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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我的师父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算命先生

    仙童逆水行尸

    我本名叫刘天亮,母亲说我是快天亮的时候生的,所以父亲给取名叫天亮。刚入堂口那阵儿,大家都叫我“傻亮”,后来祖爷说:“入了堂口,就是自家兄弟,以后别再叫傻亮了。”二坝头问:“那叫什么?”祖爷看看我笑着说:“脑袋这么大,就叫大头吧。”从此,大家都管我叫大头。二坝头常说我:“头挺大,就是一脑袋糨糊。”

    祖爷有时会问我:“大头,后悔跟我了?”

    其实,多年来,我一直反反复复思考这个问题,后悔还是不后悔?祖爷明知我不是做阿宝的料,却让我加入堂口……

    我本是个茶馆里跑堂的,要不是祖爷经常去那里喝茶,我也不会认识祖爷。祖爷的桌位我每次都会为他预留好,他来前我都会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他掉了扇子,我会帮他捡起。他丢了铜板,我会拾起来追上他,还给他。时间久了,祖爷也不拿我当外人了,每次来了,都会高叫:“傻亮,给爷泡壶龙井!”

    我就高兴地应和:“来了!”

    我人长得胖,傻里傻气的,茶馆的人都叫我“傻亮”。其实傻不傻,我自己心里明白,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傻点不吃亏。

    有一次祖爷喝着茶,问我:“傻亮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我说:“回爷的话,小的只有一个老娘,年前患病刚去世了,一个妹子远嫁了,家里就剩我一光棍。”

    祖爷又问:“那你一年在这能拿几个子儿啊?”

    我笑着说:“爷,小的没什么本事,就会跑跑腿,我们掌柜的厚道,给口饭吃就行了,哪敢要钱啊。”

    祖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打烊后,你到这个地方来找我,爷有话跟你说。”随后给我留了一张条子,上面是他的住址。我庆幸念过几天私塾,否则连字都不认识。

    茶馆关门后,我拿着这个条子,去了祖爷那里。路上我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这位爷找我什么事,但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坏事。

    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祖爷的住处,是个很大的宅子。大门朝南,进门后有一棵大枣树,过道中间是个大水缸,东西各有一个偏房,再往里走是正厅,一进正厅就是个堂口,中间挂一幅画,是一幅仿宋泼墨仙人图,两边是对联,上联:仁者仁心仁义事;下联:保和保善保太平。后来才知道,这副对联是祖爷自己写的。

    我到祖爷那里时,祖爷正在给一群人开会,大概有六七个,我刚到,会正好开完,管家把我领进去后,祖爷一挥手,那些人都走了。

    祖爷把我让进书房,说:“傻亮,坐,爷跟你聊聊。”又吩咐下人上茶。

    我只是个跑堂的,平日里都是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喝着我看着,他让我坐,我都不知道屁股往哪儿放。

    祖爷看出我很紧张,笑着说:“别拘束,别拘束,坐下,坐下。”

    我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没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人拿来一壶茶,满了两杯,给祖爷端了一杯,说了一声:“老爷请。”又给我端了一杯,我赶紧站起来,紧张地接过那茶杯,祖爷笑了:“坐下,坐下,今天你是我的客人。”

    我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发紧了,笑着说:“谢谢爷,谢谢爷。”喝了一口,好悬,没烫死。引得祖爷和那个老太婆呵呵笑起来。

    祖爷对那女佣说:“下去吧。”那老太婆瞅了我一眼走了。

    屋子里就剩我和祖爷了,我手里转着茶杯,不知该说什么。

    祖爷喝了口茶,说:“傻亮,你打算一辈子就当跑堂的啊?”

    我说:“爷,小的没别的本事,就是能跑个腿儿,混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祖爷说:“你总叫我爷、爷的,你就自己没想过当爷啊?”

    我一听这话,差点没把茶杯扔地上,慌忙说:“爷,您说的这是哪番话啊!小的生来就是伺候爷您这样的人物的,小的命贱,哪有爷这般福分啊!”

    祖爷脸一沉:“没骨气的东西!”

    我一愣,这哪是骨气不骨气的事啊,谁不想当爷让人伺候啊,可得有那本事啊。我低头不做声了。

    祖爷叹了口气,说:“傻亮,你知道吗?我以前还不如你。”

    “嗯?”我抬起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祖爷说:“你跟我来。”

    祖爷起身,我跟随在他后面,随着他出了正堂,进了西厢房。一进门把我吓了一跳,里面供的都是死人的牌位,我仔细看,有“先考慈父大人”、“先妣慈母大人”,还有长兄、小妹、爱弟,我看糊涂了,愣愣地望着祖爷。

    祖爷点上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向我讲述了那些陈年旧事。

    祖爷的祖上曾是天地会的成员,清末参加过太平军,到祖爷的父亲这一辈,日子过得还不错。辛亥革命后,他的父亲还在国民政府任过要职,再后来参加“护法运动”,结果因坚决拥护孙中山倡导的武力护法,被桂系军阀刺杀于军中,为斩草除根,几个刽子手夜里又蹿入祖爷家里,对一家老小下了死手。

    祖爷的爷爷和奶奶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捅死了,母亲和哥哥拼了命和那几个杀手搏斗,母亲的肚子被捅了数刀,肠子流了出来,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杀手的双腿,对祖爷大喊:“快带着弟弟和妹妹跑!”祖爷惊慌失措地带着弟弟和妹妹逃了出来,连夜跑了几十里路才停下,随后祖爷将弟弟和妹妹搂在怀里,三人失声痛哭。

    那年,祖爷15岁,弟弟10岁,妹妹8岁,死了的哥哥18岁。从此,幸免于难的兄妹弟三人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有一天三个人正在街上行讨,对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戴黑眼镜的人递给他们几个烧饼,然后说:“娃子,我那里有点零活,你们帮我干,干完我给你们钱。”

    祖爷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饥饿的弟弟妹妹,说:“什么活?”

    那人说:“就是刷刷碗,擦擦桌子,不累。”

    祖爷想了想,说:“好吧。在哪里?”

    那人说:“很近,跟我来吧。”

    讲到这,祖爷眼睛红了,长长叹了口气,对我说:“如果……让我重新过一回,我宁愿阿弟和小妹饿死,也不会带他们去那个地方。”

    那几个人左转右转,把祖爷兄妹三人带到一个没人的破旧房子里,一进门祖爷三人就被人用手绢捂在鼻子上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来那几个人都是当地的阿宝,他们为了做一个局,不惜制造一起灭绝人性的命案。那年,当地大旱,庄稼都快干死了。阿宝们造谣说,这是当地人不做善事所得的恶果,最近会出现“仙童托梦”,大家睡觉时应该注意,并且“和合二仙童”会择日在河中显示肉身,“逆水行尸”,以告世人。

    阿宝们把这些谣言散布出去以后,就开始寻找替死鬼了。正常人家的孩子他们轻易不敢动,结果正巧碰上三个行乞的小叫花子,这种野孩子弄死也没人找,于是就用迷魂药将兄妹三人迷倒。因祖爷的弟弟和妹妹年龄差距不大,身高也差不多,于是将他俩勒死后,穿上红绿相配的衣服,装扮成“和合二仙童”,将尸体背面捆上竹筏,泡在水里,竹筏下面弄根长长的草绳,一直引到上游,第二天中午,由两个阿宝慢慢地在上游拉绳子,其他阿宝在河边造势,引来很多人围观。

    因为河面比较宽,离得比较远,没人能看清这里面的门道,于是两具童男童女的尸体便逆流而上,阿宝们大呼:“逆水行尸!逆水行尸!”见岸边的人聚多了,就派几个人下河,用剪刀偷偷将绳子剪断,将两具小尸体抱上岸来。

    阿宝们说这两个“仙童”就是“和合二仙”的化身,已经反复托梦给很多人了,现在是现身说法,大家一定要多做善事!

    此时,人们对阿宝们的话已深信不疑了,阿宝们将两具尸体浇上柴油,点火焚烧,烧完后,把骨灰和泥巴和在一起,塑成两个泥娃娃,供在一座庙里。从此当地人纷纷给“和合二仙童”焚香捐钱,这个阿宝团伙也狠狠捞了一笔。

    祖爷因为长得太大了,没什么用处,被迷了以后,用绳子勒了一会儿,阿宝们以为勒死了,就把他扔在后山喂狼了,结果当晚大雨倾盆,狼群没有出现,祖爷竟然活了过来,他没死。

    祖爷醒来后见弟弟妹妹没有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大雨中疯狂地喊着:“阿弟,小妹!”

    嗓子都喊破了,雨声和轰轰的雷声遮盖了一切,站在大雨中,祖爷绝望地哭了。

    天亮后,祖爷找回城里,他怕再遇到那几个人,就偷了城边人家晒的几件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正经人家的孩子,一进城就听到城里人纷纷议论仙童逆水行尸的事,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随人群来到河边,此时几个阿宝已经将尸体捞上来,祖爷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心中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疼得差点晕过去。

    他恨不得跑过去咬死那几个阿宝,他更想扑在弟弟妹妹的尸体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他忍住了,他的心碎了,但意识还没碎,他要报仇,就要忍住,否则,也是死路一条。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15岁的祖爷做到了,所以,他是祖爷。

    祖爷看着弟弟妹妹的尸体燃烧起来,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他闻到了弟弟妹妹烧焦的肉味,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片血红。

    忽然,有一个阿宝在人群中看出了祖爷,便对其他几个阿宝使了个眼色,两个阿宝朝祖爷奔来,祖爷一看事儿不对,掉头就跑,两个阿宝追了一阵,没影了,祖爷找了个拐角,躲了起来。

    日落后,祖爷再次回到河边时,人群已经散了,祖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破人亡,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他第一次想到了自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但一想到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呐喊,弟弟妹妹无助的眼神,他就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死,死了就彻底完了,要报仇,必须报仇!

    随后的一段时间,祖爷一边偷偷地行乞,一边搜寻那几个阿宝的踪迹,他还打扮成正经人家的孩子,悄悄跟在一些老太太的后面,就像孙子陪奶奶上香一样,溜进那座庙里上香。看着香案上用自己弟弟妹妹的骨灰做成的泥娃娃,祖爷强忍着悲痛,一边上香,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弟,小妹,你们放心,哥一定替你们报仇!”

    祖爷知道这个庙里的住持和那帮阿宝是串通一气的,不敢久留,上完香就跑了。他必须先找到那几个阿宝,再想办法干掉他们。他在庙外盯了几天,一点线索也没有,思来想去,忽然想起那栋破房子,他和弟弟妹妹就是从那里被迷倒的,但迷前是清醒的,祖爷记忆力超强,记得路,他准备返回那个房子蹲点,看能否找到线索。于是,一天半夜,吃饱后,他又摸回了那栋房子。

    那是郊外一片旧宅中的一个四合院,墙头都有些塌了,祖爷趴在墙外听了一阵,没动静,又学了两声狗叫,还是没有动静,便翻身进入那房子。

    里面一片漆黑,祖爷摸来摸去,发现除了一些破家具,什么也没有。他打算晚上就在这里眯会儿,天一亮就去房外不远处的干草堆里盯梢,正想着,突然房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祖爷的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声越来越近,祖爷慌忙往外跑,结果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借着月光,祖爷一看,是一根长长的通条。通条,是当时人们用来通炉子的铁棍,大约有手指头那么粗,一头安了木柄,抓在手里,另一头磨得尖尖的,一下可以捅到炉底。祖爷抓起这根通条,翻墙跳到外边,此时,宅子大门已经被几个人撞开,祖爷躲在墙头后偷看,只见几个人抬着两个箱子进来了,箱子里好像有人哼哼地叫。

    那几个人将箱子抬到屋里,其中一个人拿出火石,打着火将油灯点燃。这下清楚了,祖爷看到了那几个人的脸,其中有两个人正是那天将自己兄妹三人骗到这个宅子的阿宝。这时,一个领头的对那两个阿宝说:“你们两个今夜在这看守,别他妈光顾着喝酒,小心跑了这两个老东西,四爷要你们的命!”

    那两个阿宝忙说:“二哥放心!二哥放心!”而后,那个领头的带着其他几个阿宝扬长而去。留守的那两个家伙,掏出一大壶酒,席地而坐,又从怀里拿出一包肉,边吃边聊。

    祖爷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阿宝,心想:“我一定要弄死你们!”

    但祖爷心里清楚,此时要是贸然蹿出去,肯定打不过这两个身强力壮的阿宝,他必须等机会,等到这两个家伙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时,他才好动手。

    祖爷一动不动地盯了一个多时辰,看他们酒也快喝干了,舌头也不打弯了,才握着那根长长的通条,从墙外慢慢翻过来,悄悄走向屋子。刚走到院子中间,一个阿宝突然站了起来,祖爷吓了一跳,赶紧蹲到院子边的石榴树后。那阿宝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嘴里嘟囔着:“撒……撒泡尿……”

    那阿宝走到石榴树旁,掏出阳具,小腹一挺,哗哗尿了起来,一边尿一边唱:“小孤孀上坟去啊,小雨淅沥沥啊……”

    祖爷就蹲在树后,尿水透过枝叶撒了他一脸。祖爷本想等他尿完后往回走时,从身后动手,但这小子这泡尿尿得时间很长,尿水不停地溅到祖爷脸上,祖爷怒了,忍不住了,抄起通条,猛地朝那小子的小腹刺去。这一刺,祖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正巧刺在那小子的膀胱上,阳具里马上没尿了,肚子上破了个大洞,尿水和血水都从这洞里喷了出来。

    那小子“啊”的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打滚。祖爷站起来,紧跟着将通条刺入他的咽喉,喉咙刺穿了,血汩汩往外冒,那小子想喊,却喊不出声来,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另一个阿宝听到外边有动静,慌忙在屋里喊:“怎……怎么回事?你他妈别……别吓我啊!”

    祖爷飞快地冲了进去,一膝盖将对方顶倒,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祖爷高举通条,一下刺入他的咽喉,这一次用力更猛,通条从脖子后面刺了出来,那小子蹬了蹬腿儿,很快也不动了。

    祖爷将这两人杀死后,箱子中的哼哼声更大了。

    舍命救下杀亲仇人

    祖爷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钉成的。祖爷把通条串进木板缝儿里,费了好大力才把箱子撬开,里面是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捆得很有技术,两只手绑在一起,两只脚也绑在了一起,然后从中间引一条绳,把手和脚用力收,这样四只“爪”就捆在一起了,整个人就像个虾米球儿,躬着身子卧在里面,一动都动不了。

    祖爷把他们口中塞的布团掏出来,那两个人一阵咳嗽后,千恩万谢,“谢谢小兄弟救命之恩!”借着灯光,祖爷看这两个人,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留着山羊胡,另一个估计有六七十岁了,脸上都是褶,但没有胡子。

    祖爷开始帮他们解绳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开,最后还是那个年纪较大的人说:“小兄弟,你把这油灯的灯罩摘下来,把灯端过来,直接烧。”

    祖爷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赶忙取过油灯,那两个人支着空隙配合着,很快就烧断了。蓦地,祖爷头皮一阵发麻:刚才这老头这一嗓子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样啊,阴阳怪气的?

    那个五十来岁的人此时也说话了:“小兄弟,敢问何方人士?怎么会来到这儿解救我们?”

    他这一问,把祖爷问愣了,祖爷心想:我本是来寻找线索找仇人报仇的,没想到捎带着还救了两个人,这怎么说呢?要不要跟他们说实话?不能说!没准儿他们是一伙的,搞不好还会弄出麻烦!

    家庭的剧变对祖爷打击太大了,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祖爷笑着说:“我……其实是一个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家里因为交地租,与地保起了冲突,我一怒之下打了那个黑心的地保,从此告别家乡,浪迹天涯。方才路过这里,正巧看到几个人抬着你们进了这宅子,我这个人就爱打抱不平,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险来救你们了!其实也没什么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汉都是这么做的。”

    那两人听完后,面面相觑,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胆量和侠义心肠,佩服啊!”

    那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抱拳,说:“在下周震龙。”然后指着那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说:“这位是我师父,张丹成。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祖爷也一抱拳,回道:“不敢当,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

    张丹成点点头:“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爷又是一阵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老头的嗓音太特别了,细细的,像绵羊叫,弄得人浑身发冷。

    其实祖爷在撒谎,自从父亲得罪了军阀被灭门后,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这个名字是他随机想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龙说:“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祖爷本不想跟他们走,但一想到这两个人能跟那几个坏蛋搅在一起,要么他们是仇人,要么是一伙的,总之有关系,何不趁机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设套骗走祖爷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个坏蛋,现在死了两个了,还有一个戴眼镜的没找到。

    于是,三人顶着月色匆匆离开了。趟过一条小河,转了几个巷子,来到一个宅子跟前,周震龙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此时天刚蒙蒙亮,三人进屋后,周震龙并不着急让大家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开,下面竟露出一块木板,再把板子掀开,是一个洞,洞里竖着一个梯子,周震龙对张丹成说:“师父,我们下去说吧。”

    张丹成点点头,周震龙搀扶着他,让他先下去。然后转身对祖爷说:“王老弟,请。”

    祖爷惊愕地看着炕上的这个大洞,都呆了,心想这什么机关啊,大炕中间挖个大洞,随即也俯身下去了。周震龙最后一个下去的,下去后又用手撑着,将木板和炕席复位。

    周震龙将油灯点燃后,祖爷才看清,这是个地窖,用四根柱子撑着,中间有个茶几,右侧有一个黑洞,一直往里延伸,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三个人落座后,张丹成又开嗓了:“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无以回报,大坝头啊,一会儿你多拿一些金货,请王老弟笑纳。”

    周震龙点头说:“是。”

    这是祖爷第一次听到“坝头”这个字眼。祖爷一心惦记着线索和报仇,总想从这两人身上套出点信息,对金子的事并不太在意,于是说:“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本应肝胆相照,张先生这样打发在下,实在是折杀小的了!”

    张丹成和周震龙又是一阵对视,他们被眼前这个小子搞晕了,“那……你……我们怎么报答你?”

    祖爷一笑:“我能遇见二位先生,也是缘分,换句话说,也是二位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充当了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谢,就谢老天爷吧。”

    那两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小子太可爱了。

    听着张丹成游丝一样的尖笑声,祖爷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祖爷等不及了,说:“二位先生缘何被那些贼人所绑?难道是得罪了他们?”

    那两人收敛了笑容,周震龙说:“爬香了!”

    祖爷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香了?”

    周震龙看了张丹成一眼,请示是否可以接着说,张丹成点点头,“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们的命是他给的,但——说——无——妨。”

    张丹成说最后四个字时,声音拉得长长的,祖爷一皱眉头,真想把耳朵堵上,这幽灵般的嗓音实在是太刺耳了。

    张丹成察觉了这个细节,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说话声音难听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祖爷一看被识破了,笑着说:“没,没,就是不太习惯。”

    张丹成嘴一撇,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要是换做旁人,我早就让他掌嘴了!哼哼,别人也不敢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老弟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阴阳怪气,不男不女吗?”

    祖爷低声说:“不知道。”

    张丹成说:“因为我一颗蛋。”

    祖爷一听,耳朵差点炸了,“一颗蛋”在当地是骂人的脏话,这老先生怎么这么说自己。

    随着张丹成的讲述,祖爷才逐渐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一个骗子团伙,号称“江相派”,这个张丹成是当地的头儿,也就是“大师爸”。早年因为行骗,骗到宫里的一个贝勒,那是个大局,张丹成布了三年,那个贝勒一直拿张丹成当至交,毫无防范,不料最后收网时,中间有人贪赃,“跳反”了,骗局被揭穿了。张丹成被那个贝勒抓到后,当时抱着必死的念头了,不料那个贝勒还挺念旧情,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胆子这么大,我就杀杀你的锐气吧。”

    结果张丹成被几个清兵摁住,一个小太监用刀把他的睾丸割了一颗,当时血流了一地,差点死过去。从此张丹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一颗蛋”,说话也逐渐变得阴阳怪气。当时还是大清的天下,没办法,只好回到乡下隐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后,满清政府被推翻,张丹成又跳出来了,噼里啪啦地放了三天炮仗庆祝,而后重组队伍,继续行骗。

    张丹成的队伍不大,手下四个坝头,周震龙是大坝头,和张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个都是后来慢慢发现培养的。这次那三个坝头联手“爬香”,张丹成不是没嗅到气息,只不过动手晚了。

    据张丹成和周震龙描述,那三个坝头中,牵头造反的是四坝头,这小子早就不服了,嫌张丹成不够狠,嫌堂口的银子越来越少,去年开始就怂恿张丹成“杀富”!

    “杀富”是阿宝圈中的大忌,犯了这条行规是要受到阿宝群体集体追杀的。所谓“杀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给“切”了,直接就把钱抢空。

    行骗不同于抢劫和偷盗,讲究细水长流,否则就断了堂口的财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请示就把人给“切”了,也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富”。

    张丹成明白,四坝头所谓的为堂口利益着想而“杀富”,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色迷心窍。他那点花花肠子,张丹成早看明白了,去年因为给一个大财主上门调风水,看上了人家的美妻,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把这美人弄来,就以堂口财源紧张为借口,多次要求“杀富”。杀了那个财主,他就有机会了。

    这段时间张丹成感觉到四坝头越来越不对劲,正要与周震龙商量对策,不料人家联合其他两个坝头先下手了。就把你绑起来,先不杀你,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拥着美人“登基正大位”后,再杀你,让你带着羞辱去死,才痛快!

    讲到这儿,张丹成恨得咬牙切齿,不停地骂娘!

    祖爷彻底明白了,原来是窝里斗,祖爷问:“那前几天仙童托梦,逆水行尸的事……”

    周震龙呵呵一笑:“什么仙童托梦啊,都是假的,都是我们做的局。这个局就是四坝头实施的。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现了一下,我和师父都被麻痹了。”

    祖爷身子一震,心中隐隐作痛,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线索有了,张丹成是主谋,他手下造反的几个坝头中肯定有杀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凶手。张丹成和周震龙虽没有亲自下手,但他们也有份,祖爷大脑急速运转:难道把刚刚救的这两个人再杀了不成?现在手里没家伙了,打他们两个恐怕不是对手啊……不能杀!杀了他们就找不到那个谋害弟妹的坝头了,要先借他们的手,把那个坝头干掉,再收拾他们不迟!

    各种主意像流星一样在祖爷脑海中碰撞,祖爷一阵沉思。

    张丹成看到祖爷发愣,问:“王老弟怎么了?”

    祖爷忙回答:“这个……这个四坝头真的太不是东西了!我也替两位气愤!”

    张丹成和周震龙相互看了看,张丹成说:“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我们两个没法露面了,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了,靠我们自己是杀不回去了,我马上修书一封,你坐轮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给一个叫九爷的人,具体地址我会告诉你,他会帮我的。有劳老弟了!”

    祖爷当时还不知道九爷是谁,后来历史回答了他,九爷就是震惊中外的江淮大侠王亚樵。三天后,祖爷第一次见到了王亚樵,祖爷当时才15岁,王亚樵31岁,王亚樵摸了摸祖爷的脑袋,说:“娃子,好胆识,好气魄!”

    王亚樵是张丹成的旧交,最重江湖义气,很快差遣了十几个带枪的手下随祖爷赶回来。那些杀手与张丹成、周震龙秘密商议后,决定在四坝头“登基”那晚对堂口发起总攻。

    阿宝们毕竟不是杀手,堂口有几条枪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国毛瑟1898型步枪,枪托都糟了,还总卡壳,结果十几个杀手手持左轮手枪,翻墙而入,枪火大开,没过半个时辰,阿宝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全都抱着脑袋蹲墙根儿了。

    张丹成有口谕:“一定要活捉这几个坝头!”他要亲自切了这几个杂种!

    结果除了二坝头一看事儿不好自己抹了脖子外,三坝头和四坝头都被活捉了,用绳子绑了,捆在柱子上。

    祖爷躲在人群后偷看,一眼就认出了四坝头,正是当初在街上骗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个人,当晚虽然没戴眼镜,但那轮廓,那下巴,还有嘴角那颗大黑痣,化成灰祖爷也认识。

    祖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四坝头认出他,人家虽然窝里斗,但毕竟是一家人,自己还是个外人,万一他喊一嗓子,“这就是跑掉的那个小杂种!”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

    张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里,问四坝头:“服不服?”

    四坝头仰天大笑,“你个阉人!要杀便杀!”

    张丹成一听就火了,一颗蛋的人准确地讲还不算阉人,但最忌讳听到“阉人”这俩字,其实四坝头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扬:“老头子自己是个阉人,却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阿宝们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听四坝头这一煽乎,全都性起了,一个个支着裤裆,铁了心地跟着四坝头干。

    张丹成一挥手,“大坝头,给我把他的舌头割了!”

    周震龙说了声“是”,操刀上前。其实,割人舌是最难的,这和割猪口条不一样,猪的口条大而长,猪被宰杀前都嚎叫,放完血后,猪嘴还半张着,卸下猪头,掰开猪颚,一手抻着猪舌,另一只手扬刀一剁,口条就有了。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两个小脚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掰不开四坝头的嘴,最后周震龙抡起一根铁棍子,把四坝头的嘴巴打豁了,门牙打掉了,然后两个小脚,一个掰上颚,一个掰下颚,周震龙才把他半个舌头割下来。四坝头满嘴是血,但能听得出,他还是在骂,但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张丹成冷冷地发笑,“服不服?”

    四坝头歪着脑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还是不服。

    张丹成怒了,抄起一把枪,站起来,对准他的脑袋就要崩。祖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想报仇的时候总算到了,他走向张丹成,说:“您一枪崩了他反而便宜他了!他现在是求死,巴不得你开枪呢!”

    张丹成一愣,“老弟,你什么意思?”

    祖爷满脑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样子,沉寂了片刻,恶狠狠挤出几个字:“点——天——灯!”

    他这一嗓子,把张丹成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这么狠?他哪知道,祖爷这是恨!

    此时四坝头已经认出祖爷了,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满嘴血肉模糊,啥也说不清了,最后,摇摇头,竟然笑了,他认栽了。

    “点天灯”和“凌迟”是古代两种最残酷的刑罚,凌迟是一片片割肉,点天灯是把人泡在油缸里,然后捞上来,头朝下,脚朝上,绑在一根柱子上,从脚上点燃,受刑人可以看着火苗从自己脚底烧起,能听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烧焦声,能感受到烧化的肉油滴落在脸上,最后在无比的痛苦和惊恐中死去。

    祖爷要点他的天灯,是因为他亲手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又把他们烧成灰,还把灰和进泥里,塑成泥人。此时此刻,报应来了,分毫不差。

    很快,四坝头被扒光衣服,浑身浇满油,倒绑在柱子上,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祖爷将火把搭在他脚丫子上,火苗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伴随着滋滋的燃烧声,肉皮开始鼓起大泡,四坝头竟然呵呵笑起来,然后发出“呃——呃——”的声音,很爽很销魂的样子,好像烧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祖爷默默地看着腾腾的烟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枪,嘭的一声,将四坝头打死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放下枪,祖爷仰天长叹,心中说:“阿弟,小妹,你们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

    突然,张丹成指着祖爷,大喊一声:“把这小子给我绑起来。”

    劫富济贫的天地会分支:江相派

    祖爷一惊。

    周震龙也是莫名其妙,“师父,这是为什么呢?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张丹成依旧大喊:“绑起来!”

    周震龙不敢抗命,与两个小脚一拥而上,把祖爷绑了起来。

    张丹成冷冷一笑,对祖爷说:“我们非亲非故,你冒死相救,你和四坝头无冤无仇,却要点他天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祖爷心里一阵打鼓,什么也没说。

    张丹成绕着五花大绑的祖爷走了一圈,突然指着祖爷的脑袋说:“你就是那个跑掉的叫花子!”

    周震龙吓得后退两步,愣愣地说:“是……四坝头说的漏网的那个小子?”

    祖爷双眼一闭,心想:罢了,罢了。随即,他从容地说:“既然你们识破了,痛快点,我也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张丹成长吁一声:“知恩不报非君子,留作千古骂罪名。我张丹成行走江湖几十年,就靠一个义字活着,你救过我的命,我杀你就是不仁不义,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

    张丹成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太狠了,放了他就等于放虎归山。

    祖爷就这样被囚禁了,堂口后院有个地下牢房,专门关押犯错误的阿宝。

    关押后的第二周,就来了一个专门看守祖爷的人,约摸五十来岁,是个瘸子。祖爷实在搞不明白,堂口那么多有胳膊有腿儿的阿宝,张丹成为什么非派个瘸老头子来。

    后来才知道,这个瘸子不是一般人,跟了张丹成几十年了,四坝头造反时,他并不在张丹成身边,听到小脚跑来报信后,立马赶到堂口,但已经晚了,寡不敌众,干掉几个阿宝后,趁乱翻墙拖着瘸腿跑了。张丹成杀回堂口后,他又回来了。

    人瘸,但技术不瘸。他也算堂口的一流杀手了,他的技术不在腿上,腿是当年与黑帮发生冲突时为了保护张丹成被打瘸的,他最厉害的技术是“飞钉”,手上运力,十几米外,能把一根铁钉打入木头,深入几寸。这套技术据说源于中原地区的“燕子门”,后来好多传言版本都把“飞钉”的技术演化为“飞刀”了,因为“飞刀”更精彩,更动人。其实那个年代就是“飞斧子”都不会“飞刀”的,首先“飞刀”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工业革命前没有大规模的刀片切割技术,所有的飞刀都是手工打磨的,要制作薄如蝉翼的飞刀既费时又费力,即便好不容易制作了几把得心应手的飞刀,真正实战起来,也不太顶用,因为扔出去的飞刀不可能马上拿回来,至多杀死几个人,然后就只有等着被杀了,而且一般飞刀多是暗中发力,发完就跑了,这样下来耗费几十天制作的飞刀打一仗就没了,下次再行动还得重新磨制,根本不现实。

    而钉子很好弄到,但当时的钉子也不是现在的钉子。现在的钉子叫“洋钉”,和“洋火”“洋油”一样,都是漂洋过海的舶来品,古时候的钉子比较大,都是铁匠自制的,直径是现在钉子的三到四倍。钉子的供应量也比较大,一次能带几十颗,功力好的高手,弹无虚发,一次火并,至少能够毙掉十几人。下次再行动,依然装一兜子,不需要为工具担心。

    祖爷对我说,如果没有亲眼见,你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高人,那瘸子手一扬,铁钉“嗖”地飞出,“崩”的一声就扎进牢门的木柱子上,祖爷被震住了,也明白了张丹成为什么会派这么个人来看守他了。

    “师父说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让我不要怠慢你,更不要相信你。”第一天见面,那瘸子就这样对祖爷说。

    一开始两人是互有戒备的,一个坐在牢门里,一个坐在牢门外,也不怎么说话,后来熟了,逐渐开始交谈。

    那瘸子名叫涂一鸣,是张丹成出道后的第一批弟子。腿瘸后,张丹成基本不再安排他外场的事了。他这条腿是为张丹成断的,张丹成当着堂口的弟兄发誓要养他一辈子。其实根本不用养,涂一鸣在堂口干了这么多年,银子一大把,不缺钱。

    祖爷问他为什么不趁机脱离堂口,去个别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涂一鸣呵呵一笑:“你不懂。一个人在堂口混了几十年,堂口就是家了,这份感情是拿钱换不走的,生是堂口的弟兄,死是堂口的鬼,习惯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了。我残了以后,虽不出外场了,但幕后出谋划策还是少不了的。我这个人闲不住,更不愿意吃闲饭,正巧你来了,师父要我看守你,说你这个娃子是个危险人物。”

    祖爷心里一阵苦笑。随后一段时间,祖爷过得也算舒服,每日三餐都有肉,逢初一、十五还能喝两口米酒。张丹成这招太绝了,时间可以抹平一切,祖爷心中的怒火和压抑开始慢慢消减。夜里,祖爷常常自言自语,他提醒自己记住仇恨:弟弟妹妹虽不是张丹成亲手杀的,但他是堂口的主事人……我当初要是不救他们……可他现在并没有杀我……每天夜里,祖爷都会带着这些想不开的结儿入睡,梦里时常回到以前,回到父亲母亲身边,一家人有说有笑,醒来后屋子空空,又是一阵发呆。

    祖爷也曾想过撞墙角,死了算了,但又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死?已经家破人亡了,自己不该让香火继续下去吗?他也想过绝食,但为什么要绝食呢?仇人的饭不能吃吗?吃饱才能活着,活着才能出去,出去才能报仇,不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好!

    每隔十天半个月,祖爷就会戴着脚镣从地牢里出来放风,涂一鸣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他,袖子里藏着铁钉,有时祖爷会说:“你不必紧张,我不会跑的。”

    每当这时,涂一鸣就会笑着说:“别人不会,你会,15岁就敢杀两个人,点一个人的天灯,如果不小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其实,涂一鸣是打心眼里喜欢祖爷的,他常对祖爷说:“娃子,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仇人,那我们肯定会成为好兄弟。你也别整日想着报仇,说句公道话,师父当时做局时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四坝头在街上转悠时,就偏偏碰到你们了……”

    “不要再提这事了!”祖爷打断他。

    “不让提我也提,我告诉你,师父早就派人去庙里把你弟弟妹妹的尸骨泥人拿回来了,买了两口大棺材,下葬了,还立了碑,月月都派人烧纸。现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张杀了你,师父就是不应……”

    “别说了!你这个瘸子!”祖爷骂道。

    涂一鸣呵呵一笑,“你这个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这么说我,老子一镖封了他的喉。”

    祖爷跟这个人生不起气来,“张丹成准备把我关多久?”

    涂一鸣摇摇头,“说不定,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只要师父活着,除非他老人家死了,死了也不会放,你是我们整个堂口的敌人,你出来,我们就别想活。所以,我估计你会老死在这里了,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长大点,师父没准儿还会给你找个妮子……哈哈……”

    祖爷一阵迷茫,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祖爷已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每天吃饱后就在牢房里伸胳膊蹬腿,有时还会倒立,锻炼体力和耐力。涂一鸣无聊的时候就会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铁钉一颗颗打入大树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拔下来,再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再打,再过去,再拔。

    有一次,祖爷对涂一鸣说:“喂,不如你教我打铁钉吧?”

    涂一鸣眼睛一眯,笑着说:“你当我老糊涂了?我教会了你,哪天你一镖打在我脑袋上,我找死啊?”

    祖爷也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动物,时间久了会产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会减轻。有一次涂一鸣来了后,唉声叹气,祖爷趁机问:“怎么了?”

    涂一鸣说:“师父发脾气了!差点漏局!这群杂种,太贪了!”

    祖爷一笑:“说说。”

    涂一鸣看了祖爷一眼,祖爷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了,我又跑不了,听了也会烂在肚子里,不用这么紧张吧。”

    涂一鸣一声长叹:“也罢。现在的阿宝队伍和以前不一样喽……”

    祖爷问:“怎么不一样,不都是骗子吗?”

    涂一鸣摇摇头:“失道了,失道了。”

    祖爷说:“骗子有什么道?”

    涂一鸣脸一沉:“你懂什么!我们‘江相派’,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有情有义桥下过,无情无义刀下亡,劫富济贫天为证,贪财贪色天报应!你说骗子有什么道?师父明知你会杀他,他却不杀你,反而养着你,这就是道!”

    祖爷一愣,立即说:“那杀人也是道?”

    涂一鸣说:“杀坏人是道,杀好人就是失道。”

    祖爷沉思了一下,“杀无辜的人呢?”

    涂一鸣知道祖爷又想起了弟弟妹妹,低头片刻,说:“这是失道。人有时很难把控自己,为了堂口的利益,有时顾不了那么多……”

    祖爷一听怒了:“顾不了?顾不了就滥杀无辜?都是孩子啊,什么都不懂,跟你们无冤无仇啊!”

    涂一鸣也怒了:“谁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早晚都得死!就现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冻死,你知道吗!你管得过来吗?这就是个吃人的世界!他们不被阿宝吃,也被这个世界吃!”

    祖爷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道?”

    涂一鸣叹口气说:“你以为师父不忏悔吗?你知道堂口每年会拿出多少银子救济穷人吗?你知道师父每年光汤药就送出多少副吗?你知道这十里八村的人都拿师父当活菩萨吗?几个叫花子的命换来一大群人的温饱,不值吗?”

    祖爷说:“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儿或你儿子呢?”

    涂一鸣不做声了。

    祖爷说:“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涂一鸣说:“你不知道,师父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几个堂口,都成什么了?骗财骗色,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啦,畜生啊!”

    祖爷说:“你们和畜生也差不多。”

    涂一鸣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爷说:“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涂一鸣看着祖爷,把手里的铁钉悄无声息地缩回袖子里,“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人都默不作声了,良久,涂一鸣说:“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诉你,真正的阿宝不是畜生!当年洪门五祖之一方照舆祖师爷创立‘江相派’时,与各路绿林好汉遥相呼应,劫富济贫,反清复明,黎民百姓无不暗中叫好!祖师爷仙逝后,其下乾、坤、坎、离四大房的弟子个个都谨遵师训,心怀善念,不贪财,不贪色,惩恶扬善,劫富济贫。”

    祖爷沉默了,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因为祖爷的祖上也是天地会的,天地会就是洪门,祖爷小的时候,爷爷经常给他讲天地会反清复明的故事,只不过“江相派”这一支与天地会渐行渐远,爷爷很少提及。

    涂一鸣见祖爷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祖爷沉思了好久,心情沉重地说:“其实……我祖上也是天地会的……”

    这一句如同惊雷,把涂一鸣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里,祖爷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张丹成也曾让他问过祖爷的真实姓名和身世,祖爷不说,他们也没办法,后来干脆不问了。没想到还同出一门!

    封建社会最讲究认祖归宗,涂一鸣赶紧追问详细情况,祖爷有条不紊地讲解起来,讲到当年祖上如何反清复明,后来又如何加入太平军等等,唯独没说他父亲的事儿。

    这就足以让涂一鸣目瞪口呆了,他怯怯地问:“娃子,你知道到你这一辈,占什么字吗?或者,你知道你父亲占什么字吗?”

    所谓占什么字,就是封建族谱中每个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个固定的字是什么,一般指中间那个字,这个字直接反映一个人的辈分。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订立,并设定好顺序,一辈辈地往下传,比如某人姓张,到他这一辈正好占“云”字,那么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张云什么,如张云山、张云腾、张云烈等等,下一辈如果是“庆”字,那么这些人的下一代中间那个字就是“庆”,如张庆文、张庆财等等。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谁的辈分大,谁的辈分小。

    辈分是纲常伦理的基础,三纲五常又是整个封建社会的思维基石,所以乱了辈分就是大逆不道,打骂长辈、杀死长辈、与长辈通奸,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祖爷记得自己这一辈的字,他占“观”字,他父亲占“临”字,祖爷如实相告了。这一告不要紧,涂一鸣的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到张丹成那里报信了。

    祖爷入道

    张丹成听后大惊,赶紧拿来天地会族谱查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间,果然都如祖爷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对上号,张丹成傻了,这么推下来,他占的这个“丹”字正好在“观”字后面,他比祖爷矮一辈,祖爷是他的师爸才对!

    普通家庭重辈分,堂口更重辈分,张丹成现在等于关押了自己的长辈,而且还杀死了两个叔父辈的人,这要传出去,他也别在江湖混了。想到这儿,张丹成的冷汗都出来了。

    “怎么办,师父?”涂一鸣问。

    张丹成思索了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孽啊,作孽啊。”

    祖爷倒没太在意这个事儿,只是听涂一鸣提起天地会,有一种亲切感,所以就将祖上的事说了。涂一鸣走后,他愣愣地发呆,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地牢的门开了,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丹成率领周震龙、涂一鸣还有几个阿宝进来了。祖爷一看,吓一跳,都光着上身,后背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还没等祖爷说话,扑通都跪下了。

    “‘江相派’木子莲堂口第十三代掌门人张丹成拜见师爸!晚辈有眼无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携众弟子前来领罪,请师爸执行家法!丹成引颈谢罪!”张丹成低着头伸着脖子,将大刀举到祖爷面前。

    祖爷懵了,脑子急速运转,突然明白了:都是天地会的后代,自己的辈分肯定比他们高!

    一时间,祖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地牢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祖爷赶紧上前搀扶张丹成,毕竟七十来岁的人了,光着膀子就在那跪着,祖爷于心不忍。

    张丹成死活不起来,说:“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脑袋,以祭奠两位长辈在天之灵!”

    祖爷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觉流泪了,默默地淌了好久,这种情况,怎么下得去手,“老先生请起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丹成抬起头,对祖爷说:“师爸宅心仁厚,算上这次,已是两次救命之恩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罢,将左手担在木凳上,右手举刀,咔的一声,将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红的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师父!”周震龙、涂一鸣等人跪着拥在张丹成周围。

    张丹成拾起自己的断指,举起来,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照做。”

    周震龙与涂一鸣相互看了看,也将手指担在木凳上,刀光闪过,地上又多了两个断指。剩下的几个阿宝,相互看来看去,最后一咬牙,全都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爷被这套纲常伦理深深震撼了,他流着泪搀扶起张丹成,说:“大家都起来吧,还是那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所有的事一笔勾销吧。”

    周震龙哭着说:“是啊,毕竟是一家人啊。”

    张丹成说:“赶快传话设宴,我要和师爸开怀畅饮。”

    已是夜半子时了,管家又把厨子喊起来,大起炉灶,烹鸡煮鹅,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了。

    张丹成让祖爷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龙居左,涂一鸣居下。

    祖爷这才敢把真实身世透露出来,讲到军阀刺杀全家的事情,张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这些军阀跟满清一个操行!”

    酒过三巡,张丹成一声叹息,说:“师爸接下来作何打算?”

    这一问,把祖爷问住了,前段时间,满脑子都是替弟妹报仇,如今,这段仇消了,接下来就是父母的大仇了,可现在去杀军阀,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了。

    张丹成见祖爷不说话,问:“师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爷一惊,留在堂口?做阿宝?行骗?

    张丹成说:“不瞒师爸,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个枭雄,有胆有谋。我老了,再过几年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我经营这个堂口几十年,却经营得这番惨淡,有何脸面去见祖师爷啊。唉……想当年,我张丹成何等威风,那时候东有张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乔五妹,北有康少华,四大堂口遥相呼应,大清权贵俯首帖耳,江湖好汉争相追随,谁能料到我会漏局?结果不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还连累其他几个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场,唉……”

    周震龙和涂一鸣听到这,备感惆怅,“师父。”

    张丹成说:“震龙,一鸣,你们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忠心耿耿,我没有几年活头了,堂口总要有个人来打理,祖宗的基业不能断在我的手里,四坝头造反后,我心里更加难过,眼下无人了……震龙宽厚老实,为人中肯,但太过仁慈,妇人心肠终归统领不了大局,还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一鸣武艺超群,但谋略不足,行事太过冲动,也难以坐镇堂口,为师整日都为后事着想,难啊。”

    周震龙和涂一鸣面现惭愧,“师父。”

    张丹成继续说:“师爸,今日晚辈当着我俩徒弟的面,请求你留下来,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我死之后,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龙和一鸣辅佐你,你意下如何啊?”

    还未等祖爷开口,周震龙和涂一鸣一同说:“谨遵师父教诲,我们定效犬马之劳!”

    祖爷迷茫了,思绪一片混乱,莫说别的,就张丹成一口一个“师爸”,就叫得自己冷飕飕的,封建社会,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这种年龄小辈分高的事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还有点不适应,“我考虑考虑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纪大多了,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则……”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么叫都行,如今知道了,再乱叫,岂不是大逆不道!”

    祖爷无语了。

    祖爷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反复思考,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他们死于这个堂口,现在自己却要加入这个组织,他们的在天之灵,怎么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儿?家没了,如果认祖归宗,这儿就是家,张丹成满腔真诚,又如何拒绝?

    但这终归不是正道,是骗,自己从小就读四书五经,常讲礼义廉耻,“江相派”虽出自天地会,但如今已经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涂一鸣来了,涂一鸣是个粗人,但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他的几句话让祖爷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你不是问什么是道吗?你继承了师父的大位,这就是道。现在整个阿宝群体都失道了,需要一个人扭过来,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了,你想过没有,如果堂口被没有良心的人执掌了,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杀?多少无辜的人被骗?这些阿宝还会作多少孽?大道中兴,就看你了!”

    这句点到祖爷的心坎上了,大道中兴,断其恶气,扬其善气,恢复当初洪门五祖劫富济贫的道义,让阿宝们从畜生变回人,这或许就是自己追寻的道。

    祖爷终于加入阿宝的队伍了。穿过刀林阵,喝过鸡血酒,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祖爷入道了。

    《佛偈》上说:“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五年后,张丹成去世了,去世前饱受病苦折磨,但终究有人守护,祖爷在他身边。他走的那天是腊月初七,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枯瘦如柴,肚子塌陷,两排肋骨凸起,脑袋像断了一样抬不起来,只能靠祖爷用小勺喂水。

    当晚亥时,进入昏迷状态,三呼一吸,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有时偶尔会支起胳膊,好像要推开什么,又像是挣脱什么,死时,眼角流出一行泪。祖爷知道,他无后,人死无后,最为凄凉,他一直想要个孩子,年轻时风华正茂,忙于行骗,后来想要孩子时,又被人切了睾丸,连男人的自尊一同被切走了。弥留之际,他曾有一阵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祖爷的手,勉强挤出两个字,弱弱的,但祖爷听清了,是“报应”。

    张丹成走了,祖爷“登基”了。五年间,他学会了一个阿宝所应具备的一切本领。此外,他还有一般阿宝所没有的品质,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胆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让他从里到外都成了无与伦比的大师爸。

    张丹成走后,周震龙也看破了红尘,他跟了张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滚打,风风雨雨,此刻,他感觉自己也该离开了。周震龙向祖爷请示离开堂口,祖爷问他打算去哪里,祖爷并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了,没人照顾。他说他已经想好了去处,将来会告诉祖爷。祖爷也没再问,临行前,祖爷给他准备了大量金银,他没要,他要求祖爷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散发给周围的穷人,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了。

    涂一鸣没走,他始终把堂口当做家,他的“飞钉”功夫早已传给了祖爷,现在没事就陪祖爷喝茶,有时两人会切磋一下镖法,祖爷会让着他,让他开心。

    祖爷坐镇堂口后,进行了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废除了延续几百年的堂口等级制度,设立了新的奖惩制度。由于祖爷开了“江相派”的一代新风,作风与为人都与当年洪门五祖相似,有的小脚提议对新掌门人改称“祖爷”,这样既尊敬,又亲切,于是祖爷的称谓就这样诞生了。与此同时,王亚樵那边也传来消息,当年下令刺杀祖爷全家的那个军阀已经死于内部争斗,据说中了七枪,头上一枪,胸口六枪。

    那年年底,祖爷带着几个小脚回了老家,打听后才知道,当年那些杀手走后,还是乡亲们帮着埋的家人尸体。祖爷在邻居的带领下,来到那块墓地,一家人就埋在那个大坑里,坟地多年无人打理,已经长出很多蒿子。祖爷扑通跪下,仰面朝天,泪流满面。

    祭奠完后,乡亲们都邀请祖爷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祖爷没去。他给了乡亲们一些钱,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中,白天已经让小脚们打扫了灰尘,房子干净了许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里,祖爷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翻腾。夜空寒寂,交子除夕,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辞旧迎新,祖爷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苍穹,天边绽开的烟花点缀着他孤独的世界,他陷入了无尽的惆怅。

    茶楼受辱

    祖爷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给我讲述他的过去,讲完时,天都快亮了。

    我从未听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我傻傻地坐着,茶杯的水早已凉透。

    “傻亮,”祖爷说,“现在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说我当初还不如你了吧?我只是个叫花子,现在都成爷了,你好歹还是个堂倌,你说你是不是也可以做爷?”

    我不知该答什么,心想:谁能和你比呀,我杀只鸡两手都发抖,你杀两个人都不眨眼,我可没这胆量和魄力。

    祖爷见我不说话,接着说:“傻亮,想不想跟爷啊?”

    我心里一惊,难道今天叫我来,是想让我跟他入伙?当骗子?我一阵冒汗,咱穷虽穷,但伤天害理的事从小就不会干,也不敢干,我怯怯地说:“爷,小的没这本事,也没这胆儿,小的有口饭吃就行了,可比不了您……”

    “哈哈哈哈。”我还没说完,祖爷就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

    祖爷说:“你就想一辈子这样了?做一辈子跑堂的?就不想挣钱娶个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祖爷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男人大了,谁不思春啊?每天客来客往,红男绿女一大堆,我只有躲在门后偷看的份儿,有时漂亮姑娘来了,我给人家沏茶时会忍不住看几眼她鼓鼓的胸扣,然后佯装没事马上离开。晚上我也想,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洞房花烛,传宗接代,但一想到自己是个穷光蛋,也只好挠挠屁股,抠抠鼻子,而后蒙头睡去。

    祖爷突然又问:“傻亮,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回答:“肺痨。”

    祖爷说:“找郎中看过吗?”

    提起这事,我就心痛,我说:“开始看过几天,后来没钱了,又没处借,郎中送了几副药很快就吃完了,接下来就挨着,后来吐血了,再后来就……”

    祖爷说:“死后如何下葬的?”

    我感觉祖爷在揭我的痛处,这是我一生都备感辛酸的事。老娘死后,买不起棺材,就用席子裹了,放进盛衣服的卧柜里,村里人帮忙抬出去,就这样埋了。老娘受了一辈子苦,最后连身寿衣和口棺材都没有,每次想起这事,我就不自觉地流泪。

    祖爷见我哭了,递给我一个手绢,说:“如果你还想过这样的日子,你就回茶馆吧,如果你想跟我,就回来找我。”

    从祖爷府邸出来后,我一路小跑回到茶馆,祖爷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我不知该如何抉择。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爷会选中我,我不聪明,长得也很猪头,而且胆子和老鼠有一拼,这和阿宝格格不入啊。

    白天,我依然跑堂,昨晚一夜没睡,两眼干涩无神,又加上脑子里想着祖爷的事,整个人心不在焉。中午时分,祖爷来了,我不敢看他。他依旧一声高叫:“傻亮,给爷来壶龙井!”

    “来了!”我高声唱喏,为他沏了一壶上好龙井。

    他依旧一把白纸扇,兀自地喝着,兀自地扇着。

    我看了他两眼,他没搭理我,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年轻人,吊儿郎当的,我赶忙迎上去:“两位爷,里面请。”

    “给爷上壶好茶!”

    “好嘞!”我赶忙给他们去沏,沏好后,小心翼翼地将茶碗端到他们面前,“两位爷,您慢用。”转身刚要走,只听“啪”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了,我不知怎么掉的,可能是我刚才转身时,袖子扫的。

    掌柜的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赶紧道歉,并查看茶水是否溅到客人脚上了,如果客人脚上洒上了茶水和茶叶,要立即用自己的袖子给擦干净。

    我不停地鞠躬道歉,“对不住爷了,对不住爷了。”看到一个人脚上确实被洒上了茶水,赶忙俯下身,想用袖子给他擦干净。

    刚触到他的脚,没想到对方一脚把我蹬开,正蹬到胸口上,我感觉像岔了气一样,疼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妈的!你知道老子这双鞋多少钱吗!就你那双脏手,也配擦这双鞋?”那小子骂道。

    我捂着胸口蹲在墙根儿,我知道今天又作下了,以前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也挨过巴掌,我只想着这事儿能尽快过去就好,我不想争辩,也不敢争辩。

    掌柜的一看事不好,忙从围桌里走出来,堆着笑脸说:“两位爷,您息怒,您息怒,我这小徒弟不懂事,毛手毛脚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今儿这茶水免费,算我给爷赔不是了。”然后转身向我,“还不快滚进去!”

    我起身刚要走,没想到那个小子说:“等一下,”然后冲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估计他要扇我,我捂着腮帮子,慢慢挪过来,害怕地看着他。

    他对我笑了笑,说:“你看你长的这副揍性!这样吧,你把我这鞋上的茶叶末子舔干净,这事就算了,否则,老子今天把这茶楼连同你一块砸了!”

    我知道我很贱,从小遭人奚落得也不少,但这种舔鞋的事却从来没有,看来人家真没拿我当人啊。我无助地看了看掌柜的,掌柜的为难地点点头,示意我马上给他舔。

    我突然想起了祖爷,回头向他的座位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认为祖爷肯定会帮我,他是侠义之人嘛!

    没想到祖爷根本没往这儿瞥一眼,他依旧扇着扇子,悠闲地喝着茶,好像这茶楼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没触及他一丝一毫。

    我绝望了,慢慢蹲下,伸出舌头,把对方圆口布鞋上的茶叶舔干净。对方看着我舔他的脚,哈哈大笑,快乐到了极点。

    我感觉自己一点尊严都没有了,舔完后,跑到后堂,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哇哇大哭起来。

    夜里,我悄悄地走向祖爷的宅府,走到半路,又迟疑了,往回走,回头走了一阵,又转回去,反反复复几次,终于走到祖爷门前。

    我站在门口,不知他睡没睡,伸手叩门,门开了,管家一看是我,说:“进来吧,祖爷等你呢。”

    我一愣,跟着管家进去了,祖爷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我来了,说:“想明白了?”

    我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今天……您都看到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帮你,对不对?”祖爷截断我的话,“我告诉你,我可以立马杀了那两个混蛋,但那是我,不是你,你自己要活出尊严!”

    祖爷一声吼,我不做声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这个世界,不是你老实就能生活的!明天开始,你来堂口吧。”祖爷说。

    我抬起头,“祖爷,我……”

    祖爷说:“放心吧,杀人放火的事,我不会让你干的!”

    就这样,我跟了祖爷。

    我在师父堂口的岁月

    跟了祖爷,就意味着衣食有了保障。堂口每隔一个月就有一次“食禄”,也就是聚餐的意思。一般都是坝头资格的人参加,有时也会带一些表现好的小脚。

    祖爷每次都会叫上我,二坝头当然高兴了,因为我是他的人,但其他几个坝头不解,这么个笨蛋丑玩意儿,凭什么让他上桌?祖爷有话说,“傻亮以前是跑堂的,端茶倒水他在行,让他上桌!”

    其实,每次吃饭,都有专门的仆人伺候,根本不用我端茶倒水,但自从我来了堂口,祖爷就让我干这些事,每次吃饭,我都累得要命。别人又喝又吃,我一会儿给这个斟酒,一会儿给那个倒茶,刚坐下,又有人要抽烟了,我赶忙拿出火石给他打着,一顿饭下来,肚子没填几口菜,还忙得腰酸腿痛。

    但我不在意,至少,这都是自己人,不像在茶馆,别人拿我当狗使唤。在这里,大家是兄弟,他们是坝头,是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累虽累,但我高兴。

    我发现祖爷是个很有定力的人,每次喝酒,他都不少喝,每个坝头敬酒时,他都喝,但从没见他醉过,不像二坝头,每次都喝到桌子底下,又吐又拉,最后还得我给他收拾。

    刚到堂口那会儿,我感到这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又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但吃了几次饭,我发现,每个坝头之间,甚至坝头和祖爷之间,都是有矛盾的。只不过有些东西没有摆上桌面,但有时气氛很不对。有一次,二坝头差点和三坝头干起来,就因为几句话。三坝头笑二坝头“土鳖”,说他该学学诗词歌赋,否则脱不了“土鳖”的劲儿。二坝头当然不干了,说:“你他妈懂个屁!老子每年给堂口拿回多少银子?你他妈就知道骗色逛窑子!”

    每当这种时刻,祖爷都不说话,看着他们表演。当他们发现祖爷脸色骤变、真的生气了,就都不做声了。此时,祖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和地说:“吃菜,吃菜,喝酒,喝酒。”所有坝头都会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祖爷,祖爷依旧微笑着说:“喝酒,喝酒。”所有人随着祖爷一饮而尽。然后祖爷便哈哈大笑,其他人先是发愣,然后也跟着祖爷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懂祖爷,还是装懂。总之,祖爷的心,我永远猜不透。

    时间久了,我发现这里面有几层关系,首先是祖爷,他是堂口的老大,具有绝对的权威,他一瞪眼,谁都不敢吱声。然后是大坝头和二坝头,他俩跟祖爷的时间久,属于祖爷的近卫军,事实上,他俩关系也很好,而三坝头和五坝头最谈得来,都是文化人嘛!四坝头虽然入堂口时间不如大坝头和二坝头长,但和二坝头关系不错,因为他制作的道具二坝头用得最多。至于六坝头,天天在外边跑,看不出和谁远和谁近。七坝头就是二坝头的狗,一副奴才相,我懒得搭理他。

    除了吃喝不愁之外,我还差点碰了女人。那是我加入堂口后一个月,有天开完堂会,二坝头对我说:“大头,二爷带你去见见世面。”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三坝头和五坝头,还有几个小脚。

    说真的,我活了20年,还没碰过女人的手,等到了妓院,我才明白,原来二坝头说的“见世面”是这个意思。进门前,二坝头告诉我:“记住,现在你是爷!这里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伺候你的!不要手软!脸皮不要那么薄!”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了看其他几个小脚,他们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进了青楼,老鸨笑着迎面而来,真客气。二坝头、三坝头、五坝头都是轻车熟路了,很自然地端起了爷的范儿,我们这些小脚拘谨地紧跟其后。喝花酒时,分了两桌,三个坝头一桌,我们这些小脚一桌。

    几个坝头给自己点完姑娘后,让我们也点。我们哪敢,我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姑娘们,最后二坝头说:“怂蛋玩意儿!我来点!”他一口气点了几个,那几个姑娘高兴地来到我们身边。

    坐在我身边的是小家碧玉型的,个子不高,但人很水嫩,皮肤很白,眼睛里波光荡漾。刚坐下,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味迎面扑来,冲得我有点迷糊,她很快就抓住我的手,我慌了,不敢看她,脸憋得通红。

    事后,有个小脚对我说:“兄弟,你知道吗,当时你那个德性,整个脑袋就像一个涨红了的牛蛋!”我心说:就你好!你他妈鼻子周围的肌肉老跳,就像拉完屎的牛屁眼一缩一缩的。

    二坝头看我们放不开,就冲我们瞪了瞪眼!他一瞪眼,我们就逼着自己放开了。

    喝酒的时候,姑娘们会往你嘴里夹菜,我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这是第二个女人给我夹菜。我心里明白,就我这个怂样儿,姑娘看的是我兜里的钞票。她们肯定想:给谁夹不是夹啊,就当喂猪了。

    喝了两个时辰的花酒,几个坝头带着姑娘上楼了。二坝头上楼前回头对我们几个小脚说:“别他妈光顾着喝酒,往这来不是为了喝酒的!”

    酒是乱性的,喝了酒胆子就会变大。看着其他几个小脚拥着姑娘上楼了,我竟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姑娘上去了。

    进了姑娘的厢房,又是一阵浓郁的芬芳,那屋子里的被褥和纱帐估计都被熏了香,总之就是香,冲得人头晕。

    姑娘对我说:“爷,洗洗吧。”说着将我拉到角落的盆架旁,架上有一个铜质洗脸盆,里面半盆清水。

    我想,是该洗洗了,头晕啊,低下头,撩起水就往脸上扑,洗了几把,清醒多了。回头看姑娘,发现姑娘愣愣地看着我,傻了一样,我不解,问:“怎么了?有手巾吗?擦擦脸。”

    姑娘咯咯笑起来,把我笑傻了,“怎么了?”

    姑娘掩面说:“爷,这不是让你洗脸的,是让你洗下面的。”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羞得满脸通红。洗下面的?也就是说有无数人用这个盆洗过下面。我刚才却用它洗了脸,我感到一阵恶心。

    姑娘边说边把外衣脱了,露出娇小的身体和红色的肚兜,“爷,我帮你洗吧。”说着,要解我衣服。

    我忽地躲开了,姑娘不解:“爷,怎么了?”

    我说:“你多大啊?”

    姑娘说:“十六。”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到她手里,然后一溜烟跑下楼去。身后传来姑娘的声音:“爷,别走啊!”

    事后,大家会合时,二坝头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挺好,挺好!二坝头笑着说:“你个大脑瓜子,还挺好,以后二爷经常带你来!”

    回到堂口后,过了段日子,有次开完堂会,祖爷对我说:“大头,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其他人散去后,祖爷把我叫到屋子里,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下人端了茶上来,祖爷说:“上好的龙井,你尝尝。”

    我不知祖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茶杯,喝了两口。

    祖爷打开扇子,扇着,笑着说:“你怎么没做啊?”

    我一愣,“什么没做啊?”

    祖爷咳嗽了一声:“和那个姑娘啊!”

    我一惊:“啊?您怎么知道?”

    祖爷哈哈大笑。

    我恍然大悟:祖爷派人暗中监视我。

    祖爷说:“说说,为什么?别不好意思,要说实话。”

    我吞吞吐吐地说:“她才16岁,我当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子,在家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谁也不是自愿的……”

    祖爷收敛了笑容,凝重地说:“天下人谁无儿女?男人只知道嫖娼时的快感,却不曾想过,假如自己的女儿也在别的男人胯下,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头,祖爷没看错你。”

    印象中,这是祖爷第一次夸我。但一想到连这样的事情祖爷都了如指掌,我开始害怕祖爷了。

    在堂口的日子感觉过得好快,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当初那个堂倌也逐渐转变成名副其实的阿宝,我也渐渐适应堂口的生活了。有天晚上祖爷又把我叫来,再次问我后不后悔,我实在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正在我踌躇间,祖爷拿起茶壶,笑着说:“这壶茶冲淡了,你再去沏一壶新的来,你这个茶楼堂倌自从来到堂口后,还没正式给祖爷沏过茶呢。”

    听旁人说,祖爷对茶很讲究,每次品茶,些许的差异,他都能品出。我在茶馆干过几年,茶道这个东西虽谈不上精通,但学过的和没学过的就是不一样,茶、水、火、器、空,每样儿我都在行,早年跟茶馆的掌柜学艺时,没少挨训,没想到这些本事现在还派上用场了。

    我小心翼翼地为祖爷沏了一壶茶,给祖爷倒上一杯,祖爷品后,说:“几个月不跑堂,手艺生疏了!”

    我呆呆地立着,不知该说什么。

    祖爷一抬手,示意我坐下。随后祖爷突然发问:“大头,你觉得祖爷我人怎么样?”

    我没想到祖爷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堂口的老大问自己的小弟他人怎么样,小弟除了回答好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挺好的,挺好的!”

    祖爷冷笑:“好?杀人好?还是放火好?”

    我头顶一阵冒汗,“都好……”一言甫出,顿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祖爷,我是说……”

    祖爷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祖爷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是杀过很多人,也骗过很多人,这当中有的罪有应得,有的是出于无奈。如今时局动荡,‘江相派’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四大堂口命运未卜,现在是最难熬的时候。”

    听到祖爷这番话,我心里一阵发堵,我感觉自己的命特别不好,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死了,自己刚长大成人母亲就死了,好不容易加入了黑社会,还赶上堂口最难熬的时刻,好像我走到哪儿,哪里就会没落。

    祖爷所言不虚。前几天他刚参加了东、南、西、北四大堂口共同召开的大堂会,就是商讨各个堂口的命运以及如何应付时局。四大堂口自从方照舆祖师爷创立之始,几百年来遥相呼应,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大家彼此配合,走过了无数沟沟坎坎,这才使得“江相派”绵延几百年,香火依然旺盛。

    解放战争爆发后,国民党节节败退,东、南、西、北四大堂口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尤其1948年以来,国内形势动荡,国民党一溃千里,“江相派”能活动的地盘也越来越少。情急之下,祖爷给另外三大堂口的掌门人发了邀请信,召集了这次大堂会。

    祖爷作为东派“木子莲”堂口的掌门人,带着几个坝头参加了这次会议,祖爷还带去了堂口的大量金银,赠给其他堂口,用来渡过难关。其实,这种四大堂口掌门人会合的大堂会,每年都有一次,其他几个堂口的“大师爸”都知道祖爷的传奇经历,对祖爷还是较为尊敬的,所以这次祖爷临时召集会议,大家都予以配合。况且这次,祖爷一下拿出这么多金银给他们,他们更是感动得唏嘘不已。

    四大堂口都有自己的特点,每个“大师爸”也都有自己的特点。我们东派“木子莲”堂口,真的就像朵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尤其是祖爷执掌以来,守住了阿宝的道,劫富济贫,乐善好施。而我们的“大师爸”——祖爷,很儒雅,办事利索,无论对手下还是对外人,都很文明。

    南派的“越海棠”堂口,清一色全是女阿宝,当年张丹成所说的那个乔五妹,就是“越海棠”的第十三代掌门人。后来乔五妹死后,堂口交给了有“冰美人”之称的江飞燕。江飞燕12岁入堂口,聪明伶俐,31岁接手堂口,冷若冰霜,施美人计拿下了黔、桂、粤、湘四地的高官和黑道,南方四省几乎被她趟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她定了一条戒律:堂口的姐妹永远不能结婚,在她们的眼里,男人是拿来用的,不是嫁的。

    西派的“龙须芽”堂口,阿宝们结构普遍年轻化,可能与西部多山有关,上了年纪的腿脚不利索,老胳膊老腿的,弄不好局还没做成呢,先把自己摔死了。他们那个堂口的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养老了,所以造成堂口人员臃肿,老家伙们不干活,干吃俸禄。时间久了,内斗就出现了,有时吃一顿饭,就会死好几个老家伙,为什么?年轻的把老的毒死了,所以西派是最不稳定的堂口。他们堂口的掌门人,叫秦百川,个子高,络腮胡,皮肤黑黑的,跟西部军阀素有来往。

    北派的“雪萌草”堂口,整体很散,可能跟八路军开辟敌后战场有关,“雪萌草”从抗战以来就惨淡经营。解放战争爆发后,解放区的老百姓接受了解放思想,深信鬼神的人不多了,所以这个堂口其实名存实亡了,“大师爸”钱霖跃带着几个阿宝流窜作案,早就没有根据地了。

    大堂会上,各大堂口掌门人得出一致结论:堂口不能丢,可以启动“出杀”,甚至可以“杀富”,先渡过难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