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宇的一句话让顾顺喜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慌张地避开对方的目光,下意识的松了手。
肖宇顺势推门,大步流星,下一秒便进了屋子,不同于顾顺喜的仓皇,他倒是自在的很,转身一屁股便坐进客厅的沙发里。
“小丫头,你这门看的不错啊!怎么,这学生来看老师,还赖着不走了?”
“我没有。”
这话顾顺喜说的实在没什么底气,她慢慢垂下了眼帘,整张面孔开始泛红,缩在袖口中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攥了拳头,末了又补了一句。
“只是暂时,会走的。”
“骗谁呢?安捷可不在这,把这幅可怜鬼的样子收起来。你留在这里,她就不会忘记记着支教的那段经历,有你这样拖油瓶的存在,她怎么能安心开始新的工作,生活呢?小姑娘,你也别怪我,有些话安婕不好直说,我就替她说。”
顾顺喜也不看他,眼睛瞅着窗台上的一盆绿萝,默默的数叶子,数了大约两三遍后,她的心神定了定。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赖在安婕家,学生赖着老师养,天底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我会走的。”
“什么时候?”
“等安老师回来,道完别我就会离开的。”
“别自作聪明了,安婕善良心软,她会忍心让你走?别和我玩拖字诀这一套,我不吃,现在就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去。”
肖宇的话叫顾顺喜无地自容,脸憋得通红,睫毛颤动,不敢再分辩些什么,跟在肖宇身后,慢慢的向门外挪动,关门的一瞬,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这间屋子是她和安婕一点点收拾干净的,可是,这里再好,再合心意,也不是她顾顺喜的家。
意识到这一点,女孩终于死心了,一点一点地垂下了睫毛,不再去看了。
三个小时后,肖宇的车停在了白泉村口,隔着车窗玻璃,顾顺喜看到了蹲坐在村口等待的李凤英,她突然觉得有些冷,身体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连开车门的力气几乎都丧失了。
肖宇从后视镜撇了一眼顾顺喜,见小姑娘脸色惨白,心里多少也有那么点不是滋味,抬手摸了一下鼻子,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
“也不是我不近人情,你妈可是到处托人问才找我这来的,我也就好心人做到底,送你回来,你说你们现在农村孩子还玩挺大,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顾顺喜根本没有听清肖宇絮絮叨叨的在说些什么,她心里乱的很。
虽然知道李凤英迟早会发现自己的消失,一定会找过来的,可这一刻的到来未免也太快了。
恐惧与担忧交织在一起,打开车门的一瞬,她认命似的闭了闭眼睛。
一见到顾顺喜,李凤英一股风的跑过来,上来就是一耳光,连拉带拽的将她拖回了家。
就这样,顾顺喜重新回到了白泉沟,沪江市的那段经历如露水般,蒸发后,连一点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顾顺喜不知道的是,发现的她不见的安捷与何浩成却急的团团转,四处打探她的下落。
一周后。
顾家逼塞的小院里,顾顺喜正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晾晒。
前一天,刘癞子的三千块钱也已经送了过来,李凤英对此满意的不得了,对于将婚期提前两个月的要求,也痛快同意,至于顾顺喜的不愿意,在李凤英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现在,顾顺喜唯一的任务便是等待嫁人,可一想到刘癞子的样子和看自己眼神,她就恨不得吊死在这晾衣绳上,左思右想,终于鼓起勇气,一步三挪的来到李凤英面前,她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才挤出一句话来。
“凤姨。”
不知为何,李凤英从来不让她喊妈,顾顺喜对此颇为感激,这可能是李凤英做过的唯一和她心意的事情了。
“我…我想回学校上课。”
见李凤英斜眼看着她,顾顺喜咽了口唾沫,头压得更低了,几乎是从紧闭的唇齿间挤出了几个字。
“求您了,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李凤英便提着烧火棍狠狠的朝顾顺喜后背抽去。
“小贱蹄子,刚老实没两天,你就又要给我出幺蛾子了?”
李凤英手劲极大,加上她打起顾顺喜来没有任何顾忌,女孩的后背很快被她抽的红肿一片,最后几乎连躲的力气都没有,直能抱着头蹲在地上拼命求饶。
直到一个女人从偏房冲出来阻拦,李凤英才停了下来。
那女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外表却有些超出年纪的沧桑疲惫,头发被一个浅紫色的大发夹固定起来,耳边跑出一两缕的碎发,穿着半旧不新的橘色褂子,有些局促的样子,眼神中仍残留着几分疲倦的呆滞,她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顾顺喜,苦苦哀求。
“妈,别打了,顺喜她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
李凤英喘着粗气,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烧火棍向墙角一扔,转身进了屋,不再理会她们二人了。
张艳宾小心翼翼的将顾顺喜扶进了偏房,那屋子面朝东,大小不到十平方米,旧到发黄的塑料布充当玻璃,再好的日光也仅能透进四五分,充满了不分时节的沉闷与昏暗。
扶着顾顺喜上了床,张艳宾又从衣柜底层掏出一个布包,里面的黑色小罐子里装的是獾子油,消肿止痛最是灵验。
“顺喜,你忍一忍,嫂子给你上药。”
顾顺喜趴在床上,疼的满头是汗,仍一声疼都不喊,见她这个样子,张艳宾却忍不住掉眼泪了。
“明知道妈的脾气,干嘛还要去惹她生气?”
顾顺喜目光愣愣的盯着前方,蒙窗户的塑料布上落着一只苍蝇,不停的搓着手。
“嫂子,你不恨她吗。”
张艳宾被她问住了,上药的手停在半空,没了动静。
她十六岁嫁进顾家,婚前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无非是从自家的灶台转到顾家的灶台,她柔顺听话,孝敬公婆,照顾瘸了腿,性情冰冷的丈夫。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日子比出嫁前还要难熬,这样的日子,她怎么会不恨?可她太累了,累的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了。
更何况,女人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等到自己生下儿子,儿子娶了媳妇,自己也成婆婆后,就能熬出头了。
这样想着,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小喜,这是咱们的命,什么恨不恨的,你还是太小,很多事…都还不懂。别嫌嫂子多嘴,我知道你不愿嫁人,可咱们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人岁数是大了点,但是岁数大的会疼人呀。”
她后面还说了很多,顾顺喜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张艳宾的话千篇一律,内容她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人在这里趴着,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何处。视线从窗户上的苍蝇转移到磨损到起球的被角,目光转了又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张艳宾仍在自顾自的讲着:“咱们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反抗也是没办法的,再拖拉的时间长了,保不齐不会记恨你。男人都是很小心眼的,若是让刘癞子知道你现在嫌弃他,将来嫁过去,受苦的还不是你?
听张艳宾讲这些话,顾顺喜突然觉得刚才那只搓手的苍蝇跑到了她的肚子里,她恶心想吐,半天都缓不过劲来,有什么东西被堵在了喉咙口,她无处发泄,却也没有任何理由爆发。
她知道,张艳宾是个实心眼,说的这些话也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的。可是,张艳宾认为的好归宿并不是她想要的。
“更何况,人家光是彩礼钱就愿意出三千块呢,小喜,你...你也知道,你哥哥的状况,一直吃药维持,可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大夫说,顺意的情况是可以安假肢的,只是咱们钱不够。小喜,也想想你哥哥,他一直都对你很好的...”
顺意…
一想到顾顺意,顾顺喜瞬间红了眼眶。
张艳宾蹲在床边,摸着女孩柔顺的头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顺喜,算嫂子求你,救救你哥吧,看他每天的样子,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嫂子没念过什么书,可是...人要懂得报恩呐。”
顾顺喜抬头看向张艳宾,女人眼里厚重的情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自己可以不顾一切的逃跑,也可以恨李凤英,可是,她不能不管顾顺意。
当年如果不是顾顺意将她捡回来,她早就死了。顾家人给她一口水,一口饭,虽然像施舍路边野狗一样,可到底让她平安活到十三岁,这样的恩情,她不能不报。
罢了,好歹这些年也有过快乐的时候,沪江市的一切全当是黑暗里的一场梦,靠着这一点甜,她也能熬过这一辈子的苦。
垂下头,女孩柔嫩的脸颊贴上冰凉的床沿,委屈溢满心头,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我…我会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