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光渐逝,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
chapter 1 往事若无其事
低矮破旧的居民楼,狭窄肮脏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小摊贩——文昌路算是翡海这座大都市中的贫民区了。只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一场排场极大的迎亲,左邻右舍嗑着瓜子,拖着孩子,站在马路两边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本就狭窄,尤其是放过了一轮爆竹之后,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硫黄味道,迎亲车队开得更慢了。为首的是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白色玫瑰组成一个不大的心形,点缀在车上,昭示着这是一辆主婚车。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简单,却高贵。
“啥车?”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说,“不是大奔,也不是宝马啊?”
“啥牌子啊?没见过……”
“你们懂个屁,这车抵得上十辆大奔宝马。”一个满脸艳羡的年轻人说,又踮起脚尖望向对街那户贴了喜字的人家,“是谁出嫁啊?啧啧,一溜儿玛莎拉蒂啊!”
“还能有谁啊?就对面卖水果的老舒家女儿!”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裤,拍了拍自己小女儿的头,唾沫横飞地说,“你看看,人家读到博士,学问有了,又嫁得这么好!让你考试再不及格!让你再偷懒!”
“快看快看!新郎出来了!”
隔着青烟袅袅,看不清新郎真正的面目,只能模糊地认出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人,黑色西服合身地勾勒出完美的线条,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
年轻男人站在老舒家的水果摊前,气质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可他似乎并不在意,敲响了那扇铁皮包着的老旧防盗门。
此刻那群拼命垫着脚尖,想要看看新郎长啥样的男人女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场迎亲,会在第二天的报纸、网络甚至电台新闻里,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谁说这世上没有灰姑娘?
谁说现实生活中,只有冷冰冰的门当户对?
谁说白马王子只是小女生冒着粉红泡泡的可笑幻想?
曾经说过这些话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没有见到这一幕。
许佳南隔着车窗玻璃,忍不住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假如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么?王子在认识灰姑娘前,大约和贵族小姐们交往过。她们美丽妖娆,却又矫情……于是王子最后的选择依然是善良而无辜的平民女孩。这样……王子也会有满足感吧?
陈绥宁竟然真的带着车队,捧着花球,按着良辰吉时的说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爆竹,准点在上午十点零八分赶到了这里。
据说那是因为新娘的父亲——那个卖水果的老头迷信这个。于是这个常春藤名校商学院毕业的年轻男人——哪怕他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也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许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这样看着,看着他还要做出多么可笑又荒谬的事来。
半个多小时后,那扇铁门重新打开了。
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了出来。新娘身上ve露肩白色婚纱的后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甚至给人错觉,那丰盈的纱裙就足以将那扇窄小的门填充起来。新郎体贴地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温柔款款地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见她行动不便,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稳稳地走向婚车。
这样柔情蜜意,围观的群众自发地为这对新人鼓起掌来。
许佳南开着一辆没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对新人,紧紧握着方向盘,坚定地踩下了油门。离那辆婚车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加速……再加速……此刻许佳南发热的头脑里,只有四个字:同归于尽。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陈绥宁唇角温柔至极的微笑,许佳南用力地抿紧了唇,义无反顾地将油门踩了下去。
斜里忽然开进一辆黑色路虎,不偏不倚地拦在路口,许佳南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吱——
刺耳的刹车声,本田在离那辆路虎不到一人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许佳南没有丝毫的防备,惯性让她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胸腔、小腹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路虎的身躯巨大,挡住了这一幕混乱,而迎亲的车队转了方向,丝毫不乱地往滨海山庄驶去了。
许佳南趴在方向盘上,强忍着剧痛,没有呻吟出声,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来。她到底还是失败了……是啊,陈绥宁怎么会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发疯呢?!他……一定早早地就派了人跟着自己,看着她吃尽苦头。
路虎上果然下来几个人,敲了敲她的车窗。她缓缓地将玻璃降了下来,年轻人冰冷地伸手进来,将车门打开,一把将她拖出来:“许小姐,陈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做。”
许佳南用力挣了挣,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气,因为小腹内一阵阵的剧痛,她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你们……放开我。”
“婚宴是十二点整,在滨海山庄。陈先生说,希望你能代替你父亲参加仪式。”他并未放开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这话说完。
“我去不去,你们管得着吗!放开我!你再这样,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发地腹痛难忍,连话都说不完整。虽被人拽着手臂,却还是忍不住蹲下来,在地上蜷成了一团。年轻男人双臂一横,将她抱了起来,径直塞进了路虎后座,车子打了个弯,向着婚车车队的方向驶去。
车子开进熟悉的滨海山庄,许佳南蜷缩在后座上,小腹像是有千万把刀在狠狠地剐着。剧烈的疼痛中,每一秒都被无限制延长,直到车门被拉开,佳南已经满脸都是泪痕,嘶哑着声音说:“送我去医院……”
年轻男人逆光立着,叫人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低沉悦耳:“把她送进房间,休息一会儿。”
这样熟悉……许佳南生理上的伤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身前的那个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闲然之至,声音却带着微讽:“佳南,有勇气开车来同归于尽,就没勇气来观礼吗?”
许佳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低声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个时候,我是真心喜欢你……床上的你。”陈绥宁淡淡笑了笑,俯身抬起她的下颌,又补充说,“可我真正爱的,是舒凌。”
他提起舒凌这个名字,眼神都蓦然柔软下来。可那种柔软,却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许佳南几乎昏厥过去,她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陈绥宁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纤细,已经没有丝毫的血色了,却执着地蜷曲着,不肯放开。
那一刹那,这个年轻人眼神中掠起几分错综之意,却也只是一闪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掸开灰尘一样,甩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许小姐昏过去了。”
陈绥宁并未停下脚步,只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送去医院吧。她出了事,许彦海那边面子上过不去。”
许佳南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药水正缓慢而流畅地滴落,阳光苍白地透过半拉着的纱窗透进来,透过那个小小的塑胶管,在墙上落下一个个小小的光斑。耳朵里传来一阵嗡嗡的鸣响,她有些茫然地四顾,过了一会儿,门把被人转开了。
佳南怔怔地看着床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没有出口,脸上却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挡了一下,手上插着的针却被碰歪了,顿时手背上肿起了一大片。
“爸爸……”脸颊上火辣辣地痛,嘴角甚至还带着血腥味,许佳南知道父亲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许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吧——从她的视线望出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脸或者表情了。她转开目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许彦海铁青着脸按下了呼叫器,护士胆战心惊地走进来,替病人拔下了针头,又小心地说:“许小姐,我替你换一只手插上吧?”
佳南近乎麻木地伸出另一只手,针尖触及皮肤时,带着锋锐的凉意。
许彦海在沙发上坐下,年过五十的他看起来依旧健壮,他的指尖夹了一支雪茄,却没点燃,看了枯槁苍白的女儿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对不起……”许佳南声音嘶哑,低低地说,“我错了……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是极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厚实的枕头中,无声地让眼泪肆虐。
“医生说你体内有炎症,还不能做手术。”许彦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几天,做完手术之后,我送你出国。”
“爸爸……你知道了?”
许彦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地重重哼了一声。
佳南无意识地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用力抿了抿唇,整个人分明脆弱得一击即碎,却又倔强得可怕:“不,我要生下来。”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静静地感知到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身体里成长,那种由衷的骨肉相连的感觉……让许佳南觉得诧异,之前她为什么这样冲动,竟要去和陈绥宁同归于尽?
不——她不会这样傻了,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那个小小的胎儿是属于自己的……
啪的一声,茶几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许彦海站起来,震怒:“那个畜生的孽种,你要生下来?你是嫌我这次丢的脸还不够大?”
“可这也是你的外孙啊……爸爸……”佳南闭了闭眼睛,“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良久,许彦海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他苦笑了一声,慢慢说:“佳南,你想过没有?这个孩子生出来,算什么?陈绥宁已经结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气个性,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你这样……何苦呢?”
“就算他不认,那也是我的孩子。”
许彦海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还那么小,怎么……怎么就偏偏弄成这个局面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囡,从小到大,爸爸很少管着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强求你什么。可现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模样,还不肯听爸爸的话吗?爸爸……真的是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会这么对我的。”许佳南不敢再看着父亲的脸,却倔强地坚持。
“他不会这么对你?”许彦海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女儿,似是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这些。”
他扔下了一堆报纸杂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佳南有些艰难地坐起来,拿起最上边的一份报纸,标题大得让她觉得炫目:
“翡海惊现年度最豪华婚礼!”
“灰姑娘传奇的复制!”
“平民女踏入豪门之路。”
而最后一本,也是制作最为精良的时尚杂志,详细地分解了这场婚礼的各个部分——婚车、婚纱、钻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礼上的表演嘉宾,出场费用都高达七位数。
一场婚礼,能这样吸引眼球,只是因为新郎。
照片上的男人衬衣袖口卷到肘侧,双手插在黑色西裤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侧着身子,侧脸清隽,是他惯常的表情:漠然、慵懒,又或者是漫不经心——
陈绥宁,ome集团最新一任接班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华丽字眼去形容,都不为过。
许佳南无意识地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触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极薄的唇。她恍惚间想起来,一个星期前,他还带她去泡温泉。这一池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地从后边潜过来,揽住她的腰,热气喷在她的颈侧,喃喃地说:“小囡,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她点头。
他的手已经不怀好意地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热了:“你想过结婚吗?”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么?”
他低头,吻着她的背,轻笑:“没什么。”
她那时以为他要求婚,却并不知道,他正在策划着这场与别人的婚礼。许佳南忽然一阵心悸,她靠在枕头上,有些痛苦地按压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着实验室工作服的女生有一种异常聪颖而清爽的气质,因是素颜,自有一种干净的漂亮。与美貌相符,她的履历同样利落出众:舒凌,国内顶尖实验室“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专业博士,绝不只是花瓶而已。
这样一张照片,唯一和这本高端时尚杂志搭边的,大约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椭圆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经用于珠宝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椭圆形切割钻戒,价值千万。设计者以希腊语Αγ?πη命名,寓意为“钟爱”。
这枚戒指……她曾经在cartier的贵宾宴上见过的。那时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刹那,也不禁动心了。陈绥宁不经意地一侧身,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喜欢的话……以后就买它当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凌的手上,这样合适。
她怔怔地看着那幅照片,并没有察觉到护士悄悄进来了。
“许小姐,再测下体温吧。”
佳南有些机械地抬起手臂,却哗啦啦一声,碰翻了那堆杂志报纸。
护士插完针,又蹲下去理了理,准备放在床头柜上,许佳南忽然开口说:“最上面那本,麻烦递给我看看。”
护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控制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陈绥宁历任女友调查”——最后一个名字熟悉得可怕。
“……婚礼在滨海山庄设宴,而滨海山庄隶属ome元老许彦海。这场婚礼的背后,最尴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间一直传言,陈绥宁上一任女友正是许彦海的独生爱女,两人曾毫不避讳地出现在ome办公大楼中,也曾亲密出游,甚至一度谈婚论嫁。滨海山庄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种示威呢?其间的关系,引人揣测,不可谓不错综复杂。据悉,婚礼当日,许氏父女均未出席。当记者就此事询问陈绥宁的发言人时,后者表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
许佳南用力咳嗽起来,她想大笑,想用力地将这本杂志扔到很远的地方,远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浑身的力气却消失了,连抬抬手指都觉得异常艰难,下腹又是一阵剧痛,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
一旁的护士慌乱的表情,是她的意识陷入黑沉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一个月后。
翡海机场。
许佳南从车里下来,这一天天气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面羽绒服,背着一个宝蓝色的双肩包,巴掌大的脸上气色依然不大好,脚步却很快。沈容从后备厢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回去吧。”她对他说,“不用等我了。”
“小姐……”
许佳南笑了笑,“我没事的,爸爸都放心让我一个人去旅行了。”
沈容并不是司机,他是许彦海最得力的助手,几乎算得上是左膀右臂了。有时许彦海甚至半开玩笑,说他更像是自己的儿子。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她数眼,才低声嘱咐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佳南点了点头,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又不是没出过国……”
她不是第一次出国……可是以前的每一次,都会有他等着,这一次呢?许佳南笑了笑,明明心里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是啊……她有些怅然地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后,大概连最后的眼泪都流得枯竭了。
“小囡!”
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转身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她知道他早上有个极重要的会议,可还是赶来了。
佳南丢下了行李箱,一步步走过去,直到站在父亲面前,才发现这一刻,许彦海似乎苍老了许多。她的声音顿时哑了下来,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许彦海一言不发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隔了很久,才说:“玩够了就回来……爸爸永远都在这里。”
她用力点头,心中酸涩难言——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这么大了,却只会让父亲难堪、难做,让他操心。她努力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爸爸,对不起。”
许彦海只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长发,满目慈爱:“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宽敞明亮的vip候机室,许佳南要了杯咖啡,热气暖暖地烘烤着下颌,她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杂志,却被封面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烫了手,忙不迭地丢开。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她忽然庆幸自己可以逃离这个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狈,不会被人看见。
还有半个小时,许佳南低头喝了口咖啡,忽然觉得一阵轻微的气流旋过身侧。下意识抬起头,不偏不倚撞进视线的那道修长身影,让佳南脑海一片空白——就连一杯滚烫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是陈绥宁,和他的新婚妻子。
许佳南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礼那天开车去同归于尽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第一反应,竟然是自欺欺人地转过了身,随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块丝巾,一下一下地擦着早已泛红的手背。此刻她就像只被扒光了浑身硬刺的小兽,血淋淋地蹲在角落,只是麻木地活着,呼吸,如此而已。
身后的动静颇大,随行而来的不只是陈绥宁和舒凌,似乎还有几名记者。或许是因为他向来日理万机,于是候机的那么短短一段时间,也被塞进了几个专访。
佳南打开书包,拼命去找耳机,可是谈笑声还是难以抗拒地传入自己的耳中,这让她绝望。曾经温柔地叫她“小囡”的那个男人,此刻正谈起这次的蜜月旅行,语气中满是甜蜜。
“……ome集团的重工企业刚刚上市,陈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着太太旅行?”
陈绥宁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情很好:“蜜月只有一次。”
“会去哪里呢?”
“这我就不方便说了。现在的记者太厉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坏两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调。”
他异常温柔地伸出手,握住了舒凌的手,十指交扣。
“难道是因为太太‘低调’,你才要高调地迎娶吗?”
“唔,这么说吧,我从未接触过她这样的女人,聪明、温和、淡然。你知道的,现在的女孩子,大多肤浅虚荣一点。”陈绥宁似乎有意顿了顿,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机室的角落,很快又接着说,“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将来一定会后悔。”
记者笑了:“虽然陈太太就在这里,不过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陈绥宁的表情很温和,似是猜出了记者想要问什么,随意地说:“问吧,恰好太太在这里,我就当是澄清。”
“听说因为结婚的关系,陈先生现在和许先生有些不和?”
陈绥宁薄唇轻轻一抿,这让他本就极为英俊的面容显出几分锐利来,他似笑非笑地沉吟一会儿,缓缓地说:“那是媒体的捕风捉影。”
“那么之前的绯闻也是捕风捉影?”记者小心地问。
“我的绯闻可不少。”陈绥宁半开玩笑,终于缓缓地转头,专注地望向候机室的一角。那个坐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星眸微动,牢牢盯住了那个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开口说:“许小姐就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亲自问她?”
他话音未落,舒凌已经皱了皱眉,站起来说:“我累了。”
陈绥宁伴着她一道站起来,语气温柔:“时间也差不多了,到了飞机上再好好睡吧。”
他搂着她的肩膀,经过许佳南的身边,云淡风轻地向她颔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是道别:“嗨,这么巧。”然后眼神就这样自然而顺滑地离开她,毫不眷恋。
许佳南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记者对待自己,绝不会如同对待他一样客气;他要那些伤疤赤裸裸地,再翻开一次。
其实痛到极致的时候,大约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地回忆起那张报纸上用过的词。
是了,是“子虚乌有”。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牵着身边女人的手,温柔得不可思议。而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他们差一点就会有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她曾经那么希望……他能继承父亲那双湛然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要努力解释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不,当然没有……对,我和陈先生不熟。”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意义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员赶来替佳南解围,送她上飞机。
许佳南无力地蜷缩在宽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弯下腰,体贴地问她还需要什么服务。她只觉得冷,于是又要了一床毛毯。
三万英尺的高空让人觉得平静,佳南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努力不去想临行前的羞辱。她本以为会失眠,却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饿得受不了,飞机餐也变得可以忍受。然后再睡,什么梦都没有。睡眠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让自己陷下去,从前觉得这样难熬的十多个小时,这一趟旅途,却宛如一瞬。
飞机即将降落,空姐温柔地唤醒她,佳南摘下眼罩,听到斜后方有人笑了起来:“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还有些难以适应此刻的光线,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极休闲的棉布衬衫,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说:“我算过了,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你都在蒙头睡觉!”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佳南却没有笑,只是静静地转过头,拉开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干什么?”那个男人很不识相,继续轻松地搭讪,大有她不答话,他便不罢休的架势,“旅游?探亲?”
“旅游。”她终于简单地回答他,接着绷紧脸,“对不起,飞机降落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
“哦,这样啊。”衬衫男闷闷地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说什么了。
飞机急速地下降,耳膜中有奇异的鼓胀感,许佳南紧闭着眼睛,莫名生出一种安全感来。她……终于到了一个,没有他无处不在的痕迹,也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了。
许佳南第一次来到罗马,这里的冬季远比翡海来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条围巾似乎足矣。
石板铺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筑,远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高高耸立着,直刺云霄。而行人们欢笑着彼此搭着肩膀,走向不远处的广场。
此刻正是罗马人用午餐的时候。佳南随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单,要了一份cima。最后菜端上来,其实就是牛肉卷,里边胡乱塞了一些蔬菜、鸡蛋和干奶酪之类的东西。她食欲并不见得如何地好,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饮一杯浓缩咖啡。她还是难以适应这里的咖啡。卡布基诺倒还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兴奋剂。
又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一整天,佳南最后招来侍应生买单,手刚探进包,她就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包上被划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机、钱包、护照……什么都不见了。她孤身一人,顿时傻了眼。
侍应生耸了耸肩,有些怜悯地说几句意大利语。她呆呆地回望他,一脸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要去警局吗,或者去大使馆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时候去美国找陈绥宁,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妆包护照手机一股脑儿往他的背包里一扔,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
如今他不要自己了,而她还是在原地踏步,依旧什么都不会。
许佳南脸颊上忽然一凉,难以克制地,眼泪滚落下来。
“嗨,这么巧吗?”
熟悉的汉语,许佳南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有些急迫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探究:“你怎么了?”
是飞机上的衬衫男。
她抹了抹眼泪,有些语无伦次:“钱包被偷了。”
衬衫男同情地看着她,十分大方地先替她将钱给了,然后和那个侍应生交谈了几句,一把拉起她说:“走吧。”
“去警局吗?”
他没说话,脚步却很快,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她茫然地跟着他,直到在一个垃圾桶前停下来。衬衫男掀开盖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无所获;他也不气馁,直到将这条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终于在最后一个里捞出了一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
“你的?”他扬扬得意地翻开,“许佳南?”
“是我的!”佳南几乎要跳起来,她感激地看着衬衫男,忽然发现,这个男人长得挺顺眼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个边打工边旅游的大学生。
“还你。”衬衫男大方地递给她,顺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国的柏林?”
“很好记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许佳南真心实意地说,“真的谢谢你。”
“《圣经》里有句话说:‘祈求,就给你们;叩门,门就为你打开;寻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说得严肃认真。
“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在垃圾桶里?”
“因为……罗马的贼就是这样。偷钱偷现金,不过护照信用卡他们用不了,何不还给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惯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还认识一个朋友,那个贼很好心地把他的包里自己用不着的证件全都寄还给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唇角。
“还有,背这么阔气的包,贼不偷你偷谁?”柏林扯了扯那个已经咧开大嘴的双c包,“出门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一起结伴逛起了罗马城,柏林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他带她去帕赛大街的帕斯酒吧。
他们到一个窗口位置坐下,此时夜幕降临,城市正发生着某种改变……正逐渐变成狂欢的乐土,仿佛千年前的斗兽场。唯一的区别,大约是现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盖起了人兽搏斗时的血腥和尘土。
侍应生有着妖娆的褐色长发,眸子是灰色的,异常热情地送上菜单,亲热地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着向许佳南解释:“每次来罗马都会来这里吃饭,小牛肉很不错。”
菜很快地上来了。鲜嫩嫩的小牛肉,佐着清酒,黄油融成了汁,浇在最上边。种种香味错综在一起,鼻尖轻轻一嗅,就觉得美妙无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罗马洋蓟和芦笋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制的酱料一中和,无比妥帖。许佳南吃了几口,听见柏林在问自己:“下一站去哪里?”
许佳南顿了顿,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拨了拨大杯的啤酒杯把儿,闲闲地往后一靠:“你去西西里吗?”
“如果不去西西里,根本不能真正地认识意大利。因为西西里是一切事物的线索。”他望着窗外,微笑着说,“这是歌德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定是学文学的。”
“猜错!这顿饭你请——你的卡还能刷吧?”柏林懒懒地说,“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翌日,两人一道出发去西西里。
坐在出租车上,浮光掠影地看着这座城市,罗马的清晨十分静谧。此刻没有喧嚣,没有人声——确切来说,除了冷清,什么都没有。因为拢着淡淡一层薄雾,像是一位尚在浅眠的美女。
车子沿着河流开过,嘎嘎的老鸦被惊起,柏林忽然说:“这是台伯河。”
这条河流宁静和缓,在半明半暗的天气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许没有塞纳河闻名,可这条河流,在中世纪的时候,无疑曾经灌溉起辉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荡涤清扫了所有对教皇不利的异端信徒,他们的尸体从上游漂荡下来,作为威慑,警示着还活着的人们。
他说完又抓了抓头发,半是认真地对她说:“你有没有觉得,免费得了我这样优秀的导游,你该知足地笑笑,而不该摆出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
佳南哑然失笑:“好,我会努力。”
他半是认真地端详她,赞许说:“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飞机降落在上西西里岛。
车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驰,一路晃过去的,有巴洛克风格纪念碑,晾满男人女人衣服的贫民窟,巨大石块垒堆而成的或华丽或朴素的教堂。建筑物的空隙之间,有大片的丛林和植物。柠檬树,棕榈树,不知名的野花铺满山丘。城市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工厂和住房。若是在别处,难免让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这里是西西里,颓丧倒塌的钟楼,寞落独立的教堂,这一切就变得无比自然起来。
柏林穿着棉布衬衣,带浅色背带的烟灰色便裤,随意自然地套了件厚夹克。风从出租车的缝隙间钻进来,把许佳南的长发吹得有些肆无忌惮地张扬。她转头看着窗外,于是有几缕就落在他的脸上,微痒。
他忽然有些冲动,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地缠绕上一束。
这个念头像是一阵轻风,一掠而过,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过《教父》没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却答非所问:“西西里岛上还会有黑手党吗?”
“《教父》的第三集,发生在美国。”柏林不以为然,“早没了。”
许佳南笑了笑,侧头看见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错落,碎满一地。她慢慢地说:“是这样啊。”
尽管早就知道黑手党组织在这个地方早已狡猾地销声匿迹,西西里展示给世人的也是一派宁和的景象,可许佳南怎么会忘记那些场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电影啊。
画面里,男人们的脸颊绷得微紧。上一秒在热烈的舞会中拥着女伴,身姿旋转;下一秒弹夹里已经填满了弹药,蓄势待发。
画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她说马龙?白兰度好帅,他却将她的脸掰过来,很深地吻下去,然后微微离开她,带着笑意说:“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地转开眼神,她只是颓然地发现……直到此刻,竟然还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的……怀念。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条大道边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馆:“你会喜欢这里的甜食。”
西西里的美食风格就像整座岛的气质一样,混合着各种特质,却又是独特的,叫人难以忘怀。鱼子酱十分鲜美,金枪鱼和扇贝的拼盘口感也鲜滑,而最后的冰激凌馅饼——从西西里岛另一端的埃特纳山运来的雪、柠檬汁和咖啡,调制在一起,酥软清凉,有一种甜润如蜜汁的口感从舌尖滑开。
柏林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份,严肃地说:“你确定你消化了吗?”
“呃?”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诺女修道院。
外边热烈欢快的阳光,丝毫无法将温暖渗透到这里。这个女修道院闻名于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对这里的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谈,还不忘回头安慰她:“其实不可怕。”
两侧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样的衣物,绸缎有些碎裂,礼帽也斜斜垂挂着,他们靠着墙壁,摆出姿态各异的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声音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后边传来,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这里,会觉得其实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我们在看他们,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呢?”
许佳南忽然在一个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里边那个才两岁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势,一只手枕在头下,仿佛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沉睡,大概偶尔会被游人的脚步声打扰。或许他的灵魂已经飘浮在半空之中,依旧带着纯真的幸福俯瞰这个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已经化成一摊血肉了。
她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长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阳光之下,许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颤抖,她想起柏林的话:“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
是啊,她品尝过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陈绥宁给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没事吧?”
“你杀过人吗?”许佳南有些突兀地说,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脸颊上是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呃,难道你杀过,还是说我一直在和一个杀人凶手结伴同游?”柏林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我随便问问。”
柏林渐渐收敛起唇边的笑,只是探究地看她几眼,最后移开目光,伸了伸懒腰,答非所问说:“真想就这么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吗?”佳南侧头看着他,心中莫名产生一丝依恋。
柏林却不答:“你呢?”
“我不急着回去,想去北欧看看。”许佳南有些怅然。
“去看看极光吧!”柏林并不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依旧兴致勃勃地说,“至于我们,回国还是能见面的吧?”
“当然!”她笑眯眯地说。
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旅人,他们出现了一瞬,继而离去,然后会有新的人出现,没什么好难过的。
许佳南独自踏上行程的时候,她这样勉励自己。
她并没有刻意去计算自己旅行的时间,可当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荷兰时,已经不像是初来的时候了。那时候她苍白、脆弱,而现在,肤色比之前黑了许多,看起来却健康了。她可以熟练地用不太纯熟的英语在小镇上的集市买香槟玫瑰,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原本极讨厌的法国羊奶酪。
而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认识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出来,接到了国内的电话,算算时间,那边是深夜,这让她觉得有一丝不安。
打来的是沈容,他的语气倒是很冷静,先问了问她在哪里,接着说:“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还是早些回来吧。”
许佳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家里是有保健医生的,他这么好强,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绝对不会放下工作住院。更何况这个电话是沈容亲自打来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是什么病,严不严重,沈容只说是轻微的中风,她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马上就去订机票回来。”
机票是在酒店订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来覆去一直失眠。翌日起来,天气忽然变得糟糕,连太阳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机场,这个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场风暴即将袭来。
赶到机场,才发现候机厅挤满了人。
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航线消息,因为冰岛火山的爆发,数条航线暂时关闭。
佳南心里咯噔了一声,挤进问讯处,疲倦的工作人员正一遍遍地重复着“抱歉”,她又从人群中出来,看到机场的一角,工作人员正在大批大批地运行军床,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于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开了电脑。
就连国内的门户网站,也都不遗余力地报道着这条新闻:欧洲空中交通瘫痪,游客被困在机场,而航线恢复遥遥无期。
大使馆的电话永远是占线,网上的消息杂乱无章,有人说三天之内航班开始恢复,也有人说起码半个月,许佳南焦躁地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洗脸清醒了一下,眼光却忽然掠到了一条小小的滚动新闻上。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地点开了。
他也在欧洲吗?
许佳南怔了怔,记忆有片刻的混乱,是蜜月?
“ome首席执行官陈绥宁先生于前日抵达欧洲,将与数家科技公司签订技术转让协议……也有消息称,陈先生对于购买刚刚挂牌的某欧洲老牌劲旅十分感兴趣……”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依赖感倏然间又泛了上来,尽管这让她沮丧,也让她觉得羞耻,可是此刻,她无比地想念很久之前……那个叫自己觉得无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么……”仿佛是为了打退刚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佳南拖着行李急急奔出机场。或许她能趁着火山灰还没到达南欧之前赶过去,再辗转回国。
到了车站才发现,并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
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这番场景,倒有些像是国内的春运。佳南绝望地排在队末,直到有个好心的游客告诉她,此刻往南走,各国的机场也大多关闭了,还不如在这边机场等着。
她重新赶回机场,精疲力竭地就在门口的地方坐着,沈容又打了电话来,问她上了飞机没有,佳南勉强笑着说:“还在等飞机,火山灰散开就可以起飞了。”
工作人员发来的水和面包几乎难以下咽,佳南想到父亲的病,就急得坐立不安。时间分分秒秒逝去,机场的人越来越多,绝望和失落一层层涌现……她很清楚地明白,此刻即便天气忽然好转,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机。
如果是在从前……从前……佳南忽然下定了决心,点开一个邮箱,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然后,意想不到地,页面转跳成功。
有数秒的时间,佳南觉得晕眩,旋即,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细想了——或许是他忘了更改密码,又或许他完全不在乎。
而她,同样地,也要坚强!
残存的理智与骄傲让她迅速关掉了页面,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拨大使馆的电话,一遍遍告诉自己:许佳南,你必须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阳隐在云层之后,逐渐落进海的尽头,撩人的烟雾亦渐渐转为深沉的烟灰色。陈绥宁站在落地窗的后面,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
刚刚签完合同回来,他似乎只休息了片刻,助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陈先生,有人进入了您的行程邮箱。”
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密码的人,只有两个人。
将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阴沉。
“要更改密码吗?”
“不,暂时不用。”修长的手指将领带松开,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并没有多问,匆匆记下来,又问,“和您确认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兰……”
“哦,这个推迟到……”陈绥宁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先推后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两天。”
放下电话,陈绥宁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邮件。隔了片刻,他饶有兴趣地打开了邮箱,十分耐心地敲下一行地址,然后发送。
合上电脑,陈绥宁唇边的笑带着淡淡的薄凉:“我很期待在这里见到你……许佳南。”
凌晨,国内一个“病情加重”的电话终于让许佳南彻底失去了理智。她被困在这个该死的机场,哪怕扯光了每一根头发,还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么事,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落水的人总是会毫无意识地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无用处。许佳南红着眼睛,手指颤抖着一个个输入密码,又一次打开了邮箱,查看到最上边一个邮件,那个地址……离自己并不远。
是老天在帮自己……还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可能带着新婚妻子在享受甜蜜,并且欣赏因为火山灰所带来的平时难见的美景。而自己却要鼓足勇气、用光所有的尊严去求他帮忙……
他能帮上忙吗?或者……假如他可以,他愿不愿意帮忙?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深思了,笔迹潦草地抄下了那条地址,然后拖着行李,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出了机场。
深厚的云层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并不算好找,许佳南最终赶到的时候,哪怕是火山灰都无法遮住天明时分的光亮了。
在机场挤了整整一天一夜,她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从出租车上下来,脚步都有些虚浮。佳南微微仰头,唇上沾到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她裹紧了风衣,低着头,一步步走到紧闭着的黑色铁门边,摁响了可视门铃。
很快有人回应她,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您找谁?”
许佳南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对方顿了顿,依然极有礼貌地说:“陈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人打扰的。或者您下午再过来吧。”
此刻的许佳南很难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真的在这里;又或许……还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来求他帮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骄傲……和父亲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地说。
而对方甚至没有提到让她进去,便中断了通信。
“陈先生,外面在下雨。”
管家这样提醒的时候,陈绥宁懒懒地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嗯”了一声。
“新闻中说,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对健康很有害处。”
他抬头,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满头花白,却将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的管家。
“我是说……外面的那位,好像并没有带伞。”
陈绥宁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慢慢走到窗边,从二楼的这处视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门边,倚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她没带伞,便只能贴着墙壁,或许是因为冷,双手紧紧地拢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个半小时了。”
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他的浅色衬衣外只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于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单薄的人影靠着墙,正慢慢地往下滑。
陈绥宁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的管家冷静地说:“先生,她似乎撑不住了。”
“让她进来吧。”他蹙了蹙眉,转身离开。
许佳南被扶进客厅的时候,尽管虚弱,神志却很清醒。她还认得林管家——陈绥宁无论去哪里,都会将他带在身边——蓦然见到熟人,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客厅里铺着柔软洁白的地毯,而她还沾着泥浆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丑陋的痕迹。佳南头一次觉得局促起来,低声问:“他起来了吗?”
管家彬彬有礼地说:“许小姐先坐一下,陈先生正在和夫人通电话,很快就下来。”
这么说舒凌不在这里……也好,不用这么尴尬了。许佳南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只盯着脚边巴掌般的一块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脚步声由近及远,她的手指痉挛般地握紧了湿答答的风衣衣角,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陈绥宁就站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双臂拢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淡淡地问:“许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她深呼吸,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具只会说话、没有感情、不会思考的木偶,然后用微颤的声音艰难地说:“请你帮我……我想尽快回国。”
陈绥宁挑眉,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果然还是不问世事的大小姐。你不会还是没看新闻吧?”
“我知道。”佳南仰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一丝祈求,“所以……才请你帮我。”
“怎么?这么急着回国,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样刻毒的话,难得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佳南闭了闭眼睛,有些麻木地说:“不,是我爸爸病了。”
陈绥宁一双黑眸深处,滑过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却只是淡淡地说:“是不是出租车司机骗了你,说这里是大使馆?”
“我是来求你的,帮帮我。”佳南站起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刚刚认识时,她就是这样拉住他的。
他毫无反应地看着她,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说,只觉得自己卑贱得可怜,“可是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你讨厌我,恨我的话,我发誓……回国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陈绥宁忽然伸手,生硬用力地掰起了她的下颌,冷冷地说:“许佳南,跟着我的女人多的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触到她肌肤的刹那,异常滚烫的体温让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似是有些嫌恶地甩开,讥讽说:“你多久没有洗澡了?”
许佳南踉跄着后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电话进来,目不斜视地递给陈绥宁:“夫人的电话。”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窗边,语气轻柔:“是我,什么事?”
这个电话不知说了有多久,许佳南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她悄无声息地绕过茶几,一步步地走向门口,一开始到这里来就是个错误——早知如此,还不如一直在机场等着。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绥宁恰好挂上电话,他眉梢轻轻一挑,一手插进口袋,几步就走至她的身后,用很慢的语速说:“这样就走了吗?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
许佳南停下脚步。
“你知道女人取悦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处却是冷的。
“你结婚了?”她怔了许久才开口。
“可是宝贝……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你。”他的眼神轻挑,赤裸裸的情欲,无关情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佳南从牙缝蹦出了这个字:“好。”
陈绥宁微微笑着,对一旁的管家说道:“带她去客房。”
花洒下热水的冲击力只让许佳南觉得站立不稳,肌肤被烫得有些灼热,她却并没有再去调试温度,匆匆地将身体、头发洗净,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这才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睡衣。
丝绸的质感这样腻滑,佳南推开浴室的门,默然注视着那张大而软的床,慢慢走过去。
坐着,还是躺着?
她有些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躺了下去。
屋子这样寂静,她不知道陈绥宁什么时候会进来,而缩进被褥的深处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可她还是觉得冷,哪怕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她依旧开始发抖,并且呼吸滚烫。
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针刺过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额上。她浑身一激灵,想到那个屈辱的“取悦”,努力要睁开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睁不开,就这样吧,她喃喃地告诉自己,会不会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变了呢?
此刻俯身下来的那个男人,专注地看着佳南苍白消瘦的脸,他的手探在她的额上,微微一动,仿佛是要顺延着柔美的线条往下,触到那瓣花朵般的唇。可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即便是在光线昏暗的卧室内,这个男人依然有着简洁明晰的线条,他站直了身子,没有泄露丝毫的情绪,离开了房间。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是在这个房间。床头柜上放着一大杯开水、一盒药,以及一支体温计。佳南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然后去找自己的手机。
有数个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是沈容接的。
“……医生说先生的状况还不稳定,手术也不能进行……是,还是不大好……”
佳南挂断电话,胃里焦灼的感觉没有丝毫缓解。
林管家恰好敲门进来,礼貌地问:“许小姐,吃药了吗?”
她低着头坐在床边,长发纠结成一团一团的,形容狼狈之至,却答非所问:“陈先生呢?”
“陈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礼地说,“你可以将药吃了,然后出去找他。”
这个屋子的后面是缓缓凸起的山丘,山丘上还留下一些建筑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线洒在残存的罗马柱上,一根根地直立着仿佛卫兵,将漫长的光影几乎拖到了远处。火山灰带来的厚厚云层,像是铅块一样压下来,陈绥宁站在这至高点上,俯瞰着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有一阵淡淡的、类似橘树的清香。
他并不回头,只是专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软的身体,悄悄上前,环住了自己的腰。
那个拥抱带着刻意的讨好,和不自知的颤抖。
他并不推开她,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小囡,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佳南摇头,她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勇气便如指间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无处不在的羞耻感,重新将自己充盈起来。
“那么你不必这么做了。”他平静地说,“我现在并不想要你。”
深灰、海蓝,重叠交错在视线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佳南后退一步,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手中仅有的一张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旧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她点头,又摇头,神情慌乱而迷惘。
而陈绥宁带着一丝怜悯,却又混杂着厌恶,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最后只是笑了笑:“像你这样傻也不错。”
佳南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似乎变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陈绥宁,总是用这样无奈而宠溺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你爸爸暂时没事。”他走过她身边说,“欧洲所有机场都关闭了,但是只要有第一架飞机回国,我就会送你上去。”
她低低地说:“谢谢。”
“不,不要谢我。”陈绥宁懒懒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父亲没事,我也松了口气。”
佳南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跟着他回到屋内。
林管家已经将一切收拾整齐,又将风衣递给他:“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他点了点头,走至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见佳南呆呆地站着,嘴角轻轻动了动:“傻站着干什么?”
“去哪里?”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佳南咬紧了唇,林管家低声说:“许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经收拾好了。”
她匆忙点了点头,跟着已经不耐烦走出门外的陈绥宁,坐进了车子的后座。她小心地挤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举着相机,试图拍下火山灰云层过境这样难得景象。她轻轻咳嗽一声,忽然觉得那些人的笑容,让人羡慕。
“你是很冷吗?”
陈绥宁的声音冷冷传来,惊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摇头说:“不冷。”
他唔了一声,抬起眉眼,露出一丝讽意:“我不会吃了你。”
佳南勉强自己笑了笑,侧头看他一眼。而他已经收敛起表情,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这个时候,她才悄悄放松起来,车窗外乡间景致飞驰而过,她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拿指甲尖,画下一道道含义莫名的痕迹。
只是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她却乐此不疲。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车子钻入了隧道,两排照明灯如同细细长长的火龙,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刚刚擦净玻璃,一抬头,却看见倒影——年轻男人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陈绥宁却靠在座椅上,正闭目养神。他衬衣的领口解开着,表情并不紧绷,也不锋锐,侧脸温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事到如今,她明白的——这个男人不会再花费时间,好好地看她一眼了。
车子开得很平稳,也不知还有多久才到,佳南蒙眬间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开始睡觉。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时候,陈绥宁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忍不住侧头,望向身边的女孩。大约是刚才那样自娱自乐玩累了,终于还是困倦地睡着了。她的脸颊带着一抹清浅的红润,嘴角微微翘起来,像是随时会流下口水的样子,十分可爱。
他却毫不踌躇,略带强硬地抿起唇角,毫不心软地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处境,连忙向旁边挪了挪,低声说:“对不起。”
他随手扔了自己的风衣给她,并不抬头:“你最好现在不要发烧。”
她接过来,一言不发地披上,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停下的,到头来,苦头还是自己吃。
所幸这一路过去,倒真的没有再发烧了。车子停下来,她跟着他下车,甚至没有问这里是哪儿,只看到这是幢乡间别墅,亮着灯光,而周遭静悄悄的,一片暗色。
此时已是深夜。
尽管坐了大半天的车子,陈绥宁站在客厅,与助手说话时,依然毫无倦意。他能看到佳南被领上了二楼的客房,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似乎是没有睡好,又或许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转过头,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助手还在一项项地转述:“……都已经到齐了,明天可以准时开始。”
“舒工没来,她说是身体原因……”
说到这里,助手小心地看了看陈绥宁的脸色。
“嗯,我知道。”陈绥宁皱了皱眉,“那么明天准时开始吧。”
“先生,许小姐安排在了客房。”管家悄无声息地进来。
“知道了。”他连头都不抬,仿佛这件事无关紧要,直到管家出去之后,他才站起来,缓缓走向二楼。
而佳南在客房里,喝了一大杯水后,沉沉地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会择床的,换个地方,不折腾上三五天,绝不能好好睡。可是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舟车劳顿,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娇贵病。她将身体蜷得小小的,侧面向着窗户方向,很小的时候,佳南曾经听爸爸说,用这样的姿势睡着,美梦就会从星星里飞过来。现在当然知道是假的,却也养成了习惯。
美梦……梦里似乎有人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佳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一道修长的人影就站在自己身边。她没有翻身,一动都不敢动……而那道身影并未即刻离开,反倒俯下身,慢慢将自己抱在怀里,温暖而美好。
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有些啼笑皆非地发现,所谓的怀抱,不过是自己的双臂,把自己搂得很紧。
她起身拉开窗帘,屋外却是一大片森林,因为是阴天,绿色便陈暗些。她洗漱完,又换了衣服,走到楼下,发现只有管家一个人,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餐厅是否洁净。
“许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着说,“看新闻了吗?”
佳南摇摇头。
“大部分机场还是没有开放,但是你放心,已经在联系了,会让您第一时间回国的。”
佳南感激地看着他,虽然大多数时间,这位老人像是机器人一样,可是在陈绥宁身边……似乎只有他,才会对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里散散步,不要走得太远。”
“他呢……我是说陈先生。”佳南接过果汁,迟疑着问。
“这几天有集团会议,先生很早就出门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闻,才打算出门。
这个小小的山谷中建着数幢小屋,彼此间隔说不上近,遥遥相望。薄薄一层雾霭中,砖红屋顶,白色墙壁,映着大片大片的丛林,像是童话一样。乡间的小径两侧胡乱生长着的灌木,像是小矮人乱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脚步,伸手去摘一串红色的豆子。
“嗨,那个看着好玩儿,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衬衫男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煞有介事地说。
“柏林?”佳南先是惊诧,然后是惊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巫婆带进来的。”他一本正经,“你呢?”
“我……”她看到衬衫男今天没有像以往那样随意休闲地打扮,笔挺的西服,甚至一丝不苟地配着同色系的领带,而他的身侧,跟着两名助手模样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级工程师?”至少她知道陈绥宁来这里开会的目的。
柏林抓抓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的打扮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没开口,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人淡淡地说:“怎么,你们认识吗?”
陈绥宁走在人群的最前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我们是驴友。”柏林愉快地说,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陈绥宁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着厚厚毛衣、长裙,一双滚圆的雪地靴,长发随意地绑了绑——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看起来却异样地清新。
他将目光移开,带着微笑走上半步,慢慢地说:“应该介绍你们彼此认识一下。许佳南,许彦海许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刚刚为ome研发部找到的后意味深长地说,“或许将来,你们会在工作上碰面。”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地问。
“暂时没有。”佳南低着头说,心里很清楚……假如父亲身体真的有问题,她只怕不能再逃避了。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助理提醒柏林,而柏林在走过佳南身边时,小声而亲昵地说:“中午我来找你。”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却掠到不远处,陈绥宁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微微侧着头,唇角没有一丝笑容……而她并不确定,他看到了这一幕没有。
中午的时候,柏林还真的跑来了。
他早就脱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地挽起来,招呼她说:“快来,快来!”
门口摆放着两辆脚踏车,他殷勤地邀请:“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佳南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去哪里?”
“穿出这片森林,有个很漂亮的湖。”柏林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头发抓乱,“很像瓦尔登湖。”
天气很好,尽管是冬天,太阳却将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晒得暖乎乎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柏林与她并排骑着,随意地问。
“家里出了点事,我急着回国。又碰上火山灰爆发,只能先跟着陈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送我回去。”
“哦,家里没事吧?”
“暂时没事。”佳南并不想提起父亲的病情。
两个人聊聊说说,路上也不觉得累。原本预计的两个小时一来一去足够了。路程过半,隐约能瞧见远处泠泠的一片湖水,嘎啦一声,佳南的脚踏车,彻底踩不动了。
两人面面相觑,柏林蹲下去,捣鼓了半天,大怒:“德国人不是以机械精密著称的吗?!”
佳南小声提醒他:“你得看看……这是不是中国制造。”
捣鼓半天,他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认命地说:“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会我就迟到了。”
幸好他的车子能载人……虽然需要坐在前面。
佳南身子够瘦小,柏林双手握着车把,还能绰绰有余地落下一大片空当。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这么僵着身子,不难受吗?”
佳南“嗯”了一声,依然有些不自然地趴在车子前面。
已经看得到住处了,柏林将车子骑得飞快,一边说:“别动别动,马上到了。”
恰好下一个陡坡,速度快得像是风一样,佳南勾起了双脚,吓得尖叫起来。骑车的那个人却爽朗地大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最终车子停下来,佳南一脸狼狈地跳了下来,哭笑不得。
小院的门打开了,林管家难得有些责怪地看了佳南一眼,又对柏林说:“柏先生,您下午的会很快要开始了。”
柏林哦了一声,看了看时间,跨上脚踏车,飞快地去了。
“许小姐,下次要出门的时候,先和我说一声你去哪里。”林管家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踌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脏兮兮的、已经被撕裂的裙摆,“您还是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敛起了表情,点了点头。
她转身要上楼,却看见原木楼梯的中央,拐弯的地方,陈绥宁静静地站着。
他的影子那样修长,一直拖到了最下面的一个台阶,英俊的脸上,真正地面无表情。
佳南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整个人像是从油画上拓下来的,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情绪,没有一丝空隙——这个时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可她知道自己和柏林在一起激怒了他。
陈绥宁一步步走下来。她想要后退,想要夺门而出,可又不敢,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气息蓦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铁箍,拖着她便往二楼走去。
佳南另一只手条件反射般抓住了楼梯的扶手。
“放开。”他异常轻柔地说。
时光无限地漫长,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开,然后麻木地被拖着往二楼走去。
卧室的门被砰地甩上了,她被他狠狠地扔在床上。尽管床是松软的,可他的力道那么大,佳南几乎有浑身骨头都被摔碎的感觉。
陈绥宁微微仰头,松开自己的领带,他薄削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慢慢地走过去:“玩得开心吗?”
佳南拼命摇头,双腿往后缩,紧紧靠着床头。
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了过来,皱眉看着那条脏兮兮的长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说:“我说过,我讨厌脏女人。”
他抓住长裙的裂开处,刺啦一声,将布料撕开了,露出底下一双白皙修长的腿。佳南依旧在拼命往后缩,双手抱在膝盖的地方,因为害怕和耻辱,身子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着。
陈绥宁从容地将衬衣的扣子解开了,居高临下地站着,仿佛在看着陷入重围的猎物,慢条斯理地说:“许佳南,现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许佳南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她拼命摇头,想要躲避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一番场面——可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传来淡淡的凉意,那种赤裸感让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这样的方式去取悦这个男人。
陈绥宁慢慢地靠过来,他并没有着急逼迫她,只是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怎么,我记得哪怕是你的第一次,也没有这么害羞吧?”
他冰凉的手指从她衣服的下摆中探进去,抚在平坦而温热的小腹上,淡淡地说:“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满脸泪光间,她颤声说:“我自己来。”
陈绥宁慢条斯理地脱着衬衣。
佳南坐起来,颤抖着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后飞快地跳下床,往门口奔去。她拼命去转动门把,却绝望地发现,门是反锁起来的。她终于变得歇斯底里,拼命去拍门:“开门!”
陈绥宁好整以暇地从床上坐起来,轻笑:“你可以试试窗户。”
佳南已经红了眼睛,回身冲向了透明的窗户。
从陈绥宁的角度看过去,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长的腿,踮着脚尖的缘故,看起来分外纤长。一团小小的火苗忽然间蹿了上来,他站起来,在她靠近窗台之前,拦腰抱起了她,又一次将她扔在床上。
这一次陈绥宁并没有再和她说些什么,径直将她的手拉到头顶,毛衣从腰间往上掀起来,恰好当作绳子,缠住了她的手。
深海蓝的床单上,年轻的女孩有着近乎雪缎般的肌肤,纤软的腰肢,胸口剧烈起伏,他半压在她的身上,微微俯身,去亲吻她的身体。她近乎绝望地想……大概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许佳南忽然平静下来,她张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绿意在风中轻微地晃动着,她不能反抗……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陈绥宁的动作顿了顿,蹙了蹙眉,过了片刻,翻身将手机拿了过来。
原本是想挂断的,可是看到名字显示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一手依然抚在佳南的腰间,他柔和地问:“什么事?”
佳南直直地躺着,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下颌坚毅的线条,此刻却这么柔软。她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却能听清身上这个男人的浓情蜜意。
“嗯,没事就好。”他淡淡地笑着,“宝贝,真对不起……第一次产检不能陪在你身边……”
这几句话让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数秒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佳南挣脱了手上缠着的毛衣,又踉跄着从他身下爬起来,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这样衣不蔽体地躲在角落,头发散乱,真像个疯子……佳南胡乱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衬衣,盖在身上,然后将头埋在膝盖上,用背后触到的凉意来提醒自己,她还活着。
陈绥宁已经挂了电话,他从床上下来,上身赤裸着,露出结实而精悍的线条。此刻他低头看着安静如同尘埃的女孩,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将她拉起来,扔回床上。
低头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转身,打开衣柜,随手拿了一件穿上,将自己整理好,重新恢复衣冠楚楚的模样。
他又一次走到她面前,拿脚尖踢了踢她,冷声说:“起来。”
她不动,只是抬头,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仿佛枯竭了,暗淡得没有一分光泽。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现在你穿好衣服,也许还能赶到机场,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国。”
她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反应。
陈绥宁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佳南出声唤住他,声音嘶哑得像是数日没有喝水的旅人,“你……她怀孕了吗?”
陈绥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惊喜,什么都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你没有听错。”
似是欲言又止,干裂的唇动了动,佳南机械地点了点头,顺从地站起来,开始换衣服。
陈绥宁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体依然很美,可是毫无生气。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门。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床褥凌乱的床边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没回头,也没开口,过了数秒,敲门声自动停了下来。
管家的声音彬彬有礼:“许小姐,车子准备好了,现在去机场吗?”
机场——她终于可以回去了吗?
佳南被人从那个噩梦里叫醒了,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后随着管家出门。
陈绥宁早就不在了。
即便她是知道陈绥宁不会留在这里等她,可她走过起居室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视地走在她身前,看似无意地说:“陈先生去开会了。”
她依然紧抿着唇,没有答话,鞋跟在原木台阶上敲出嗒嗒的声响。而坐上车之后,司机正要发动,佳南却忽然说:“等等。”
她放下车窗,有些艰难地抬头看着林管家。
“还有什么事吗?”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卧室的那一幕,五脏六腑似乎都纠结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顿了顿,不知道如何启齿。
“许小姐放心,只要先生不说,我不会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地说。
她便点了点头,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着车子开远,向来无波无痕的眼神中,竟露出了浅浅的一丝同情。
而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另一幢别墅内,进行的是一场极为热烈的头脑风暴。
ome集团中数家高科技企业都以活力著称,这是陈绥宁入主ome至今,亲力亲为打造的属于自己的一块王国。有人说今后的数十年内,ome集团的传统优势将逐渐被这些人带领的新部门所取代,而这一切,也和陈绥宁不遗余力的支持密不可分。此刻这些精英就聚在一起,分享着自己天马行空般对未来科技的期许。
只能说,这间会议室非常不像会议室。与会的大多是年轻人,或坐,或站,或窃窃私语。助手猫着腰走进来,找到坐在最后边的陈绥宁,伏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他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这半天的时间,他似乎听得并不如何专心,这让主持会议的柏林觉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声说:“难道今天下午的议题,你都不满意吗?”
陈绥宁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热情。”柏林半是开玩笑,半是恼怒地说。
陈绥宁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用得颇旧的派克钢笔,他似是无意识地拿指尖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地说:“柏林,如果我没记错,你在普林斯顿大学拿了两个博士学位?”
柏林用一种“你提这个干什么”的眼神看着老板。
“我敢说,今天在这个屋子里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一定都是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来,“我当然信任你们对于未来科技的预测,因为你们本就是行家。”
“至于我,要做的和你们不一样。我不需要对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只是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你们这些想法变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说,“譬如,你们要做的是让照片摄影由实体变成电子储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样让买的人放弃胶卷和老式相机,直到每个人手里都拿起一架数码相机。”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整个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数秒之后,是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是ome一场最经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动地说,“我在商学院的课本上读过,如今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就像见证历史。”
陈绥宁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却站起来,推开了门。
走廊的尽头,那扇桃木窗子打开着,他指尖的烟燃了一点红星,弥散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过来,递给他电话,他随口说了几句,挂掉之前,又想起了什么:“滨海的事,开始处理了吗?”
他静静地听完,目光垂落下来,亮光一闪而逝,似是残忍,又仿佛是,期待。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三三两两地有年轻人走出来,折了方向去餐厅。陈绥宁转身,恰好遇到最后出来的柏林。
“不去吃饭吗?”他出声叫住他,又忍不住怔了怔……似乎没有想清楚自己这个动作的含义。
“不饿。”柏林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挽袖口,
“去找许佳南?”陈绥宁似笑非笑地看出他的心思。
“是啊。”柏林大咧咧地承认了。
“第一班回国的飞机,此刻她应该已经上机了。”他不紧不慢地告诉他。
柏林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耸耸肩说:“算了。”隔了片刻,他又随口问道,“你和佳南很熟吗?”
这个年轻人随随便便地省略了别人的姓氏,又是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陈绥宁淡淡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算是很熟。”
柏林“哦”了一声。
陈绥宁随手将烟掐灭在一旁,笑了笑:“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漫长的旅途终于行到了尽头,重新踏上翡海的土地,许佳南的心情却并没有变得像是离开时所期待的那样洒脱,或者快乐。此时已经是初春了,天气微暖,就连柳絮都悄悄地钻出了几丝,飘浮在半空之中。佳南摁下了车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小姐,欧洲好玩儿吗?”沈容坐在副驾驶座上,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问她。
“好玩儿。”
“回来的机票不好订吧?听说那边机场都挤满了人。”
佳南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嗯,我运气好。”
车子很快在医院的停车场停下来,走进电梯之前,沈容有些踌躇着说:“小姐,先生他这次手术很成功,可是医生说了,之后他恐怕都不能太操劳。”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想帮爸爸做些事,你会帮我吗?”佳南低了低头,踌躇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懂——”
电梯门打开了,沈容笑了笑:“小姐,你能这样想,先生也会很高兴的。”
进入了专属病房,佳南才知道之前为什么沈容会坚持要自己回来。
父亲身上横七竖八插了许多管子,闭着眼睛,静静地睡在病床上。而她怔怔地站在床边,看着他的鬓角,有些惊诧地发现……爸爸竟然有了这么多白发。
一直以来,他难道不都是精神饱满、发丝乌黑,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中气极足的吗?为什么自己离开了三个月,却忽然衰老成这样了?
因为许彦海工作极忙,佳南和他的关系,其实有些疏远。可是现在,她看着这个老人,却忽然体会到了肩上沉重的责任。
佳南用力抿紧了唇,握住父亲正在打点滴的手,轻声说:“爸爸,我回来了。”
许彦海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最初的一瞬间似乎没有焦点,可旋即发现了一旁的女儿,有些吃力地扯出一丝笑意来。
“爸爸……”只喊出了一声名字,刹那间,佳南却已经泪如雨下,她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期许,可病床上的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依旧还是辜负了期望:他曾经期待她能接管事业,她却并不愿意;而如今,他只期待她好好地生活下去,她……却还是被那个人掌控着喜怒哀乐。
“小囡,玩得……开心吗?”许彦海用很慢的语速说,手指轻轻动了动。
佳南拼命地点头,她来不及将眼泪擦干净,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以后都不会再贪玩了。你好好养病……我明天就进公司工作,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一边说,眼泪又一串串地落下来,滚烫地,像是烙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许彦海却笑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不急,小囡,慢慢来。”
沈容悄悄地跨上半步,走到佳南身后,轻声说:“小姐,先生是在术后的恢复期,你这样哭,先生心里也不好受。”
佳南慌忙擦了擦眼泪,正要说话的时候,护士进来了。
“家属吗?先出去吧,病人今天还有一个检查。”
佳南到底还是出去了,沈容直到将她送回家里,才慢慢地说:“小姐,你要帮先生的忙……是认真的吗?”
佳南仿佛刚从回忆中被惊醒,认真地点了点头。
“其实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就给你介绍下公司的大体情况。你看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我再去安排。”
佳南自然说好,又顿了顿说:“阿容,我以前的专业是酒店管理——我想,从滨海山庄开始会比较妥当吧?”
“公司现在的情况也很复杂,一时半刻的,恐怕也没法让你明白。”沈容沉吟了片刻,“这样也好,明天我就和滨海山庄那边联系。下午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可以吗?”
佳南点了点头,眉眼间难掩倦意。
“早点休息吧。”沈容看着她,眼神中带了一丝关切,“别想那么多了。”
佳南洗完澡,阿姨端了新鲜饭菜进来,全是她爱吃的,可她偏偏没什么胃口,勉强吞咽了几口,发现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躺在床上,原本是想早些睡,将时差调回来。可是身体很疲倦,大脑却飞速旋转着,了无睡意。
睡不着的感觉很古怪,她想起了很多事。她是在全国最好的管理学院读的学位,别人十几年寒窗苦读才能考入的门槛,许彦海轻易地就用一笔赞助费帮她实现了——尽管当时佳南喜欢这个酒店这个专业,只是因为看了某本小说,觉得这个行业很有趣。而毕业之后,她也曾想过开始工作,可那个时候,她和陈绥宁在一起,他无限宠溺地对她说:“小囡,你不要去工作——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能赚钱就行了。我想要你时时刻刻都能在我身边。”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何况……陈绥宁确实很会“赚钱”,而她家境优渥,向来娇生惯养,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时以为爱情会天荒地老,可其实还是父亲说得对——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往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许佳南,公主的美梦早就该醒了。她闭上眼睛,喃喃地对自己说。
翌日一早,司机先送许佳南去医院,看完父亲之后,沈容便亲自开车接她去滨海山庄。
看到熟悉的大门,佳南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她努力将注意力放在沈容条理分明的介绍上。
“我已经关照过陆嫣了,你先跟着她熟悉熟悉工作……下次董事会上,你代替先生参加,慢慢来,这些工作都不难。”车子恰好在行政楼前停下来,佳南看见站在门口等候着的陆嫣,后者向她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来:“许小姐,欢迎来滨海山庄。”
滨海山庄是翡海市最高档的度假酒店。
翡海市沿海城市,旅游业发达,各类酒店之间的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当一家高端酒店索性打出“奢华”的标志时,自然而然就会吸引特定的族群,哪怕在这个酒店休息一晚所付出的价格,几乎是同类酒店的数倍。因此,也不得不说滨海的经营策略是非常成功的。
ome集团在陈绥宁接班后,他亲自主持的几家高科技公司慢慢抢过了传统行业的风头,奠定了集团的新格局,而在那之后,一众老人便渐渐引退了,或者不再直接管事,或者转而经营自己的产业。而许彦海便将自己的酒店服务业打造得风生水起。
此刻许佳南在总经理办公室,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有些心虚地问:“陆经理,那么我现在先做什么呢?”
这位大小姐的到来,显然并没有让身经百战的女强人陆经理慌了手脚,她自如地笑了笑,说:“许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先跟着我熟悉下酒店的运作。当然,名义上你会是我的助理。另外,你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我带你去看看吧。”
跨入这个所谓的总经理助理办公室,许佳南被吓了一跳。
陆嫣自己的办公室,远远没有这么豪华。她简直怀疑陆嫣直接将一间套房改成了给自己专用的房间。
陆嫣察言观色,小心地问:“怎么?觉得不好吗?我让他们再来改改。”
“不,是太好了。陆经理,一个助理的办公室,不用这样豪华吧?”佳南笑了笑,“我在你办公室外加张桌子就行。有什么东西,学得也快一些。”
陆嫣看了沈容一样,后者向她点点头,她便爽快地说:“好。”
“还有……陆经理,对外请不要说明我的身份。”
“这……”陆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她很快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今天山庄承接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我要去现场看看。剩下的事,我让秘书慢慢告诉你。”
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秘书给佳南准备制服、工作牌,又将酒店的资料、员工手册一一交给她。而沈容也有事先离开了,临走前告诉她:“晚上我来接你。”
佳南起先想要拒绝,转念一想,他大约是有很多事要交代自己,便答应了。她跑去更衣室将衣服换了,仔细盘起长发,别上工作牌,鼓起勇气,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笑——换了职业装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脸色不大好,黑色的套裙衬得脸色有些发白。于是,她便刻意将口红涂得浓一些。
脚上的高跟鞋质量似乎也并不好,不像她以往穿的那些,因为是最上等的小羊皮订制的,从不磨脚。她一步步走回办公室,认真翻看资料。没有人找她做任何事,她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对座忙得不可开交的秘书,然后翻看着酒店的房间预订和会议预订,直到其中一条跃入眼帘:
时间:周三下午2:00
地点:g幢一楼白金国际会议厅
主办方:h大学物理系
赞助方:ome
会议内容:“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研讨会
主讲人:舒凌博士
规格:vip最高
佳南怔怔地盯着这个名字,内心不是没有那么一丝彷徨,又或是波澜起伏的。
可是她很快强迫自己翻到下一页。其实在昨天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知道今后的工作不可能会绕开ome,只是她需要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
到了晚上,沈容开车来接她,不过五分钟的车程,带她去了离山庄不远的一个高档社区。
电梯径直升到十七层,沈容将密码、钥匙一一告诉她,将她领进一套精装公寓里:“这段时间你就住这里吧。”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释说:“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近,方便一些。”
佳南打量着这套公寓,不大也不小,虽然不奢华,却布置得很温馨。她推门进卧室,发现床单的款式很熟悉,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家里的那一套,想必沈容知道自己择床的毛病,让阿姨过来换了家中的那一套。
她退出卧室,一言不发。
沈容便有些紧张:“怎么?不喜欢吗?那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不,很好。”她笑了笑,低声说,“谢谢你。”
他总是替她想得这样周到,佳南常常有一种错觉,沈容仿佛就是自己的哥哥一样,他沉默,不爱说话,可是只要有他在,自己就觉得安心。
“那就好。”沈容站起来,虽然有些局促,却看得出很高兴,“我晚上还有些事。你……今晚就留在这里,还是……”
其实这里已经布置得一应俱全,她便说:“我就住在这里吧。”
房门掩上前,沈容不忘关照了一句:“记得把房门锁的密码改了。”
轻轻咔嗒一声,公寓里安静下来。
墙面上银色的时钟分分秒秒地走着,佳南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里边塞满了食物、饮料,也有几份做好的熟食,只要放在微波炉里转一圈就能吃,可她并不觉得饿,于是只拿了一罐咖啡走回卧室。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慢慢流向胃部,整个人振作了一些,她便拿了一叠没读完的资料继续看。原本最讨厌的就是看这些数字、报表、资料,现在迫不得已地看,一行行地扫过去,虽然暂时理不出头绪来,却也觉得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一直到深夜,咖啡已经见底,她才上床睡觉。
翌日上班时间是九点,佳南并不想给陆嫣造成自己只是走走过场的印象,于是早早地起来了,步行去山庄。
出门走向电梯,想起电子门锁还没改密码,又匆匆折回去,想也不想便按了一串数字。输入完毕,电梯门恰好打开,她便急急地下了楼。
滨海山庄的员工食堂里只提供豆浆、包子和稀饭,大厅里大多是准备上早班或者刚下夜班的员工,见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聊天。尽管并不认识这些同事,佳南坐在其中,忽然觉得这样热闹的场景其实很有趣。她慢慢地将早餐吃完,去办公室的路上恰好遇到陆嫣停完车,脚步急快地走向行政楼。
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她。
“嗨,早上好。”她见到佳南,脸上滑过一丝诧异。
佳南笑了笑:“陆经理,早上好。”
她们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一直到走进办公室。陆嫣脱下风衣,对秘书说:“昨天的报告做好了吗?”
秘书站起来:“马上给您送过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佳南终于问秘书:“我能帮忙吗?”
“唔,你给陆经理泡杯花茶吧?”秘书头也不抬。
佳南照做,悄无声息地走到陆嫣身边,放下了杯子。
陆嫣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办公室里很安静,佳南静静等了一会儿,说:“陆经理,我能做些什么吗?”她补充了一句,“不只是坐在这里看资料。”
陆嫣揉了揉眉心,重新审视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孩——许彦海的掌上明珠,陈绥宁的前女友。过了很久,她才似笑非笑地说:“许小姐,你……变了很多。”
佳南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或者讽刺,可她直觉地分辨出,这句话并没有恶意,于是笑笑说:“你叫我佳南吧。”
秘书敲了敲门,陆嫣简单地说:“这个星期你去跟进酒店会议。”
佳南怔了怔。
“怎么,有问题吗?”陆嫣低头,刷刷地往文件上签字。
许佳南摇摇头:“没有。谢谢。”
虽说是跟进酒店承接的大小会议,并没有明确的工作职责,可是工作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于是佳南理所当然会揽下一些乱七八糟的跑腿任务。
好不容易排班到了午餐,佳南刚刚坐下,便一脚踢开了那双磨脚的高跟鞋,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嫌弃糖醋排骨太油腻,可这一顿着实是饿了,她几乎是在狼吞虎咽,直到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许佳南吗?g幢白金厅下午有会,现在缺人手,可以立刻过来吗?”
不得不说,履历如同一张白纸般的大小姐许佳南,还没有学会拒绝和讨价还价,她匆匆站起来,忍着后脚跟上一阵阵擦破皮的痛意,很快赶到了g幢。
下午一点半。
白金厅是整个山庄面积最大、规格最高的会议室。
佳南调试着投影仪,又对着话筒试音,并没有在意侧门走进来的几个人。
“小姐,这边可以使用了吗?”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彬彬有礼地问。
佳南连忙退开了半步:“可以了。”
“师姐,”那个年轻人伸出手去插u盘,“我来试试。”
佳南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站在自己身侧。她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衬衣和银灰色西裤,腰间束着细细的酒红色腰带,而肩上披着一件千鸟格的黑白羊绒围巾——十分舒服知性的打扮。
舒凌。
太阳穴猛地跳了跳,佳南不知不觉地侧了身,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并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如今真正面对面了,自己心底的滋味……复杂得无法描述。
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舒凌是第三者,甚至想要同归于尽;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陈绥宁胁迫自己的时候……她又不止一次地想,真正的第三者难道不是自己吗?她被迫在床上迎合这个男人,而他的妻子,刚刚怀了身孕,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羞耻感没顶而来,伴随其中的,还有极为坚决的一种悔恨,许佳南脸上倏然没了血色,脚步匆匆想要离开。
“小姐,小姐,你的手机。”
身后有人叫她,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个静静将手机递给自己的女人。
“是你。”舒凌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有些意外见到许佳南,对于这个丈夫曾经的绯闻女友,舒凌并没有露出特别的情绪,只笑了笑:“许小姐,你好。”
她有些难堪地报以一笑,接了过来,心底觉得自己这样狼狈。
下午两点的时候,本应该离开去另一个会场的许佳南,有些难以控制地,悄悄踏进了白金厅。
她站在偏门的一侧,看到可以容纳百人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而台前的那个女人,正在从容不迫地讲解着什么——那些名词佳南甚至从未听说过,她眯起眼睛,望向巨大的荧幕。
舒凌的口齿清晰,条理分明。那份从容,让对机械电子智能一窍不通的佳南,觉得这个女人充满了魅力。
她像是魔障了一般,听了许久,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这一刻,她只觉得天空都阴暗下来,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卑感。
她不得不承认,陈绥宁挑选妻子的眼光,如他自己所言,非常出众。
而她自己,经历了以往的种种,真像一个巨大的笑话。她现在只是期望着时间,如流沙般,能慢慢将这一切改变。
傍晚,佳南拖着异常疲惫的身躯准备下班,刚刚整理完东西,手边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是陆嫣。
“佳南,下班了吗?”
“还没。”
“很好,你在办公室等我。晚上一起吃饭。”
陆嫣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简洁利落的人,佳南一头雾水地坐在办公室,等了十几分钟,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陆嫣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她正语速极快地交代着公事,只用余光看了佳南一眼,示意她稍稍等一会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陆嫣才抽空对佳南说:“你先去员工餐厅吃点东西,晚上有几个饭局,我带你去招呼一下。”
“……好。”
员工餐厅也不过剩下些残羹冷炙,佳南勉强吃了些填填肚子,便跟着陆嫣去h楼。
陆嫣一边走,一边问她:“怎么样,辛苦吗?”
她摇头,说了句还好。
“其实工作并不是最辛苦的。”陆嫣忽然低低感叹了一声,佳南借着路边的灯光,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个人前容光焕发、做事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其实眼角处,也悄悄爬出了一丝皱纹。
“那什么才是最累的?”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陆嫣淡淡一笑:“马上你就知道了。”
餐饮是在后花园边的h楼。
陆嫣带着佳南走进h楼,值班经理便将一份名单递给她,她扫了一眼,简单地说:“去二楼吧。”
“用餐的时候,一般来说,如果有贵客的话,就需要去打个招呼,敬杯酒。”陆嫣边走边说,“晚餐时候居多。所以以后每天下班,你不要急着走。做酒店,应酬是必不可少的。”
佳南默默点头。
她们穿过酒店大厅的时候,值班经理忽然追上来,在陆嫣耳边低低说了句话。陆嫣皱了皱眉,脚步却停了下来:“怎么不早说?”脚下却已经折了方向,走向后门。
后门连接着花园中的一个池塘,星光浮在水面上,衬得浮萍点点,异常好看。她们穿过一条木质走廊,走到山庄最上等的莲座包厢门口。
佳南在这里吃过几次饭,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这个包厢并不是轻易能预订到的。除非是vip客户,否则便是捏着大把的钞票,也没法在这里用餐。
而这一次,她踏进去的身份,却不再是尊贵的客人了。
陆嫣接过服务生递来的高脚酒杯,里边晃动着深紫色的液体,她看了佳南一眼:“能喝酒吗?”
说起来,佳南还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怎么样,便迟疑了一下,说:“还好。”
“应酬的时候要聪明些,能喝一口绝不喝半杯,当然,有些客人喜欢你一饮而尽的,也不要端着架子。以后我会把vip客人的信息和你交接。”她低低地嘱咐她,“好了,和我一起进去吧。”
包厢的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
陆嫣第一眼望向的是主人位,目光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年轻男人,笑着打招呼说:“陈先生,刚刚知道你在这里吃饭,现在过来敬酒,不晚吧?”
陈绥宁颇有兴味地勾起眼角,双目显得异样地狭长明秀,他闲闲往座椅上一靠,笑着说:“临时过来的。陆经理,不知者不罪。”
陆嫣笑了笑,举杯说:“陈先生过来这里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稀客,怎么说也要我先干为敬了。”
她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将酒饮尽了,服务生又斟上。
“今天是陪太太来的吗?”她又含笑望向一旁坐着的舒凌,“这杯是敬陈太太的。”
陈绥宁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喝下两杯,微微笑着,对身边坐着的人说:“早就听说陆经理海量了,巾帼英雄。”他浅浅抿了口酒,又极温柔地看了舒凌一眼,“她现在不能喝酒,这杯我就代饮了。”
在座还有些ome的高层以及市里的领导,有些陆嫣认识,有些不认识,也一一寒暄。忽然有人说:“今天陆经理还带了助手过来,是帮忙挡酒吗?”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陆嫣身后,许佳南一直僵直着站着,目光垂落在地上,仿佛一尊木雕。
陆嫣忙笑了笑:“是,我的助手小许,以后工作上还要各位帮忙照看的。”
有人起哄:“小姑娘,那第一杯酒一定要敬敬老板了。”
佳南用力咬着唇,进入这个包厢到现在,她第一次被迫,直视陈绥宁,这也是她回国之后……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他,在这样尴尬的场面里。
陈绥宁穿着白色衬衣,领口挺括,却松松解开了两粒纽扣,这让他看起来随意低调,带了几分慵懒的英俊。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地看着她,指尖却在轻轻拨弄着厚重的桌布,云淡风轻地等着。而他的身旁,舒凌长睫微闪,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仰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等等,敬陈先生的话……白酒才有诚意。”
服务生适时地倒了一盅茅台特供,递到佳南手里,又退开去。
佳南的手指抚到冰凉的瓷杯壁上,一咬牙,大声说:“陈先生,我敬你一杯。”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绥宁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滑过微小至极的一道波痕,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仰头将一大口烈酒都喝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体直灌进胃部,那一瞬间,呛得佳南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想掉眼泪,又忍住了。
陈绥宁淡淡地说了句:着随意地拿杯子沾了沾唇,显然对于她……他连敷衍都没有必要。
幸好后边的酒,陆嫣替她挡了。佳南昏昏沉沉地出了包厢,陆嫣看看时间,又看了她一眼,说:“你下班吧。”
夜风吹了吹,佳南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伸手扶住栏杆,有些迷惘地喊住陆嫣:“陆经理……你每天,都要这样吗?”
陆嫣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不知为什么,目光里竟隐含着浅浅的同情。
“是啊,”她一字一句地说,“佳南,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你要适应。”
而湖心亭的包厢内,气氛也并不曾冷淡下来。
舒凌喝了一口橙汁,忽然淡淡地开口说:“我累了。”
陈绥宁便从善如流地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只说妻子怀孕,身体不适,便牵着她的手离开了。
刚刚走出来,司机的车却还没开到门口,陈绥宁看见她用披肩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忍不住说:“你很冷吗?”他顺手将自己的西服披在她的肩上,轻声说,“我自己开车来的,你等等,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远处明晃晃的一束灯光,舒凌眯了眯眼睛,“我还要去趟实验室,司机送我就行了。”
“为什么现在还要这样辛苦?”他叹了口气,却不阻止她,只替她将车门打开,看着她坐进去,柔声说,“早些回家。”
听到“家”的时候,舒凌莞尔,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忍不住说:“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
“还能有谁能让你这么兴奋?”陈绥宁站在春夜微寒的风中,双手插着口袋,像是纵容着什么,因为浅浅地微笑着,长眉几乎斜飞入鬓,“一说起那个人,你就变了。”
舒凌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在车子发动之前,又侧头看他一眼,仿佛不甘心,轻轻笑了一声:“许小姐……你不是一样吗?”
他却仰起了头,没有再看她,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
陈绥宁又等了数分钟,门童取了他的车过来,他独自开到山庄门口的那条马路上,缓缓地踩下了刹车。
林荫道上草木葳蕤,人影稀落,他一眼就看到有人蹲在路灯下,一动不动。那个身影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团,像是路边的流浪猫,正瑟瑟发抖。
陈绥宁一手扶着方向盘,眸色深邃,黑得像墨一样,隔了许久,才推开车门,向那个人走去。
许佳南蹲在地上,昏天暗地地一阵呕吐之后,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要打电话给沈容,指尖却在微微地颤抖,连手机都握不住。
陈绥宁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却连回头看的力气都没有。
他俯身,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起来。
淡薄的薄荷香气,混合着烟味——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味道。而如今蓦然躺进这个熟悉的怀抱,她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直觉地反应,却是惧怕。
陈绥宁的动作很生硬,抱着她大步地走向车子,拉开后座,重重地将她扔了进去,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座,踩下了油门。
开了几分钟之后,车子停了下来,他径直下了车,丢下她一个人在后座躺着。
车子一停一顿,佳南只觉得胃里又是翻天覆地的一阵搅动。
她强撑着坐起来,拉开车门,只来得及将车门打开,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最后一滴酸臭的污秽物溅上了一双深棕色的皮鞋,她有些仓皇地抬头,看到陈绥宁面无表情的脸——他将一瓶水和一盒药仍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地带着嘲讽和厌恶说:“许佳南,你真令我惊讶。怎么,这点酒量还想当交际花?”
佳南只觉得难堪,她的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拧开矿泉水瓶,却怎么也用不上力。而陈绥宁只是淡漠地看着,并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
或许是解酒的药吧……佳南有些绝望地想,于是扔开了水瓶,胡乱拿了两粒,扔进嘴里,努力地吞咽下去。喉咙间没有丝毫润滑,像在灼烧一样,药片卡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苦味泛开来,佳南呛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一言不发,嘴角却始终带了一丝冷笑,直到上车重新发动汽车。
“你住哪里?”他淡淡地问她。
佳南报了地址。
很近,眨眼就到了。
她颤颤巍巍地去拉开车门,而陈绥宁比她快了一步,看着她下车,然后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
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拖。直到踉踉跄跄地进了电梯,他才放开她,任她慢慢蹲下去。
“几楼?”
“17。”
公寓门口的电子锁让陈绥宁顿了顿,他退开了半步,望向她,等着她摁下密码。
佳南的手指刚伸出去,却顿住了,她有些焦灼不安地望向陈绥宁,低声说:“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陈绥宁微微扬起眉梢,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也没有纠正她的话,只是洞察一切般笑了笑,然后拨开了她的手,径直摁下一串密码。
嘀的一声,门打开了。
他笑得愈发讽刺,那种目光刺得佳南羞愧得想要死去,她踉跄着推开他,走了进去。
陈绥宁站在门口,既不说要进去,却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后的目光刺得人无处遁形,佳南逃一般地冲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到了冰水壶。
倒水时,几乎洒了一大半出来。佳南一口气将整杯喝完,放下杯子,一转身,陈绥宁已经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距离这样近,她几乎能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陈绥宁俯视着她,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她的下颌,固定住,不让她往后退缩,薄唇轻柔至极地在她眉间一触——那仿佛是个吻,又或许什么都不是。
“有件事忘记提醒你——你酒量一直不好,以前是有我挡着,至于现在……”她怔怔的表情让陈绥宁忍不住一笑,“不想早死的话,以后出来应酬,少碰酒杯。”
“我知道了。”她艰难地说,又悄悄地将身子往流理台处挪了挪,踌躇着要不要说一句谢谢。
他将她的动作尽收在眼底,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用谢我——我说过了,许佳南,我只是不想你死。”
她依旧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是带着迷惘。
“密码没改,宝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一直忘不了我?”他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还没玩儿腻你。”
身后的冷水玻璃壶被碰倒了,哐啷一声,碎成了几片。她嘴唇煞白地看着他,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他总是有办法,说出这样令她觉得羞辱到极致的话。
可那个密码……她无法反驳。
“早些休息吧。”他拍拍她的脸颊,浅浅笑了笑,“从荷兰到现在,你欠我不少了——来日方长。”
第二天闹钟醒了后,佳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
似乎脸又微微地肿起来了,佳南苦笑了下,匆匆忙忙化了淡妆出门上班。她显然对昨晚的应酬有些心有余悸,到了傍晚的时候,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幸好沈容顺道来接她去医院,陆嫣没说什么,便让她走了。
沈容一边开车,一边自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小姐,听说昨晚陈总也来吃饭了?”
佳南依旧看着车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却随口说:“是啊。”
“那你……”
“哦,没什么。”她转过头笑了笑,“喝了杯酒,寒暄了几句。”
沈容见她神色如常,便微微松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怎么从不记得你喝酒?”
佳南怔了怔,隔了一会儿才说:“是啊,我好像很少喝酒。”
许彦海的身体恢复了许多,摘下了吸氧管,正躺着休息。
护士轻轻叫醒他,佳南便坐在他身边,说了说这些天都在做些什么。他仔细地听着,慢慢伸出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低声说:“小囡,不要勉强自己。”
佳南反手握住爸爸的手背,笑得很灿烂:“爸爸,我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工作其实很有乐趣。”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愉快,并且真心祈求上天,希望父亲相信了自己的这句话。
沈容送她回家,她有些无意识地问:“你跟着爸爸,每天都要应酬吗?”
他侧头,深深看她一眼,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是不是陆嫣让你跟着应酬?”
她不说话。
沈容就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关照她一声。”
佳南笑了笑,打断他:“不用,我必须快点适应起来。”
还没到家,她让沈容在家门口的大卖场将自己放下了,独自推了购物车,随便买些东西。
这个时候恰好是晚饭后,来逛超市的大多是年轻小夫妻,或者情侣,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佳南忽然在一个饮料促销柜前停下了。
年轻的促销小姐热情地端了小小的纸杯给她,笑着说:“小姐,试试我们刚上市的果汁吧,葡萄味的。”
她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液体,下意识地接过来,然后喝下去了。
有些酸,有些甜。
“是葡萄酒吗?”她皱着眉问。
“当然不是啦。这是新上市的葡萄味果汁,喜欢的话,我们还有优惠活动……”
佳南拿了两瓶,扔进了购物车里,然后心思不宁地结账回家。到了家门口,随手按下了密码,嘀嘀两声,密码错误。佳南回过神,才记得自己早上已经换过密码了。
新密码比想象中的难记,她甚至费力思索了两秒,才摁了下去——仿佛是与过往的习惯在抗衡,10232015……这串数字流水般在脑海中滑过,不用多想,刻骨铭心。
1023,是他们认识的日子。
那年他20岁,她15岁。
佳南坐在沙发上,手里是那瓶新买的饮料,拧开来喝了一口,葡萄果饮——可笑的是她,竟一直以为,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
茶几上还扔着那盒药,佳南伸出手去,翻来覆去在灯光下看。
是快速醒酒药。
她回想起昨晚蹲在马路上,浑身的皮肤都像是灼烧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那种感觉真的像是要死了。如果不是陈绥宁的话……自己大概就真的马上就要昏过去了吧?
可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这么差。她第一次喝葡萄酒的时候也是这样,喝了几口就难受得想吐,白白地糟蹋了陈绥宁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巴罗落陈年干红。
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她只是吵吵嚷嚷着还要再喝。
她至今还记得他那时的目光,像是对着一个任性撒娇、无理取闹的孩子,最后无奈地站起来,倒了一杯紫红色的液体,递给她之前,冷静地说:“小囡,给你喝也行。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扬扬眉梢:“嗯?”
“以后要喝酒的话,我得在你身边。”
“唔,味道好像不一样了。”她喃喃地,有些疑惑。
他的眼神中含着笑意,若无其事地说:“放了糖。”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用一杯果汁骗自己……而后来的几年里,这样一个小把戏,自己竟然也从未发现。
在他正式将她丢开之前……他的确这样地宠她,让她活得像是城堡中的公主。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个被爱情蒙住双眼的傻子。
日子终究还是在一天天地过去,当许佳南在滨海山庄各个部门走完一圈实习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了。
必要的社交礼仪和应酬技巧,佳南都学得很快,出色到让陆嫣惊叹。这个年轻的女孩似乎很容易让人产生不设防的好感,有时候她的一个眼神,一声招呼,就能抵上酒桌上三两白酒。很多时候,陆嫣已经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周旋,毕竟那是她成长必经的一步。
翡海的春天,难得像今天这样,下了一场暴雨。
佳南浑身湿漉漉地走进员工餐厅,她因为岗位调动频繁,认识了不少人,加上人缘也不错,同事们纷纷和她打招呼。
早餐照例是在八卦和欢声笑语中结束的,佳南回到办公室,看了看今天的工作安排,正好遇到抽查客房回来的陆嫣。
她将佳南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将一份计划书递给她。
佳南疑惑地接过来,厚厚的数页纸上,标题是:
ome集团第一季度运营分析会议
下边是密密麻麻的会议安排、与会人员名单、联系方式。
陆嫣直接地说:“滨海山庄每年都要承接的集团大项目,ome总部所有高层和员工、旗下分公司高层都会出席。餐饮、住宿、会议和娱乐四大部门都要统筹协作,这四天时间,滨海山庄不对外开放——我希望今年第一季度的这个会议,由你负责。”
佳南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立即回答。
陆嫣明白她的想法,抚慰地向她一笑:“会有很多人协助你,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而且,许董事长也会参加会议,你应该希望……他看到你的成绩吧?”
尽管隔了玻璃,丝毫听不到窗外暴雨的声响,可疾雨似箭,无声地落在佳南心里。
她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
离四月十号越来越近,虽说底下各部门的工作依旧井井有条,佳南却还是觉得千头万绪,压力重重。
时不时地总会有意外发生,譬如ome子公司的高层时间无法协调,或者各个分会场的会议室排错——好几次佳南都忍不住要发脾气,一抬头看到陆嫣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样子,她便觉得有些惭愧。或许那份优雅和淡然自若……好几年后自己才能学会吧。
“许助理,b幢的总统套房已经布置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查看——”
客房部经理的电话让佳南有些生气,照理说这并不是她需要去亲自管理的事了,她拿着手边的资料,有些不耐烦地正要打断对方,对方却先她一步,解释说:“陈先生的套房,以前都是陆经理亲自检查过的。”
佳南太阳穴处轻轻一跳,无可奈何:“好,我马上来。”
b幢的总统套房是整个山庄最大的一间套房,包括夫人房在内,占据了整整一层。起居室正对着后花园,足足一面墙的落地窗。花园里如今春意盎然,被细细的薄雨衬着,满目翠绿,灵动而妩媚。
佳南仔细检查着房间的设施和卫生,身后跟着两名看上去心惊胆战的客房服务员。
走出起居室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光秃秃的桌面。
“花瓶呢?”
按照规定,总统套房中的鲜花是早晚各更换一次,标准的配置是香槟玫瑰与百合。
“是这样,因为陈夫人对花粉过敏,vip注意事项中标明了这间套房不需要花瓶和鲜花。”服务生低声解释,“冰柜里的巴黎水撤下了,每天的甜品服务取消,但是房间内要配有坚果话梅等零食。”
佳南接过那张注意事项,目光在陈太太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才说:“知道了。”
走过夫人房的时候,她刻意留心了一下卧室的卫生间。厚软棉实的地巾一路从门口铺到了床边,这也是那张纸上注明的,或许是舒凌的习惯吧。
再也找不出任何问题和纰漏,佳南走至客厅,忽然嗅到了淡淡一阵茉莉花般的香味。
“什么味道?”她怔了怔。
“哦,空气清新剂。”
“vip入住之前,开窗通下风。”佳南想也不想,“还有,入住期间,不要再用这些东西了。”
服务生下意识地低头去翻那几页纸:“上边没有啊……”
“大概是漏了吧。”佳南很快地说,面无表情,“照做就行了。”
出门前她弯下腰,指尖探进沙发的旮旯缝隙检查灰尘,手机响了起来。
是山庄员工用的短号,佳南蹲在地上,还没开口,对方已经急匆匆地说:“许助理,检查完了吗?陈先生提前入住,已经过来了。”
佳南下意识地扭头。
她今天并没有穿制服外套,浅蓝色的衬衣下是一条藏青色的及膝裙,因为衬衣的下摆被塞在了裙子里,便显得腰身分外纤细,仿佛一把就能圈住。因她一直蹲着,加之回身张望,原本极为贴身的衬衣便往上掀了掀,露出腰间洁白细腻的一小块肌肤。
陈绥宁一手插在口袋里,在门边停下脚步,目光从那上边掠过,又不留痕迹地淡淡转开。
佳南唰地站起来,那一刻脸色说不出是红是白,只是很快垂下目光,低声打招呼说:“陈先生,欢迎入住。”
陈绥宁是由陆嫣陪着一道进来的,他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往里边去了。陆嫣悄悄指了指她的腰间,佳南伸手摸了摸,脸上一红,连忙将衣角重新塞了进去。
陈绥宁似乎一点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也仿佛没有察觉出这个房间里还有旁人的存在,只对陆嫣说:“陆经理,我有事找你谈。”
什么事能重要到让陈绥宁亲自找自己?
陆嫣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还是跟着陈绥宁进了书房。
他在办公桌后边坐下,修长的十指轻轻对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立即开口。而陆嫣也不好出声,带着一丝疑虑看着他。她早就过了小女生发花痴的年纪,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陈绥宁是个极好看的男子。
“陆经理——”
她连忙回过神,笑了笑说:“陈总找我有什么事?”
“噢,你先坐。”陈绥宁松开手,示意她坐下,慢慢地说,“不要太辛苦了。”
陆嫣心里咯噔了一下,定下神,认真地看了陈绥宁一眼,微笑说:“陈先生太客气了。”
空气里似乎有着淡淡的幽香,陈绥宁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湿润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小径上有人离开,淡蓝色的身影在深绿浅绿中十分显眼,因为没有打伞,所以脚步比往常更快。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并不回头,淡淡地说:“还没恭喜你。”
“什么?”陆嫣努力掩饰心里的诧异,问道。
“陆经理,你算是我见过最敬业的员工了吧?”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的平底鞋上,“还是你对这个工作,太过热爱了?”
陆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有着这样一双尖锐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这让她有些害怕。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笑说:“我真惊讶,陈先生你怎么会知道的?”
陈绥宁轻轻勾起唇角,却避而不答,只说:“陆经理有没有考虑过来ome工作?”
这……算是挖角?只是陆嫣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重要到需要陈绥宁来出面开口。她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这个年轻人的想法,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对于孕妇来说,管理这样一个酒店,算是辛苦的事吧?何况有些应酬是免不了的。”陈绥宁平静地说,“另外,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陆嫣怀孕的事,并没有同事知道,原本是打算再过一段时间,等许佳南一切都上手了,她再请假离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绥宁却知道了,甚至开出这样一个叫她觉得心动的条件。
她低头想了想,尽量委婉地说:“ome需要我的话,我当然是觉得荣幸。可是陈总,现在离开的话,我怕一时间找不到接手的人。”
陈绥宁“嗯”了一声,指尖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位是许小姐吧?”
“是,她现在是我的助理。”
“她做得怎么样?”
陆嫣斟酌了下措辞,才说:“佳南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只是年轻,还没什么经验。”
“迟早这个酒店是她接班,陆经理,你不差这几个月吧?”陈绥宁笑了笑,食指指尖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桌面。
原来是为了她。
陆嫣恍然大悟。
凭良心说,她是蛮喜欢许佳南这个小姑娘的。开始的时候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相处了几天,才觉得佳南很努力,虽然还天真青涩了些,却不娇气。她便存了慢慢带她的心思,这样也对得起许彦海当年对自己的提拔。
可现在情势却变了。许彦海身体状况一直欠佳,而陈绥宁对佳南的态度又这样莫测。其中,双方是一拍即合,还是两相争斗,都轮不上她插话。
十几年的职场经验让陆嫣隐隐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个不小心,炮灰夹层就是自己。她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决定:“好,交接工作我会尽快完成。”
陈绥宁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他淡淡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陆经理,来ome之前,你可以有一个很长的假期。”
陆嫣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佳南却还没走。
“不下班吗?”她停下脚步,“今晚没什么事。”
“我再看些资料。”佳南向她笑了笑。
嫣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陆经理?”
“你……认识陈先生吧?”陆嫣敏感地看到佳南明显是一怔的表情,补充说,“陈绥宁。”
佳南抿着唇,点了点头。
陆嫣踌躇了片刻,说:“他不算是挑剔的vip,不过接待工作还是要细致一些。”
其实佳南很清楚,陈绥宁并不是个需要旁人无微不至服务的人,他有时候甚至很讨厌有陌生人出现在身边。她当机立断撤了几个原本为他安排的专属服务员,又问:“他还有别的要求吗?”
“陈先生的助理预订了今晚的金樽厅招待客户。”
佳南皱了皱眉:“整个金樽厅?”
“是。”
佳南轻轻嘘了口气:“把已经预订的客人排到别的地方,按他说的做。”
这天下午,佳南趁着午休时间打电话给已经出院的父亲。
“爸爸,过几天的会,你会去的吧?”她还像小孩子,有些撒娇,有些期待地问。
“去啊。等着看看你学会了些什么。”他沉吟了一会儿,“陆嫣今天打电话来,说你很有天赋。”
虽然知道陆嫣可能只是在给父亲面子,可佳南听到这句话,还是觉得高兴,随口聊了几句,有同事过来敲了敲门。她连忙将电话挂了,说了声:“请进。”
“许助理,娱乐部说那边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
“原本开泰的李总今天订了金樽,他的助理回复说,不愿意改到别的厅。”
佳南皱了皱眉:“我来处理吧。”
李总是许彦海的老朋友,佳南以前也见过数面,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电话打过去,她甜甜叫了几声叔叔,又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对方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让出原来订的包厢。挂电话前,却听见电话那边李总笑着说:“下次一起吃饭啊小许。”佳南皱了皱眉,依旧笑着答应了,才算松了口气。
滨海山庄又陆续有ome高层入住,前台的入住登记信息不断地更新到自己的电脑系统中,佳南看到某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特意给他安排的套房,佳南这样想着,站起来,决定去拜访下老朋友。
“客房服务。”
佳南看到头发乱糟糟的柏林顶着两个黑眼圈将门打开了。这个人……还是比较适合这样的形象。她在心底下了结论。
“哎,怎么是你?”柏林的眼睛亮了亮,扫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客房服务。”佳南将一罐温热的咖啡塞到他手里。
“现在的酒店太人性化了。”柏林感动地说,“我正缺这个。”
佳南抿唇一笑:“那你慢用。”
“呃,不进来坐坐?”
“下次吧,我查客房呢。”她向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柏林打开咖啡,喝了一大口,走回客厅,神情闲散地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陈绥宁异常专注地在读手上的资料,抬起眸子看他一眼:“这几个月你盯着实验室,结论是什么?”
“哦对。”柏林在陈绥宁对面坐下,指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屏幕,将一幅幅图表展示出来,一边详尽地解释。
陈绥宁听完,靠回沙发上:“你应该有信心对董事会陈述吧?”
“哦,当然。”他轻松地说。
陈绥宁便笑了笑:“走吧,现在去吃饭。”
柏林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做了个投篮的姿势,那个易拉罐不偏不倚,正中沙发边的垃圾桶里。
陈绥宁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有意忽略心底一丝浅浅要冒头的烦躁。他的眉梢微微扬起。他并不反感柏林这些孩子气的举动,事实上,他心里也明白,所谓的创新,不需要稳重和保守,可目光……却还是在那条有弧度的抛物线上,停顿了数秒。
这个晚上非常不平静。
八点多的时候娱乐部打来电话,说是金樽门口起了些争执。佳南匆忙赶过去,看见金樽厅的门口聚拢了一圈人。
她走过去一看,发现自己却并不认识那个大声嚷嚷着要见经理的男人。
那人显然是喝多了,脸涨得通红,胡言乱语着说:“我们明明订好了今天……为什么不让进!叫你们经理来!”
服务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先生,你们的包厢改在了另一幢楼,我现在带您过去吧——”
“经理呢?!我要见经理。”
“我是负责人,这位先生,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佳南挤到前边,小心翼翼地和这个男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人见来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更加没有放在眼里,大声说:“你们经理不是陆嫣吗!”
佳南压低了声音问同事:“他是谁?”
“是开泰宴请的客户。”
她不得不和颜悦色,尝试第二次交流:“先生,真抱歉——”
然而这一次,那个男人连话都没听完,一脸蛮横地伸出手,用力地推了她一把。
佳南往后一个趔趄,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那个男人依然不依不饶地过来,似乎还想动手,佳南身后那个人却跨上半步,挡在她身前,挥手就是重重的一拳,把那人撂在地上了。
许佳南愣愣地看着身前这个高高的背影,张大了嘴巴。
而柏林转过身,活动了下手腕,轻松对她笑了笑:“嗨,你没事吧?”
那个男人趴在地上,更是一连串地大骂起来,柏林走上前半步,有些轻蔑地看着他,冷冷说:“刚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许是一时为这样的气势所慑,男人不说话了,倒是他身后的几个人,摩拳擦掌地似乎是要动手。
柏林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梢,大有“你们全上又如何”的气势。
安保部的同事及时将两拨人隔开了,或许是知道对方不能再冲过来揍自己,那人便爬起来,嚣张地连声叫嚷着要打110。
场面顿时难以收拾。
一片混乱中,一个年轻人从佳南身后走上前,隔着保安,笑着地对那人说:“贾副总,好久没见了。”
那人怔了怔:“你是谁?”
“上次一起吃过饭,你忘了?和李总一起。”年轻人伸手递了张名片过去,“我是陈先生的助理。”
佳南发誓看到了那人眼中闪过的一丝惧意,接着眼神清醒起来,一张脸很快转为谄媚的笑:“原来是孙助理……误会误会……”
小孙侧身让了让,笑着指了指柏林,介绍说:“这位是ome的技术总监,误会一场。大家不打不相识。”
那人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才捂着肿起的脸颊,带着人走了。
大晚上的,不冷不热的天气,佳南却出了一身冷汗。比起柏林冲上去就是一拳,她真的……更加感谢孙助理不动声色地帮忙解围。她微微转头,想要道谢,却意外地看到陈绥宁站在人群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场闹剧,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孙助理在陈绥宁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便点点头,径直向柏林走来。
长款敞开的风衣让他的身材看起来十分修长挺拔,衣角被夜风掠起,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走到柏林身边停下来,淡淡地说:“我只想告诉你,开泰很可能是我们新产品的首家客户。”
柏林抓抓头发,反问说:“然后呢?”
“然后那位是开泰的销售副总监。”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离开之前,目光移到佳南身上,那短短一瞬,却深邃似海。
她说不清那一眼里包含着什么情感,却直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柏林看着老板离开,叹口气说:“唉,你没事吧?”
佳南摇头。
“以后要被欺负了就赶紧跑,别傻站着不动。”他越说越来气,恨不得拿手指戳她额头,“等着别人来欺负你呢!”
“我知道。”她低声说,“对了,你不会有事吧?”
“你是说老板?”柏林看着陈绥宁的背影,大咧咧地笑了,“我做过不靠谱的事多了去了,没事,明天见。”
佳南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了,坐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这个时段播的恰好是娱乐新闻,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明知这个时间不抓紧睡觉明天只怕会起不来,却实在累得不想动弹。
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公寓里,听上去有些吓人。佳南走过去接起来,对方的声音显然是很焦急。
“许助理,陈先生在套房里大发脾气,怎么办?”
佳南愣了愣:“什么?”
“傍晚的时候他们打扫了房间,好像有人用了空气清新剂,陈先生从金樽回到房间就发脾气了。他……他指明要你来处理。”
“我不是关照过你们吗!”佳南眉头皱得愈发地紧,“给他换房间吧。”
“他……他不要。”同事显然已经心有余悸。
“我马上过来。”这个时候已经没空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佳南挂了电话,闭上眼睛深呼吸了片刻,拨通了陆嫣的手机。
简单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她低声说:“陆经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处理。”
电话那边陆嫣似乎也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先过去。我会马上过来。”
坐在出租车里直奔山庄,佳南忽然想起了刚才在金樽门口,乱成一堆的人群中,陈绥宁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希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出租车停在b幢门前,门童拉开车门,一见到她就说:“谢经理她们等了很久了。”
佳南走进去,果然,服务生、客房部经理都在。她指了指套房的门,眼光中微带疑惑。
“谁都不让进,说是……除非你到了。”
佳南用力抿了唇,克制住那丝不安,走过去摁响门铃。
片刻之后,里边有人开了门,她侧身进去了。
极宽敞的客厅里,窗户大开着,夜风肆意地撩拨起白色窗帘,佳南第一反应是用力嗅了嗅,空气里哪有什么芳香剂味道?
陈绥宁离她很近,似乎是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简单穿了件睡袍,隐约露出胸口紧实的肌肤。灯光下他的身形异常高大,目光居高临下地将佳南笼罩住,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他的目光轻轻带着嘲弄,还有一丝掩饰起的欲望……她忽然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借口。
“陈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佳南几乎是心惊胆战地说出这句话的,看着他慢慢踏上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自己的脸上。
绥宁自然地接上她的话,修长的手臂伸出来,将她带进自己怀里,低声笑着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佳南不敢用力挣扎,巴掌大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你疯了吗?!我同事都在外边!”
陈绥宁轻易将她的下颌抬起来,目光在看她咬得发白的唇上停顿了数秒,眸色顷刻间深不见底,他一低头,重重吻上去:“我有办法叫她们走。”
他的吻霸道得可怕,没有怜香惜玉,没有浅吮慢尝,像是报复和惩罚,径直将佳南抵在厚重的红木门上,双手卡在她的腰间,禁锢得她难以动弹。
佳南却被迫迎合着他的呼吸,鼻骨被他的力道撞得生疼。这个吻里没有丝毫的甜蜜,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用力抬起一只手,想要对着那张脸打下去,却轻而易举地被他反手抓住,陈绥宁停了一停,冷冷地看着她:“你最好不要反抗。”
佳南的身体忽然僵直住,隔了一层木板,她的同事们还在焦急地等着……她们一定想不到里边发生了什么。
门铃又响了,陈绥宁没有理会,只是将那个吻放得轻柔些,慢慢地移到她的颈侧。
陆嫣的声音:“陈先生,在吗?”
陈绥宁连眉头都没皱,一手托起佳南的身子往卧室走去,另一只手去解她衬衣的扣子。
他是个变态,他早就不是那个陈绥宁了——他就是变态!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尖叫出来,却轻易被他堵住了嘴巴,被重重地扔在了床上。
下一秒,陈绥宁已经将她按压在床上,她的衬衣被拉开到了肩膀的地方。而他的薄唇,顺着她滑美的曲线,渐渐挪移到胸前。
“陈绥宁,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佳南忽然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的一切动作,只是望着天花板,开始自言自语,“你结婚,我很难过;可是没关系,你太太她……真的很优秀。我又傻又笨,配不上你。”
陈绥宁的动作停住了,他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脸。她没有哭,声音也没有起伏,只是平淡地述说着,也没在意他是不是在听。
“你和别人结婚,你讨厌我整天缠着你。好,我努力工作,努力认识新朋友,努力忘记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她慢慢地从他身下坐起来,涣散的目光渐渐地凝聚起来,认真,却又带着困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陈绥宁的薄唇抿成一条近乎锋锐的线,他看着她瑟瑟发抖,却始终一言不发。
佳南似乎知道他并不会回答,于是凄然笑了笑:
“我从十五岁开始爱你,这就是你一直羞辱我的理由吗?”
陈绥宁靠在床上,随手点了一支烟。其实他不需要借助任何事物让自己变得清醒起来,他只是……此刻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地吐出烟圈,侧身看着她站起来,有些慌乱地整理着衣物,忽然讽刺地笑了笑:“现在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像以前那样?”
佳南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良久,她终于用颤抖的双手把衬衣的扣子系上了。
“我只想请你……放过我。”
佳南看不到此刻陈绥宁的表情,可她想等他的回答。
他虽然恶劣、变态,却是个守诺的人。
很久很久,她到底没有听到那一句“好”。
佳南踏出房门,忽然听到他带着轻笑的声音,非常温和:“好,许佳南,我放过你。”
她的心脏重重一缩,低声说:“谢谢。”
陈绥宁将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缸中,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说:“不过,我想……你马上就会后悔自己说过这句话。”
门轻轻地扣上了,他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闭眼的刹那,想起她说:“我从十五岁开始爱你……”
那年她十五岁吗?
那是他见过的最像洋娃娃的女孩子,肌肤像是白瓷,嘴唇也是粉嫩粉嫩的。在海边,她穿一件很薄很透的白衬衫,下摆扎起来,腰肢那样柔软——令他想起家中养着的那盆吊兰纤长的叶子。
她毫不认生地跑过来拉住自己的手,然后抹了抹满脸的汗:“哥哥,我们去那边玩!”
向来讨厌旁人接触的自己,竟然被她牵了手,在这片私人海滩上越走越远。回来的时候她走不动了,他心甘情愿地背着她回来。他的小臂擦着她细腻洁白的小腿,上边还沾着粗糙的沙粒,十分奇妙的触感。
那种触感……他闭上眼睛,发现此刻依然能回忆起来。可他,大概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吧?
佳南出门的时候,b幢大厅里只剩下陆嫣一个人,她很快走过来,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她:“怎么样?”
佳南此刻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点头说:“没事了。”
陆嫣见她脸上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低声询问说:“被训了吗?”
佳南先是摇头,很快又点头说:“是我的失误,对不起。”
陆嫣拍拍她的肩膀,抚慰般一笑,却什么都没说。
她们一道走至门口,陆嫣停下脚步:“开车来的吗?”
佳南摇头。
“那我送你。”
佳南还没开口,门口进来一个年轻人,抓了住头发,很是惊讶:“哎,你还没回去吗?”
陆嫣认得他是ome的技术总监,因见他们似是熟识,就先离开了。
“你来找……陈先生吗?”佳南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
“哦,不是。”他一口否认,又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佳南的脸色,“你……还好吧?”
似乎他每次见到自己,都是异常狼狈的样子呢。佳南有些恍惚地想,点了点头。
“呃,他是有点六亲不认,不过不可否认,在他身上,能学会很多东西。”柏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你不是很早就认识他吗?应该能理解的。”
他们走到路边,柏林忽然说:“你饿吗?”
佳南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然后说:“不饿。”
“呃……”柏林抚额,“可是我饿了。”
他开一辆极普通的雪佛兰,二话不说就出了山庄,三拐四拐,熟门熟路就开进一个小巷。
“这是什么地方?”
“翡海最有名的夜宵店啊,煎饺和粉丝汤最有名了。”
“好像你在这里住了很久的样子?”
“不算久,前后加起来两个多月。”柏林眯起眼睛说,“不过人呢,就是要善于发现这种生活的小乐趣。譬如说我们在意大利去的酒吧,和西西里的冰激凌。”
昏黄的灯光下,佳南侧头看着他,对这个男人有些刮目相看。而他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起身去点了四两煎饺和两碗粉丝汤。
老板将食物端上来,煎饺炸得金黄,粉丝汤香气扑鼻,佳南悄悄咽了口口水,柏林得意地看她一眼,很有气势地说:“吃!”
半个小时前,失魂落魄地从房间里出来的许佳南,绝对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好的胃口,吃下了整整两盘煎饺和一大碗粉丝汤。煎饺里的汤汁极其鲜美,吃完似乎整个胃都膨胀起来了,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今天玩得好吗?”她的心情终于稍稍好些,随口找了话题。
“呃……你指什么?”柏林的脸上微微滑过一丝不自然。
佳南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金樽不好玩儿吗?”顿了顿,她半开玩笑,“至少我知道,里边的女孩都很漂亮。”
柏林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佳南识相地住嘴,默默望向窗外。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种场合的。”柏林在等红灯的时候慢吞吞地开口,“比如我,还有陈绥宁也是例外。”
佳南讽刺地抿了抿唇角,她相信柏林的话,只是陈绥宁……他大概是有些洁癖的,或者……就像刚才那样,对于他来说,选择可以更多。
“是这里吗?”车子停下来,柏林嘀咕了一声,“还挺方便的。”
佳南正要和他说再见,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要不我和你做邻居吧?”他的表情很认真,“公司给我安排的是酒店套房,我觉得太没人情味了。”
“是我们酒店?”
柏林摇头:“滨海离总部太远了。不过如果是在滨海,能常常看到你的话,我也会考虑。”
佳南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很认真地在说出这句话,一时间无法接口。
“好啦,明天见。”柏林转了话题,笑眯眯地对她说再见。
翌日开始正式的集团会议。
流程进行得异常顺利。总部的高层十分频繁地穿梭在各个分会场之间,虽然忙,却不乱。佳南难免还会在这里那里遇到陈绥宁,不过他的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跟着,众星拱月的样子,她很怀疑他是否会注意到自己。
偶尔几次迎面见到,佳南觉得高兴的是,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不过微微颔首,便擦肩而过,仿佛只是上级与下级间的关系,得体而疏离。
下午佳南经过分会场,正是茶歇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离开了位置,去后台取咖啡或者点心,一时间会场空落落的。
这个会议室是按着古典中国风格装饰的,红木椅子也都放得横七竖八。她第一眼看到了名牌上的某个名字,脚步便顿了顿,叫住一名服务员,低声吩咐了几句。
服务生应了一声,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厚厚的锦垫,放在了其中一张座椅上。
舒凌靠在侧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许佳南离开,她才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她是工作起来就会忘记一切的人,椅子坐着虽不舒服,也是直到会议中间才想起来的,现在加上了坐垫,便柔软舒适了许多。
服务生走过来,体贴地将她面前一口未动的咖啡撤下,询问:“舒小姐,给您换温水好吗?”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闭了闭眼睛,会议马上要开始了,她却站起来走到门口,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舒凌却忽然忘了要说什么了。
是要讽刺他这样的人,却有这样一位善良贴心的前女友吗?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电话那边陈绥宁态度却是淡淡的,反倒不着痕迹地说:“你要小心。”
“嗯?”
“或许她也没那么好心,你确定那个垫子里没有藏着什么东西?”陈绥宁漫不经心地说,“别忘了,我娶你那天,她做了什么。”
舒凌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评价:“那她的段数也太低了。”
“宝贝,你要以她的……”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终于说,“她的水平来思考。”
“那你究竟在爱她什么?”舒凌很快接上,踌躇着要不要补上一个时间限定词“以前”。
陈绥宁的语气却倏然变得生冷:“这与你无关。”
舒凌并不在意,只轻轻笑了一声:“陈绥宁,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和一个魔鬼生活得久了,就连自己都变得冷血起来。”
“谬赞。”陈绥宁的语气重新回复了往常的自如,“你也不差。”
她一时间无话可说,径直挂了电话。
大厅里的空气清新得多,舒凌眯着眼睛看着许佳南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她调整表情,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佳南在那个瞬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刚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下意识的,又或许……孕妇本就值得更好地关怀?她忽然觉得自己“博爱”得可笑,像个圣母。她仓促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舒凌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却……颇有些错综复杂。
年会最后一天,开晨会的时候,佳南再三强调了不要松懈。这四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盏不曾停下的陀螺。到了临近最后的时刻,东倒西歪的,竟有些不安。而这一场晚宴,她要和父亲一起出席。
在滨海这个最大的宴会厅里,很微妙地左右分了席次。左边大多是些青壮派年轻人;至于右边,坐的都是ome的元老级人物,有些已经不在管理层,只是偶尔在董事会上露面。许彦海带着她一一向长辈们打招呼。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同事都知道她就是许总的独生爱女,不时有人露出诧异的神情。当然,对于ome的高层来说,许彦海亲自带女儿出席晚宴,已经有人隐隐嗅出了一丝敏感的味道。许老爷子动过一次手术后,身体一直欠佳,恐怕现在已经是女儿接班的时候了。
少不了会被夸“令爱聪明得体”,又或者有消息灵通的,径直便说“听说这次会议是令爱主管负责的,真是将门虎女”之类的话,佳南低眉敛目,一一听过,直到父亲最后淡淡地对她说:“小囡,这些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佳南瞪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父亲。
“生意场上的你来我往,都是虚的。他们今天讨好你,说不定明天就惦记着你手里ome的原始股和滨海山庄的运营权。”许彦海冷冷笑了笑,“不要相信任何人。”
佳南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席间她也不是没看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穿着银灰色的西服,哪怕不说话,也始终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佳南如今可以若无其事地与他出现在同一场合,甚至……当他走过来时,她竟能安安稳稳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绥宁第一个问候的自然是许彦海,他似乎知道他行动有些不便,十分体贴地弯下腰,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许彦海就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转头又对女儿说:“许佳南,以后多向绥宁学学。”
她笑了笑,只说了句“好”。
而陈绥宁回过头,用兄长的目光审视着佳南,笑着说:“好久不见。”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场面,佳南大概连半分钟都撑不下吧?可是现在,她保持着唇角那抹弧度妥帖的微笑,直到陈绥宁的背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重新坐下的时候,她看到父亲一低头,微笑在刹那间无影无踪,眼角余光中那丝凌厉到近乎狠毒的光……竟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早就察觉出,父亲与陈绥宁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们两人,却都讳莫如深,从来不向她吐露分毫。
佳南不得不相信,很多时候,男人们的冷酷与坚定,是女人远远无法企及的。
晚宴结束后,佳南将父亲送上车,又赶去金樽招待柏林他们一行。这一晚忽然开始下雨,她便随手向同事拿了把伞,是酒店用伞。黑色,伞骨很粗,伞面大,一个人掌着,身形颇有些纤瘦,异常孤独。她穿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好几次都在小水坑中打滑,最后到了门口,来不及整理下仪容,便急匆匆地进去了。
金樽是滨海山庄的娱乐会所,设施自然是顶尖的,这一块有娱乐部经理在打理,她来得不多。里边的客人男男女女都有,因为包厢极大,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寻了半天才找到柏林。
在娱乐会所中要处理的关系更复杂,佳南工作至今,金樽内部了解得算很少,直到今天才算开了眼界,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女孩,低声对柏林说:“你看,那个女生好漂亮。”
此刻灯光迷离,光线如丝般缭绕,衬得人的脸庞带着浅浅一层朦胧暧昧之色,柏林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地说:“你们灯光打这么暗,凤姐都能成天仙。”
佳南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四顾,问:“那你是嫌……还不够漂亮吗?”
柏林嗤笑一声。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佳南看得到他眼角细细的一条笑纹,分外清晰。他说是叫她一起来玩,却只是拉着她聊天,偶尔吃些水果,连酒都不沾唇——她想起那晚上自己半开玩笑的一句话,忽然明白了,这个还带着孩子气的男人,大约是在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柏林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很干净,也很专注,可越是这样,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有些尴尬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陆嫣打来的,佳南正好找了借口跑到包厢外去接。
挂了电话,她并不想立刻回去,索性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补妆。与两位领班擦肩而过,她模模糊糊听到其中一个说:“……刚接到通知他来了……最清纯漂亮那个,今天才来……”
她也没在意,进了洗手间,才发现里边还有个女生在补妆。
洗手间明净的灯光下,她正在往脸上扑粉。佳南侧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回过头,多看了几眼。
那个女生看上去年纪很小,化妆的动作显然还不娴熟,或许也是因为那块粉饼的质地并不如何细腻,扑上去便显得肤色有些暗沉。她发现有人在观察自己,更有些不自然,手都在轻抖。
佳南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问她:“你在这里……工作?”
原本是想说“公主”这个词,可这个女生……绝对是她见过的,最清纯漂亮的女孩子,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便改了口。
对方果然局促地停下来,点了点头。
或许她还在上学。不管是什么原因,来这种地方上班,都让人觉得很沉重。佳南想到这里,心底忽然浮起淡淡的悲哀,这个世上,大约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如自己这般,难道还有力气去同情他人吗?
佳南放下手中的唇蜜,淡淡对她说:“我叫许佳南,也在这里工作。”
“我叫安琪,第一天来。”少女紧张地说。
“你的皮肤这么白,状态又这么好,还要扑粉吗?”佳南压住她的手,轻声说,“不要涂了。”
“可是……”安琪显然还有些踌躇,“是领班吩咐的……”
“如果她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吧。”佳南淡淡地看着她一张白里透红、晶莹得毫无瑕疵的小脸,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一会儿,才笑了笑,“去吧。”
回到包厢,佳南凭着先时的记忆,坐在原来的地方,却发现柏林不在了。她也不在意,拿了杯果汁,一口一口抿着,包厢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果然是安琪。
她不由多关注了几眼,看着安琪被领班带着往角落去了。
佳南一眼望过去能看到柏林,微微前倾着身子,正望向安琪。她忍不住一笑,心想一会儿可以问问他——这个连底妆都没打的女孩子算不算漂亮呢?
他们果然在柏林身前停下来,领班是在低声介绍,佳南看着安琪穿着白裙的纤细身影,忽然觉得做这一行,或许比任何行业都“公平”吧?只要你有足够的美貌……无论如何,都能崭露头角,被送到最重要的人面前。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柏林瞧见了佳南,向她招招手,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便赫然露出一个空当,还坐着一个人。
陈绥宁有些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微微仰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安琪。隔了那么远,佳南却觉得……他那双眸子,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是流光溢彩,仿佛是发现了宝藏。这个陈绥宁,和那个素来处世淡泊的男人,真是大相径庭。
佳南转过头,她本以为刚才宴会中途他离席去见了重要客户,应该是不会回来了,这才放心地过来这里,此刻却又碰到,便真的有些后悔了。
包厢里的空气也变得异常沉闷,她默默坐了一会儿,直到柏林走过来,有些兴奋地说:“喂,喂!你看到那个女生没有?”
佳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安琪安静而乖巧地依偎在陈绥宁身边,而后者手中握着酒杯,唇角轻轻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漂亮。”佳南勉强笑了笑。
“是漂亮。以前老大都不要女人陪的,这次居然留下了。”柏林实事求是地评价,打量了佳南几眼,“不过我觉得……她和你很像哎。”
这一次,佳南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异常认真地说:“我哪里比得上?她可以不化妆就来上班,我要是不化妆的话……这里都是皱纹。”
柏林凑近了一下,仔细观察她的眼角,摇头说:“哪有这么夸张。我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高中毕业呢。”
佳南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年轻女孩子来这种场合工作,就是不自重。”柏林又看了一眼安琪,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朋友许是喝多了酒,声音渐渐喧杂起来,佳南躲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听着柏林乱七八糟地说着笑话,喝完了手中的饮料,又看看时间,站起来说:“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柏林紧跟着她站起来:“那我送你。”
旁边一桌忽然开始起哄,接着砰的一声,似乎是开香槟的声音。暗色之中,不知道一块什么东西,飞速地向佳南脸上打过来。
佳南下意识地拿手指捂住鼻子,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又酸又涨,接着指间温腻腻地留下液体。她从未这样清醒地体验到鲜血快速从身体流失的感觉,整个人顿时蒙了。她微仰起头,鲜血倒灌着流进喉咙里,衣襟上更是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柏林手忙脚乱地抓了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佳南却腾不出手去抓,只是徒劳地用手捂在嘴巴上,而黏腻的血液顺着手指一直流到了手肘处。
始作俑者是柏林的一个属下,此刻怔怔地看着,几乎已经吓呆了。有人将顶灯打开了,光亮顷刻间泼溅下来,沙发上、桌面上的斑斑血迹越发显得怕人。
“马上去医院——”柏林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哗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他回头一看,陈绥宁随手将冰桶里的冰倒在湿巾上,抓起来放在佳南鼻骨上方,沉声说:“自己拿着。”
佳南被冰块激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冷战,接着身子一轻,已经被人腾空抱了起来。陈绥宁抱着她往门口走去,一边沉声说:“捏住鼻子,不要抬头。”
佳南用力抓紧了冰块,敷在鼻子上,听到他又问了一句:“左边还是右边?”
柏林微微一怔,却听到佳南瓮声瓮气地回答:“右边。”
陈绥宁皱了皱眉,冷声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他并没有顾忌周围的目光,抱着她大步走到门口,司机已经将车子停在门口,拉开了后座车门。
陈绥宁想将她放在后座,偏偏她的小腿却横亘在门边,试了两次都没放进去。他有些急躁,顺手扯掉了她脚上蹬着的高跟鞋,将她的膝盖一曲,塞了进去。自己转身走到车子另一侧,对柏林说:“我会送她去医院。”
车门砰的一声甩上了。陈绥宁坐在佳南身边,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拨开她的手,替她摁压住鼻子两侧。
冰镇和挤压并没有让血流的速度放缓,佳南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襟,米色的上衣已经沾满血迹,她听到他的声音:“别怕,马上就能止住。”
时光倏然静止了。
那时他们去青海湖看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她却因为高原反应,鼻血怎么也止不住。陈绥宁半夜抱着她,坐在120急救车上,一路赶到医院。
那一次她足足流了小半脸盆的血,只觉得浑身无力,软软靠在他身边,忍不住想哭。他替她摁压着鼻子,低声说:“别怕,马上就能止住。”
那一晚急诊科的医生因为找不到出血点,只能往她鼻子里塞棉团。一层一层压实了塞进去,佳南痛得狠狠掐他的手臂。他一直默不作声,等到血真正止住的时候,她才看到他的手臂上一块块全是掐破的皮肉。
医生郑重地说:“下次如果再出血,可能要动个手术了。”
幸好在医院观察了一整天,并没有再出血,从此以后,佳南便再也不敢去高原了。即使她那么想去西藏,最终也还是放弃了。
佳南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些迷惘,也有些迷离。
陈绥宁的手一直不曾放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加上满脸的鲜血,头发纠结,狼狈不堪。可唯有一双眼睛,许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盈盈水水,叫人怜爱。心脏似是微微收缩了一下,陈绥宁很快转开了眼神,侧脸望向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速极快,赶到最近的医院,不过十多分钟,已经有医生在门口等着了。
陈绥宁已经放手,靠在椅背上,理智渐渐恢复,他看着她有些艰难地推开车门,并没有伸手帮忙。最后是有经验的护工一把将她抱上了急救床,推去里边了。
急诊室外,护士手中拿了表格走过来说:“家属吗?麻烦在这里签个字。”
医院的灯光惨白惨白的,他的身形挺拔,靠在雪白的墙上,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没有接过那张纸,只对护士说:“她两年前发作过一次,是在高原上。那时医生说再出血的话,一定要找到出血点,再动手术。”
护士一一记下来,又说:“在这里签个字。”
陈绥宁却在不经意间退开半步,微微侧头说:“我不是家属。”
恰好急诊室里有人探头,说了一声:“准备下,马上做个小手术。”
护士抬头看了看他:“那你去联系家属。”
陈绥宁下颌朝一个方向轻轻一仰,淡漠说:“来了。”
沈容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到陈绥宁,停下脚步,打招呼说:“陈总。”
急诊室门被拉开了,护工推着佳南出来,她就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像是床单的颜色,如果不是胸口轻微的起伏,真像已经死了一样。
陈绥宁站直身子,唇角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而沈容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俯身,低声说:“小姐,现在去做个小手术,很快就没事了。”
佳南睁开眼睛,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话,沈容便安慰她:“不会和上次一样的,你放心。”
佳南又闭上了眼睛,像是沉沉睡去。沈容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难掩的情绪,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恐惧。上一次她躺在手术台上……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却失去了孩子。对于佳南来说……那大概是她,永远不愿意提及的一块伤口。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沈容一回头,看到陈绥宁站在不远的地方,黑影幽寂,目光微微向上望着廊上的顶灯。他并不确定陈绥宁是不是听到了刚才自己说的话,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他依旧是冰冷的神色,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这个时候,医院门口十分清冷。细雨扑在脸上,陈绥宁一低头,看见车座和绒毯上全是斑斑血迹,说:“明天这辆车好好送去洗洗。”
司机答应了一声,又问:“陈先生,去哪里?”
这个问题却让他想了很久,似是很难回答:“先开着吧。”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扶着手机光滑的边缘,有些心不在焉地打开,又再合上。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翡海此刻已然寂静的路上,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陈绥宁顺手拨了一个电话。
助理小孙接的,沉默了片刻之后,陈绥宁依旧什么都没说。
“陈总,许小姐没事吧?”最后小孙试探着问了一句。
他却恍若不闻,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了起来:“刚才在金樽陪我喝酒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对方心领神会:“好,我立刻去查。”
陈绥宁挂了电话,暗夜之中,他忽然有些懊悔刚才的冲动,甚至理不清那一瞬间……他为什么要走过去抱起她。他望着窗外夜雨,心头却莫名地焦躁起来。
回到家已经近凌晨一点了,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踏进书房,陈绥宁有些意外地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
他随手将毛巾扔在一边,挑了挑眉梢问:“怎么还不睡觉?”
舒凌整个人蜷在沙发里的一堆靠枕中间,手里捧着热牛奶,懒洋洋地指了指桌上那杯热腾腾的液体:“你也喝了再睡。”
陈绥宁皱着眉打量她,隔了一会儿,提醒说:“你怀着孩子。”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不困。”舒凌站起来,不以为然,“无聊就编了段程序玩玩。”
陈绥宁握着马克杯,在书桌后坐下,随意说:“你去睡吧,我还要看点资料。”
舒凌却没走,她的双手支在书桌上,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喂,你今天怎么了?魂儿不在身上。”
陈绥宁淡淡抬起眉眼,不动声色说:“什么?”
“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一一点给他看,“全是血迹,都没洗干净。怎么?去打架了?”
陈绥宁怔了怔,低头去查看自己的手肘,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你脾气大,我惹不起。”舒凌耸了耸肩,“我去睡了。”
她走到门口,到底还是忍不住回过头,补上一句:“陈绥宁,每次你摆这张脸给我看,我猜……就是因为她。”
这一次,陈绥宁倒不再沉默了,简单地说:“没错,她出了点事,进医院了。”
舒凌停下脚步,回过头:“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陈绥宁翻着文件,并不抬头。
舒凌的左手不自觉抚着自己的腹部,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怅然叹了口气。
ome季度会议结束后,滨海山庄恢复正常运营。
工作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忙碌,只是员工内部,却有几个话题讨论得热火朝天。而刚刚出院第一天上班的佳南,在跨进食堂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种注目礼。
说实在的,许佳南是许彦海的女儿,这个不算什么大事。真正令同事们议论不休的,却是那个晚上,陈绥宁亲自抱着她,送去了医院。可见两人的关系着实不一般。连带着陈绥宁结婚前与佳南那段若有若无的关系,也被好事者翻了出来,悄声议论着。
佳南要了份早餐,看到往日熟悉的几个同事,走过去坐下来。她工作时极好相处,同事们倒也没有因此身份而疏离她,有人关切地问:“你身体好了吗?”
在医院做的止血手术是极小的手术,后来又观察了两三天,马上就出院了,佳南如今觉得自己对这些生理上的痛苦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只笑了笑说:“没事了。”
“许助理,你和陈总很熟吗?”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佳南正埋头喝粥,极自然地说:“算是熟吧。”
同事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佳南索性大方地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他像我哥哥一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佳南一点都不心虚,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们不会信了那些绯闻吧?当然是假的啊。”
眼见她这样坦白,同事们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无关痛痒地聊了聊别的,便各自上班换岗了。
这天上午,开完晨会后,陆嫣就将佳南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刚一踏入办公室,佳南就觉得有些不对。陆嫣的工作名牌已被取下了,茶色桌面便显得空落落的。而书柜也被清理一空,仿佛在静静地等待新主人。
“陆经理,你这是……”佳南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坐。身体好了吗?”陆嫣招呼她,笑着说,“前两天太忙了,没顾得上去看看你。”
“哦,没事,都好了。”佳南连忙说,“那个连小手术都算不上。”
她依旧有些怀疑地看看四周,问:“你要换办公室吗?”
“不,具体来说不是换,这间办公室以后就是你的了。”陆嫣笑盈盈地将一杯茶递给她,“我想这几个月的工作已经证明了,你有能力坐在这里。”
佳南这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淡淡笑着的女上司,一句“为什么”脱口而出。
“的确是事出突然,因为……我怀孕了。医生关照说,我这个年纪生小孩,最稳妥的还是静养。”
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但是的确,并不年轻了。阳光从她身后落进来,她发丝微卷,淡笑的时候,眼角不经意间,已经有了细纹。这大概就是所谓“女强人”的代价。曾经的青春奉献给事业,锋利的棱角被岁月磨平,而她在这样的时刻选择回归家庭。
“真的吗?”佳南在惊讶之后,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为什么不早说呢?恭喜你。”
“之前是想等到你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再甩手不干。”陆嫣苦笑了笑,“不过看起来,宝宝没那么听话。”
“啊,没关系,没关系。”佳南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说,“孩子和身体最重要。其实陆经理你愿意这样耐心地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件事我还没对你爸爸说。”陆嫣沉吟了片刻,“恐怕董事会那边也没那么容易通过。”
佳南也知道,如果没有父亲的全力支持,只怕陆嫣也无法这么快卸下重担。此刻她反倒安慰起她来:“没事,我去和爸爸说。”
陆嫣的眼神颇有些复杂,她看着年轻的女孩,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浅浅的愧疚感。
中午吃饭的时候,佳南照例坐在几个熟悉的同事之间。不知为何,她刚一入座,几个女生原本叽叽喳喳地在说话,顷刻间就住嘴了。
佳南拨着红烧肉,兴致勃勃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呃……没什么,随便聊聊工作上的事。”
佳南摆出一副“我不信”的样子,撇了撇嘴说:“什么八卦不能分享?”
原本就是年龄相近的女生,她这样一说,有个同事就笑嘻嘻地说:“我们也别猜了,问问许助理,没准儿还是第一手消息呢。”
佳南眨眨眼睛:“什么?”
“听说金樽一个来工作第一天的小姐,第一次陪客,就被人看上……脱离苦海啦。”同事神秘兮兮地说,“而且你猜,谁是金主?”
佳南低下头,扒了几口饭,头也不抬:“谁?”
“陈绥宁啊!”
许佳南放下筷子,认真地问:“真的吗?”
其实这几个同事是客房部的,不过是听娱乐部的朋友说起而已,八卦得似是而非,一句“真的吗”,便没人接话了,只说:“我们也是听说啊。不过都说那个女孩很漂亮,那天还是素颜陪客的。没准儿陈总就是喜欢这类型的。”
那个女生,答案对于佳南来说,呼之欲出了。
安琪。
只是她如今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关注陈绥宁喜欢了什么人,又抛弃了什么人。说真的,她甚至觉得半年前的自己那么可笑,为了一个近乎冷血寡情的男人……竟然要死要活。至于他那晚送自己去医院的举动,佳南也不再费心去多加揣测——大约这又是他一时兴起,又或许只是某种手段,始终给她忽近忽远的错觉,然后在她松懈之时,又狠狠地羞辱她。
许彦海因为身体关系,如今大多数时间都在家中静养,只有极重要的事,沈容才会带着公务向他请示。当天下午,陆嫣去找他的时候,他便坐在花园中,手边是一杯刚刚沏好的毛尖。她见到他,总是带了几分敬畏的,连说话声音都放低,仿佛那年刚刚毕业,进入滨海工作,那位强势而威严的老板总让她仰望。
许彦海静静听完,只说:“你觉得佳南她一个人能行吗?”
“换执行经理是大事。”陆嫣沉吟了片刻,“董事会那边,我会准备好,应该没有问题。”
“我是问你,你真的觉得她可以?”
“许总,佳南是你的女儿,你不了解她?”陆嫣不落痕迹地将这个问题奉还。
“她是我的女儿,我可能会看不明白。”许彦海冷静地说,“我需要你的意见。”
“我只能说,如果滨海一直这样平稳运作的话,佳南绰绰有余。”陆嫣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但是碰到大事的话,她还有些稚嫩。”
“碰到大事……”许彦海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比如说呢?”
“这我真说不好。不过,谁不是一点点摸索过来的呢?”陆嫣笑了笑,“佳南起点高,又愿意努力,在我看来,这两点足够了。”
许彦海靠回椅榻上,淡淡一笑:“起点高?不……佳南她,会做得比任何人都艰难。”
陆嫣有些惊讶:“怎么会呢?”
许彦海却看了她一眼,目光垂落在手中茶盏上,若有所思。
数日之后的滨海山庄董事会议上,陆嫣详呈了自己的情况,同时推荐许佳南接替自己的工作。佳南不是傻子,她也看得出来,自己毕竟年轻、缺乏经验,如果不是父亲坐镇,全力支持,只怕自己没那么容易坐上代理总经理的位置。
说真的,她并没有陈绥宁的自信和才干。当年陈绥宁留学回来,他的父亲陈培文立刻将他推上了ome海外业务执行董事的位置,底下也是议论纷纷,多数元老并不看好这个年轻人。然而短短的一年时间,陈绥宁雷厉风行的决断力让人刮目相看,海外业务增值远远超过国内业务。后来陈培文重病,ome也顺利过渡到了陈绥宁手中。
虽然不能和他相比,可是至少勤能补拙吧?佳南这样安慰自己。
这半个月每天连续加班到深夜,回家路上,两侧的路灯如同闪着微光的泠泠秋水,将林荫道渲染上了几分柔媚。佳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踩了刹车,就近停在路边。她小跑着走到一家还没关门的花店门口,看到年轻的店主坐在柜台后,心不在焉地上网,还不时往外张望。
因为这家花店就在家门口,她常常去买花,一来二去和老板熟识了,今天还是第一天看到他家开得这么晚。
“买花吗?”店主站起来招呼,“这么晚?”
“加班。”佳南看了看两侧的花桶,零零落落的,其实没剩多少花了。她随手摘了几枝,递给店主包起来,“难得见你这么晚还不打烊。”
店主指了指地上一大束香水百合,无奈地说:“客人订好的。钱一早都付了,可就是不来拿。我说给他快递去,他又说来不及,还说是要送给喜欢的女生,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你可真负责。”佳南接过自己那捧算是杂七杂八的花,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哎,来了!”店主站起来,满脸笑容,“等你好久了。”
“真不好意思来晚了……”莽莽撞撞闯进来的那个年轻人一开口,佳南就愣在那里,声音这样熟悉。她下意识回头望过去,那人可不是柏林吗?
店面有些狭小,店主又站在柜台后,一时间递不出去,佳南便居中递了一把。
柏林穿着白色衬衣,或许是加班的缘故,原本挺括的衣服也显得松松垮垮的,下巴上是淡淡的青色胡茬儿,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倦。他却没接过来,反而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本就是送给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佳南迷惘了数秒,才想起来,今天还真的是自己的生日。不过因为家中习惯总是过农历生日,对于这个阳历生日,倒是鲜有人提起的。她接过来,一大束抱在手里,听到店主很快活地说:“原来是要送你啊!”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在佳南耳中,却分外地暧昧,她说了句谢谢,低下头,很快走出店门,身后是哗啦一声卷帘门落下的声音,瞬间,天地静默。
柏林跟着她出来,并没有说话。朦胧黑夜,两个人影,一束鲜花。
很纯粹的感觉,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佳南停下脚步回身:“你也加班吗?”
林点了点头,似乎一时间还有些尴尬,“那个……你收到了,那我先走了。”
漆黑寂静的夜里,这个男人的轮廓却比往常更明晰,仿佛触手可及。
“你饿不饿?”佳南脱口而出,“要吃宵夜吗?”
他忍不住笑了笑,黑夜之中,这个笑容异常生动活泼:“要啊。”
“那……你去我家吧。”佳南踌躇了一下,“我会做。”
深夜邀约,她原本是担心对方会多想的。不过柏林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几乎立刻吹了声口哨,欢欣鼓舞着说:“太好了。”
他回自己的车,提了一个小小盒子出来,讪讪对佳南笑了笑:“蛋糕。”
搁置在干冰上的一个不大的冰激凌蛋糕,或许再晚上几分钟,就要融化了。柏林叹口气说:“其实我没想到突然加班,不然也不会这么仓促。”言下似乎深以为憾,于是佳南莞尔:“那你也一定没想到,我也加班。”
他坐上佳南车子的副驾驶位置,却淡淡地说:“我想到了,但是男生可以等女生啊!”
佳南突兀地踩了刹车,转头看着他,用很轻却坚定的声音说:“柏林,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们不合适。”
柏林靠在椅座上回望她,并不惊讶,只是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陈绥宁吗?”
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像是洞悉了一切,这样的表情,让佳南觉得似曾相识。她的双手稳稳地扶着方向盘,隔了一会儿,才安静地说:“是。”
“我猜到了。”柏林低低地说。
车子驶进地下车库,佳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而柏林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一个再尴尬不过的场景,变得轻松自然起来。他抓抓头发:“现在能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吗?通常又饿又困的情况下,一个人会做出很糟糕的决定。”
他们果然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到了公寓,佳南手脚利落地做了鸡蛋面,两人就着蛋糕很快吃完了。柏林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我小看你了。”
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佳南倦涩地揉了揉眼睛:“还好,我以前挺喜欢做菜的。”
“那你让我留宿一晚吧?”柏林伸了个懒腰,“实在懒得走去拿车了。”
翌日是周六。
佳南没开闹钟,一觉醒来,已经近中午了。她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忽然发现客厅沙发边的地毯上坐着一个人,激灵灵地顿时醒了。
这一天的天气这样好,客厅里铺满了阳光。他就这样随意地坐在驼色的地毯上,往茶几上的玻璃瓶中插花。是佳南自己买的那束,小小一把什么都有,鹅黄色康乃馨、红玫瑰、满天星,枝叶未修,杂乱却生机勃勃。
柏林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心灵手巧,总是显得杂乱无章。可他胜在有耐性,一枝一枝,插得不对再重来,阳光在这个男人的脊背上镀上暖暖的一层金色,而他的一举一动,让这幅本该静止如油画般的画面变得生动起来,以至于站在一旁的佳南,也觉得温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满意地将水晶细颈花瓶整理好,放置在茶几中央,这才懒懒地回头,目光准确地找到了佳南站着的位置,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早上好。”
“早上好。”她微笑着回应。
柏林站起来,下巴上有着青色的胡茬儿,衬衣也是皱的,多少还有些狼狈,可他的表情很淡然:“嗨,昨晚的问题,我们现在可以讨论下了。”
佳南微微红了脸:“可是我现在很饿。”
“那么你听我说吧,很简单。”他专注地看着她,“去意大利的飞机上,你睡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我想,这辈子,就是你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走过去,慢慢将她拉进怀里,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柔声说:“所以,别拿过去的事当借口。佳南,我们试一试吧?”
他的怀抱很温暖,就像此刻的阳光。可佳南僵直地站着,莫名想起了第一次与另一个人这样拥抱的场景——仿佛是一种电流,窜至全身,酥酥麻麻的。那一次,初始之时,也是这样的温暖,可最后,却遍体鳞伤。
最终,是柏林的声音慢慢将她拉回现实中来:“如果你不回答,我当你默认了?”
思绪慢慢浮落下来,像是被蛊惑了,许久之后,她听到自己说:“好,我会试试。”
“试试”这个词,含义有很多种。而柏林选择的,是最温和的那一类。
两个人工作都忙,能够重叠起的休闲时间并不多,他并没有用那种最强势的方法影响一个人的生活,不过常常约着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他选择的约会方式很亲民,会吃路边的小摊,也会去看折扣场的电影。他也不像陈绥宁那样,有收集名车的癖好。以前陈绥宁兴致来了,自己开车出门,结果车子停在路边,十有八九会遭人围观。而柏林对自己那辆普普通通、公司配的车很满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尽量“低调”。
佳南在周末接到柏林的电话时,正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此刻他远在地球的另一端,说话声音闲闲的:“今天加班吗?”
“加班。”她言简意赅地说,“今天有一场发布会。”
“哈,我知道那个。”柏林忽然说,“是那个爆红的新人,名字很俗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南不得不纠正他,有些好笑,“挺清新的小姑娘,干吗说人家俗气?”
“清新?”柏林嗤笑一声,“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她是在哪里了?”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出门了,回头打给你。”
她挂了电话,有同事在门外探了探头,问:“许经理,可以出去了吗?”
“哦随手拿了桌上的文件,“一起去看看吧。”
此时已经是初夏了,走在太阳底下,天气微热,佳南看到山庄门口排了长长一条队伍,全是等候着的影迷。她皱了皱眉头,低低对身边安保部的同事吩咐了几句,又问:“安琪到了吗?”
“早到了,在准备着呢。”同事笑着说,“对了,今天陈先生也在,中午到的,在套房休息。”
“陈绥宁?”佳南停下脚步,脸上虽然没有意外的表情,到底还是迟疑了一瞬。
同事笑得有些暧昧,“嗯”了一声。
佳南抿了唇,尽管什么都没说,脸色却微微沉了沉。
其实今晚的发布会是一部偶像剧的开机仪式,当然主角是剧中的女主角安琪。佳南看见工程部的同事还在调试着现场设备,一张放大成海报的剧照分外显眼。
照片里的少女只穿了简单至极的白色背心和牛仔裙,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粉黛不施,甚至看得清鼻梁上有一颗很可爱的小晒斑。
“哎,许经理,你觉得她像谁?”忽然有同事插了句话,打断了佳南的思绪。
“谁?”她下意识地问。
“你啊!”同事眯起眼睛,点评说,“你看,特别是眼睛和嘴唇,像双胞胎似的。你也喜欢抿着唇这样笑。”
佳南不由认真地去打量海报上安琪的眼睛,她不笑的时候眼睛圆圆的,好似桂圆,若是笑起来,却弯弯的像是月牙。至于嘴唇,照片上安琪其实没什么表情,可双唇却那样自然地抿起来,很有几分俏皮的模样。
佳南歪着头看了许久,笑着说:“好多人都这么说。”
“哎,星探当时也该挖掘下经理你的。”同事半开玩笑。
媒体记者大多已经进场了,佳南从偏门退出去,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后花园。
这花园是客人专属的,员工条例中明令禁止工作人员进入。有时候,来这里散步,更像是属于佳南独自一人的小小特权。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漫天云霞自西边开始陈铺,火烧云仿佛被浓墨渲染了,烧得人眼眸深处都飞起一丝暗红。
花园中间放置着桌椅,有时候她会在这里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罐咖啡。然而今天,这里并不是她一个人。
看到那道人影的时候,她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比起过去,佳南多了份从容,略略颔首向陈绥宁打了招呼,十分自然地转身离去。
“许经理,现在你们这里都不提供客户回访了吗?”陈绥宁清冷的声音将她叫住,生生将她钉在原地。
“如果我没记错,陈先生是中午入住的吧?vip客户回访我们一般安排在您离开前进行。”她顿了顿,“另外,像您这样主动要求回访的客户,真的不多呢。”
陈绥宁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我是站在客户的立场上问的。”
佳南微微蹙眉,却没有再争辩,只说:“好,我会要他们注意改进。”
她打算转身离开,最后却还是抿了抿唇,说:“陈先生,今天你来这里,并不大妥当。你也知道现在狗仔的本事。”
陈绥宁微扬了眉梢看着她,似是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才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说我和安琪的关系?”
他这样直言不讳,反而令佳南有些难堪。其实她并不想戳破这件事,毕竟他家中还有怀孕的妻子,而他此刻做的一切,真真切切的,让佳南觉得不齿。
“你真觉得,没有我的同意,那些报纸会乱来吗?”他懒懒地说,目光在她微微噘起的唇上停驻了数秒,“另外,还有一句忠告,你听不听?自以为是的善良,其实就是愚蠢。”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算不上聪明的。佳南只是回头看他,淡淡笑了笑,很快地说:“是我多事了。”
他依旧闲然坐着,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而远处是粉丝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angel的名字隐隐可闻。他低着头,表情都隐匿在黑暗中,很轻地唤她的名字:“小囡……”
她的脚步顿了顿。
“你觉得她和你像吗?”他低低笑了起来,语气中竟似有些眷恋。
佳南恍若不闻,转身离开。
而在她身后,陈绥宁却静静地抬起头,那道快速离开的背影一直嵌在眸色深处。
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两个小时之后了,助理一直在客厅等着,见到他就说:“陈先生,她在书房等着。”
陈绥宁顺手松了松领结,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里宽大的黑色皮椅能完全容纳起少女纤细的身影,她盘膝坐着,正低头读着手中的一本书。因为刚刚洗过澡,只穿着一套海蓝色的睡衣,长发从肩上两侧落下来,灯光下望过去,她的侧脸异样地宁静柔和。
陈绥宁并没有出声去打扰她,向来沉静的双眸中,竟难得带了几丝温柔。
安琪一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浅浅地笑了笑,双眼完成很好看的弧度,而双唇也因为这一笑,可爱地噘起来。
像是心底有丝火星被点燃了,适才眼底的那抹温柔刹那间退去,陈绥宁直起身子,大步走过去,修长有力的手指扣在安琪的下颌上,将她的脸抬起来,狠狠、迫切地吻了下去。
安琪先是往后瑟缩了一下,可陈绥宁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儿,让她无法躲避分毫。或许是察觉出她的害怕,他的动作轻柔了许多,一点点地侵占她的呼吸,而手臂横在她的腰间,几乎将她半抱到自己怀里。
安琪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她的手臂圈在他后颈处,悄悄张开眼睛,她的睫毛又弯又长,轻柔地擦过对方的脸颊,那种触感痒痒的,陈绥宁忍不住弯起了唇角,他将她凌空抱起来,自己转而坐在椅子上,将她放在了膝上。
姿势这样暧昧,他却并不急着下一步动作,只是用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抚在她的唇上,喃喃地说:“你还想要什么?”
安琪怔怔地看着他,她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总是冷静、强势的,包括他将她带出了那个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告诉自己,其实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她为什么不选呢?家中重病的父亲、还在上高中的弟弟,而她自己,艺术系第一年的新生,拿什么去负担这么多?于是她索性笑了笑,自暴自弃地说:“你能给我什么?”
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袖扣,甚至没有看她:“你想要什么?钱?”
她想起半个月前,为了筹措父亲的医药费,四处去广告公司试镜,却屡屡碰壁,直到被人介绍到金樽工作的头一晚,遇到了他,又被带到这间高档会所里,于是索性豁出去了:“我想当明星。”
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小动作,眼角微微勾起望向她,带了笑意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微微噘起的唇上,仿佛……她提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
那个时候,安琪并不知道,她遇上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能耐。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三部戏约,每一部,都是制作精良的大戏。
几乎是在一夜间爆红,用安琪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
她自然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事实上,从她搬进以往从不敢奢望的公寓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可奇怪的是,他所要求的却那样少,今天这样突兀地吻她,是第一次。他的吻技这样好,几乎叫安琪沉醉下去,可她却直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英俊得无懈可击的脸,像是要找出一个答案来。
陈绥宁顺着她的腰肢渐渐往下的手忽然停顿下来,他稍稍离开她,用一种异常冷静的目光审视这个面色渐渐潮红的女孩,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你在想着别人。”
“我……没有!”她慌乱地否定,可另一张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却不断地在自己脑海中闪现。
陈绥宁依旧淡淡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脸颊,低低地说:“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安琪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想要辩解什么,最后却还是一言不发。出乎意料地,陈绥宁并未生气,只是略嫌冷淡地将她推开,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口。
“你等等!”
陈绥宁站在门口,顿下了脚步。
他的身后,安琪正咬着嘴唇,一颗颗地解开睡衣的扣子。
他半侧着身子,靠着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少女的身躯变得赤裸,灯光从顶上倾泻而下,肌肤如同雪融般细腻。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已经红得要滴下血来,用力咬住下唇,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陈绥宁依旧站着没动,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直到她攀上自己的肩膀,踮起脚尖,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吻他的唇。
柔软的唇瓣即将触到之时,安琪忽然小声说:“你喝酒了。”刚才的吻太慌乱太突然,直到此刻,嗅到了淡淡的酒熏味,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并不是为了自己才等在酒店,只是凑巧罢了。
陈绥宁怔了怔,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少女有着漂亮精致的脸庞,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像她……可终究不是她。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着少女的眉眼,最后停顿在她的唇上。那一晚,她就是用颤抖的声音祈求他放手……自己竟然心软了。可是现在,哪怕他找到了一个和她长得那样像的女孩,比她漂亮,比她温顺,却还是觉得失落。
因为她们都不是许佳南。
他揉揉眉心,不轻不重地推开她,走到书桌边,拿起了电话。
“陈先生吗?”服务生的声音恭敬有礼,“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他的手指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我找许佳南。”
过了好久,直到有人重新开口。
“是我,陈先生。”
“我后悔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对方只是沉默。
“不过如你所说,我虽然恶劣,还算是守信用。”陈绥宁的目光触上安琪幼嫩的脸颊,低低笑了声,“我们打个赌吧许经理,一个月之内,你大概会求着……要回到我身边。”
电话那边的声音冷清:“你醉了。”
这三个字近乎咬牙切齿,仿佛她最想说的,是“你做梦”三个字。
陈绥宁无声地浮起一丝笑,却将电话挂了,再也没有理会房间内另一个女孩,径直离开了。
而寂静的书房里,安琪犹自怔怔的,她看着陈绥宁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觉得……其实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她以为他深沉如海,喜怒不形于色。可就在刚才,他打电话的时候,那样旁若无人,表情亦不加掩饰。她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却能体察出,似是冰层下的水流,异常激烈。
隔了很久,她一件件地穿好衣服,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有人来敲门,彬彬有礼地询问:“安小姐,司机已经到了。”
她明白,这是他无声地逐客。安琪坐在后座,车子驶过门口,因为前边有人走过,车速便放缓了。她看到那个年轻女人,十分面熟。刚才的发布会之后,经纪人还介绍她们认识,那是山庄的经理,许佳南。
其实安琪一直记得她,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上班,她也在包厢里,因为鼻子意外地受伤,被陈绥宁抱去了医院。
此刻她的思绪异常清晰,想起陈绥宁适才说起的“许经理”……这个夜晚,女孩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个模糊的身影,如梦初醒,悚然心惊。
第二季度滨海山庄的财务报表已经出来了。
数字并不理想,没有达到董事会的预期,佳南倒没有因此质疑自己的管理能力,只能说一切都是天灾——翡海作为全国著名的海景旅游城市,却因一场海滩污染,导致这个季度旅游业异常惨淡,相关产业业绩下滑也是情理之中。
佳南对着一堆数字,坐在书桌后,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秘书打电话来提醒:“许经理,该去机场了,出租车已经叫好了。”
她早就与柏林约好要去机场接机,只是没想到一路堵车,最后赶到机场,将是飞机到港的时间。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戴着墨镜的柏林,短短的头发,黑色双肩包,推着行李车,正四处张望。
佳南立在出口处,看着他因为发现了自己,一把摘下眼镜,眉眼飞扬,她忍不住莞尔,遥遥对他挥手。
因为大半个月没见,回去路上柏林异常聒噪,几乎称得上“喋喋不休”。佳南好脾气地听着,直到车子驶入市区,交通明显开始不顺畅,停停开开数次之后,柏林靠着后座,开始打瞌睡。
她不由侧过头,仔细地打量他。
单眼皮,五官不错,因而显得更加干净;鼻子上有小小的晒斑,因为疲倦,眼睛下边是大片的青黑色;领口胡乱皱着……这样一个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大男孩,爱穿水洗过的棉布衬衣,所以不会像商务精英们那样,袖扣锃亮,领口笔挺;因为少年时代最爱雪佛兰的某一车型,所以很满意自己那辆半新不旧的美国车,开得肆无忌惮。
佳南的脑海里一条条地列举着柏林的优点,却又不无怅然,她爱过一个人,知道真正地爱一个人,是深入骨髓,没有为什么,她努力到现在……却依然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喂,为什么偷看我?”柏林几乎靠在她的肩上,懒洋洋地说,“是发现我比走前更帅了吗?”
“不是。”她有些尴尬,“晚饭我不陪你了。明天董事局开会,我还要准备一下。”
“需要帮忙吗?”他体贴地笑笑。
“不用。”
他头一次凑过去,吻了吻她眉梢:“去吧。”
佳南微微侧脸,不经意间避开了:“你呢?”
“我?我得回趟公司。”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随意地说,“老大还等着我呢。”
回到公司,柏林径直将行李拖到了二十楼,扔在了秘书室里,推开了门。陈绥宁倒还坐着,一脸悠闲地打电话,伸手示意他稍微等等。他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四下打量。
陈绥宁的电话有些长,又或许柏林是真的累了,等他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醒过来,看到陈绥宁正站在自己身前,表情略略有些嘲讽。
他警觉地打量了下自己,果不其然,听到对方说:“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癖好。”
“呃?”
“粉色?”陈绥宁指了指,转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有人说你的车太寒酸,下次考虑换一辆粉色限量的?”
“该死——”柏林看着自己无意识拿上来的粉色雨伞,嘟囔了一句,“我把她的伞拿来了。”
陈绥宁目光清锐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女朋友去接机了?”
柏林难得犹豫片刻后,却答非所问:“先说正事。”
十五分钟后,他言简意赅地将项目汇报完毕,总结说:“大致就是这样了。这个项目不是不能上马,只是技术上的难关没有那么快能攻克,成本控制会比预计的难度要大。”
陈绥宁双手交叠在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柏林,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些东西……你就是难以放手,哪怕会让你付出很大的代价。”
柏林皱眉,莫名地觉得他是意有所指。
而对方只是淡淡笑了笑,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放手去做,财务上的问题不需要你去考虑。”
柏林离开之后,陈绥宁靠回椅背,顺手拉开了手边的抽屉。里边空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高楼窗外,雨声凉凉,光线靡暗。他不知专注地在想些什么,眼神异常地冷酷,手指却在相框的原木边缘轻柔地摩挲,始终不曾将它翻转过来。
翌日,滨海山庄的季度会议召开。
佳南去会场之前,并没有料到,因为业绩不佳,这个会议竟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所有的董事都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认定这是经营不善造成的。
她脚步沉重地踏出会场时,第一个念头是要拨电话给因故未来的父亲。手机捏在手里,还没摁下通话键,却意外地响了起来。
简单听了几句,佳南脸色已经大变,匆忙开车回家,刚进客厅,就看到熟识的医生和护士在进出忙碌,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简单问了问医生,径直上二楼,走向许彦海的卧室。
推门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佳南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一个护士正弯下腰替他插针。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许彦海非常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
“爸爸,你没事吧?”
“今天的董事会怎么样?”许彦海的目光并不像病人,依旧十分犀利,“他们为难你了?”
董事会开完至今不过两个小时,秘书的会议纪要可能还没发到自己邮箱,父亲却已经知道了会上的内容,佳南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不过此刻她小心地掩饰起了自己的情绪,俯下身说:“没有,挺顺利的。”
许彦海冷冷哼了一声:“邵勋没有说什么?”
佳南踌躇了一下:“他质疑了下这季度的数据。”
“质疑”已经算是程度最轻的词了,事实上,邵勋在会议上,可以说毫不留情地猛烈攻击,并且直截了当地指责如今的山庄管理混乱,而这一切和许佳南这个代理总经理有直接关系。
卧室里安静了片刻,忽然那台心跳仪剧烈地跳动起来,医生很快赶过来查看,佳南被推在一边,呆呆看着医生给许彦海注射了一针药物,仪器便恢复了平缓。
“许先生不能受到刺激了。”医生威严地说,“工作上的事,等他情况稳定了再说吧。”
佳南站在床头,窗外的阳光淡薄地洒进来,他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肌肉似是有些松弛了,而鬓边的头发被光线一打,银白一片。佳南刹那间,有了想哭的冲动。
这一天对她来说这样艰难,先是董事会上遭遇的抨击,再然后是父亲的病又一次复发,而她……此刻一片混乱,想不出任何可以解决的方法。
就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光线渐渐西移,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佳南回头,看见沈容站在自己身后,对自己招了招手。
她跟他一起退出房间,楼下的起居室里,阿姨已经端上了两杯咖啡,一叠文件端端正正放置在桌子中央。佳南看到封面上写着绝密两个字,是滨海山庄的融资方案。
“你看看吧。”沈容沉声说,“这是一年前的文件。”
其实佳南看这样的文件还有些困难,幸好这段时间接触得多了,多少能抓住脉络,翻到最后的时候,她的眉头皱起来,窥出了几分端倪。
一年前,许彦海雄心勃勃,一心要扩张滨海酒店。滨海酒店度假集团引入了国外博列尼资本,融资不少于十数亿,因为事先签署了协议,国外资本不会插手酒店管理,这样一来,即便许彦海本人持有的股份被稀释,这也不失为一桩满意的买卖。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博列尼确实遵守承诺,并未插手滨海的管理。现在许彦海因为身体原因退出管理层,虎视眈眈的那些人终究是坐不住了。
佳南看着那个名字,脸色异常肃然。她的确意想不到,去年为父亲和博列尼居中牵线的,竟然就是今天在董事会上炮轰自己的邵勋。那么可以想见,真正令他有恃无恐的,还是第二大股东博列尼投资方。
佳南渐渐理清思路,顺手端起手边的咖啡,啜饮了一口:“爸爸他为什么又犯病了?所以才没来开会?”
“正准备来开会,忽然就犯病了。他怕你工作分心,就没告诉你。”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沈容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却一字一句地说:“小姐,情况大概比你想象的更糟糕。”
佳南的手顿了顿,微微挑起眉梢看着他:“本来今天会上,邵勋提出要我退出管理层……我以为是最糟糕的事了。”
“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邮件,”沈容沉声说,“在开董事会之前。”
他调出一份文档,将电脑推了推。佳南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站起来,椅子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佳南失声:“谁发的?”
“是谁发的,还不一目了然吗?”沈容无奈,“许先生这一次……真的性急了些,无异于引狼入室。”
“所以说,这些都是真的?”她用一种极缓慢的语速说,“利用内幕消息操纵股市,违规贷款?”
沈容沉默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的手脚渐渐发凉,明白这是一种默认。
“你要知道,做生意……并没有完全的黑白对错。”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佳南避开了这个话题,伸出手指,摁了摁眉心的地方,“爸爸他……会坐牢吗?”
“资料掌握得这么翔实,又有耐心等那么久。小姐,他们要的,只怕是滨海山庄。”
“滨海是爸爸的心血,我绝不会拱手相让。”佳南打断了他的话,异常强硬地说。
到了凌晨,许彦海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佳南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半天,终于还是拨出了电话。
沈容的声音同样清醒,大约还在工作。
“我会去找别的股东谈谈,看他们会不会站在我这边。”佳南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不想一直被蒙在鼓里。”
“什么?”
“只有博列尼的支持,否则邵勋绝对不敢这么做。这件事和陈绥宁有关系吗?”她蓦然想起陈绥宁曾对她说过的“你会回来找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沈容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姐,你知道我们滨海山庄的事务,这是你父亲一手创立的,ome从来不插手。”
“那么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佳南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或者我爸爸。”
“陈先生和你父亲在之前因为集团事务而有些不和。但是说‘恨’的话,我确实不了解。”
佳南皱眉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
这一夜近乎未眠,早晨探望完还在睡觉的父亲,佳南便出门上班。接下来的几天,她一口气拜访了数位滨海山庄的大股东,只是结果并不乐观。两边眼看要势成水火了,大多数人便持了观望态度。每个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盘,真到了决裂那一步,手中的股票,便会水涨船高。而另一边也没有停下动作,有风声说邵勋正在联络股东重开股东大会,讨论滨海管理问题。
真正让许佳南觉得焦头烂额的是,她手中持有的支持股并不能保证自己取得绝对优势,更何况对方手中还持有许彦海的把柄。
她也不是没想过一个替代方案,就是请陆嫣重新出山,毕竟邵勋提出反对自己的意见时,一直在拿自己与陆嫣经营时的数据做对比。然而陆嫣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婉拒了这个邀请。佳南拿着只剩下忙音的话筒,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一时间觉得茫然失措。
沈容的电话是此刻打进来的。
“小姐,你和柏林很熟吗?”
佳南一愣。
“他和你说过自己的事吗?”沈容放缓了语气,“例如家世之类的。”
“……他是ome的技术总监。”
“不,不是这个。”沈容沉声说,“他从来没说过吗?博列尼创始人是柏林的祖父,现在掌管的是他的伯父。”
佳南的呼吸一滞,良久,才涩声说:“什么?”
沈容笑了笑:“小姐,这段时间你不是和柏林走得很近吗?”
点到即止的话,他只说到这里。佳南自然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可是拨打出那个号码之前,她却踌躇了许久。
她与柏林认识至今,一直在用一种极为轻松的方式相处,无关金钱,亦不牵扯利益。而这个电话拨过去,或许……那种关系便再难复原了。
这个电话一直到她下班的时候,都没有拨出去,直到柏林来接她下班。
回家路上,她到底还是假装无意地提到了博列尼的名字。
柏林却沉默着开车,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才慢慢地说:“我不是很懂管理,回笼资金,寻求中小股东的支持可行吗?”
佳南并没有直说己方的资金压力,只说了句:“我们在这样做。”
柏林点了点头,便不再提起了。
一直到吃完饭,他们一起进电梯,柏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光滑镜面上的两个人,表情有些古怪。
电梯的速度很快,似乎只用了几秒的时间,便已经在底楼停下来。
柏林没有跨出去,侧过头,微微垂下眼睛:“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他的后背靠着电梯,修长的身形显得有些慵懒,神情亦是前所未有地忧郁,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和家族决裂了。”
佳南心跳微微一快……他知道自己那番话的含义。
“佳南,博列尼现在的主席是我伯父,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他勾起眼角,笑了笑,“我真希望自己能帮得了你……可是我自从读大学离开了家里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打算回去。”
佳南看着这样阴郁的柏林,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而柏林慢慢张开五指,电梯明净的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却徒劳地,拢不住光线。
“离开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只凭着我自己一双手,也能拿到想要的东西。”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毕业,我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工作。”
“他们希望你回去?”
“不……他们只是想证明,我那句话是错的。”
“直到有人欣赏我发布在网上的一个程序的源代码,然后和我联系,问我愿不愿意加入研发小组。于是我答应了,一直到现在。”柏林笑了笑,“陈绥宁破格提拔了我。”
佳南看着他此刻有些寥落的侧脸,又想起平日里嬉笑乐观的他,实在难以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
“佳南,真对不起。我也希望我能帮你,但是我和博列尼……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还有,我伯父做事,有时手段很绝,你要小心。”
佳南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好,我知道。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看着她的目光异常地幽邃,良久,才点了点头。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电话响起的声音分外刺耳。佳南有些窘迫地接起来,看到来电显示,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匆匆听完,她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许彦海的病情又有反复,有新的脑溢血情况出现,已经陷入半昏迷,临时被转送往医院。柏林送佳南去医院,车子开得飞快。她在车座上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是紧紧盯着前方道路,几乎不眨,模样古怪而僵硬,他忍不住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小小的手掌冰凉,他便微微放缓车速,低声说:“伯父不会有事的。”
佳南依旧一言不发,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她拉开车门,也没有等柏林,径直走向停车场的电梯。
黑夜之中,红色的电梯楼层显示分外刺眼,像是小小的血手印,晃得佳南有些难受。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边的两个人让她顿了顿脚步。
陈绥宁的手正揽在舒凌腰间,两人正低声说笑着什么。而舒凌的小腹凸起,身形比起以前丰满了许多。
他们在此处见到她大约也是觉得意外,陈绥宁扶在舒凌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跟着,却将她揽得更紧一些,眉梢微微扬起,含笑招呼了一句:“许小姐?”
“借过。”她实在没有心情在此刻寒暄,只点了点头。
她等他们走出电梯,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关门,眼看着那对男女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她全身无力地靠在了电梯壁上。因是夏日,凉凉的金属面,让所有的力气一并消逝了。
而停车场内,匆匆跑来的柏林却撞上了陈氏夫妇,错愕着停下脚步,招呼说:“老大,舒工,你们怎么在这里?”
陈绥宁松开手,似乎并不意外见到柏林,只说:“她来产检。”
柏林“哦”了一声,便快步走向了电梯。
偌大的停车场,就只剩了两人。
舒凌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绥宁退去最后一丝笑容,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忍不住叫住他:“喂,新欢旧爱聚会,你什么感觉?”
他回头看她一眼,薄唇抿得像是一道冷淡的光。
“新欢旧爱?”
“你别误会。”舒凌忍不住笑,“你是旧爱,柏林是新欢。”
他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倒车,而舒凌拉出安全带系上,饶有兴趣地看了陈绥宁一眼:“说真的,我也觉得柏林比你好。年轻阳光,最重要的是,脾气比你好。”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你是扑克脸,自己没觉得吗?”
陈绥宁将车子驶出车库,忽然淡淡地说:“你是真心在帮她打抱不平呢,还是害她?”
舒凌无辜地眨眨眼睛,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不是决定放过她了?”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狭长明秀的双目中隐匿着一丝戾色。
“我是放过她了,不过……她要是主动回来找我呢?”
舒凌沉默良久,才说:“你……是早计划好了的?”
车速极快,两侧路灯流成光海,映在陈绥宁的眸色深处,而他只勾了勾唇,不置可否间,回想起那一幕“新欢旧爱”,心底竟隐隐有些难以平静。
佳南没有听任何人的劝说,在医院陪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晨曦微露,许彦海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睛,就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比画着唇形,喑哑地发出了几个音节的声音。
佳南俯身:“爸爸,你要说什么?”
清晰得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在怦怦跳动,她终于听清,父亲吃力地说:“囡囡……让你难做了。”
她拼命忍住眼泪,用力地点头:“没有……爸爸,我没有难做。”
许彦海顿了顿,似是喘了口气,才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爸爸不会怪你。”
佳南的目光怔怔地落在他龟裂、嚅动的唇上,良久,才听到父亲又说:“如果他们逼你,你不用管山庄……也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医用仪器尖锐地响了起来,医生与护士很快就过来了,她反而被推到一旁,只有手上残余着父亲的体温。
此刻病房里有许多人,可是许佳南独自一人站着,只觉得,自己被推到了……一片孤望无立的悬崖之上。
山庄可以放手不管,可是她怎么放心父亲的那些污点资料掌握在对方手中?
天渐渐地亮了,在注射了数种药物之后,许彦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而佳南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走到病房门口,却意外地看到柏林坐在长椅上。他亦是一夜未眠,脸色不见得好,却在见到她的刹那站起:“伯父没事吧?”
柏林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法令纹特别深,却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表情总是极有感染力的。然而这一次,他只是淡淡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和与关怀。
佳南停下脚步,想到他就这样默默在病房外守候了一夜,被焦灼与无力煎熬的心境终于有那么片刻,稍稍柔软下来。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走上来,揽住她的腰,低声说,“去洗个澡再上班。”
她并没有挣开,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便被他的力道带着往外走。
清晨的交通还不算堵,柏林开着车,缓缓地说:“钱方面……你不用太担心,缺口有多少,我帮你想办法。”
佳南微微苦笑,事到如今,她对于山庄或者说现金缺口倒不是非常担心——她只是在隐隐恐惧,对方掌握了父亲的犯罪证据,就等同于抓住了己方的命脉——那仿佛是一种游戏,一种从山庄开始入手的游戏,对手只是在……游刃有余地戏耍自己罢了。
“柏林,我很怕——”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佳南轻轻仰头,靠在了座椅上,“我总觉得,他们的目标不是山庄……而是……”
柏林侧头,极为敏锐地看了她一眼,沉声说:“什么?”
佳南到底只抿唇笑了笑,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很快说:“没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
接下来的数日,许佳南真正用来激励自己的,无非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
筹集资金,与中小股东沟通……这些都不难,可她却始终无法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像是在视野的尽头,露出沉沉的天色,一场暴风雨即将席卷到来。
开了整整一日的会,佳南回到办公室刚打开邮箱,便显示有新的邮件。她点开,只看了一眼,顿时胸口一紧。
对方显然是失去了耐心,又对己方的情势了如指掌——既知道父亲的病情,也了解自己这些天的努力,甚至不再提出之前让她自己引退的建议,指明要召开特别股东大会,公布许彦海的经济犯罪资料。
办公室外是山庄的小径,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看着电脑屏幕,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佳南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个画面,父亲被人从病房里带走,而他的身体……不可能再经受任何的刺激了。
丁零零……
电话响起来,佳南看了看号码,是柏林。
她原本不想接,可是声音却不折不挠,一直在折磨她的神经。
终她还是接了起来。
“佳南,我多少凑了些钱,你应该用得上。”
电话那边柏林报了一个数字,其实算是一个叫人咋舌的数字了,佳南怔了怔:“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没什么,卖了些集团的股份。”他轻描淡写地说,“希望能帮上忙。”
“哦不,不用了。”佳南慢慢地说,“现在用不上了。”
她本应该说谢谢的,可她说不出口,爸爸随时会进监狱——这个想法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迫得她难以呼吸,于是她有些仓促地挂了电话,慢慢将整个身子伏在了办公椅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她似乎做了一个梦。
先是爸爸躺在床上,翻看着报纸,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病情竟突然加重,一下子昏厥过去了。跟着画面转换,一个年轻男人含着冷酷的笑意,对自己说:“一个月之内,你大概会求着……要回到我身边。”
那是陈绥宁在电话里说的,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此刻,这一幕这样惊心动魄,几乎让她立刻惊醒过来了。
一个月……佳南忍不住想,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过半个月,她已经被现实打趴下,再也没有余力在他面前挺直腰杆了。
无论怎么挣扎……或许,结局早就注定。
佳南的手一寸寸地接近桌上的电话,麻木地摁下一个个数字。
已经是凌晨,可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声音清醒得可怕。
佳南打了个寒噤。
“我等你这个电话,已经很久了。”他轻声笑着,像是此刻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那么,我不用将事情再向你复述一遍了。”佳南有些艰难地说。
“是的,来龙去脉我很清楚。”陈绥宁轻松地说,“你现在还有五个小时,可以过来找我,我们来谈谈条件。”
“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看你的父亲。”他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顺便等你。”
佳南开着车,驶出酒店的大门。灯光微微晃动着,和对面一辆车的光线,交错而过。
那是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车速正慢慢地放缓。
佳南看不到车内那人是谁,心底却莫名地酸涩起来。她仿佛预知了,这是在和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擦肩而过。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收敛起了所有感情,只是用力地踩下了油门。
去医院已经算是熟门熟路,驱车过去,不过花了十分钟。许彦海的病房在高层护理区,一整层也不过寥寥几间房间。
佳南轻轻推开了病房的房门,几丝光线逸泄出来。
果然,套房会客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身形俊秀挺拔。
他真的在这里。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佳南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他的身影依旧俊逸挺拔,淡淡抬起头来,对着佳南笑了笑:“等你很久了。”
“我爸爸呢?”佳南失声,蓦然间声音喑哑下去。
陈绥宁只是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她噤声:“医生刚刚打过镇静药物,他在睡觉。”
佳南绕过茶几,悄悄拉开内室的房门,一片黑暗中,躺在病床上的人呼吸十分平稳,正在安睡。她又往前跨了几步,站在病床前,努力地分辨着父亲沉睡时安详的表情。
只有在这里,她才真正觉得安心。哪怕如今许彦海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不知道外面的风雨飘摇。而她呢……还揣怀着小小的幻想,希望能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
有热度渐渐地逼近,佳南浑身一激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绥宁已经站在身后,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
他的手掌就暧昧地按压在她小腹往下的地方,薄唇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将一种渴望无声地传递给她。
她倏然间涨红了脸,却又怕吵醒父亲,僵直着身体,用手肘努力撑开他。
黑暗之中,陈绥宁微微勾了勾唇,低声说:“出去?”
两人出来之后,内室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陈绥宁反身,将佳南抵在薄薄的门板上,低头径直吻向她的颈间。
因为是盛夏,她穿的是一件丝绸质地的短袖衬衣,触感滑滑的,他却觉得一粒粒去解开这样不方便,伸手用力一撕,珍珠纽扣便滚落了一地。
佳南骇得睁大眼睛,低声说:“你干什么?”
他低低喘了口气,笑:“你说呢?”
“陈绥宁,你——你让我来谈条件——”她微微侧开身子,想要逃避他的手掌。
“条件?这就是你的条件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处满是嘲讽,“就像在荷兰的时候一样,你还有的选吗?”
佳南的手原本扣在他的手腕上,拼命地阻止他的动作,听到这句话,却不得不软软地松开了。
他轻松地扯下她穿着的及膝裙,一把将她抱到沙发上,慢慢地解自己的扣子。
自下往上地看着那张冷酷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佳南眼角的余光扫到一片洁白的墙壁。
这是她父亲的病房。
爸爸就躺在里边,而他……却逼她在外间迎合他。
她的手因为屈辱而在颤抖,想要狠狠地扇一巴掌在这张英俊的脸上,却走投无路地看着他俯身,炽热的身子慢慢地俯压上来。
“放心,你爸爸他现在起不来。”他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恶劣地补充一句,“只要你别出声。”
“不要在这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在这里……哪里……都可以。”
“宝贝,来不及了。”陈绥宁半支起身子,他上身的衬衣松开了大半,独独将手上的腕表给她看,“四点五十分。如果我没算错,早上八点,你的员工、各家媒体,都会收到那封公开信。到时候,你爸爸就会从这里被带走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时间,指尖泛起了寒意。
他的手绕过她光滑的后背,从容地解开她的内衣,一边却轻松地说:“你起码给我一个小时,来处理这件事。你知道……现在再换个地方,就来不及了。”
或许是因为已经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陈绥宁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他的双手扶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轻声诱惑说:“你也可以叫出来,我想你爸爸听不到的。”
佳南的目光一直遥遥地注视着内室那扇紧闭着的门,哪怕她知道父亲不会起来,可她还是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接着,似乎有凉凉的液体滚落下来,一直流进鬓角里,消失不见。
她不知道他花了多长时间才尽兴,只知道他从自己身上起来时,外边的天色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佳南看着他穿好衣服,接着自己站起来,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一转身,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她之于他,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尊严的底线了。
她索性无所谓地笑了笑,声音微哑:“你还满意吗?”
陈绥宁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颌,慢慢地说:“我更喜欢你以前的样子——而不是刚才,就像是一条死鱼。”
她的脸色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良久,才说:“你答应我的呢?”
他淡淡一笑:“我自然会做到。”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转身离开之前,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房卡,扔在佳南面前。
“以后你就住我那边。”
佳南跨上前一步,捡了起来,她一仰头,只看见他的离去的脚步。
“陈绥宁——”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如果恨我,恨我爸爸,为什么不干脆将他送进监狱?”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一,邵勋和博列尼背后捅了你爸爸一刀,这件事与我无关。”他并不转身,只是冷淡地说,“第二,如果我真的恨一个人,送他进监狱算是仁慈的做法。我更喜欢像刚才那样……”
佳南慢慢站了起来,房卡勒得她的手掌边缘出现一道淡淡的白痕,声音涩得可怕:“什么?”
他笑了笑:“一个男人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女儿却在外边‘委曲求全’,算不算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