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等了一会,见他没有把自己的字告诉她的意思 ,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
马车缓缓而行,苏蘅突然回过神 来——他不信她……薛牧青不信她是真的前事不知。
他在试探她。
然而,她是真的不知他的字,未出嫁前,就算别人跟她提起,也不会特意提及他的字,婚后他或许告诉过她——然而,不是现在的她。
只是,他心中尚存疑惑……纵然他说他信她,然而只怕还是有所保留。
苏蘅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离奇太过匪夷所思 ,别人不信也是理所当然——
有时候,相信她为了争宠说谎骗人也比相信她真的莫名其妙“忘却”那五年记忆来得可靠一些。
苏蘅低垂了眼帘,不过烦心了一小会,便也放开了——
且不说是她,换了如果是薛牧青突然跟她说,他忘却了前尘过往,苏蘅自己,也是不信的。
就连向妈妈只怕未必信这离奇古怪之事,只不过因为苏蘅坚持,她便也随口附和苏蘅——向妈妈从来都是事事以她为先,即使不信,也从不拆穿。
他不信她,她又何尝就真的全然信了他……他与她成婚五年,熟知她的喜好她的底线,然而,她却不知道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让我见他,”苏蘅对于唐允,始终是放心不下:“让我见他一面。”
薛牧青抿了抿嘴唇:“你可知自己是在做什么?”
薛牧青的声音压抑着:“你求自己的夫君让你去见别的男子?还是与你青梅竹马有旧情的男子?你当我是什么?”
苏蘅不忿:“我早说过,我对他并无——”
“可他未必!”薛牧青压低了声音:“五年前他离开京城,五年后至今还是孤身一人……一回来便来寻你……多感人至深多痴情的人儿……你这时候要去见他,你将我置于何地?”
“他居然还未成婚,”苏蘅长叹一声,随即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你怎么这么清楚?今日若不是遇见他,许多人甚至不知他已经回来了。”至少她就一直这样以为,就算他给淼淼送了礼,她也只是觉得那是他托人送过来的罢了。
薛牧青抿嘴不答。
“其实,我没必要求你的,”苏蘅冷了声音:“你该知道,若我要去哪里要见什么人,你是拦不住的。”
知会他,问他的意思 ,不过是看在他是她“丈夫”的份子上,顾及一下他的脸面罢了——她也可以不顾及的。
薛牧青自然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似乎经历了一番挣扎,哑着声问她:“见了他又如何呢?你要与他说什么?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我要与她见面,肯定也是有人在一旁看着,能有什么值得人说道的?”天色已晚,苏蘅实在不愿意与他争辩,放缓了语气:“若我真的对他有意,当年我便嫁与他了,何必等到而今……”
薛牧青舒了口气:“既如此……我帮你邀他一见。”她一个女子,又已经嫁为人妇,就算与唐允以前有多么熟悉,却也不可能用她自己的名义邀他一见……被人知道了,难免惹人非议。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然而抓住了苏蘅的肩膀,半晌却只叮嘱道:“多带些人……”
☆
然而苏蘅不可能真的带许多人去见唐允——就算有人见证,知道苏蘅和唐允没有任何逾矩之举,可人多口杂,只要有一个人出去乱说话,到时候苏蘅和唐允便有理说不清,苏蘅自己名声如何,她是无所谓的,然而她总不能让唐允一回来就因为她而招人非议误解。
最终,她只是带了向妈妈和扫红。
还有薛牧青。
在其他地方,也不安心,所以地点定在了薛家的前院,苏蘅不清楚薛家的前院怎么走,薛牧青笑着挽着她,苏蘅原本想让向妈妈给自己带路的,想抽回自己的手,然而薛牧青手劲很大,苏蘅不愿意因为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弄出太大的动静而在人前失仪,便也由着他了。
到了院中,薛牧青还不肯放开她的手,苏蘅被他牵引着到了亭子下,一抬头,便看见唐允低着头,看着薛牧青和苏蘅靠在一起的手,神 色晦涩不明。
苏蘅有些暗恼,倒不是心虚,只是猜到了薛牧青的心思 ,觉得他此举颇有些幼稚可笑——有些丢人罢了。
亭子不大,中有一张石桌几方石凳,向妈妈和扫红不远不近的候着,薛牧青将苏蘅引到与唐允最远的石凳上,又等唐允落了座,这才放开了苏蘅的手,凑近了苏蘅,轻声道:“我便在亭外赏花,你……们说完了再唤我。”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转向唐允,低头俯视了唐允许久,这才走出了亭子。
苏蘅趁着唐允偏头目送薛牧青走远的时机,打量了唐允一番。
那夜灯火昏暗,苏蘅对唐允而今的样子只有个大致的印象,而今在白日下细细打量,唐允而今的样貌比起以前来真的是变化太多,苏蘅盯着他略带风霜的脸,不由得有些失神 。
唐允回过头来,意识到苏蘅的打量,有些不安地伸手遮掩了面容,苏蘅醒悟过来,连忙别开目光,再怎么熟悉,这般打量,也着实是失礼了些。
唐允似乎并没有计较苏蘅的失礼,反而是多想了:“我知道,小……阿蘅你自小在意别人的容貌……我而今这模样,确实是……我原本是打算过几月才……然而……然而……”
然而,听闻她过得不好,终究还是忍不住。
苏蘅不明白他为何会觉得自己嫌弃他的样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下来。
苏蘅想起当初他听闻自己与薛牧青换过了庚帖,特意来寻她,说了那莫名其妙的一通话之后便留书出走,而今几年过去,她有心要问他去了何处,然而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问他,她心里把他当兄长,可是,他毕竟姓唐不姓苏。
唐家伯母以前有多疼爱她,唐允出走后就有多不喜她,要不是有姻亲关系、有许家大表姐从中说和,还有官场上的往来,只怕两家早已经断绝了往来。
千言万语,在心中转了一圈,最后却只是开口问道:“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唐允和她一同开口,苏蘅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同时再度沉默。
几年不见,竟已生疏至此,苏蘅只好没话找话道:“多谢你送淼淼的东西,很适合她。”
唐允看了她好一会,也只好道:“我也有给你备了礼。”
苏蘅原本想拒绝,一抬头见唐允的模样,又不好说,不由自主地望向亭外“赏花”的薛牧青,薛牧青似有所感,恰好望了过来,两人对望了好一会,薛牧青看了看唐允,回头对苏蘅无奈地点了点头。
苏蘅回头见唐允神 色越发暗淡,软了心肠:“如此,多谢唐二哥了。”
唐允是孤身一人前来的,苏蘅只见他从石桌下捧出一个匣子,放到桌上,苏蘅虽不明白里边是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打算待会让人过来拿走。
唐允的手压在匣子上,似乎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阿蘅……你当初没有选我,是因为我唤你‘小枣儿’不肯改口你恼了我吗?”
苏蘅其实知道他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话,她想了想,顺着他的话摇头道:“我纵然有些介意,然而并不至于因为这样便拿自己婚事开玩笑。”她没选他,不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因为他不懂她。
“我自小在外边长大,与两个兄长相处的时日,甚至还没有与你相处的时日长,”苏蘅叹道:“在我看来,你比我大哥、二哥,更像一个兄长,纵然我也常因一些小事恼了他们,然而,兄长就是兄长,我纵然恼了你,可心里也还是把你当兄长看待。”只是从来都无关情爱罢了。
唐允将手收回,低着头:“兄长啊……”
“纵然你只是把我当兄长——”唐允抬头看她:“可我还是想说……若你过得不好……若你想——”
“我过得很好,”苏蘅摇头,迎着唐允质疑的目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算过得不好,她也不该拖累唐允。
她望着他,心无芥蒂:“你回来了正好,唐家伯母这几年一定很担心你,兴许不久之后,能听到你的喜讯呢。”
唐允神 色黯然,终究没再多话,告辞离去。
苏蘅没有动,看着薛牧青将唐允送走,想了想,打开了桌上的匣子。
厚厚的一沓纸,每一张上都写满了字,苏蘅原想着唐允的笔墨她不好收着,找机会送还回去——却不小心觑见了几句话,便拿起来看了下去。
薛牧青回来的时候,苏蘅眼泪犹未能止住,他狐疑地看了苏蘅一眼,拿过苏蘅手中的手稿,细读了起来。
读到精妙处,即使对唐允有成见,薛牧青也还是不由得赞叹。
唐允给苏蘅的,是他自己写的游记。
赞叹过后,薛牧青又有些不太自在:“你爱看游记,他便自己给你写了一卷游记……你可是后悔了?”
虽然不知他说的后悔是指什么事,苏蘅却还是摇头——她不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唐允,更不后悔方才回绝了唐允,她只是觉得自己十分可憎可厌,配不上唐允的深情罢了。
唐允他值得更好的人,可恨她既然一直都把唐允当兄长,当初却未能发现唐允对她的心思 ——若是她更早几年表明了她只当他是兄长,唐允不会如今日这般泥足深陷。
她又没什么好的,哪里值得他这般上心。
薛牧青不明所以,又将手中手稿看了一遍:“他文中并无任何一句怀人之语,你到底是因何而哭?”
是啊,他诗文中并无半点透露,可是他所记之事,无一不是当年他与苏蘅共读时苏蘅的疑惑,有些事连苏蘅都已经忘记了,可唐允却还记得,时隔多年,为她答疑解惑。
何况……
“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苏蘅有些难过:“行文之间看似云淡风轻,可他该受过多少苦啊。”
苏蘅感觉自己简直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