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帝国的储君略略有些不开心。
娘亲已经找回来了,他却没见上几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宫内,又过上了背书习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来的,兄弟俩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着表兄微肿的眼睛,好奇道:“阿庄哥哥,你哭过了吗?”
俊秀的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擦了擦眼睛:“没有,沙子吹进了眼睛。”
“见到我娘亲了吗?”
“见到了。”韩东澜沉默了片刻,“姑姑……终于回来了。”
“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姑父说姑姑一路赶来累了,就让人送我回来了。”
“……阿爹还在那里?”
“嗯。”
阿爹居然还在那里!
阿恒委屈得有点想哭!
昨日是谁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说是作为国之储君,一日不可荒废学业……
到头来呢,他一国君主都没回来……而辛苦装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热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却不能多和娘亲多待一会儿呢?
此刻在天揽阁,皇帝陪维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携了她的手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维桑默默看了他几眼:“你今日不走了吗?”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气爽,理所当然道,“要去哪里?”
白日里终于见到了数年未见的侄子,见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这个姑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
只是皇帝早早将他送走了。
至于儿子,今日压根儿没送过来。
“可……阿恒和阿庄,他们……”维桑略有些踌躇。
“他们每日在宫中都有许多功课要做。”皇帝轻描淡写,“天子侯爵,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的。”
“可我……着实想他们。”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又低着头,皇帝便瞧不见她的脸色,心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声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个我,这辈子,你是不是都不再打算见我?”
初春的夜晚,天气凉凉的,又仿佛带些微甜,维桑知他心中的郁结,想了想,反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那时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时闭了气,他们就以为我死了,将我抛在了那里。是顾飞找到了我。”
“我那时还醒着,求他带我离开……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样,你不知道该多难过。”
他停下了步子,涩然一笑。
“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现,又离开,反反复复那么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弃了。”她缓缓将头靠在他胸口,听到那颗跳动得平稳有力的心,低声道,“多谢你一直这样坚持,一直不曾放弃我。”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恍惚间想起前尘往事,忽然觉得能有静静相拥的这一刻,真正如同奇迹,他和她,竟也这样走过来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已经有了阿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身子也好得快了。那时你已称帝,我心中想着,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如今你万人之上,总能寻到合适之人……”
“所以你就躲着,原本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让我知道你们母子还活着吗?”
她自他怀中仰起头,讨好地蹭了蹭:“这几年过去,却一直没听说皇帝立后纳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气又犯了。”
皇帝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皎皎月色落在两人身上,凉凉似水:“当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后的每一日,我都在这样的梦中惊醒……你要我怎样去接受枕边睡着旁的女人?再说,我也曾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别人。”
“那是你自说自话时许下诺言,我都已忘了。”维桑低低笑了声,却被他一把捏住下颌,抬了起来。
“韩维桑,每一次,我向你许下的承诺,心中都是当作一等一重要的事!”他心中有些恼怒,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猛然间低头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脚尖,双手亦揽在他的颈后,温柔承应着他,最后,轻声喘着气,笑着躲闪开:“这次我真的记住了……”
他略略放开她,唇齿间的甜美尚在流连,心中的微怒也散尽了。
“说真的,如果,如果我不把阿恒送回你身边,你真打算就这样和大臣们对峙吗?”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别人,他们还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给他们找个皇帝不就行了。”
维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没对自己说实话。
“江载初,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轻轻吸了口气,“阿庄。”
他略带诧异看她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瞒不过你。”
“这怎么可以!朝中百官怎么会答应?”维桑苦笑,“你太胡闹了。”
“怎么不可以?你不在的时候,阿庄跟在我身边,和亲生儿子也没差别。”他深深凝睇她,“再说,他身上总有你的血脉在……无论给你什么,我总是甘愿的。”
维桑克制住哭意,轻声道:“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不说这些了,阿恒能回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皇帝带着她往花丛更深处走去,真正志得意满。
“元皓行……也能让他回来了吧?”维桑轻声道,“这些年我在锦州,亲眼见着他真正将那里治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然她还活着,皇帝觉得心中那口闷气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恒能顺利送到你身边,也是多亏元大人帮忙。”维桑笑道,“不过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会帮的。”
“哦?”皇帝的眼睛莫名地轻轻眯起来,这件事,他之前还不知道——
“阿恒不是你让人送到矾山半山亭的吗?”他顿了顿,轻笑,“我知道当日剑雪的事,你还有些瞒着我。”
维桑怔了怔:“那时你为何不……揭穿我?”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那时虽然恼你,也不得不拿剑雪来威胁你……可我心中并不想真正将剑雪毁去。若没了剑雪,只怕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真的要派上用时,你独力难支。”
维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剑雪,其实不过是皇宫侯爵大臣府上的绣女们……地位虽低微,却能探听到许多朝廷大事。昨日我请李女官带我进到此处,也是宫中绣女替我牵的线。你……别怪她们。”
皇帝确是第一次听说,见她略带忧虑的样子,低声抚慰道:“将你送回我身边,我重赏她们还来不及。”
“不过如今川洮平民生活富足起来,却也不用将女儿卖如富贵人家做绣娘了。以后剑雪……也会渐渐没有了吧。”
皇帝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难怪元皓行没跟着众人凑这个热闹……这么说来,他安排阿恒到我身边,是早就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了?”
“呃,也没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时候,派人同他联系……”
“他却不告诉朕?”皇帝冷冷笑了声,“你还替他求情,让他早日回来?”
“呃……”
“依朕看,他还是再留在锦州历练几年吧。”皇帝最后的语气斩钉截铁。
维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却见皇帝表情已转为温柔,“走累的话咱们回去休息吧。”
“江载初,你为何不问我今后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终究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不意她会这么问,皱眉道:“这还需要问吗?”
她安静看着他,神色中却略有一丝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愿意和我一道回宫。”皇帝轻声笑道,“另外替你备下了住处,你什么都不用担虑,只要……不离开我就好。”
维桑身子轻轻一震,什么都没说,目光盈盈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脚,在他薄唇上轻轻触了触。想要退开时,却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双凤眸迷蒙着情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有这样吗?”
她莞尔道:“还要怎样?”
皇帝忽然拦腰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暖阁,顺势低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支开他们?”
夜半之时,维桑迷迷糊糊又醒来了一次,却没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身边男人。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我想喝水。”
身边窸窣之声,皇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来,扶起她肩膀,将一盏热茶放在她口边,低声道:“小心烫。”
屋内没有留下一个侍从,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这样的事,却得心应手得很。维桑被他用力托起,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软软靠着他的手臂,喝了半盏水。皇帝又将她放回床上,自己将剩下的水喝了,又躺回她身侧。
维桑翻了个身,他的手却如影随形,依旧扣在她腰上。
大约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将她往自己身边扣得更紧一些,胸口完全贴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却从她腰下绕过去,抚摸在她柔软胸前。
她的肌肤十分滑腻,可唯有在那里,那块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轻轻触到,也觉得惊心动魄。
“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他的声音沉沉。
“还好……”维桑觉得痒,不由往前躲了躲,“没有生阿恒的时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里,滚烫滚烫的,心中只是觉得愧疚,生阿恒那样重要的时刻,他竟也一无所知。
“你怎么还不睡?”她着实有些被他闹得恼了。
“睡不着。”他低头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着一会儿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吗?”维桑喃喃道。
他良久没有答话,忽然间用力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维桑半睡半醒之间抬起头,眼神带着浅睡未醒的迷惘,长发柔柔落在他的肩上,又轻又痒。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后,低笑道:“明早你睡个懒觉,我不让人来吵你,好不好?”
维桑只觉得他真正是索求无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过了午时才起来的。刚刚洗漱完,门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内侍来报:“夫人,是崔国夫人来了。”
维桑连忙道:“请她进来。”
“小姐——”那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已经站在门口,双目盈盈,“我知道你还活着。”
维桑乍见故人,亦是心神激荡,拉过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圆润富态了,只是眼角眉梢还是清秀,如同那年长风城初见,院中花满枝丫。
“这些年多谢你帮着照顾阿庄。阿恒入了宫,我也听闻,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该做的。”如今已是一品崔国夫人、骠骑将军孟良的夫人,未晞却还是以往那般泼辣直爽的个性,“那日孟良回来说陛下突然立了储君,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维桑微微笑了笑。
她犹自拉着维桑的手,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泪来。
“……他们联名上书,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签了名,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生气——小姐,他们没见过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纳了别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犹记得那时她毒发时,全身蜷缩成一团,痛得难以自已的样子,微微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维桑看着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宫廷宴会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们背后都会说些什么……这下她们再不能说陛下喜好男风什么的……”
“未晞,我不会入宫,也不会当皇后。”维桑静静打断她,唇角的笑异常柔美,“我回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未晞怔住。
她却也并不多解释,只淡淡道:“这是陛下允诺我的……他一直这样纵容我。”
皇帝是用过了晚膳才回来的。
他在灯下批奏折,她就陪着看书。
皇帝显然有些心猿意马,草草翻了几本,正欲搁下笔,维桑恰好给他换了一盏茶,扫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折子。
“咦?”
皇帝若无其事地想收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写的?”
“……景云。”皇帝勉强道,“是密奏。”
“他应该很讨厌我吧?”维桑笑道,“怎得还要立我为后?”
“讨厌你和立后这两件事上,我想他还是会选择后一件。”
维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么答他?”
“不立。”他叹口气,伸手将她揽在膝上,鼻尖轻嗅到她沐浴后带着的淡香,“我何时勉强过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没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对劲。”维桑低头,忽然觉得,他对自己,实在是好得不像话了——多年之后,史书上该如何记载这位后宫凋敝的君王?又该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极为突兀地就被立为储君的阿恒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后宫。你想想,光脂粉钱,一年到头就能帮国库省多少钱?”皇帝一本正经道,“再者,一群女人钩心斗角,再弄出些外戚夺权的事来,以后阿恒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他虽是这样说,维桑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她这一生,对谁都好,只有对他,始终是太过任性了。
多少人要争那个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愿”,他便再没有逼过她。
须知立她为后不过是一道诏书,一场盛大仪礼……可是将她藏在身后,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闲话,要顶住的压力,他只一句云淡风轻的“不立”就过去了。
“我想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过身,双手拢在他的颈上,对他嫣然一笑,“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皇帝深深凝睇她,也只轻轻叹口气,带着促狭笑意道:“那么……我大概是做了许多许多恶事吧。”
皇帝最近有些心烦,倒不是哪里起了战事,或者闹了饥荒,只是阿恒和阿庄的师父们纷纷回报说,这段时间储君同洮侯的学业进度,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皇帝当即查看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果然,文章写得乱七八糟不说,以往一套剑法韩东澜四五日就能学会,如今也要花上两倍不止的时间;至于储君,更是在兵部尚书连秀大人亲授的兵法课上睡着了——这是以往他最爱的科目,这下极大打击了连大人的积极性,更是觉得有负圣恩,连连在皇帝面前请罪。
皇帝心中焦虑,想要找两个孩子谈谈,却又担心揠苗助长,左右为难。
这日在用膳之时,他的话也比往日少一些,维桑觉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皇帝忙否认。
她眉梢微扬,只是见他不愿详谈,便也识趣地不问了。
用到一半,忽听内侍的脚步匆匆,禀告道:“陛下……储君殿下今日……”
他瞟了瞟维桑,一句话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又怎么了?”
“殿下今日背书时挨了陆大学士的打……”
皇帝眼风扫去,内侍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阿恒不会背书?”维桑只觉得匪夷所思,儿子几乎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啊……
皇帝脸色有些尴尬。
“你瞒了我什么?”维桑冷了脸,“江载初!”
皇帝终于还是把这些日子孩子们的表现说了出来,维桑一直蹙眉听着,良久,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帝英俊的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低低咳嗽一声,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几年一直是我带着阿庄在身边,现在又多了阿恒……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微微抿着唇的样子,有些懊恼,像个孩子一样。
维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亲,也没有怪过你啊。”
他嗯了一声,神色还是闷闷。
“阿庄和阿恒都是聪明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维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们谈过吗?”
翌日,皇帝意在午膳时间去了东宫。
没有带上任何内侍,皇帝静悄悄站在门口,听到屋内两个孩子一边吃饭,一边在说话。
“阿庄哥哥,我才不要学得那么多呢。”阿恒的嘟囔声,“我听到阿爹那天还说呢,要是等我长大了,他就带着娘亲四处去玩……留我在这里帮他做事。”
皇帝怔了怔,他前几日是和维桑说起过:“……这些年总是要委屈你,陪我待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着阿恒快些长大,到时候我便带着你去江南看细雨,去塞外看日落。”没想到被阿恒偷听到了。
屋内静了静,阿庄的声音若无其事,却在赞同表弟:“嗯,我也不想一个人去锦州。”
“就是,阿庄哥哥,你别去锦州……”
…………
原来是这个缘故,皇帝静静站在窗下,一时间心神起伏,忽听屋内少年的声音十分警惕:“什么人在外边?”
韩东澜拉着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来,见是皇帝,颇有些惊讶:“姑父,怎么是你?”
皇帝若无其事地往屋内走:“看看你们这两日的功课做得如何。”
两个孩子立刻有些心虚,只是皇帝在里屋坐下来,笑道:“阿恒,今日你将陆学士气得不轻?”
阿恒往表兄身后躲了躲,只拿一只眼睛瞄着父亲。
皇帝倒也没责怪他们,又略略问了几句话,对阿庄说:“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爱吃,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阿庄还没说话,阿恒已经挤出来,一脸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亲。”
皇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书出来:“你娘亲说了,背出了这本书《策论》,才能去看她。”
阿恒:“……”
矾山以南是个山谷,谷内是白墙黑瓦的一座别院,看着并不起眼——唯一可取之处是三两枝桃花探出来,带着几分温柔的写意,令人觉得这主人该是风雅之人。
里边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别致,穿过前厅,已能听到潺潺流水声。
后庭的水是从矾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满清荷,此刻未到盛开季节,只见嫩绿圆叶,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爱。水中央却是一个琉璃亭,夏日将琉璃窗推开,挂上竹帘,风声细细,十分凉快;冬日则在中间生起暖炉,烘焙清酒,亦是畅快。
维桑如今便住在此处,皇帝第一次带着她来的时候,见到这水榭,不由笑道:“此处甚佳。”
“你没来过吗?”维桑也喜欢此处巧思,不由笑道,“怎么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皇帝默然不语,只是走过九曲回桥,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前年就造好了,却是第一次来。”
“为何?你不喜欢吗?”
皇帝轻叹一声,望向竹帘之外:“这里的每一处,皆是按着你喜欢的样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来又有什么意思?”
“好吧,以后我便住在这里。”她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每日等你下朝。”
皇帝仔细想了想,不由向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挣钱,每日回到家中,见妻子一直等着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羡慕他们,可他们却也羡慕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享尽齐人之福。”维桑微微出神道,“可见人心皆是不满足的。”
“谁说的?如今我心满意足得很。”皇帝笑着搂过她,“只恨不得阿恒快些成年,将来天下交给他,咱们就住在这里,老得走不动了,每日盼着他和阿庄能回来看一看。”
韩东澜骑着快马一路从花树下穿过,待到勒定马匹之时,身上肩上,皆落满了深浅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侍从,整了整衣冠,方才进入院落中。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边,手中拿了一卷书,看得十分认真。
他不由想起幼时姑姑教自己识字,为了一个“鹅”字争论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许多记忆都消失,唯有这件事,记得这样清楚。
“阿庄来了?”维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擦擦汗。”
“姑父说今日下午还有朝议,晚些过来。”阿庄伸手捡起一块热糕放进嘴里,笑道,“姑姑,阿恒说给他带一份过去。”
维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样子,也不说话,等他吃完,方道:“阿庄,今年几岁了?”
“十四。”韩东澜心中一紧,不由望向姑姑。
“十四岁……”维桑一手托着腮,眼睛轻轻眯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整日在侯府闯祸,是大哥明里暗里帮着我,才没被阿爹禁足。”
韩东澜对父亲的记忆着实不多,低声笑道:“所以后来我一直闯祸,是姑姑明里暗里绑着我。”
“嗯,大约是我带着你出去闯祸比较多。”维桑淡淡道,“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好孩子。”
韩东澜眼神微微闪烁,低下了头。
“姑姑在你四岁的时候离开了锦州。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里。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节的烟花……那时你还那样小,我总是想,若是大哥还在,或是阿爹还在,也不用我这样辛苦。”维桑抬起头,看着侄儿有些不安的脸,轻声道,“韩东澜,你跪下。”
韩东澜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头道:“姑姑,是阿庄不孝,累你这般辛苦。”
“韩东澜,今日让你跪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姑姑曾经做过些什么,吃过什么苦。而是你——身为洮侯,你打算为你的臣民做些什么?”她的声音渐转严厉,“如今只是背几本书,练几套剑法,你就觉得是在让你吃苦?!”
韩东澜闻言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良久,还是委屈说:“我不是怕苦才不练剑,不背书……”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滚落下来,“我只是怕回到那里,就又见不到你了……”
维桑怔了怔,看着他倔强的小脸,拼命想要忍住眼泪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酸。
他才十四岁啊……
表情渐渐变得柔和,维桑轻声道:“年底,你姑父还是会送你回锦州——那里终究是我们韩家的故土。”
韩东澜眼神一黯,低声恳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舍不得。”她终于还是将他拉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遥遥望向远方,声线模糊而轻柔,“姑姑十六岁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时候,心中又何尝舍得下你呢?”
韩东澜身子微微一震,望向维桑。
后来发生的事,虽然她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可韩东澜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是听崔国夫人说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说的。虽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并不能拼凑还原出完整的过往,他这样听着,已觉得惊心动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将来阿恒,谁都要这样过来。”她将侄子搂在身边,微微笑道,“别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风凛凛的样子,可他刚刚入伍,去长风城那会儿,却也是被人欺负,整日想家呢。”
“哦?”韩东澜实在难以想象姑父会有那样的时候。
“阿庄,姑姑这半辈子,该为洮地做的,自认为都做了。也算是对得起嘉卉郡主这个身份。”她伸手将一丝被风吹落的鬓发夹在耳后,怅然道,“我只是想,往后的日子,你能不能让……姑姑觉得骄傲呢?”
韩东澜只觉得热血上涌,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声道:“姑姑,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并未让他起来,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悯然。
“你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准备吗?”
“……是。”
“若是将来朝廷对洮地课重税,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却是阿恒——你也做好准备了吗?”
“……姑姑。”韩东澜惶然抬起头。
“阿庄,我并不是说会真的有那一日。”维桑柔声道,“可是居高位者,总会免不了地遇到这样的冲突。若是必得割舍些什么,你心中准备好了吗?”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么做的?”韩东澜不答反问,仰头望着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轻声道:“我做了许多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
少年俊秀的脸上,带了几分错综复杂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谅我了。”她微微笑着,眯起眼睛的时候还是像灵动的少女,带着几分狡黠。
“那姑姑你后悔过吗?”
“我常在想,若是这一生重新来过,我会不会还是那样做——”韩维桑渐渐收敛起了笑,“想来想去,只觉得还是会那样去做的。尽管我知道,那会伤害到许多无辜的人。我也自责,可是,从不曾后悔。”
午后的琉璃亭寂静无声,只有春风拂过圆荷,带起轻轻涟漪波澜。
少年郎眼神渐渐变得明锐坚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将他拉起来,轻柔道:“真的懂了的时候,只怕会很伤心——姑姑倒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平顺顺走下去,永不会懂呢。”
永维五年十一月,洮侯韩东澜自京城回锦州。
紫宸殿上,十四岁的少年下跪请辞,皇帝沉默良久,却只照着惯例勉励一番,便匆匆散了朝。
大司马景云、兵部尚书连秀等大人亲自到丹凤门送别,因从小教他兵法谋略,情同师徒,个个嘱咐他良久。韩东澜翻身上马,少年在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别后,往西门而去。
许是因为天气不佳,官道上并没什么人,远远看见一个车队停在路中央。
侍卫正欲上前将他们赶开,韩东澜却伸手止住了他们,独自一骑往前而去。
“阿庄哥哥,我来给你送行。”阿恒掀开车帘,犹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吗?”
韩东澜翻身下马,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又望向马车前站着的男人,便欲下跪。
那人却只是伸手扶住他,静静道:“今日来送你的,是你姑母和姑父,一家人不分君臣。”
“姑父……”韩东澜眼眶微红,此去西南,路途遥遥,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元皓行元大人会留在锦州再照看你一年。”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有什么不懂的,你尽可以请教他。一年之后,他将军政大权交还给你。那时,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阿爹和爷爷,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维桑往前走了两步,如今阿庄竟比她还高了一些,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已经不必俯身了。
她一边替他整理,到底还是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声音却是含着笑的:“姑姑心里也很高兴。”
“你一哭,阿庄心里更不好过。”皇帝轻轻拉开维桑,笑着拍拍侄子的肩膀,却巧妙地将他推至旁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韩东澜,你姑母这一生,吃了许多苦。可她能坚持走下来,多半都是为了你和故土——如今我将她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你,你莫要令她失望。”
少年用力点头,满是尘土的官道上,他直直跪下,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翻身上马,年轻的洮侯再没回头,背影决绝。
维桑看着侄儿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阿恒。小家伙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喃喃道:“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皇帝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不答反问:“江见恒,若是有一日,爹娘也将你送去了远方,再不能回来呢?”
孩子皱了皱眉,声音依然稚气,却也十分郑重:“那我也不会哭,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好,让你们放心。”
江载初与维桑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诧异,却也明白,这孩子已经答得够好了。
因为迟早有一日,他也会走这条路,孤单而诱惑,危险却荣耀。
不能回头,只能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