求的,这让韩丁受不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罗晶晶这回没跟他吵。这回是他挑起来的,但罗晶晶没吵。也许她听出了他刚才声音中的激动,也许她看到了他脸上赫然触目的青肿。

    韩丁闷声不语,低头坐在床上,默默地打开背包换衣服。罗晶晶过来,像个认错的孩子似的殷勤地帮他叠好换下来的脏衣服,然后轻声问他:“都快两点了,咱们吃什么?”

    韩丁的气消了,碍着面子,闷了一会儿,才嘟哝了一句:“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罗晶晶哄孩子似的说:“那我回去给你做。那咱们现在吃什么,你饿了吗?”

    韩丁这才笑一下,反问:“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罗晶晶说:“都行,我听你的。”

    于是,他们下了楼。下楼上街去找饭吃。

    下楼前韩丁让罗晶晶洗了把脸,补了脸上的妆,化完妆的罗晶晶显得容颜娇嫩。韩丁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家小旅馆,他们踏着有太阳的那条石板路,沿河往西去。从这里往西百米外,沿街开了一溜小饭馆,规模大体相同,门脸各有小异。他们挑了一家干净些的,进去要了几样在北京吃不着的地方菜,无非酱鸭、腌鱼之类,又要了两碗大米饭,看着河道上来来往往的小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结完账,起座前,罗晶晶提议:“咱们下午去一趟百花绍剧团吧,去找找那个唱花脸的,他对龙小羽还有他爸爸都熟悉,咱们可以找他谈谈。”

    韩丁剔着牙,故意问:“谈什么?”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说:“不是你说要了解龙小羽在这儿的表现吗?他在百花绍剧团当过杂工,你可以去那儿了解他呀。”

    韩丁说:“我知道你这次非要跟我来绍兴是干吗来了。我是找证据来了,你是找寄托来了,对不对?你见不到龙小羽,你想他了,你就要到绍兴来,把他住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都看一遍。这样,你心里就痛快了,就像见到他了,对不对?”

    韩丁知道,他明明说到罗晶晶心里去了,但罗晶晶是不会承认的。她心虚嘴软地想做些辩解:“不是,我只是想帮你多找点证据,我都是为你着想的……”

    韩丁阴着脸,打断她:“为我着想?为我着想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上哪儿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龙小羽了?你别忘了,龙小羽只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早分开了,你现在的男朋友是我,咱们俩是订了婚的!你就不怕我有内伤落下残疾拖累你一辈子?”罗晶晶也知道自己理亏了,连忙关切地端详韩丁的脸,并且用纤细柔软的手在他脸上发青的地方摸了一下:“啊啊啊,你还疼吗?”

    韩丁越发来劲儿地皱着眉说:“你摸那儿干吗?我身上疼。”

    罗晶晶掀起他的衣服:“伤哪儿了,我看看,要不要上医院?”

    韩丁看到,罗晶晶脸上的关切是真的。每到这时韩丁又要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一段幸福生活了。他想罗晶晶过去对他真是不错的,现在的女孩子,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几个能这样关心人?现在的女孩可自私呢。罗晶晶的可贵也就在这儿,她跟上一个男的,就会全心全意关照他,把他当成自己生活的主要内容。也许她以前对龙小羽也是这样。

    韩丁站起来,说了句“算了”,便率先走出饭馆。罗晶晶跟出来,还是表示先去医院看看,至少上点药什么的,要不然你第二天更得疼。她这样说,韩丁也就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停下来,问道:

    “我要是真的残废了,你养不养我?”

    罗晶晶发誓般地叫道:“当然啦,不信你就残废一次看看,看我对你怎么样。”

    韩丁说:“你靠什么养我?你整天在家睡觉,睡醒了就是逛街,你又不懂得挣钱你拿什么养我?”

    罗晶晶说:“到那时候我就出去打工,挣好多钱养你。”

    韩丁说:“打工?你能打什么工?到公司当文秘吧你又没什么文化,还当模特吧你又不肯出去找活儿,总是大牌似的等活儿找你。你年轻的时候还能凭着老天爷给你的这张脸,等你人老珠黄了你怎么办?”

    罗晶晶口中没了话,只好乖乖地说:“所以,咱们赶快去医院吧,你千万别残废了,我养不了你,我还得靠你呢。这附近有医院吗?咱们找找。”

    韩丁心里彻底痛快起来,在这么一大段对话里,罗晶晶没有提到一句龙小羽,非但没有提到,而且在讨论未来生活的时候,她还是把韩丁当做了自己唯一的伙伴和依靠。这让韩丁多少找回了一些自信,他此刻的脸上也顿时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于是,他挥了挥手,说道:“去什么医院呀,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罗晶晶站着没动:“咱们到哪儿去?”

    韩丁向前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她:“百花绍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