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闪过一个霹雳, 大地似乎在左右晃动, 黄莺抬眼望去, 天际尽头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无尽的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吞并着这个世界。
天地突然变色, 铅灰色的浓云遮盖住了灼灼烈日,气温骤然降低,铅灰色的大雪打着旋儿,一片片飘坠人间。
“这可是六月呀, 怎么突然下雪了?!”
“天降异象,是有人含冤未白, 含着天大的冤屈呀!”
“城破了吗?!”
惊慌和恐怖在人群中迅速扩散。
好饿,好饿......
大量进食后的霜清整个身体都膨胀起来, 突然胖了两百斤,像一个行走的发酵面团, 肿胀的白肉又忽然猛地往回缩,丰满圆润的脸颊干瘪成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住了凸出的骨头。
“妖怪!”
人们惊慌逃窜。
好饿, 好饿, 不行,还得再吃......
她全然没了味觉和触感, 随意抓住木筷和瓷碗就往嘴里塞, 木筷整根没入喉管, 瓷碗却卡在了唇边, 从喉管里伸出了一双枯干的发白的手, 擒住霜清的上颚和下唇,咔嚓一声,嘴角被撕裂,鲜血淋淋的下巴耷拉下来。
霜清想呼喊,想嘶叫,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脚脖子却不听使唤的拐向另一边,干瘪的肚腹突然膨胀,尖锐的指甲划开肉皮,探出了鼓胀的肚皮。
乌云悄悄散去,血色月光朗照千里,人们被这惊悚的画面吓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一团团白不溜秋的肉团争前恐后的从裂开的肚腹中挤了出来。
一颗颗肉球舒展开惨白的身体,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一圈圈呈螺旋状的,向肺腑深处蔓延的密集尖牙,迅猛的扑向了人群。
惨白的肉皮滑唧唧的,分泌出腥臭又黏腻的体液,没有眉毛,眼睛上笼罩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塌陷的五官隐约看得到霜清的样子。
大地剧烈颤动起来,瓦飞砖摇,七手八脚的怪物们撕破薄如宣纸的空间隔阂,跳入梦寐以求的城池,癫狂的咬噬啃食着被吓得屁股尿流的城民。
韩一笑四人冲出客栈时,大街上已经尸横遍地,血水沿着青砖的缝隙向排水沟里汇集,片片灰雪在地上堆积起薄薄的一层,脑浆和血液抛撒一地,一根根沾染着血肉的骸骨大咧咧的摊晒着血红色的月光下。
整齐划一的铁蹄声由远及近的靠近,高大威武的男人高坐马背,挥舞着长刀斩杀着七手八脚的怪物,脸色青紫,浑身溃败的士兵们也机械着挥动着大刀,执行着强者的命令。
呼喊声,撕咬声,吞咽声,咀嚼声,痛哭流涕的惨叫声,混合着凌乱的脚步声,碰撞声,交汇成密密麻麻的网,笼罩着这片废墟。
“这是......?”周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乐都,原本的乐都,所有的和乐安宁,不过都是假象罢了。”韩一笑抬头仰望,黑色的浓雾正侵蚀着血月,过不了多久,这里也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被彻底淹没。
“周时,别害怕......师父会和你并肩作战,”拍了拍周时的肩膀,韩一笑抽出周晟手中的修罗刀,跃入了混乱的人群,“黄莺,保护好他们......还有你自己。”
“嗯,”周时点点头,抽出了承恩剑,也跟随着璇玑的背影杀进了人群,“师父,我们是要救人吗?”
“不!”修罗刀甩出一个接着一个的风刀,将七手八脚的怪物或满目惨淡的士兵切割粉碎。
七手八脚的怪物是被吃掉的人们幻化的,蛰伏在大荒里的怪物又是乐都最后的男人们,跌落大荒世界后变异而来的,是借由着厚土生出的无比贪婪又凶残的怪物。
那些阴兵和将士,则是最残暴的人类,他们抛却了道德伦理,亲手斩杀了亲眷,将之分食。
至于满城百姓,不过是虚幻泡影罢了,或死于战乱,或死于家中男丁之手,或死于.......他人口中。
“师父!”越来越多的怪物,源源不绝的怪物从四面八方奔涌了过来,破碎的尸体越堆越高,在韩一笑脚下堆成一座小山。
“别怕!这些早就不是人了。”平地里卷起无数个火龙卷,朝着不断涌现的怪物们肆掠而去。
厚重的乌云盖住了血红色的月亮,好像在朝地面逼近,压迫着几人的呼吸和神经。
周时挥舞着手中的承恩剑,眼神清亮,丝毫不怵,“我不怕,师父,我要保护你们。”
铺天盖地的,永不断绝的怪物们好似认准了他们,竟统一了方向,齐齐朝着两人包裹而去,团团围住,想将他们困死。
“别怕!我保护你们!”黄莺隔空支撑起一个结界,守护着他们的外围。
“周将军,真是好手段,将她藏在地窖中整整一个月,要不是你今天突然来取粮草,被我发现端倪,我还真被你骗过去了,”男人高坐马背,用刀尖斜指着周晟,发黑腐败的脸上勾起一个诡异的冷笑,“杀了她,只要你亲手杀了她,我就既往不咎,否则,你们就一起死吧!”
周晟低头一看,璇玑跪坐在脚边,凄楚的看着他,“将军,妾身不怪你,能死在将军手里,是贱妾之幸。”
“这不是真的,都是幻觉,幻觉,”周晟连连摇头,“我不是你的将军,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你也不是璇玑,我不会杀璇玑的,不会,永远不会。”
他连连后退,捡起地上的兵器,对准了高坐马背的男人猛冲了过去。
铿锵一声,男人挥舞着大刀还击,“自不量力,死性不改,我今天就让你们碎尸万段,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的是你!”拼着一口傲气,狂砍一通的周晟胀红了眼睛,胸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暴戾,只想将眼前的一众人面兽心的将士诛杀殆尽。
他一一细数着对方的恶行,“身为将军不能守卫全城百姓,身为夫君不能庇佑妻妾子女,身为儿子不能孝敬父母,你该死!”
“你懂什么!咱们拼杀阵前,舍生忘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男人被掀翻下马,拎起了长刀和周晟对峙。心甘情愿被吃吗!?
“胡说!若是心甘情愿,他们又怎么会变成怪物,”周晟根本没打算说服对方,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只好故意将对方往怪物那边引,“只有懦夫,只有最恬不知耻,最贪生怕死的孬种才会选择生啖人肉,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周时!”黄莺抬头望天,厚重云层越来越低,乐都的一座座宅院和大街小巷渐渐被黑暗吞没,她发现自己的指尖渐渐透明,“我就要消失了!”
“什么!”师徒俩被包裹在了一层又一层的怪物堆中,周时根本听不见黄莺在说什么。
可韩一笑听见了,她的意识的黄莺相连,想说些什么,微微张开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热泪濡湿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没事,”黄莺破涕为笑,“我走了,再见......”
泪眼斑驳的黄莺化作点点银光消失在了黑暗中,只余微不可察的一点光亮回归了韩一笑的身体。
透明的结界恍然消失,密密麻麻的怪物们一拥而上,又在下一瞬被看不见的力量爆射开去。
火龙腾地而起,飞快的点燃了一地的腐尸烂肉,烧灼成晃动的影子,又被风轻轻吹散。
尸花血雨缓慢的降落下坠,淋湿了周晟的双肩,他极目望去,周时横刀在前,阻挡着被炸得七零八落,却意志力顽强,在火海肉山里攀爬着,向璇玑靠近的怪物们。
“师父,这次换徒儿保护你了。”周时乜了一眼身后的璇玑,强撑着濒临极限的身体,挥舞着手中的承恩剑,溅血飞花。
“小时!”眼看周时再也支撑不住,力竭歪倒,周晟飞扑上前,接住了他。
时一张口就呕出一滩鲜血,“保护师父......”
最边缘的烈火渐渐熄灭,黑暗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悄然吞噬着一切。
轻轻地笑声在两兄弟背后响起,韩一笑睁开双眼,和两兄弟背靠着,“不怕,徒儿,是生是死,师父都陪着你。”
她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他们的手,“周晟......”
人背靠着,坦然面对着攀爬过来的怪物和蔓延过来的黑暗。
悄无声息的黑暗吞没了周晟和周时的身影,韩一笑没有等来周晟的回答,她手中一空,无奈的轻轻的勾起嘴角,笑了。
要被黑暗吞噬了吗?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纯黑的黑暗里,没有一丝元素流动的迹象。
怀中的护心镜突然散发出了柔和的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道光蜿蜒直上,直直的扎入了黑暗深渊。
师尊的声音轻轻响起,“徒儿,别怕,师父在这儿......”
点点荧光在黑暗中凝结,师尊缥缈的身影近在眼前,他用身体环住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韩一笑。
流满面的韩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有师父在,徒儿不怕,周晟......他没有骗我.......”
世界重归于黑暗。
轻轻落落的脚步声响起。
她好似走在无边的黑暗里,无数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雨滂沱,她光着脚走在泥泞的路面,车水马龙在脚边擦过,她左右四顾,不知该去往何方。
有人坐在黑暗里,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她,眼底一片深黝,明明看上去也就刚成年的样子,却给人一种岁月积累,持成稳重的感觉。
“我回来了。”轻轻的颤音,像一粒石子坠入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水波。
似乎在车里,一路颠簸,眼前模糊一片,只隐约看得见人影。
谁抓着方向盘激动的扭来扭曲,“要是有下辈子,我要做我姐的亲弟弟,再娶个可爱的小媳妇,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乌云消散,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化作千丝万缕从厚重的白云中照射下来。
有人抱着她,向前走去,“我们回家,一笑,我们回家......”
塞外天地高远,野草随风飘摇,有人拍拍身侧的软塌,招手唤她,“过来,姝戎......坐到本王的身边来.......”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傻瓜,我就是吃药才病的。”
光影变换,有人立在她面前,微微弯下了腰,伸出了手,“你好,我叫迟然,迟到的迟,文采斐然的然......”
天地明艳,大雪纷落。
有人牵着她的手高高举起,“从今天开始,我白予安就是伊的夫君了......”
他们好像拥抱在一起,体温熨帖着彼此。
她脸颊滚烫,低下头吧唧亲了一口,“何遇之,其实我是故意的......”
原来,还有好多好多的世界,她都忘记了.......
世界骤然暗沉,一双幽深的眼眸渐渐被黑暗吞没......
***
韩一笑轻轻张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荒漠,寸草不生。
闷热的,毫无生气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风,穿越无数个沙丘,拂过停驻在沙漠中的飞行器的外壳。
韩一笑立在玻璃舷窗前,凝视着苍茫大漠,心慌意乱的想到,要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况下,在被太阳的炙烤和急躁的微风的烘焙下,人肉躯体会像一块吸饱了水份的海绵被迅速的烘干水分,迅速变成一具干尸。
“一笑!”同伴不耐烦的催促着,“准备走了,别磨蹭了。”
“知道了。”韩一笑收回观望的视线,跟随着同伴走出了房间。
她跟随着同伴走上了飞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系好安全带,又转头看向了无边无际的沙漠。
“我们去哪?”
“阿尔丽斯城,”同伴不耐烦的回道,“你都问了几遍了,怎么总是记不住。”
一笑觉察到了同伴的厌烦,她收回了目光,平视前方。
飞船很快起飞了,白雾茫茫,不见天日。
滚滚的黄沙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遮天蔽日,咫尺之间也看不清,对面除了黄沙是空无一物,彷如世界末日。
什么东西带着迅疾的气流擦过船体,在巨大的气流冲击下,飞船的舱体破开了个大洞,猛地下坠,扎进沙漠中心,被一层层的黄沙掩埋,一层又一层。
被困在机舱的韩一笑,头部遭受重击,头骨碎裂了一小块,鲜血顺着脸颊流淌。
她已经不能动弹,双脚被断裂的器械压住,肩部骨折,头部遭受重击,特制防护罩现在成了负担,压迫着晕眩的头颅。
主机还没有完全瘫痪,“已向中转站和erlisi county阿尔丽斯城)传输定位,请求支援......”
黄沙破窗而入......
被一层层又一层的黄沙包裹的飞船,一片死寂。
黄沙漫漫,落日像一颗火球渐渐泯灭在层层黄沙之下,余晖模糊了沙丘的阴影和轮廓,眼中所见,一切都由所见变成了看不清,看不见,像是悄然坠入了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