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四路公交,随着旅人走进客车站,到窗口取好票,走进2号候车厅,这将是他最后一站。
“要来点方便面不嘞,慢点你怕是会饿得很,路上可没得吃饭的地方。”大妈站在小便利超市前,对着座椅上不停低头刷屏的小男孩问,只得到摇头的回复。
是熟悉的家乡方言,去闽北前,觉得方言就像刚发酵的甜酒,糙质且无味。游了半个学期后再融入,觉得自己真没品,这简直就是陈酿的上等好酒,润喉清嗓,怎么听怎么亲切。
候车厅人挺多,小孩对面刚好还有两个空位,拉着行李靠边坐,拿出手机。
十几分钟前齐沓的消息:“到客车站了吗?”
“到了,在候车厅,三十分钟后就能乘车。”荒弭有点哭笑不得,每个站点得回复一遍,那人才放心,“你是不是到机场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嗯,已经坐上公交,十几分钟后到家。你自己注意安全,出什么事call我,到家了也要吱一声,明白了吗?”
“收到。”
抬起头,全是陌生的面孔,目光无处安放,只能彼此大眼瞪小眼。三十分钟,没了“正在输入中……”,突然显得很漫长。
荒弭掏出背包里的《1984》,一目十行停在主人公的“不违法”日记。由复杂心境而起的日记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呈现的残酷画面自动分割又粘合,因为是染了生命的残酷,看客们却在笑———
荒弭的心一颤,不是为那残酷,是因为有人站在扶手一旁拍他的肩膀。猛地偏头,眼中还带着阴暗。
乞讨者身穿黑色棉服,微胖,三十岁左右一青年,也不发声,笑眯眯地看着荒弭。由于荒弭的行李放在身前,乞讨者绕到一旁的空位,虚坐边缘,俯身向荒弭,把手中的纸递到他面前。懵态的荒弭匆匆扫了一眼,“残疾人”、“爱心公益”字眼落在脑中。
乞讨者用手中的黑笔指着简介下方的一栏表格,上面有捐款人的名字和捐款金额,最低20元,封顶200元,目前上面只有六七个捐款人。他手中也就一张规格a5的铜版纸,表格还剩个十行左右。
看荒弭没做出实际行动,乞讨者又把铜版纸下方的一张纸拿上来,用笔指指点点。内容大意为他属于某某残疾人公益组织,想借社会爱心人士的支持来维持这个组织的运营。
荒弭压了压摊开的书页,任他解释说明,并没有什么不捐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这乞讨者过于热情,得让对方表达完毕自己才好作出表示。
乞讨者点了一下纸张末端的印章,是那组织的红章。然后应该是觉得自己解释够清楚了,又把铜版纸置上,用笔头指着末端的微信二维码,偏头一脸期待地看向荒弭。
荒弭并没有掏出手机,而是翻开背包,拿出自己仅有的11块现金,递给他。乞讨者把现金收进衣袋,一脸感激,然后把纸张递到荒弭手边,示意他留名。
“不用了,冬天注意保暖。”荒弭往他的方向轻推纸张,对上乞讨者视线,打了这么一句自然手语。
乞讨者笑容凝固,略带疑惑。看不懂吗荒弭想。不过,疑惑也只是一瞬,轻推的动作肯定是能理解的,他给了荒弭一个“好人一生平安”的大大微笑,全程没出一点声。然后起身往对面第三四排走去,那坐了几个看似和自己同龄的学生。
这次他弯腰时间很短,因为那两个学生对他摆手,他尴尬地继续朝后两排走去,同样是孤身年轻人,这次很快就手进衣兜,那人还接过他的笔签了名。
乞讨者转身瞥了瞥,不小心撞上荒弭的视线,流露出感激的笑。荒弭点了一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你咋个啷个憨咯!”荒弭抬头,刚那大妈双手拿着桶面,站在小男孩一旁憋着火气数落,而刚从过道与大妈反方向走掉的是刚才的乞讨者。
小男孩放下手机,很是不解,“呐,拿到,吃面。”大妈坐到小男孩旁边,拿起叉子吃了一大口,脸上带着怒气。
“捐了好多钱”
“五十。”
大妈脸色更不好了,“妈晓得你是好心,不是说不让你助人为乐,只是刚才那种乞丐不应该给钱,他们的手和脚不是完好无损的吗?”
“我看到哥哥捐了,而且上一周老师还在全校学生面前,表扬了我们班一个帮助残疾人的同学。”小男孩吸了口拉面,看了荒弭一眼。
荒弭觉得还是佯装看书比较稳妥。
“那哥哥有没有用手机扫码”大妈扫了荒弭一眼。
“没有。”
“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不要乱扫陌生人给你的二维码”大妈有点力不从心,“妈不反对你帮助别人,但是,以后遇到刚才那种,不要尔他。他们那种和我们一样,又没有缺胳膊断腿,可以自己挣钱。”
男孩低声回答,自己并没弄明白为什么,爱心不就是要献给残疾人的吗?
对面的母子没了交谈,专注吃面。
荒弭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独占一行的句子:老大哥在看着你。
书本已经看不下去,思想又开始混沌了。他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健全乞讨者借着公益名义乞讨,先不论他的证明真与假,他都会捐点小数额意思意思,毕竟捐款明细也在监视他,旁观者也在无意中测试他这年轻一代,最主要的是他的良心一直在监视。
可一认真回想刚才那乞讨者的一举一动,想法就和大妈不谋而合——乞讨者是骗子。突然在自己原有世界观上加个扭转键,起初多多少少会很错愕,甚至是痛苦。
善良被利用的滋味,很不好受。
荒弭坐上了客车,那对母子坐在他的前排。大妈算是老来得子,一路上对自己的孩子呵护有佳,不溺爱应该是她自己定的底线。她很苦恼,手拂着熟睡孩子的发,不知该怎么跟孩子阐明,那些披着脆弱外衣的险恶人心。
晚上,寒风凛冽,不时传来唏嘘,从阳台望去,对面山上的清莹寺泛着黄光,部分泄进了苓中。
荒弭下巴拢在高领毛衣里,趴在阳台上,并没有感觉到冷,楼下客厅不时传来父母的笑声,拨通电话。
响了两声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不是站在外面穿暖和没”
“就在阳台,不冷,风吹得夸张了点。”荒弭眼睑低垂,落在昏黄的路灯上,轻轻启齿:“我很想你。”
刚钻进被子的齐沓瞬间被触动,掀开被子,双脚塞进拖鞋,抓起椅子上的羽绒服,走到阳台。
“我也很想你。我陪你看夜景。”
齐沓抬眼望去,几百米外的磨村一座座蘑菇状的屋檐上铺了好几层白,如果不是屋檐下的红灯笼,没人意识到那有个五a级的参观村。
那边的咆哮的风声只灌进耳朵,觉得荒弭这情绪有点不对劲,问:“荒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荒弭把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然后噙噙低语:“我的思想产生了分歧,下次同样的事情发生,我想我还是会捐款,但我会带着犹豫,我讨厌对于善举摇摆不定的自己。”
“荒弭,你知道职业乞丐吗?”
荒弭错愕。
“我见过,不是一个,是一群。”
那年齐沓在贝城读初一,读了一个学期,对贝城来说,也算是常客。贝城中学在小山上,全封闭教学。每周日是贝城人民的赶集日,那天总是很热闹,齐沓喜欢和好友下山凑热闹。逛了一个学期也不腻,觉得贝城虽不大,但也一片欣欣向荣,可第二个学期就来了好几个不速之客。
“第一次见到,是在服装区的出口,那应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坐在边坎上,佝偻着背,双手捧个破碗。他的手就像变异了一样,深褐色的肿大,指节粗大得不同寻常,到指尖却很细小,指甲尖利,朝向路人。不停晃着破碗乞讨。”齐沓将手搭在冰冷的阳台边缘,却不觉得凉。
“我到的时候,他的破碗里已经装了一大半钱,他身前铺着的废弃报纸上也有一小堆,照贝城当时的消费水平,就算他躺着生活一个月肯定没问题。看着他的手我很不忍心,把带出的零用钱全递进他的碗里。我只记得那一刻我很开心。”
可第二周,他发现多了四个人,分别散落在不同区域。
服装区的出口,还是那位中年人,同样钵满金满,齐沓这次必须购买生活用品,递了五块钱。走到文具区中央街道,一对父子跪在街道边上,父亲胸前挂个大大的纸牌,上面大意是妻子得了重症,急需三十五的手术费,自己辞了工作,砸锅卖铁了也凑不齐,孩子也尽力了。身边的孩子比自己大很多,大学生模样,两人都健全,除了乱糟糟的头发,齐沓觉得穿着规格比自己高很多。
两人面前的废弃宣传纸上还摆着身份证件,医院开出的证明,路人瞟了一眼都纷纷掏出钱,数额都不小。齐沓和好友又分别捐了五块。
来到书店门口,一个剪着学生头的女生,应该是高中生,蹲在门右侧,同样是废弃的宣传单上摆着身份证,还摆着几个扭扭捏捏的大字,说自己家庭贫困,已经支付不起学费,再得不到好心人救助的话,就得辍学。手上还拿着个喇叭,不离嘴,间隔性求路人行行好。
拉着妈妈手来买书的好几个孩子都主动捐了钱。齐沓摸摸口袋,钱剩不多,也还可以捐一两块,可他开始疑惑,她看着并不比自己差。最后还是捐了一元。
两人继续往下走,拐个弯路过菜市场,入口又有一个,三十岁左右,□□已被截肢,两边胳肢窝各撑着板凳,脸上的悲悯是自己从没见过的,“行行好,行行好,救我一命吧。”齐沓把身上买生活用品的钱捐了一半。
一路下来,两人在一天之内收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感激。
趁着高兴,走进肠粉店滋溜滋溜填饱肚子。等吃完,集市已经散得差不多,让两人心里拔凉的一幕出现了。
“手肿大的中年人和截肢的大叔怀里抱着钱,却哭丧着脸往巷子深处走去。新华书店门口的姑娘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拎起喇叭单手插兜,不屑地哼着歌也朝那走去。”两人倒是没看见那父子,只留下废弃的宣传纸,环卫阿姨一扫帚过来,混在了黄泥中。
荒弭站直,冷风还是一直吹,清莹寺的黄光似乎黯淡了些,“嗯。然后呢?”
“接下来几个星期那几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贝城又恢复原貌。有的同学说他们转移阵地了,有的同学们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应该被赶出去了……后来学校让各班班主任在课堂上做说明。”
“原来是有市民举报‘乞丐’们每次乞讨的钱都被劫走了,在那个深巷子里。派出公安调查,扯出一窝子的精心策划,那对父子是贝城片区的头目,其他‘乞丐’是被控制的棋子,乞讨不到钱,下场就是变成真乞丐。”
班主任很难对学生们说出以后不准捐款这样的话,因为如果是真的乞丐呢?就算捐款得到保障——捐给官方慈善机构,又有谁能保证里面没有蛀虫
“所以,最后班主任只对我们说了一句,‘问心无愧,量力而为’。荒弭,善行本就没有什么后悔性可言。”
那次事件之后,贝城似乎又恢复如初,大家的善心也不用再泛滥。可是,一个月后的周日,齐沓的好友发qq向他借钱,说遇到一个乞讨者但自己身上的钱刚花完。齐沓转了相应金额,晚自习的时候齐沓和他交流了一番。
好友回答:“不管他是不是职业乞丐,最起码我看到的是他需要我的帮助。我觉得我能够和他感同身受,除去他身上有障碍,我是学生以外,我和他就是同类,同样是吃着上顿没下顿。现在我能尽绵薄之力,why not”
那一刻齐沓只觉得自己的言论冒犯到了好友,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仍觉得他很执拗。
“知道有那么一种职业在,难道你就不捐了吗?”好友追问。
那时齐沓没回答。
“荒弭,那时我没作出的回答,我现在说给你听。只要是老人,我一定会捐,不管掺不掺杂职业性质,因为那是尊老,如果他是自己的父母,我们都希望晚年的他们收到哪怕一点温暖。对于健全的青年,如果我有现金,我只会捐一点,此外,我不会捐。他们分明有能力,却故意放低自己的姿态,我觉得没必要施舍。”现在已经进入电子支付时代,几乎没人使用现金,除非是穷乡僻壤或发展速度较慢的区域。
荒弭突然觉得冷了,可能是因为感受到了温暖,脸上带笑,“嗯。”
“无论你作出怎样的决定,都不要后悔,更不要拿后悔当借口,给自己施加压力。”
荒弭笑问:“我可以现在就去见你吗?”
“你要来偷我的梦吗?”
“嗯。”
“那就进屋,关上灯,我等你。”
就算迷失在噩梦中,还是会感到喜悦,因为,有人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