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生活在磕磕绊绊中慢慢展开,一滴水融入大海,很快便会被彻底同化,但假若是一滴红墨水滴进水中,那么它会异常显眼。
顾乔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格格不入,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本身是就是一种罪过。
也是在这里,顾乔尝到了来沪江市后的第一次挫败感。
在白泉沟时,她是班上最好的学生,可到了这里,生平第一次,顾乔体会到了什么叫差生。
周考,月考,段考。
一连串的考试后,望着自己面前一张比一张分数低的卷子,顾乔恨不得将头埋进桌洞里。
她心里明白,总是要做些什么,她需要改变,需要进步,她迫切的想要融入这个集体中去。
她开启了一种疯狂的学习模式,不浪费一分一秒,几乎连上厕所都要跑着去。整个人被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状态所笼罩。
但随着全国城市运动会即将来临,队内的气氛也紧迫起来,对于她的这点小变化,何浩成并没有察觉。
紧张的气氛开始在队内蔓延,每天一走进训练场,巨大的红色横幅上的倒计时在提醒着每个人。
顾乔也不免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本来就紧绷的神经几乎快要被拉成了一条直线。
因为这场比赛也是她首次参加大赛。
好在顾乔的训练成绩在稳步前进中,这半年里,她的体重增长了4.5公斤,肌肉围度也有所增加,最初所欠缺的力量也提了上来。
体能的提升也让顾乔渐渐跟上了田径队的常规训练强度。
她的百米成绩能稳定的保持在十二秒一二了。
甚至在训练中,她还跑赢了尹曼,虽然差距不过在极其微忽的零点几秒之间。
惊喜的听着助教刚刚公布的成绩,顾乔脸上那点笑意还未展开,下一秒便对上了尹曼冰冷的双眼,她下意识的垂下头,逃避的走开了。
训练结束后,尹曼一边擦汗一边挪着酸疼的腿向淋浴间走,路过器材室,里面竟隐约飘出何浩成平缓的声音。
“我觉得尹曼不行。”
尹曼愣在原地,犹豫了二三秒,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的将耳朵贴近门板。
“老何,这话是怎么说的,尹曼从小接受专业训练,身体素质好,她的成绩在同年龄段的运动员中是相当出色的。”
“没错,是相当出色,可也只能走到相当出色了这一步了,这几年她的成绩一直停滞不前。”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不过尹曼这孩子从一入队就在我手里,没有那些娇小姐的脾气,训练一直都很刻苦,从来没抱怨过。我教她的,都记住了。慢慢改善了呼吸,以及步频。她的成绩已经有很显著的提高了,天赋也好,成绩即便是有暂时的停滞,也很正常啊。”
“这孩子的技术没的说,问题在于最后的加速段,一般百米跑,前三十米运动员会拉低重心,在跑步过程中慢慢提升,直到三十米左右调整好重心,根据自己的节奏,然后加速到最大速度,六十米左右的时候进程已经过半,接下来就是全力冲刺到终点。从数据上可以明显看出来,大概在八十米左右,尹曼的脚步显得有些凌乱了,脚步一乱,节奏也慢了,这步频自然也降了下来。”
“她已经很努力了。”
胡润试着为尹曼辩护。
“队里的运动员又有哪一个是不努力的?体育运动,尤其短跑是有多么讲究天赋,而天赋这东西又是很捉摸不透的东西。说穿了,这孩子是有天赋,但是天分不够,努力程度也只能支撑她走到现在的成绩了。”
听到这里,尹曼的一颗心如坠冰窖,下意识的将耳朵贴的更近,凉意顺着冰冷的铁门传导,连带着手脚都变得冰凉。
“所以,你不看好她?”
“是,我不看好她。”
后面两人在说些什么,尹曼已经听不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训练场的。
那些话像是刻在她的心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抹去。
不看好?
不看好她尹曼,难道就看好顾乔吗?
自己有哪里不如顾乔?
一个只训练了半年的乡下丫头,她刚来时,甚至连蹲踞式起跑都不会。
带着这样的疑惑与不甘,尹曼将越来越多了的目光投向了顾乔。
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都会有四十分钟的活动时间。
顾乔总是利用这段时间,在教学楼后小花园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练习英语口语,巨大榕树冠的庇护下女孩单薄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单。
拒接了其他人的邀约,尹曼左臂放在栏杆处,她居高临下,静静望着远处的顾乔。
普通,太普通的一个人。
难道自己要被这样一个普通人打败吗?
尹曼越想越是意难平。
“曼曼,你看什么呢?”
身后传来崔伶俐的声音,见尹曼转过身来,她脸上的笑容在此刻更真切、更热情,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小小的讨好。
尹曼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转过身目光仍然直勾勾的向前看,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发现目标人物的那一刻,崔伶俐更加不解了。
“新来的乡下丫头?你看她干嘛,怪晦气的。”
尹曼没有理会她,半晌才从牙缝里冷冰冰的挤出一句。
“是挺晦气的。”
说完,便转身回教室去了。
看看尹曼离去的背影,崔伶俐又偏过头撇了一眼楼下捧着书朗读的顾乔,她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真相的边缘,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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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了,距离顾乔被关在女厕所的隔间里,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不知道是谁,还费心将厕所的灯关闭了,空荡荡的狭小空间里,没有光,一个人在黑暗中手足无措地坐着,她缓缓收紧双臂,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被人狠狠拽住猛扯的头皮仍在隐隐作痛。
这样的疼痛对顾乔就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她只是觉得茫然又委屈。
她被排挤了,被欺凌了。
可是,为什么呢?
耳边仍回响着那些人话,顾乔试图冷静下来,从中找出原因。
“穿着一样的衣服都掩盖不住那股土气,又黑又瘦的。”
“何止啊,看见她的左手没?还是个残废呢。”
“你还没听过她读课文呢,那口音,简直笑死人了。”
这些声音反反复复在她耳边播放,少年人的厌恶是如此直接,不加一点掩饰的恶毒一起涌来,将她淹没。
可任顾乔想破头,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突然间变化如此之大。
没错,她又黑又瘦,说话有口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妞。
可这不是开学第一天就明确摆在众人面前的事实吗?
半学期都平稳度过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变了样子。
因为不同,就要被人欺负吗?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好在顾乔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孩子,白泉沟的日子教会她很多,第一件事便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恐惧,不满,惶恐,喜悦,快乐。
好的不好的,一切情绪都要隐藏。
一个人毫无依靠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必须要学会伪装,不能让别人看穿,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意图,更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
至于其他的,她会忍耐,她会忘记。
离顾乔只有十米远的教室里,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去向。
正在讲课的政治老师是个高度近视的粗心男人,镜片的厚度让他无法察觉教室中其实是少了一个人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着,仍然没有人来打开厕所的门。
从焦急的等待中渐渐清醒过来,顾乔自嘲的扯动嘴角。
她在笑自己竟然还会期待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下课铃响起,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可算是下课了,我都快憋死了,都怪你的那杯奶茶…哎…这是那个吃饱了撑的,还把门别住了?”
李翘双手捂着小腹,龇牙咧嘴的等待同伴将门打开。
同伴上前丢掉别在把手上的木棍,没了阻碍,门很快就开了。
下一秒,一个身材消瘦的女孩出现在李翘面前,她身上的洁白校服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阴影中,对方的相貌不是很清晰,唯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冰凉而沉静。
女孩两片苍白的嘴唇用力地抿在了一起,微微张开,从中低沉的飘出一句谢谢,然后就越过李翘大步往前走去了。
李翘被吓了一跳,长大了嘴巴,半天只发出一声啊来。
差一点,她就能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吓尿了。
收拾干净身上的污渍,顾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家。
她希望自己的沉默能换来事态的平息,她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期待这次的暴行不过是他们偶尔的起意,调节无聊生活的插曲罢了。
然而,顾乔期待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所有的容忍和退让换的却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欺凌,时不时地语言侮辱是基本,偶尔的欺负也逐渐升级。
为了不给何浩成惹麻烦,顾乔总是能避则避,一躲再躲。有好几次她都快要忍不住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她不断催眠自己,没关系,受点委屈没什么的。
她太懦弱了,也太胆怯了。从来不敢面对,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永远是下意识地躲起来。
“不要给别人惹麻烦”这八个字仿佛被打碎重组,提炼精华后,被李凤英每日不间断的耳提面命,牢牢打进顾乔的基因中。
她比世上任何人都痛恨自己的软弱,也想要改变,可却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