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魏九郎被人弹劾,不得已赋闲在家,十一月,秦五郎被指了外任,年后便要离京……其余人如许十一、徐六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斥责或者罢免,苏蘅眼睁睁看着太子的臂膀被人一条条砍断,然而却也无力改变什么。
自九月之后,她便不再出门,因为怕自己在外边看到宋浅会忍不住上前质问她,怕打草惊蛇让裴家二房起了提防之心,便只在家中一心为司琴保胎。
十二月,裴三郎终于随军归来,苏蘅接到消息便让人给裴三郎送帖子求一见,奈何裴三郎连裴家都没进,直接入了宫,其间宫中赏赐不断送往裴家,裴三郎却始终没有出宫,苏蘅的人在裴家门外等到他,言明事关紧急,裴三郎与苏蘅的人约定了第二日见面。
十二月二十六日,苏蘅醒来便看到了裴三郎的回帖,听人回复是昨夜趁夜送回的,那时候苏蘅已经睡去了,苏蘅连忙命人帮自己打理,务必求尽快能够见到裴三郎。
到了裴家门外,裴家却言裴三郎身体有恙,不见客。
苏蘅拿出有裴三郎印鉴的帖子,裴家却依旧不肯松口,死咬住说裴三郎身体抱恙,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人入内见裴三郎。
苏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眼见着裴家门户紧闭他们也不能硬闯,便让人调了头往皇宫方向而去。
太子依旧不肯见人,苏蘅将东宫上下的人都求见了一番,如是者三,太子才终于肯见她。
这是太子受伤以来,苏蘅第一次见到太子,比起“后来”见到的他的模样,此刻的太子更显颓唐,虽然他刻意让自己面上不显露出那分颓势,可是苏蘅看得出,太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锐气,才不过二十多的男子,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暮气沉沉。
“表哥!”苏蘅想起后来自己离京时太子不让她唤他“殿下”而是让她唤人“表哥”,心中一动,“表哥”两字便唤出了口,尔后回过神 来,连忙行礼,改口道:“殿下。”
“是阿蘅啊,”太子面上多了一丝生气,并没有计较苏蘅之前的失礼:“有什么事吗?”
苏蘅顾不上和太子叙旧,连忙道:“臣——”
太子摇了摇头:“自家人,不要多礼。”
“是,阿蘅求见表哥……”苏蘅连忙改口:“是想让表哥往裴家送些赏赐。”
“陛下还有我这边的赏赐,这几日都有按例送去,”太子看着苏蘅:“阿蘅,你为什么要为他求赏赐?”
“阿蘅知道自己逾炬了,”苏蘅连忙道歉,又解释道:“只是除此之外,阿蘅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裴三郎是否安好……”
“裴三郎与阿蘅约定好今日相见,”苏蘅见太子看了自己一眼,知道太子只怕也喝别人一样以为自己找裴三郎是为了唐允的事,只是此刻却也不好解释这些枝干末节,只挑了重点:“然而阿蘅今日去寻裴三郎,裴家那边却闭门不见,说裴三郎抱恙……然而以裴三郎的性子,即使抱恙,也不会违了约定……”
“阿蘅急于求见裴三郎,是想告知他让他提防裴家二房,”苏蘅想了想,到底是把宋浅的事隐去了:“阿蘅无意中得知裴家二房有暗害裴三郎之心,想要他小心行事……然而现在阿蘅见不到裴三郎,心中着实是慌了神 了,担心裴三郎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已经遭了裴家二房和宋浅的毒手。
太子背过身去,咳得撕心裂肺的,苏蘅看着东宫的宫人上前来服侍太子,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担心是不是自己刺激到了太子。
太子终于顺了气:“裴三郎刚回来,风头正盛……他们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敢在这时候动手的。”看样子,太子似乎是知道裴家二房的心思 的。
又见苏蘅还是不放心,太子想了想便唤了太子长史过来,让他往裴家一趟,除了赏赐之外,让他带了个太医跟着,务必要见到裴三郎,并且把人带进宫来。
回头对苏蘅道:“阿蘅你自己便别去了吧,与我手谈一局等他如何?”
棋局刚过半,太子长史却已经回来了,太子的手一松,棋子随之落下。
苏蘅顾不得看棋局,她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的太子长史,然而他说什么,苏蘅却听不清了,她只知道——裴三郎居然还是死了。
其实她来找太子,心中还是存了一分侥幸,和太子想的那样,裴三郎风头正盛,裴家二房就算有异心有不满,想来也不会这么快动手,裴三郎不能见她,也许只是裴家二房的人居中作祟不肯通传而已,苏蘅想借太子的势,是想着太子的人在,裴家二房应该会有所收敛,裴家二房能挡住所有人,但是应该还不敢对皇权不敬,她想借太子的势见到裴三郎,却没想到她借太子的手,证实了裴三郎的死。
太子已经带了人去求见陛下了,苏蘅回过头来看着棋桌上的棋局,太子最后随意落下的那一子,恰恰成了一个死局。
苏蘅到底还是没把宋浅的事说出来,人已经死了,死后就还是让他清净一些吧,说出宋浅的事,无外乎就是给他的死多加一分凄凉或者给人以谈资而已。
她在原地盯着那棋局许久,想要解开这个死局,却毫无头绪,即使把那颗误下的棋子挑出,也失却了意味——就仿佛……人死后,再不能复生。
太子始终未曾归来,苏蘅辞别了太子妃,浑浑噩噩地出了宫。
她弃了车驾,靠着双腿往回走,天色暗沉,雪又下起来了,道旁堆积着的、还没来得及清理走的积雪上,又铺了一层絮,屋檐,远山,脚下,到处都是一层白,仿佛有种粉饰太平的意味,然而总会有人走过,那抹白总会被人践踏——这世间,何尝有过太平!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梦境隔了一层,否则怎么会事事都差了一步,明明知晓了后果,明明占了先机,可是临到头了,却还是改变不了任何事。
苏蘅不明白,既然她改变不了任何事,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重活这一遭?
她曾以为上天眷顾她,所以给她机会改变自己“后来”所看见的命运,可裴三郎的死,让她明白了,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像是在判官的命书里写好了的一般,不管她如何努力想要改写命运,命运却仿佛被注定了一般,变成它原本的面目,嘲讽着她的无能为力。
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太平。
沉寂了半年多的太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连走动都勉强的太子跪在陛下面前,要求彻查裴三郎的死因。
裴三郎的父亲当年是因救驾而死的,裴三郎后被陛下选为太子伴读,与太子私交甚笃,不管是出于对裴三郎父亲救命之恩的感激,还是要为太子铺路,裴三郎此人都至关重要,而今裴三郎靠着自己拼命得了功劳,陛下有心让他早早袭爵之际,他却死了,这事情,无论是对太子还是陛下,都是一种藐视与侵犯。
苏蘅那日之后便因受寒而病倒了,病好之后,已经是年后,裴三郎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整个裴家二房以及宋家,都给裴三郎陪葬,所有与裴家二房交好的人家,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牵连,只是,死再多的人又怎样呢,裴三郎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就连太子,也因为此事而加重了伤情,据说……那条腿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因为她病倒了,跟着她的人连年都没过好,苏蘅好了之后便让她们去与亲人团聚,整个正院里,只留了向妈妈一个——毕竟,向妈妈在京城,也没什么亲人。
司琴早在年前就被苏蘅送到庄子上护着,苏蘅让向妈妈给自己设了一个小小的祭坛,祭奠裴三郎、祭奠……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
本来是祭奠的酒,最后却全入了苏蘅腹中,向妈妈苦劝无果,只得去给她熬醒酒汤。
都说借酒浇愁,苏蘅越喝却是越难过,迷迷糊糊间,自己眼前似乎多了一个人,苏蘅看着那模样,似乎是司棋的样子。
自从那次司棋暗害了她又逃走到薛老夫人身边之后,苏蘅便没再见过司棋了,看她的神 色似乎不太好,苏蘅不免有些嘲讽——她之前把醉韵嫁了出去,司棋跟苏蘅一般的年纪,却窝在薛老夫人院中,既得不到重用,又没能如愿成了薛牧青的妾,司棋颜色好,可她这样的人,即使薛老夫人有意要给薛牧青纳妾,也不可能把司棋这样会惹事的人给了薛牧青,别人都知道司棋想做妾,府中的小厮也没人敢招惹她,司棋走到这一步,却也是自作自受。
当然,苏蘅觉得,眼前的司棋,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她看见司棋跟自己跪下,说了许多似乎是忏悔的话,苏蘅听得迷迷糊糊的,心说即使是幻觉,似乎也太烦人了些。
她听到那个司棋道:“小姐,您让奴婢再回到小姐身边吧,奴婢是真的知错了,小姐……”
苏蘅摇了摇头:“你并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或许你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哪儿有错……少在这里骗我了……回到我身边?”
苏蘅笑了笑:“你这伎俩,我当初早就见识过了,没用的,你以为我会信你?”苏蘅想起“后来”司棋也是用过同样的招数,只是为了在她身边能够见到薛牧青而已,便觉得讽刺极了——不过,也许这个司棋真的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否则怎么会如此没有新意。
“司棋,”苏蘅看着那个自己“臆想”出来的司棋:“你就那么想当妾吗?”
司棋跪在地上,朝着苏蘅磕头:“奴婢愿意为小姐分忧——”
“分忧,嗬嗬,”苏蘅听到这两字便想笑:“你想要怎么个分忧法?”
不等司棋回答,苏蘅径自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 ,别动到我头上来——别再动到我头上来。”
“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苏蘅想起当初她给自己和薛牧青下的药:“你不是有药吗,想要什么不会自己去拿吗?何必求人?何须求人?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不如求己——”苏蘅喃喃念着,想到自己求苏会让自己和薛牧青和离,却始终是不可得,心中那股郁郁之气便又起来了,猛了灌了一口酒,将杯子和酒壶都摔了:“求人无用……求己,却也不可得。”她的人生,仿佛一场笑话。
兜兜转转,所有她所知道的悲剧似乎都被一一印证,她重活一次、重回三年前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亲眼验证那些悲剧,就是为了将所有的一切都体验过一遭一样。
苏蘅想起四个字——重蹈覆辙——她可不就是在重蹈覆辙吗?
想要改变,却似乎什么都变不了,想要挣脱,却似乎陷入了泥淖——
“奴婢知道了,奴婢明白小姐的意思 了,奴婢不会辜负小姐的——”
苏蘅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听到了司棋的声音,定眼看去时,却什么人都没有。
天太冷,风吹过,苏蘅的酒也醒了些,向妈妈端着醒酒汤过来,声音很是惊异:“奴婢不过走开这一小会,小姐你怎么就把酒都喝光了。”
苏蘅乖乖喝下向妈妈端过来的醒酒汤,向妈妈看了看四周:“是有谁来过吗?”
苏蘅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向妈妈,我头疼,扶我回去歇息。”
向妈妈扶着苏蘅,又看了看院中留下的东西,打了个哆嗦:“罢了,明日再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