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划船去混元山脚下还需小半个时辰,这热心的村民还是第一回见外人过来,就忍不住多提了些,「两位这会儿算是来晚了,我们村子十多年前可是块宝地,这朝廷啊武林啊都有人过来去混元山挖宝藏。」
陈怀音面色平平。
赵允容也淡淡一笑,「怎么现在没人了?」
村民眉飞色舞的说道,「后来这儿发生了好多邪门事,不仅把外来人吓走了,原本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也死的死逃的逃了。」
赵允容也惊到,「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这混元山开采之后没几年吧,附近方圆百里突然就连续三年洪涝,淹得每个村子都颗粒无收,但朝廷武林也没个人来接济,村民们为了活下去闹出了几条人命,后来就开始邪门了。」
「那在洪涝中死去的一家四口回来报复了,一场大火烧死了村里百来口人,村民们那个怕啊,剩下的就全都逃了。」
陈怀音面容死寂,赵允容一直站她跟前背对着她并没有发觉,「火灾吗?那也可能是某个人不小心导致的。」
村民摇摇头,「为什么确定是有人回来报仇,是因为那一家四口有个小女儿是被活埋献祭给山神的,这都埋了好多天了突然就在地底消失了,你说是不是化成厉鬼回来报复了?」
赵允容也绞起眉头,「为何……要活埋人家女儿。」
「那是因为那家人是混元山的神使,他们平日里接受村民的供奉当然要好好保护我们的收成,这一下三年洪涝肯定是他们一家私吞了供品才让山神大人愤怒的,不拿他们一家祭祀拿谁家?」
这村民似乎说得有些道理,但赵允容可不信鬼神一说,「我倒是认为,是否因为过度开采才导致混元山水土流失,改变了周围的地质气候状况,而后才发生了洪涝呢?」
陈怀音抬头看向赵允容,赵允容回头对她微微一笑,这笑容好比来自神明的慰藉,让陈怀音原本心中的阴影又被照亮一分。
可那没有地理常识的村民完全听不懂,「这什么……意思啊?这开采混元山的也不是我们村民,干嘛要村里人承担这份罪过?」
此时陈怀音终于开口,「那村民们也不该将罪过推到那无辜的一家人身上,他们也是受害者。」
村民反驳道,「那一家人可不无辜,他们还回来报复,烧死了百来口人还不够,剩下的村民逃去了外头听说也不好过,前两天我还遇到回来祭祀的人呢!说是那一家四口还在外头报复,一定要给他们好好供奉些祭品才能免去他们的怨怒。」
村民又道,「你们俩不会也是这村里的原住民吧?只有原住民才会特地去山上祭拜,几年前九华派的掌门还特地来山上修了座寺庙呢。」
赵允容忽而察觉了一丝巧合,「九华派?」
「嗯,那差不多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那时跟家里人刚搬来这里。」
「九华派来开采过这座山?」
「对啊,因为这山上世世代代都流传着镇压什么鬼神的传说,朝廷就派了武功很好的九华派来开采,那掌门来的时候还给了很多米粮到村里,让村里人给他领路。村里人很是乐意,可那守山的一家人就是不愿。听说九华派的人开采了没几个月就离开了,因为山上的迷雾太重,总有人失踪。后来听说山上有宝贝,村民们也经常去山里挖,好在这山认识村民,大多数人还是绕着绕着就被带回来了。」
陈怀音道,「是那守山的一家人上山带回的?」
这时村民也腆着脸,「……估计是的。」
聊着聊着船也靠岸了,赵允容给了他一些碎银嘱咐道,「麻烦在这儿稍等。」
村民看见银子两眼发亮,「好好,两位当心啊!」
有一条造好的石板路通往山上,陈怀音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往上爬,这会儿她不喊累也不停歇,像是憧憬着真相一般持续前行,直至山顶,一座庙宇呈现在眼前。
这庙宇后面是悬崖,前方平地开阔,再过去些也是峭壁。
山上没有什么祭拜的人,等陈怀音走进去,只有一个老婆婆守着,她似乎老眼昏花看不清来人,头也没转幽幽道,「两位也是来祭拜的吗?香在那里,自己点。」
陈怀音没急着点香磕头,她反倒是好奇这寺庙里的布置。
寺庙从内到外矗立着七座神像,雕塑的是云顶天宫的七位武神。外头平地上左右各三座,这边正殿里高高耸立的是七武神之首——毘沙门天。
再从神像往下看,才是那被祭祀的一家四口——
父,纪朝阳;母,段婉柔。子,纪简阳;女,纪繁茵。
陈怀音突然咧嘴一笑,笑得阴恻恻的将那眼睛不好的老婆婆也吓了一跳,正眼看向她,「你——」
「现在山下太平了吗?」陈怀音转头问她。
老婆婆慢慢走过来道,「现在已经相安无事好多年了,山下这些都是后来的村民,跟当年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赵允容问道,「方才那村民说的便是这一家四口吧?」
老婆婆点头,「你俩是外地来的吧,我们混元山已经没有宝贝了,只剩赎罪了。」
「赎什么罪?方才那村民还说这一家四口也不无辜呢。」陈怀音淡淡说道,仿佛事不关己。
「他是个后来人也不知道,事实是十多年前我们这些人确实逼死了他们一家。」
「都被、活埋了?」赵允容有些动容,眉头皱紧。
老婆婆摇头叹气,回忆起当年的事来,「一个孩子被推进了浪潮里,一个被村民们活活打死还有——」
她似是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总之,是我们错了,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也情有可原。」
陈怀音点了柱香,默不作声的拜了三拜,可当赵允容要跟她一般去做时却被她阻止了,「你不用拜,你又不是当事人,也没做错什么事。」
赵允容惊道,「那你——」
陈怀音将他手中线香取过,插入炉中,「出去说吧。」
赵允容跟着她走去外面广场,陈怀音吸一口气道,「师兄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这点赵允容当然有所耳闻,「听闻是紫榆神宫的前护法常翠羽,因为要与你父亲成婚,才来到的中原。」
陈怀音点点头,「母亲当年很爱陈满泽,为了他甘愿舍弃紫榆神宫来孔雀山庄度过她的下半辈子,只可惜陈满泽并不珍惜她,他年轻的时候到处沾花惹草,还染指母亲的侍女,将她捧上了夫人的位置。」
陈怀音陈述得很简单,但听者赵允容却有万千种感慨,因为这些江湖上议论的野话没想到能这般轻松的从陈怀音口中说出。
「当年陈满泽还染指过一个人,就是段婉柔。」
陈怀音转身看向毘沙门天石像下的牌位,赵允容也是一惊,「怎会……」
「他自己是不会来祭拜的,他估计连段婉柔的死也不知道吧。」
「那你怎么知道?」
陈怀音眼里神色淡淡,平静如流水的叙述着,「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三岁的时候得了肺痨,母亲四处求医,但也无药可救。她那时也不期盼那个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了,便打算出家为我祈福,期待我早日康复。」
赵允容从不曾听说过这些,所以只能静静聆听,不再发表任何见解。
「不仅如此,母亲还去中原各地救助那些跟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企图积些福德来赎我病痛,后来她便得知了陈满泽在外头的一些风流事。段婉柔只是个乡野农妇,没有高攀孔雀山庄的想法,当年陈满泽随九华派来此地勘察的时候就瞧上了长相颇美的段婉柔,强要了她。」
赵允容瞪圆了双眼。
他不仅惊讶于这些风流韵事,更惊异于陈怀音将这些丑事说出时的淡然状态,这完全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该有的深沉口吻。
「后来——」陈怀音又仰视了一眼那最熟悉也最遥远的三个字,「段婉柔就生下了纪繁茵。」
「我听母亲说……那一家四口死得很惨,因为洪涝三年颗粒无收,村民们便将他家当成罪魁祸首,他们先将女儿儿子推上没有系紧的竹筏顺流飘去,让孩子们成为山神的祭品。」
「可是父亲不愿,父亲追着跑到水里要去拉扯两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结果却只抱住了小的那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儿子消失在水面。」
「他不肯对女儿松手,村民就拿起铁锹打他,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他死前还是护住了自己的女儿,把她完好的挡在了身下。」
这一幕幕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发生在昨夜的梦里。
赵允容不言一辞,微微垂视。
「孩子奔溃的逃回了家里,可发疯的村民根本不肯饶恕这守山的一家人,他们马上又扛着锄头上门要拉孩子去祭祀,身为人母的段婉柔断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她抵死反抗,不仅被打还被这些混账给侮辱了。他们大概觉得反正丈夫也死了,这妻子生得这般漂亮也早就被什么孔雀山庄的人糟蹋过了倒不如便宜一下他们。」
陈怀音突然笑了起来,这笑里全是泪水,「……他们还是人吗……」
「不,他们是魔鬼……所以他们将段婉柔凌辱致死还是不放过年仅五岁的纪繁茵。」
「他们办了好大一场法事,就是为了活埋一个小女孩儿。」
「得罪山神的不是这个女孩,也不是那死去的一家人,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欲念太深了,他们才该死。」
陈怀音红着眼说,「你说是不是呢?」
赵允容一怔,握紧了拳头。
陈怀音调整好情绪,露出美丽的笑意,「他们没想到吧,活埋的女孩会化成厉鬼来找他们算账。如今后悔怕死又有何用,当初怎么不善良一点呢?」
「所以……」赵允容道,「你是陈怀音还是纪繁茵呢?」
山顶的狂风吹彻,乱发刮痛脸颊,陈怀音低头,潸然泪下,「……我不知道啊……我希望我是陈怀音的。」
赵允容上前一步将她抱住抱紧,「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陈怀音了。」
肺痨是不治之症,所以那个陈怀音应该早就死了,常翠羽当年从混元山带回的年纪相仿的纪繁茵,便是后来的陈怀音。
此刻陈怀音也哭得令人心碎,「我错了吗……我放火烧死了他们……是我错了吗……」
当她从活埋躲过一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报复这个村子,让所有人为她的父母哥哥陪葬。
她还记得那湍流的江水,高声呼救的哥哥,还有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父亲,最后是惨不忍睹的母亲,临死前还在伸手对她喊道——
「快走啊……」
可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地狱,她走到哪儿遇到的都是要她命的魔鬼。
她还没走两步,就被村民抓住了,他们将她关在笼子里,请了附近几个镇的法师来给她的活埋念经超度。
哥哥死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
她还记得父亲曾经对哥哥说过,身为山神的使者,一定要心无怨怼,无怨无悔的守护山林跟村庄。
可是这千百年来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是黄粱一梦吗?
是一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噩梦。
所以将这一切付之一炬的时候,她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用去守护了,自由自在的过完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