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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知道应该知道的
是爱还是欺骗
正是着面具占据你的头脑
后来又拨动你的心弦
而不是它后面的真貌
——叶芝?《面具》
chapter 12 语词联想
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苏如昊在楼下等她，见她神色有些怔忡，忍不住去摸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又问，“谈得怎么样？”
她一时间记不起来他在说什么，顺口反问了句：“谈什么？”
他皱眉，似乎有些奇怪此刻她的心不在焉，却依然耐心极好地说：“节目啊，还做不做？”
“哦……他们一时间找不到顶替的，可能还要再做一段时间。”夏绘溪随便找了理由，有些心烦地叹口气，“我要回学校，和彭导约了讲发言稿的事。”
他将车转弯，听到她靠过来时呼吸轻柔：“这个周日你有空吗？我们去参加公益活动好不好？”
说起这个，她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眉眼弯弯地笑着，脸色柔和而皎洁，她想了想：“周六不行的。和crix那边约好了，心理咨询。就周日吧。”
这个刹车略有些急，夏绘溪的身子被安全带一勒，重又靠回椅背，于是忍不住叮嘱他：“开车要专心。”
其实她的脸色十分坦荡，许是刚刚卸妆的原因，肤色晶莹而透明，从他的角度看去，眼尾的睫毛长长地翘起，十分好看。
他抱歉地一笑，似是不经意地望向车前人行道上匆匆而过的人流：“裴越泽？”
夏绘溪轻轻笑出声来：“还记着呢？吃醋了啊？”
他眼角微微一勾，忍俊不禁，否认：“没有。”
“没有就好。”夏绘溪若有所思地转开了话题，“其实他这个人非常有意思。我觉得很多时候……像个谜一样。”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慢慢地放缓。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面临什么挑战，微一沉吟，目光中仿佛有碎钻一把，被拂落在了清水般的目光里，点点如星。
苏如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微一抿唇：“如果觉得这个做着也很辛苦，就辞了吧。”
他的语气极淡，如同春风沾过微澜的江面，如同柳絮在长枝上飘离。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小小的空间里，她却依稀感受到一份隐忍的压抑和激烈，仿佛说出这句话，对于他来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她忍不住提醒他：“绿灯了。”
沉稳如他，今天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已经数次失神。夏绘溪只能揣测他在想什么，最后轻微地摇头：“苏如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见裴越泽？”
他不开口，嘴角勾勒出浅浅的一抹笑。
“这个工作我暂时不能放弃。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问题……可是目前我没法确认什么。你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吧，在我眼里，裴越泽……和那个上节目的来宾没有区别，不管我插手的结果是什么……我总是想，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帮助到他们。”
他将车驶进车流，脸色已经柔和下来：“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怕你辛苦。你想要做下去，我当然没意见。”
周六下午，仿佛是闹钟一样的精准，秘书笑容可掬地把夏绘溪请进了裴越泽的办公室。
以往的数次都不是在他办公的地方，于是也只有到了今天，她才明白裴越泽的工作到底有多繁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随意地说：“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大概是个视频会议，她听得见清晰的语音传输，而裴越泽手中握了一支钢笔，似乎无意识地在轻叩桌面，很快地用外语说：“今天就到这里。”
他的办公室很暗，窗帘被主人拉起来，天鹅绒般厚重地垂坠下来，就像以前见到过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直到自己拉开了他桌前的椅子坐下，他才半转过身，将手中的笔放下，仔细地审视她：“看起来精神不错。”
夏绘溪微笑：“你也是。身体好了吗？”
这样的光线中，他的手指修长莹白，不轻不重地摁在眉心的地方搓揉：“没事。我从小……就会这样，太累了，可能会发烧。”
这次夏绘溪是轻装上阵，她似乎已经忘了在医院外边的那一晚自己对他的疾言厉色，望着眼前英俊的年轻人，慢慢地说：“开始之前，我有些话想要说。”
裴越泽有些疲乏地往后靠了靠，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半真半假：“不用那么正式，随便聊聊就好了。你知道，彼此交流的机会也很难得。”
“电视台那边，你是不是帮我打了招呼？”
俊眉一折，他的眸子仿佛两汪见不到底的潭水，深不可测。他似是有些记不清了，“怎么了？他们还是难为你了？”
尽管努力做了心理准备，可是亲口被证实的刹那，夏绘溪还是有些被惊吓到的感觉。
她尽量自然地笑了笑：“没有。不过……你似乎帮错忙了。我是真的要辞掉那份工作，你这样做，不仅让他们难做，其实我也很难堪。”
办公室的不知哪处大约放着钟表，嘀嗒，嘀嗒的声响慢慢地从暗处涌来，仿佛能将人没顶。
夏绘溪继续说，打破了此刻的沉默：“还有，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他的眼神不曾偏离哪怕分毫，凝视着她的表情，忽地一笑：“是不是只有对我，你才这样子不客气和没礼貌？”
那个笑里尽是纵容和宠爱，夏绘溪一怔，明显的不知所措。
他却不以为意，一手支起下颌，袖口上一枚款式古朴的银色袖扣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声音慢条斯理：“我本来以为，名和利，不论是哪样东西，总是可以多少束缚一个人的。显然——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和他对视，注意到了他的用词，淡淡地说：“束缚？”
“束缚……”他有些迟疑地顿住，“夏绘溪……”
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吐出了她的名字，这让裴越泽心底划过异样的感觉，似是不适，又似是流连，最后又含笑说：“不过没有关系。你不喜欢，就不要做了。”
他低低地又补上一句：“只要你喜欢就好了……是要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或者什么都不愿意做……我都随你。”
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灼烈，直视着眼前的女子，那副样子，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吞噬到自己心底深处。目光太深沉蛊惑，夏绘溪坐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觉得哪怕是指尖轻轻一移，对自己而言亦是再困难不过的一件事。
所幸他并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移开了目光，不经意地低了低头，那种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的胶着才缓缓地纾解开。夏绘溪为自己刚才的讷不能言而感到一丝不适，亦不愿意去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只能别开了头，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又皱了皱眉：“既然说不清楚，那就算了。”
他亦不再提，表情饶有兴趣：“今天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玩个小游戏吧。你知道，心理咨询嘛，不过就是教人如何放松排解压力的。”她并没有说实话，也没有说这是心理测试的一种，只是语焉不详地提到这会是极其轻松而有趣的过程，并简单地说：“只要放松就好了，想到什么说什么。”
裴越泽仍然含笑，并没有多问，随手将壁上的一盏灯打开了，光线亮堂而温暖，他看得到她松软乌黑的额发被拨在鬓边，清晰得勾勒出那一抹柔和弧度。他的心里异常柔和，于是点头说：“我说了要好好配合你。怎么玩？”
“很简单，我说一个词语，然后你就回答出这个词在你脑海里联想出的第一印象。比如我说香蕉，如果你想起了苹果，那么就说苹果。”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这一眼的目光十分细致，似乎在掂量她的真实想法，最后点了点头：“听起来很简单。”
夏绘溪低头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嘴角微微一勾：“那么开始了。”
“香蕉。”——“苹果。”
“飞机。”——“会议。”
……
一般来说，这样的语词联想，需要准备的词组数量大约在100个左右。因为是第一次，夏绘溪只能尽量地选择看起来和他工作生活相关的词语。而光是这些词组的选择，就耗费了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目前看起来，他的反应速度迅捷，应答也十分正常，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夏绘溪照着那张词汇表念下去，忽然心思一转，看到了他柜子前摆放的一个天使塑像，脱口而出：
“天使。”
——
他愣了愣，或许是太过顺口了，唇间逸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xuan……”
随即才反应过来，低头笑了笑：“抱歉，重来。”
夏绘溪也不介意：“没事，再来一次。”
“天使。”——“宗教。”
她轻轻地耸耸肩，对他的回应不置可否：“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是第二组。”
一直测完了三组，夏绘溪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她将资料整理好，想要站起身来离开：“今天到这里吧！”
然而身子只是半站起来，他却极为迅速地站起来，疾步走到她的面前，以半压迫的方式倾身靠近她，居高临下，目光锋锐而清亮，像是将她的心思尽揽眼底。
“好玩吗？”他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戏谑，又因为离她这么近，微微开阖的双唇带着润泽的湿意，而眸子如同夜星闪耀，“你看出什么了？窥测到秘密没有？”
夏绘溪狼狈地跌回了椅子里，竭力躲避着他无所不在的气息，尴尬地笑了笑：“什么窥测？”
那张英俊的脸一再地在她面前放大，却依然叫人找不到瑕疵。他依然不肯放过她，只是侧过脸，用极尽暧昧而低沉的声音说：“我有正常的推理能力。刚才的不是游戏……是测试吧？说说看……暴露了我多少秘密？”
“这个游戏轻松吗？能让我减压？”她仍然不说话，而他则步步紧逼，“你要知道，为了和第一反应作斗争，我倒是觉得很累啊……”
夏绘溪僵在原地，只觉得呼吸都断成了一截一截，仿佛那股气息被人掐着，不能一下子吐出来，不顺畅至极。转瞬之间，她甚至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两人间的情形就忽然变成了这样。仔细想想，她也算不上骗他，只不过刻意混淆了下测试的概念罢了。而她不告诉他这是心理测试，也是为了让他放松，让测试结果更加贴合他真实的心理状态。
他不动声色，却知晓一切。
说实话，夏绘溪心底不是没有恼怒的。这种愤怒，类似于主导权被夺走，又或者被人看穿后的一点小小的尴尬。
她目不转睛地和裴越泽对视，几乎能分辨出他黑色的瞳仁里自己的小小的影子，最后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平静地说：“我不可能在完全不了解一个人心理状态的情况下就完成心理咨询。而这点上，你非常不配合。所以，类似的测试我觉得是必要的。”
裴越泽终于起身离开她，靠着身后那张红木办公桌，距她半米的距离，将她的一举一动揽在眼底，嘴角微微一勾：“你还真像个孩子。不就是在医院里随口说了你不够专业吗？怎么，现在是要证明给我看？”
夏绘溪微微偏着脸，纤细的指尖在身前不经意地交叠起来。她实在不愿意再解释这个联想测试是她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和那一天的赌气并没有关系，最后身下的皮椅往后轻轻一滑，她轻巧地站起来：“我没必要向你解释这些。下次咨询的时间还是请提前几天通知我。”
独自站在电梯里，夏绘溪有些疲倦地靠着墙，太阳穴的地方有些酸胀。她摁了摁，似乎是想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和裴越泽说话的时候，自己总是有些心浮气躁，许是因为对方太过喜怒无常，而自己不得不防着他一些突如其来又出乎意料的举止。
整个crix的大楼显得很寂静，只有数个保安在楼下静静地逡巡。她刚要出边门，看见大厦前的那个广场上略有些喧嚣，不由得张望了一下。
隔了茶色的玻璃，看不出端倪，身边的一个年轻保安嘟囔了一句：“又是那个疯女人。”他抬头看见了夏绘溪疑惑的目光，又补上了一句，“天天来闹事。刚才大概被110带走了吧。”
听在耳里，因为想着别的心事，夏绘溪并不在意。她很快从地铁站脱身出来，径直去了办公室。
周末的学院办公室里也空空落落的。
打开空调，又脱了外套，夏绘溪将录音笔连接到电脑上，将文件夹拷到了电脑硬盘中。打开一看，才觉得乱七八糟，一时间也不想分类整理了。她将今天的资料打开，开始做分析。
停顿，记录，计算……整理完三组词汇测试，夏绘溪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捧了一杯茶站在窗口，望着色调逐渐变暗的南大校园。
夜影在校园的上方如秃鹫般盘旋，不经意间做着试探性的冲刺，将翅翼下的浓雾洒向身下的整方天地。
绿荫道上学生的身影已经朦朦胧胧，三三两两的仿佛是一团团黑影走过，隔了那么远听来，那些欢声笑语也像是难懂的字符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耳膜。
指间的绿茶已经慢慢地转凉，她看着听着，其实都没有在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些自己做出的分析依然历历在目。
她重又转身，面对着桌上那张表格，几个关键字，几个异常的时间记录。
测试词：天使——反映词：xuan（后经过有意识的修正，改为“宗教”，但反应时间依然是正常时间的五倍）
测试词：发烧——反应词：洁白（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三倍）
测试词：抑郁——反应词：死亡（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三倍）
测试词：亲吻——反应词：爱情（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二点五倍）
测试词：死亡——反应词：绝望（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四倍）
三百个词，绝大多数的内容显得十分正常。可见在有意识的条件下裴越泽的心理控制能力确实极强。
但是……至少有了五个特例。
夏绘溪看着眼前这五个词，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人的下意识反应，到底还是天生流露的。即便他已经竭力地控制，可是依然露出了小小的缝隙，可以让自己略微探索一下。
她支着下颌，一遍遍地反复看着这张纸。
天使……发烧……抑郁……亲吻……死亡……
这些词，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原本说好周日早上和学生一起去做公益活动，因为临时接到彭导的电话，让自己去院办取资料，于是夏绘溪就没和大部队一道走，独自一个人去办公室找导师。
彭教授从文稿中抬头看见夏绘溪，招了招手：“我看过你的大纲了。很不错。这个题目比较讨巧，关于历史追溯部分的材料综述做得很好。稍微有点问题的是后面部分。你觉得……现当代的应用部分，是不是还缺少实验资料？”
是用商榷的语气问的，一贯的温和，从不会摆架子，这也是这个老教授的可爱之处。
他提到的是夏绘溪准备投给学术论坛的那篇论文提要，内容是将现代心理学的倾述法疗效和中世纪的宗教忏悔制度作对比分析。
资料准备了大半，回头想想，也确实觉得在现当代的论述上薄弱了一些，夏绘溪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这个我知道，可是实在没有一手资料可以分析。”
彭教授微微低头，习惯性地将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了学生的脸上，然后笑了笑：“这个资料我倒是有一些。特地叫你过来，就是让你先看看，对你的文章应该会有用。”
夏绘溪微微地屏住了呼吸，寂静的房间听到纸张沙沙翻动的声音，异常地惊喜：“彭老师，你还做过这个项目的实验吗？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一两年前吧，这个项目一直是我指导你的一个师兄在做。后来实验了好几轮，出来的结果不如预期，经费上又出了点问题，就搁在一边了。看到你这篇论文大纲就想起来了。”
老头对于自己的学生和晚辈，从来都是不吝于帮助的。有了宝贵的一手学术资料，向来乐于分享，而不是私自藏掖。在学术和人品这两个方面，他之于整个南大的心理系，确实有着绝佳的人格示范作用。
他示意夏绘溪将那叠资料递给自己，抽了其中几页递给夏绘溪，又简单地说明：“倾述疗法的作用其实一直在减弱，这和现代人逐渐失去了宗教意识有关系。怎么打破病人的心理防范意识，怎么让他们愿意直面自己的内心，这些都是难题。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你看看，这些都是失败的案例。”
一张张编号的案例，讲的都是当时实验的对象。因为实验效果不佳，大都转回了原来的治疗方法。
夏绘溪一目十行地看完，点头说：“当时实验采取的方法，是隔离开听众，让患者藏在帷幕后面讲述。不过被测试者似乎依然不能完全投入。这和他们顾虑自己的隐私不无关系。”
彭泽同意：“实验进行得很困难。尤其是效果，很不尽如人意。所以到后来，我也决定放弃这方面的尝试。先前的资料也就一直没有用上。”
夏绘溪将那一叠文件放进自己包里，十分诚挚地对导师说：“谢谢。”
老头又埋头在自己的一叠文件里了，随意地挥挥手：“没什么。今天星期天，打算去哪里约会？”
……
夏绘溪一下子觉得脸有些发烧，站起来有些尴尬地说：“没有……今天有心理援助的活动，我打算去看看。”
话是这么说，可是最后赶到了集合地点——本市一座民工子弟的学校的时候，还是已经很晚了。
正好是午饭时间，志愿者们正在分发营养餐。鱼、肉和青菜，加上一份牛奶，领了餐的孩子们就回到自己的教室，看上去十分乖巧。
有学生看到了夏绘溪，大声跟她打招呼：“苏师兄在隔壁的教室。”
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其中的绝大多数看上去并不像如今城市里的孩子那么干净漂亮。他们并没有昂贵而时髦的衣服，神态间也并不像骄傲而精致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即便如此，一张张的小脸依然童真而目光清澈。他们捧着盒饭，和同伴一起快活地说笑着，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上好的玛瑙。
心底依稀受了什么触动，夏绘溪站在那里出神很久，直到一个孩子撞了她一下，声音有些惶恐：“姐姐对不起。”
她连忙摇头：“没事。”往前走了几步，推开了那个教室的后门。
教室里十分安静。
苏如昊的背影向来十分挺拔，可是此刻，他坐在窄小的课桌之间，又刻意微微地俯下身，和对面的小女孩面对面平视，低声说着话。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到那个小女孩苹果似的脸蛋，目光望向苏如昊，满满的，全是亲近和信赖。
苏如昊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就点点头，声音清脆发亮：“我会的。大哥哥，我把昨天画的图画拿给你看好不好？”
就像是对待家中的幼妹，或者是小小的女儿，苏如昊的声音中渗了暖意，又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温和地说：“先吃饭，我们再看画。”
小姑娘很听话地开始吃饭，一声不吭。他依然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夏绘溪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异常柔和俊秀。
她愈发不愿打破这么温柔美好的一幕，只想这么静静地看着，苏如昊却十分自然地回过头来，目光找到她，嘴角淡淡地抿起了微笑：“什么时候过来的？”
夏绘溪倒有被吓一跳的感觉，她慢慢地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他不答，指指玻璃窗。
夏绘溪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在一点点地走近，恍然微笑，忍不住说：“你早就知道了？”
他却不答，给身边的小女孩做介绍：“这个姐姐姓夏，来，认识一下。”
“我叫刘媛媛。”她的目光有些怯怯，仿佛是刚刚孵出壳的小鸡，带了好奇和羞涩，“姐姐你好。”
夏绘溪也坐下来，似乎知道她的紧张，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媛媛的成绩很好，还代表学校接受奖学金了，是吧？”苏如昊虽然是对着夏绘溪在说话，可是那种语气仿佛春风拂过，将柔柔的绒毛扫进了人的心底，温意融融。小姑娘微微有些脸红，扒了几口饭不吭声。
“奖学金？”
他斟酌了一下，还没有回答，小女孩已经开口了：“就是一个叔叔捐钱给我们学校，那天还来了好多拍照的人，老师说还有电视台的人来。”
夏绘溪很快地看了苏如昊一眼，似乎有些怔忡，不过片刻，转过脸笑盈盈对着小女孩说：“是吗？那一定要成绩很优秀才能当代表。”
小姑娘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是老师让我去的。我还背了好长的一段话，谢谢那些领导叔叔。”
一声钝响。
原来是搁在一旁椅子上的包掉在了地上。夏绘溪弯下身子去捡，因为课桌实在有些矮小，两个大人坐在一起，难免觉得有些拥挤，她的手指便拂过了苏如昊的手背，冰凉得就像是窗外萧瑟的寒风。
他一怔，下意识地反手握住，手心温热，似乎想要努力温暖她的，另一只手却若无其事地伸出去，亲昵地拍拍媛媛的小脑袋：“是因为老师喜欢你，很光荣。嗯？”
最后的一个音节分外温柔，仿佛是在空气中拉出了长而缓的气流，又将人心底的那丝异样抚慰平整。
夏绘溪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着他。可他并不回过头，浅浅微笑着注视小姑娘，语气耐心：“媛媛有没有去凤凰欢乐谷玩过？下次哥哥姐姐带你去那里玩好不好？”
他并不介意让夏绘溪看着这个稚气而认真的约定，甚至和小姑娘勾了手指。
“可是……阿爸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老家过年了……”
“没关系，过完年我们再去，好不好？”
苏如昊的左手依然牢牢地扣着夏绘溪，又转过头，语气比起往常还要温柔得多：“你会去的吧？”
看待她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着小女孩，很多的宠爱和温暖，让夏绘溪心口一滞，有片刻的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不由自主地答应他：“嗯，当然。”
他依然在凝视着她，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可更多的似乎是柔和和怜惜。夏绘溪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那些藏在深处的心事要蓬勃欲出。然而最后，她只是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媛媛已经吃完了饭，好奇地看着他们，歪着头说：“哥哥姐姐，我去拿图画给你们看。”
他们异口同声，说了句：“好。”
下午的活动结束，苏如昊送她回学校。车子开进南大校门，正要往职工宿舍那边拐弯，夏绘溪忽然喊住他：“我去办公室。”
其实还不到晚饭时间，她想抓紧时间再整理整理资料，又知道苏如昊晚上和导师约了时间讨论课题的事，也不留他：“你自己去吃饭吧，我先上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恍惚，以至于彭导给自己的资料看了一遍也没理出头绪。夏绘溪叹口气，想起刘媛媛怯怯而柔软的语气：“……我还背了好长的一段话，谢谢那些领导叔叔。”
在孩子小小如水晶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那些所谓的“感谢”有些怪怪的呢？
夏绘溪低了头，拧亮了台灯，又想起苏如昊的那些话、那些眼神……他是知道了什么吧？心思一下子复杂起来，似乎不知道是该觉得安慰，还是怯懦。
目光在杂乱的办公桌上停顿了很久，夏绘溪又拿出了自己的工作日记。
经验丰富的分析师曾说，为了探知病人的内心世界，必须用你所有的智慧和联想。不要怕歧路，因为随着资料的丰富，可以将偏见和错误纠正过来，直到找出唯一的原因。
仿佛为了整理思路和线索，她轻轻地念出声音来，“天使……发烧……抑郁……亲吻……死亡……”
办公室没人。虽然夏绘溪觉得自言自语有些傻，可她还是决定用那个类似于自己编故事的方法试试。
其中一个很好理解——“发烧，肯定是在指他自己，因为他的身体容易发烧。可是洁白呢？是不是他病了会联想起医院，医院的象征就是白色……”
“天使……亲吻……这两个意象可以归在一块儿。反应词是爱情……他的生命里肯定出现过一个美好的人的形象，或许他们的关系还很亲密。”
“抑郁……死亡。会不会那个人因为抑郁症死亡？……又或者是因为crix的抗抑郁药物曾经传出过有个病人误服死亡，他才会有这样的联想？”
“哦，不是。也说不定是这样……”
还要再说下去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夏绘溪急忙止住了话语，看见门口一道修长的人影。他穿着深咖色的风衣，五官藏匿在暗色之中，也不知道看她这么发疯多久了。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苏如昊的眼睛深邃而蕴着笑意：“你在自言自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