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白天做梦的感觉吗?在你并没有入睡的时候,你却生活在梦里,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有些飘飘的,你常常要在没人的时候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梦?”

    这是龙小羽与韩丁谈话中的一段自语,也正是他过去的恋爱心情。这种梦幻似的心情可能还缘于那场恋爱的私密,缘于那场恋爱所经历过的那个秘而不宣的过程。这种秘密的状态使两个人的相爱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充满挑战,更像一次冒险……这一点韩丁也能想象到的。他一向赞成这样的说法:爱情就应当是探险,就应当是违反常规,就应当是与众不同,就应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让它发生。

    在和罗晶晶秘密相爱的阶段,也是龙小羽事业上一帆风顺、快速发展的时期。因为罗保春以前从来没有设立过专职的秘书,所以,也从未尝到过有这样一位专职秘书的好处和便利。有了龙小羽之后,罗保春的办公室变得井井有条起来,罗保春对整个公司的指挥也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以往案头上每天堆满的各种报表、请示、书信和公函,从此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罗保春要查什么情况、问什么数字,龙小羽很快就能查到报来。每天的活动,诸如几点开会、几点见客、几点宴请,要到外地出差几点的飞机、几点从家走、要带什么东西和文件等等,全都不必操心,不会遗忘,龙秘书都会一一安排、提醒,并且准备周全。有这样一位精干细心不辞辛苦的秘书,罗保春每天的工作和头脑明显轻松了许多。

    他喜欢并且依赖上了这位年轻的秘书,常常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碌,看他打电话帮他约人,帮他调车,帮他订饭,帮他整理文件,帮他送往迎来……在龙小羽担任秘书的两个月后,罗保春开始在日常秘书工作之外,有意地让他参加一些公司的专业会议和对外的业务洽谈,让他逐步学习、了解公司的运作程序和业务知识,让他接触并结识公司的一些关系和客户。罗保春这样做,公司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董事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在着意用心地培养这个年轻人呢,是在让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进公司的管理系统。当然,龙小羽太年轻了,他只有二十二岁,还不足以成什么气候,虽然半吊子学了两年宏观经济管理,但经验上还差得远,微观上也茫然。也许正因为他的年龄,在公司那些在职在位的骨干以及罗保春的那些亲信旧臣的眼里,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没人感觉到他的威胁,没人把他的受宠放在心上。何况,龙小羽的少言寡语和忠厚为人,使他在公司里的人缘不错。年龄和人缘成了他的保护伞,有效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

    龙小羽在向韩丁回忆起他介入公司业务甚至是公司核心机密的第一件事,是罗保春在黄鹤湖别墅召集的一次扩建工程的筹备会议。会议是在罗保春的书房里召开的,参加的人除罗保春之外,只有制药厂的厂长、总会计师、扩建工程的负责人和公司销售部的经理。龙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挺冷的下午,书房里开了热风空调,罗保春刚刚睡完午觉,脸上还挂着惺忪的倦意,龙小羽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倒上茶,又把罗保春的眼镜和纸笔摆在他的写字台的显眼处,正要退出时,罗保春叫住了他。

    罗保春用哑哑的嗓子,没精打采地说了句:“小羽,你也坐下来听一听。”

    于是,龙小羽就没有走,他在书房里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落里坐下来,旁听了这个会议。这一旁听他才知道罗保春的那一脸倦意并非没有睡醒,而是真的心力交瘁,他才知道在平岭和全省都赫赫有名的保春制药公司的辉煌外表下,也包藏着重重忧患。那天的会议先易后难,首先研究了扩建工地的清场问题和工程项目招标问题,听上去这两个问题都已谈了不止一次。接下来他们开始重点讨论工程款项的来源。制药厂扩建工程已经批下来了,新的制药流水线也已向加拿大生产商订了货,五百万元的首期预付款已经从银行汇出,整个扩建项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兵马已动,粮草未筹,扩建项目的各项工作都按进度顺利进展,唯独工程款和征地费尚未完全落实。总会计师把公司能够动用的存款、近期有望收回的应收账款、银行已经答应放贷的贷款一一相加,再一一减去公司近期要支付的各项成本费、税金、土地使用费、到期的贷款利息和应付职工的工资等,结论一目了然:要进行这个工程还有两千万元的资金缺口。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理想的方案是盘活库存,尽快把价值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卖出去。对此,罗保春强打精神,提高嗓门,面孔赤红地给部下打气,他说凭保春口服液这么多年的品牌声誉,这几个月的滞销只是暂时的低潮。他指示厂长和销售经理要加大销售力度,必要时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广告片取代原来的旧片子,新片子可以请刚刚受聘为公司顾问的梁惠兰教授亲自上镜,说明保春口服液的神奇功效。梁教授是全国知名的药理学专家,她出面做广告肯定事半功倍,至少很多医院的医生会向病人推荐。保春口服液前年还创下了月销三千万元的市场奇迹,如果能加强促销再造辉煌,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还不够两个月卖的,所以前景非常乐观。罗保春的这番展望把工程负责人和总会计师说得神色振奋,连龙小羽在一旁听了都浑身是劲。但厂长和销售经理的表情却呼应得有些勉强,一再表示压力很大,前景不一定那么乐观,万一销得不畅资金问题还应另想办法,以免远水不解近渴……

    那个会开了两个小时,龙小羽除了起身为领导们倒了两次开水之外,没插一句嘴。这种会他也插不上嘴,也轮不到他插嘴。但他仍然感到很兴奋,因为他知道他今天参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能让他旁听这样的会,似乎是一个信任的标志,一种身份的确认。现在,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计划,眼前面临的困难,公司的资金存量,库存数额,所有这些属于企业核心机密的情况,罗保春都准许他一字不落地听去了,没有半点避讳。这让龙小羽不仅深感自豪,甚至还有几分感激之情,心中油然而生的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龙小羽的这种心理,韩丁也是有过类似体会的,他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部门头头,也交过几个铁哥们儿,他体会过上下级和朋友间的信任对一个热血青年来说能产生多大的精神力量。

    那天散会后罗保春向龙小羽表示没什么要他做的了,让他跟厂长的车回城里去。厂长看出龙小羽很得罗保春的赏识,所以,对他也很热情。一路上还和他主动攀谈,问长问短来着,表现出一个长者的亲切与随和。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天上的太阳不仅变得一天比一天大,而且,走得也一天比一天迟,厂长把龙小羽送到公司门口时,街上的路灯刚刚燃亮。龙小羽后来对韩丁很坦白地承认,那些天他一看到路灯燃亮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罗晶晶的影子。他谢了厂长匆匆上楼,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换下上班穿的西服,换上了一身流行的休闲套装——牛仔布的裤子和范思哲的外套,里边连毛衣都忘了穿就往楼下跑。公司的办公楼已经下班没人了,他在楼梯上跳跃而下的脚步在这幢空洞洞的楼房里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回响。这会儿正是城市街头最喧闹的时刻,街上拥塞着形形**下班回家的人群和汽车,但制药公司的这幢小楼被夜色叠在两条小街的接缝处,此时居然门可罗雀。小楼的斜对面,有间卖杂货的小铺,灯光惨淡,生意萧条,老板坐在柜台后面雕塑般地发呆,只有一个女人在柜台前借打电话,龙小羽刚刚跑出公司的楼门,那女人便挂断电话,转身叫了他一声。

    “小羽!”

    龙小羽蓦然止步,愣了半天,才在那间小杂货铺灯光的反衬下,认出阴影中的那张脸来。

    “四萍?”

    四萍走出那片阴影,走近龙小羽,她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像不认识了似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咧开嘴笑了,大声说道:“哟,你真发财了。”

    龙小羽知道她是指他这身穿戴,牛仔布的筒裤和那件很新潮的外套,都是四萍没见过的。筒裤是他上班后用工资买的假名牌,价钱还不到一百块呢,可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两腿修长,轮廓非常好看。在买这条筒裤之前,四萍是知道的,龙小羽几乎没有一条稍微体面一点的,哪怕仅仅是稍微新一点的裤子。

    四萍的目光更多的惊奇是他的那件外套,她大概也看出来那外套是件高档的东西。这还是罗晶晶在和龙小羽发生关系之前给他买的。当时龙小羽坚决不要,推辞半天,差点弄得罗晶晶生气了,才红着脸收下。而且这是罗晶晶按他的身量买的,他不收下又怎么办呢?

    四萍说:“哎,我说话算数吧,我可有一个多月没找你了,你过上好日子了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不是把我忘了吧?”

    龙小羽愣着站在那儿,心里咚咚地跳,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没错,四萍说的真是没错,他真的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他到保春公司上班以后,在他从大雄的工棚里搬出来以后,他和四萍的见面自然少了,都是四萍主动找他。四萍是个野性子,龙小羽担心她整天到公司来咋咋呼呼影响不好,所以,他后来不得不和四萍约法三章:别到公司找他,尽量少打电话,双方暂不见面,等他工作稳定了再说。四萍很不情愿,嘟囔了一阵还是勉强答应了。他们之间果真有一个多月没再联系。

    在龙小羽和韩丁谈到这段情节时,他强调了他与四萍约定减少接触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他不想因为任何差错而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可韩丁并不想听他唠叨这种表面的理由,他尖锐地追问了背后的原因,关于背后的原因龙小羽无以为答,其实,他不说韩丁也知道,是因为他背后又有了一个罗晶晶。

    这两个女孩的差距当然是无可衔接的,但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却衔接着一段恩爱之情,在他丧父失学的那一段最为孤苦无助的日子里,祝四萍毕竟是他唯一的温暖和慰藉。尽管,她脾气差,文化素质低,性格品位与龙小羽不般配,但那一段历史就是那么走过来的。龙小羽对韩丁说起他和四萍的那一段生活时,眼里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温情:“绍兴的冬天特别阴冷,我住在酒厂的仓库里,没有生火。仓库是不准生火的。四萍从家里拿了被子和热水袋给我,还带来她做的酱鸭和大米饭。我从小没有妈妈,没有姐妹,她是第一个爱我、照顾我的女人,这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不会忘的!”

    龙小羽的言语和他眼里的温情会是假的吗,会是装出来的吗?为此,韩丁曾用一串连续的提问试图探究其中的真伪:“你是一个念旧的人吗?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吗?你是那种会永远记住别人恩情的人吗?”

    龙小羽声音不大,但说得很坚定:“是!”

    “所以,”韩丁结论式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杀害祝四萍,对吗?”

    龙小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改变声音中的坚定,他说:“如果你们不信,如果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如果法律必须让我死的话,我只有去死。死也许对我是一个机会,是老天爷非要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到阴间去,去找祝四萍,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如果这样才能补偿她的话……”龙小羽像是说累了,停顿下来,可紧接着又开口,说完了这段话:“那我就只有到阴间去。”

    龙小羽的这段如同人生告白一样的回答让韩丁良久地沉默,沉默之后他依然不无残酷地继续他的逼问:“到了阴间,你怎么报答她?让你再和她相爱,你干吗?”

    龙小羽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爱她了。”

    “那你怎么报答她?”

    “只要能让她早些升天或者转世,我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我可以替她下地狱,受阎王小鬼的十八般酷刑。”

    “她该下地狱吗?她做了什么该下地狱的事吗?”

    “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呢?等你到了阴间,等你再也见不到罗晶晶了,再也不能和罗晶晶在一起了,你都不愿再回到祝四萍的身边,你至死也不愿意再和祝四萍重新相爱,你和她之间,难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吗?”

    “没有,我们没有仇恨,我只是不爱她。”

    “为什么?”

    “爱是需要理由的吗?”

    “爱与不爱,都是有理由的。”

    “那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爱上了罗晶晶,我至死都爱罗晶晶!所以,我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再爱其他人。”

    韩丁无话。

    但韩丁同时猜想:祝四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也许至死都是爱着龙小羽的。这位有着清俊面容、黝黑皮肤的划乌篷船的小伙子,也许一直是她心里的归宿。每个女孩表达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祝四萍肯定缺乏罗晶晶那样的娇媚和纯真;或者祝四萍没想到龙小羽这样一个从小吃苦、漂泊为生的男人,竟也如此深切地需要女性的单纯和柔美;或者她没想到在这么现实的世界里,龙小羽竟然真的会撞上这种浪漫的桃花大运——一个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个美得像画一样的都市名模,会看上龙小羽?简直是做梦!

    在她和他间断往来的一个月后,她在制药公司的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龙小羽。而就是在这个晚上,龙小羽终于向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和他之间,已经站着一个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的第三者。当龙小羽说出:“四萍,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分手吧”的时候,四萍还认为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事业,因为接下来龙小羽也是这么向她解释的。他说现在是他人生中一个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把男女恋爱的事情放在一边,他不能再为这种事分散精力。他希望四萍能理解他,支持他,也希望她也能赶快找个工作,趁年轻学点本领,干点事业,别荒废了宝贵的青春。

    龙小羽以为,四萍会哭、会闹、会骂他忘恩负义,会一口拒绝他分手的要求,对这些他都有准备。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劝她,怎么讲清道理。恋爱和婚姻本来就是两相情愿的事,不是用来偿债和还情的。何况,他对祝四萍过去同样有情有义,他因为代她受过,才被百年红酒厂除了名;她去平岭以后他一直尽心照顾她那个半瘫的母亲;他到保春制药公司工作后,祝四萍每次来找他,他都给她一点钱,少则五十,多则一百,他还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呢。他本来一直想给罗晶晶买点什么的,一直都没买,一来因为罗晶晶应有尽有他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二来他的剩余工资有相当一部分都给四萍花了,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向罗晶晶表达什么。总而言之,祝四萍对他的情义他记着,但若以此相威胁的话他就要告诉她,他不欠她的。

    可他全都想错了。

    祝四萍在听他说到“分手”二字时倒真的愣了一下,但没有哭闹,甚至未置可否。但她在龙小羽希望她也赶快找份工作别虚度青春时接了话茬,她笑了一笑说:“好啊,我是想找工作,你给我介绍一个?”

    龙小羽愣了,说:“我怎么介绍,我又不认识什么人。”

    祝四萍说:“我看你现在混得挺神气,别人你不认识,你们公司的人你也不认识?当初我在百年红酒厂走了多少关系把你弄进去的你忘了?现在你进了这么大的公司,自己吃穿不愁了就不想我了?”

    龙小羽有点出汗了,他似乎猜到了四萍今天来此的目的,他马上顶住说:“这里和绍兴不同,我们这家公司很正规,你什么专业都没有,学历又低,人家怎么会要你?”

    四萍不急不恼地说:“我不是为我,为我我就不来找你了,为我我找谁都不会找你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放心,我还有这个骨气。”

    龙小羽狐疑地问:“你不为你,那你为谁?”

    四萍卖关子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这时已经边谈边走,不知不觉地走出小街,来到了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大道上灯光明亮,而灯下的四萍却显得面目全非,龙小羽从没见到她脸上有过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为了谁?”祝四萍说,“我为了咱们在平岭打工的那些绍兴人,我为了大家都有饭吃。我不像你,你自己可以了就不想帮帮大家。”

    龙小羽是厚道人,他听不出四萍的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还是真有什么过错。他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不想帮大家……”可又找不出更多的词儿。

    四萍说:“你想帮大家吗?好啊。”她凑近龙小羽,用很严肃的口吻说:“大家让我来找你,正好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你帮吗?”

    龙小羽问:“什么事?”

    四萍不说什么事,而是再问:“你帮不帮?”

    龙小羽也再问:“什么事?”

    四萍说:“大雄有个朋友,是开建筑公司的,最近想接你们制药厂什么扩建工程的活儿,准备参加你们公司的招标呢。你知道什么叫招标吗?”

    龙小羽并没有马上明白她要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句:“当然知道。”

    四萍笑一下:“噢,我忘了你学过经济的。要是大雄的朋友能接上你们公司的活儿,就会用大雄的施工队,这样,大家不就都有工作了吗?所以,现在就看你帮不帮忙了。”

    龙小羽说:“我又不管招标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上啊。”

    “你帮得上!大雄让你想办法搞到那个活儿的标底。”四萍的嗓门在路边一辆重型卡车高速开过的呼啸声里放大了数倍,她大声地问道:“标底!你知道什么叫标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