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声音传过来,终于将她从一种近乎梦魇的状态中惊醒,“杜微言!你话怎么说一半啊?”

    杜微言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了什么,低低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我刚才说什么了?”

    “公安厅!”小梁有些不满地提醒她关键词,“你忘了?”

    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杜微言匆忙将几口饭吃完,餐盘一端,站了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去实验室。”

    电脑嗡嗡地响着,一直在筛选和对比语料。

    杜微言躲在这样固定频率的声音后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白色的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条一点点地拉长,再缩短,仿佛是一个图形变换的游戏。

    “小杜,你有一份快递。”

    杜微言将耳机摘下,转去门口接快递。

    拆开一看,是邻市某大学主办的汉语语法研讨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在下个月,邀请她在会上发言。

    这两年来,这样的邀请函,她不知道接到过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对自己开玩笑说:“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够吃一辈子的饭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几分为女儿自豪的;另一方面,却也在小小地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进步。

    杜微言的父亲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类学家,最大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背着大大小小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城市和乡村间奔波。退休前两年,因为这个爱好的影响,连研究方向都转移成了民间信仰,并且不止一次地叹惋:“唉,早几年去研究民间宗教信仰就好了。这个好,这个有意思。”

    她的母亲早逝,因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区,而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里,养花弄草,出门踏青,也是不亦乐乎。她就劝杜如斐说:“爸爸,你当兴趣爱好玩玩就可以了,千万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杜微言,总觉得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娃娃脸的小女生,能在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总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每到这个时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有些生气。

    因为她可以完完全全、毫不脸红地说,自己能进这个国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为自己的那篇论文——《阗族方言考证》。

    这篇论文的框架,是建立在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基础上的。

    普遍语法理论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种共性,它不是指具体的发音或者语法,而是指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共通的最深层的本质上的东西。

    这个理论在西方创立后,一下子风靡了世界,争论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赞同和认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认为这就有可能验证了《圣经》中巴别塔时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假设,为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有些玄乎的东西,总是抱有特别的好感和热情。

    乔姆斯基老先生在创立这个假说后,就不断地拿世界的各种语言去测试、填充和验证。然而这个假说仿佛是个无底洞,无论学界将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填进去,总是难以得出结论。毕竟——没有人可以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来验证。到了后来,老先生转投阵营,热衷于搞社会反战运动了,而他留下的这个巨大的理论宝库,自然也有待后来者证明和补充了。

    这个时候,杜微言这一篇《阗族方言考证》的出现,其意义之于语言学界,仿佛就是这样一件事:

    人人都晓得“1+1=2”,可是唯有陈景润先生最为接近并够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顶皇冠上的宝石。

    杜微言在论文中描述的阗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语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语系的语言,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闪含语系……每一种语系的特征和结构,都能在阗族语中找到。

    就像是国外知名的权威语言杂志所做的评论:

    “天哪!这种语言的发现,就像是我们找到了一颗语言的胚芽——在此之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它的一个细胞上进化而来。它像是上帝的语言。”

    从严谨周密的语言学杂志上找到这样近乎唯心的评论,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阗族语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用逆向的方式,证明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假设。

    在以往的时候,学者们只是试图将一个又一个的语言,仿佛是填鸭一般,塞进这个假设中,没完没了地修改、证明。而阗族语,则是逆着思路,将一切人们如今能想到的语言要素包含进去。它的存在,足以证明,普遍语法已经不再是假设,而是得到证实的科学理论。

    短短的半年时间,这篇论文被无数的知名杂志和科研系统引用。年轻学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语言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红的程度,不亚于当年f4的横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开玩笑时说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国访问,参加研讨会,进研究所,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杜微言站在窗台边读着邀请函,正巧同事来办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说:“明武吗?总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正好有理由拒绝那边的邀请。她坐下,写了封e-mail,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发送。

    “这次就做好准备吧,肯定是持久战。”小梁言之凿凿地说,“政府对明武这么重视,据说上次修市志,就把历史科那些老先生赶过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红玉的前站啊。明武当个试验点,开发好了,下一站就是红玉阗族。不过红玉牵涉到民族关系,要更加谨慎。所以嘛,这个试验点,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没再听同事们纷纷扰扰的聊天,给父亲拨了个电话。

    过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来,杜微言猜他不在家里。

    “爸爸,你吃药了没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心虚。

    杜微言听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老忘记吃药!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个保姆看着你了。要不你就搬回来……”

    “没忘没忘。哎,丫头,我正对焦呢,回头再和你说话。”他倒是不含糊地想挂电话。

    杜微言急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爸爸,我周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体。”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着说,“到了给我个电话,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协派来的车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迷蒙的清晨。她十分庆幸没有和江律文同车。其实出发前这种担忧一直在缠绕着自己,直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自己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么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顶多就是过些日子在明武,他们还会在各种座谈会上见上几面。

    从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纵跨临秀省。临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看似很短,可是实际上绕路所花的时间,却是直线路程的数倍。这些年的省际高速交通线飞速地发展起来,从北边的省会到达明武,路程缩短到了四个小时,如果再往南去红玉,自然花费的时间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冲进一个漫长的隧道,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洞吞噬了,只剩隧道墙上的两排路灯,凝连成两条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绽放。

    耳机中的音乐正幽幽的唱道:“花入泥,我入戏,如你如棋,宁愿我入局……”

    女声轻缓缠绵得不可思议,而杜微言身陷在这样的黑暗中,竟也有几分暖意席卷来,她微怔着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脸清晰地被反光映出来,鼻尖抵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一团白雾。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样可以轻易被歌词触动心思的人了?

    虚幻中的女孩子轻轻笑了笑,小小的酒窝,仿佛是小花一盏,不疾不徐地开放。

    驶出大梁弯隧道,司机老孙师傅将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招呼说:“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常开这条路的司机们都知道,这条道上,也就这里可以休息缓冲一下,再过去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全程直达明武,想吃饭也没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车,伸了个懒腰,活动了筋骨,有微凉的秋雨丝儿落在颈上,湿气漉漉的,仿佛能将人的睫毛打湿,望出去的世界迷蒙如水。

    一行七个人在小小的屋子里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回头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发大了,洒落在地上,仿佛疾箭。老板娘很快将菜端了上来,青椒肉丝、腊肉豆腐干、炒青菜,满满的三盆。

    寻常的农家菜,却胜在材质新鲜。加上从清晨就开始坐车,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劳,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三份菜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抽了烟,上来聊天,老孙听了半天,茫然说:“他……这是说的什么?”

    杜微言忍了笑,暂且居中做起翻译:“老板问你这是赶去哪里。”

    也不等老孙回答,她便对嘿嘿笑着对老板说:“明武。”

    临秀省向来是十里地外,方言大异。听见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板黑黝黝的脸上有几分惊喜:“姑娘,你是这儿的人?”

    攀了个老乡,一高兴,老板收钱也不要零头了,还笑容可掬地说:“回来路过的时候再来吃。”

    小梁忍着笑,低声说:“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嘘!回来还能打折呢。”

    都没有带雨伞,幸好车子停得不算远,他们一个个将外衣遮在头上,快步跑向面包车。

    老孙发动了几次,车子颤抖数下,却都无声无息地熄火。他大声地咒骂了一句,回头说:“我去看看。”

    车上统共也就一把伞,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伞说:“我帮你撑着点。”

    大风之中裹着雨水,仿佛是一道水网,哗啦啦地就往人脚上浇。

    鞋子已经湿透了,杜微言忍不住跺了跺脚,问老孙:“怎么样?”

    老孙垂头丧气地摇摇头,搓了搓手:“没办法了。”

    束手无策的时候,前后四辆车从远处驶来,风驰电掣,从一个小黑点直到擦肩而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大蓬的水花溅起,杜微言站在靠马路的一边,躲避不及,惊慌之下的本能只是把脸侧向里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接连几声刹车,杜微言手里的那把伞也落在一旁,身上一凉,进而觉得肌肤一湿,她心底哀号一声,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惨样了。

    老孙倒是脸色一喜,一边从口袋里掏了纸巾出来给杜微言,一边很快迎上车队,向那个下车的司机老练地招呼道:“师傅,帮个忙吧!”

    对方有四辆车,都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那个溅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机跑回去和车上的人商量了几句,最后决定让他们搭个顺风车。车上的六个人分别塞到那三辆车中,其中一辆suv拖着抛锚的面包车到前边的服务站。

    同事们一个个冒着大雨换了车,杜微言跟着小梁,忽然错愕地发现,坐满了。

    那个司机有些无奈地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着单薄又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孩子,指了指最后边的那辆车:“哎,你等等,我去问问。”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辆黑色的车子,不住地对司机说:“谢谢你。”

    司机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笑着说:“没事。”又低头对着车子后边的那人说,“麻烦了,易先生。”

    只听见后边的那人不轻不重地答应了一声,杜微言下意识地想探头看看后边那人长什么样,只是目光扫到了副驾驶座上堆着的几个箱子,显然副驾驶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尴尬地顿在那里。

    依然是那个声音,闲闲地传来:“让她坐后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蓦然寒了数分,杜微言猛打了个哆嗦,上下齿都忍不住轻轻一磕……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她绕着走回后座的时候,觉得自己连着踩了好几个小小的水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没直接摔进去。

    车门重重地关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坐着的人。

    是个年轻男人,手里举了一本杂志,恰恰遮住了他的脸。

    杜微言心里突了一下,瞄见那是一本语言类的杂志,封面的页脚处印着“阗族”两个字——她知道的,学界这个风潮还没有过去。而这个风潮与热点没有过去,便意味着,她杜微言,依然是学术界的宠儿。于这个年轻的学者而言,此刻看到这个名词,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骄傲。

    杜微言很快回过神来,心底掠过几分惊讶,坐在这辆车里的人——为什么会对语言学的核心期刊感兴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缓缓地将杂志拿了下来。

    他有着一双奇怪的瞳孔,颜色极纯,似乎是远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尽了外边一切的光线,可它从不闪耀,即便尊贵摄人,也总是色泽内敛。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间僵住了,那个名字在唇间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前边的司机回头问了一句:“易先生,可以开车了吗?”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轻轻一挑,那个名字顺势滑落下去,她张了张嘴:“你叫什么?”

    他答非所问:“还是老样子,帮了你的忙,不会说一声谢谢?”

    年轻男人的声音像浮云般飘来,仿佛有着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带半分温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浇灌下的冷雨。

    他把杂志放在一边,嘴角的笑意终于由浅淡渐渐拢聚成浓烈,最后慢慢流淌蔓延至眼中,有着难以逼视的英俊。

    这样的英俊,让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说了一个“老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握拳,指节几乎抠进了掌心。

    老样子……他指的……是当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伸手,微笑着说:“易子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