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出征的大军,我便叫祁钰来,共同召见了兵部侍郎于谦。

    于谦其人,出身江浙,身段瘦削,面容白皙清隽。若非知道他在历史上的丰功伟绩,不会将这副秀气外表与统兵打仗联系到一起。

    兵部尚书邝埜随御驾北征,兵部暂由于谦主事。我便问他京城守备情况,他一一对答如流。周边各府可用之兵的人数、优劣、粮草武器马匹供应等情况皆了然在心,如遇各种突发情况应当如何处理,也预先都有准备——他连战事吃紧、皇帝要求派兵增援该如何处置都想到了。

    我点头赞许,想了想,终究还是问他:“若……前线兵败,溃不成军,瓦剌长驱直入围困京师,你可有对策?”祁钰微露惊讶地望向我。

    这些话,黑蛋出征前我不便问,相关的工作也不便做,怕皇帝陛下自尊心吃不消,影响作战。

    于谦犹豫道:“娘娘,虽然此次瓦剌来势汹汹,但御驾已亲征,这似乎也不必……”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按最差的结果去准备,希望用不上。你且说,本宫且听着。”

    “臣遵旨。”于谦只略一思忖,整理思路,便道:“依臣愚见,若前线……不利,令瓦剌得以逼近京师,其或从三处进攻,一则从古北口方向进攻密云,二则从宣府方向进攻居庸关,三则,经大同、阳和,攻陷白羊口后,挥师南下,进攻紫荆关。”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咽了咽唾沫。

    大明军队是从紫荆关出兵的,于谦说的第三种情况,等于是假设北伐军队全军覆没,将紫荆关都暴露在瓦剌面前。全军覆没,那么皇帝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若换作别人,或许想到这一层,也不敢轻易对着皇后和太子说。但所幸是于谦,他一心为国,早置个人荣辱官位于度外。

    听于谦的话说得不吉利,祁钰心中不喜,但我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分寸,便克制着并未发作。

    于谦继续道:“以最差的情形推演,臣以为,京城精锐以多半被抽调北征,所余只有不足十万兵,且兵力较弱,恐不足用,首需调各地兵马出兵勤王。其一,备操军,包括两京备操军、河南备操军;其二,备倭军,包括南京备倭军、山东备倭军;其三,运粮军,包括江北所有运粮军;其四,宁阳侯陈懋统领的浙军。如此,短期内大约可得共计二十二万兵马拱卫京城。另外,考虑到粮草,所有受召军队进京前需取道通州粮仓,士卒各自取粮运送至京城。因这些将士平日大多不事征伐,只供后备之用,临时要上战场,需勤加操练,且于大敌当前之日,出城,背城立寨,斩断退路,以鼓舞士气。至于将领,臣以为,广宁伯刘安镇、武进伯朱瑛,京师总兵官石亨,都督陶瑾、刘聚、刘德新,副总兵顾兴祖,都指挥范广、李瑞、汤节,可堪守城大用——到时臣也愿亲上城楼督战。”

    我一面听他说,一面暗暗推敲,听他说罢,不由得赞叹。

    足智多谋,心思缜密,是天才,是能臣。

    况且这些,绝不是他当下立刻思索出的结论——他必是事先已觉此次北伐风险极大,在心中已有过思量。这是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忠臣。

    我说:“此事如此安排甚妥,你可先行做些筹备。一旦前线有危险,便立刻铺开执行。事要做得密,暂时莫声势浩大,消息四处传开,反而扰乱军心民心。凡是有掣肘不便之处,你来请我的旨意。”

    于谦领命告退。

    于谦走后,祁钰缄默不语。

    我问他:“怎么了?”

    祁钰沉默片刻,说道:“娘,这次的战事,真的,凶多吉少么?爹爹才出征,还一仗都没打,您就忙着做这些安排……”

    我反问:“你怎么看呢?”

    祁钰道:“虽则瓦剌兵强,但爹爹向来百战百胜,此次带兵二十万,又都是三大营的精锐,御驾亲征,应当能取胜。否则——否则您怎么能让爹爹上战场?爹爹的身子近年才好些,年纪也大了……”

    “祁钰,你现在是监国太子,国家大战当前,此刻你心里不能有‘爹爹’,也不能有‘娘’,你只能有大明,只能有百姓。此战,即便你爹爹亲征,我想他也未必有十成的把握,但眼下的局势,非他亲征不可。为了大明,为了百姓,你爹爹舍得,娘舍得,你也要舍得。”

    祁钰面露黯然,眼神中生出悲切。

    我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伤怀。生在宫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理当如此。更不必恐慌,此战无论如何,爹,娘,还有你,还有百官、将士、百姓,咱们一起,一定能最后将这江山守住。娘只是出于谨慎,才做这最坏的打算。咱们还是要相信你爹爹,是不是?”

    祁钰满怀忧郁,但还是强笑了一下。

    我日夜祈祷,然而前线的情形还是不乐观。

    前线军队因先前连吃败仗,士气低落,听闻御驾亲自带兵增援,才重整旗鼓。

    八月初一,先头增援部队抵达大同。初二,御驾驻跸大同。

    初三即发动首战,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一万骑兵主动出击,大败,两人战死。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三万骑兵前去阻击瓦剌追兵,至鹞儿岭时遭伏击,全军覆没,尸横遍野。

    败绩之惨烈出乎众人意料,消息传回,震动京师。

    一时间,有要求御驾回銮的,有要求即刻派兵增援的,有要求集结天下军队优先捍卫京城的,朝堂乱成一锅粥。

    此时杨溥、马愉早已病逝,内阁大学士有曹鼐、陈循、苗衷、高谷、张益、彭时、商辂七人,其中曹鼐和张益随军北行,内阁暂归陈循管。

    我和祁钰召见诸位阁臣,诸臣的意思,都是要求御驾返回京师,大军退回关内,以长城及诸堡垒为屏障,以守为攻。

    于是我一面令于谦调兵支援北方前线,一面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大同,试图说服黑蛋暂退。使者当晚子夜返回,带来黑蛋手谕,只有四个字:背水一战。

    我忧心如焚。

    此后大明与瓦剌交锋,战役规模虽小,伤亡有所减少,但仍是连连败退。其间书信往来多次,黑蛋不听劝告,坚持领兵在外。

    八月十四日,又命人送信,使者第二日上午才回,说前线军队似被瓦剌军包围,失去联络。

    我问围于何地,答曰:土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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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谦的作战部署那部分有参考《明朝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