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云穿了身西洋长裙,她个头不高,垫起脚尖手也够不着树上的猫,急得满头香汗,生气地对白猫大声道:“圈圈,快点下来,再不下来我可生气了!”
曾广孝走到花园仔细看,原来有绿色风筝掉落在树梢,并不显眼。』Δ席慕云那只呆萌的猫后腿被风筝垂下的细线缠住,在树杈上动弹不得,越挣扎,线扎得越紧,便笑道:“大小姐,猫听得懂你的话吗?你走了,猫可怎么办?”
席慕青爱猫心切,见曾广孝脸挂笑容,以为他幸灾乐祸,没好气地说:“这猫叫圈圈,跟了我六年,当然听得懂人话,不像某些人,不懂人心。”
曾广孝见她误会了,掏出把五寸长的小军刀,这刀吹毛即断,是袁世凯送给曾广孝的,他很喜欢,随身携带。席慕云看曾广孝掏出刀子,以为他要行凶,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法租界,我叫巡捕马上就到。”
“什么法租界?都是中国的地面,迟早我会收回来。”曾广孝轻身跃,抽刀划断风筝的线,把白猫抱了下来,将它腿上的细线处理掉。
那猫鼻子灵敏,能闻出生人的味道,“喵喵”乱叫。
“小心点,别弄疼了我的圈圈。”席慕云急叫道。
曾广孝将这呆萌的猫交给席慕云处理,道:“大小姐,你自己处理吧。”
席慕云接过猫,看到腿上的细线,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曾广孝,脸红了。她低头看白猫腿都红肿了,乱线嵌入猫爪的肉垫中,十分心疼,赶忙找到线头,轻柔地把线理顺扔掉。
“这姑娘,不错。”曾广孝看席慕云像心疼亲人样抚摸着小猫,觉得她对待动物尚且如此,肯定是有爱心之人,搭讪道:“我小时候也养过只猫,十岁就死了。你的猫六岁了,相当于人三四十岁,老大不小了,还喜欢乱跑呢。”
席慕云听曾广孝也养猫,顿感亲切,说:“是呀,这猫也算大人了,还是很调皮呀,喜欢乱跑,家里的沙,椅子上全是它的抓痕。对了,刚才还没感谢你呢。”
曾广孝说不用客气,转身准备回酒店睡觉,席慕云叫住了他,自我介绍席慕云,家就在罗菲亚大酒店附近,她笑道:“欢迎你有空去我家作客”。
席慕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年头,女孩子还真主动,上海滩真是开放啊。”曾广孝心想,这女孩子约自己到她家里作客,是出于礼貌客套呢,还是打算交个朋友?他觉得自己只是上海匆匆过客,此时并没把席慕云的话放在心上,转身走了。
“装高冷?”席慕云看曾广孝的背影,喃喃自语。
下午,曾广孝和盛宣怀刚走出罗菲亚酒店,上海道邵友濂身穿云雁官服在大门外等候,他已经备好辆洋马车,曾广孝问盛宣怀席府离这酒店有多远,盛宣怀说:“不到里地”。
曾广孝道:“那我们走过去吧。”
邵友濂坚持陪同,于是三人起到了席府,盛宣怀给门房曾广孝的拜帖和两碎银,让他进去禀报。
过了大约盏茶的功夫,门房回来禀报:“我们家老爷身子不舒服,请三位改天再来。”
邵友濂见席正甫竟然敢不见曾广孝,呵斥门房道:“我们大人的拜帖你可送到?”
门房说,拜帖老爷已经收了。邵友濂气得胡子都快翘起,大怒道:“你家老爷什么意思?改天是哪天?我们大人千里迢迢从南京赶来拜会,你家老爷竟敢让大人吃闭门羹,真是岂有此理!”
盛宣怀对曾广孝说:“不要见怪,席正甫这个人,喜欢在商言商。”
曾广孝心想席正甫可能在试探自己的诚意,便笑着对席家的门房说:“看来我得在上海多住几日,你去禀告你们家老爷,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回到酒店,曾广孝披了件外套,到江边去吹吹风。当时,轮红彤彤的落日,在黄浦江上缓缓下沉,当年的江水清澈,不像现在时不时从上游飘来几头死猪。江水连天,倒映几片嫣红的云彩,江面上帆船点点,运送南来北往的货物,穿着短袖马褂光着膀子的工人们在码头搬运货物,西装革履的“假洋鬼子”拖着辫子在旁颐指气使地指挥,显出大上海的繁荣和贫富差距。
曾广孝知道,大上海,这里既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
法租界靠近黄浦江边,曾广孝沿着江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洋泾浜圣若瑟堂,这座教堂建筑风格为仿哥特式,四五丈高的尖形拱门高高耸起,直指苍穹,教堂里传来了阵悦耳的大合唱,是“荣耀归于天父”的赞歌:
他爱怜普世
为救我们罪人
赐下独生子
主也甘心情愿
为我们舍命
敞开天上恩门
使我们得生
赞美主赞美主
曾广孝知道,即便不信神,也应该尊重教徒的信仰,这是人类文明的底线。几千年来,人明各种宗教,大抵出于两大心理需求:人总有死,所以需要在宗教中找到存在感,对抗对死亡的恐惧;人都怀有根深蒂固的私心和暴力冲动,还有无限的欲,人终究要学会如何与世界和他人和谐相处,信仰正是人面对苦难时的心灵鸡汤。
曾广孝虽不信仰宗教,但对宗教倡导的很多信念,诸如爱宽容善良勇气慈悲灵魂平等怀有好感,他正犹豫要不要进洋泾浜圣若瑟堂看看,席慕云竟然从教堂里走出来。
席慕云陪着父亲席正甫,说话时总盯着曾广孝的眼睛看,脸上挂着似有还无的微笑。当时中国年轻男子中,很少有天主教徒,席慕云再次碰到曾广孝,很惊讶,主动上前打招呼,问道:“你也是天主教徒?来这教堂做礼拜?”
曾广孝老实回答道:“不是,不过我有位英国好朋友,叫李提摩太,他是位资深的牧师。”
席正甫穿件传统的绸缎长袍,领口和袖子上都镶着厚重的金线,绣有漂亮的福禄字,做工精美,他的胡子灰白,大约有半尺长,眼睛很小,却很精神,看就是精明的商人,他拄着根虎头拐杖,见席慕青和曾广孝聊得欢,上前问道:“慕云,你俩认识?”
席慕云说:“中午就是他在罗菲亚大酒店救了我的猫咪。”
曾广孝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席正甫见曾广孝表人才,尤其是双眼睛炯炯有神,感觉他非常人,问他在哪高就。
曾广孝笑道:“晚辈今日下午和盛宣怀去席府送过拜帖!”
作为名在大上海叱咤风云的商人,席正甫当然知道在中国,投资权力获得的回报会远远高于任何商品,但权力是把锋利的双刃剑,靠得太近容易伤着自己,胡雪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加上官员大多贪婪无度,他躲进法租界,打着“在商言商”的旗号,极力避免和官员打交道。这次曾广孝找上门来,虽然是二十年的老朋友盛宣怀介绍,他也还保持着警惕。但席正甫想不到眼前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就是吴王世子,将来很可能就是吴王曾纪泽的“接班人”,还这么谦虚低调,不由赞了句:“后生可畏”。
这时,席慕云走过来挽父亲的手,道:“原来你们也认识,我还邀请他到家里作客,感谢他救了圈圈呢。”
席正甫听曾广孝刚才说他有位牧师朋友,比较好奇,便问起他和李提摩太交往的细节,曾广孝作答,席正甫问曾广孝:“大人对天主教怎么看?”
曾广孝猜想席正甫极有可能家都是天主教徒,得认真回答这个关键问题,便略加思索道:“晚辈觉得,人的精神,要么放浪形骸之外,要么拘于心宇之内,中国儒家注重修心,由内而外,感悟人生,规范世俗,格物致知;而天主教等宗教则相反,放浪精神于形骸之外,寄托于天父,由外及里,寻求灵魂安宁,两者都是修心,道路不同而已!”
席正甫对曾广孝的回答比较满意,想不到这年轻人学贯中西,比盛宣怀更值得交往,便借着席慕云的话,顺水推舟,说明日在家略设薄宴,请曾广孝单独去府上叙。
曾广孝听,筹钱买军舰的事情有了希望,赶紧谢过席正甫:“晚辈定按时去拜访”。
曾广孝当时点也没想到,席正甫是位钻石级大土豪,举行的家宴,实际就是上海最牛的洋行和钱庄的买办大会,除了席正甫自己是汇丰洋行的大买办,他的大儿子席家铭是美资旗昌洋行的大买办,他的二儿子席家辉是英资太古洋行的大买办,三儿子席家栋经营上海最大钱庄“大德昌”,低调而神秘的席氏家族,广泛投资和银行业务有联系的钱业银楼典当金号,财产还包括土地房产矿山轮船公司等。
以席正甫为的洞庭东山人,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在上海金融业中已形成了股强大的势力“洞庭山帮”,也叫“山上帮”,各地商人资金短缺,非请他们帮忙不可。当时出门做生意最牛的是安徽人,他们形成“徽帮”,但大上海流传着这样口头谚语:“徽帮人再狠,见了山上帮,还得忍忍”。
所以,曾广孝拜访席正甫后,不久就筹到了百万白银的购买军舰款,不过他把这两艘新舰的命名权让给了席正甫,盛宣怀也付出极大的代价,席家铭席家辉两兄弟买入招商局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允许洋行买办徐润洋行买办唐廷枢等人参加招商局,放弃了长江航线的垄断经营权。
尤其是最后条,对惨淡经营的招商局来说,是个极大的牺牲,可能会因此影响盛宣怀的业绩和仕途。177年,招商局以22万银两购买了美商旗昌轮船公司全部旧轮船和其他设备,有轮船25艘,运输能力2.7万吨,原来凭借长江垄断地位,抬高运价,每年颇有盈利。
曾广孝回南京复命,盛宣怀到码头登上客轮相送。起风了,黄浦江上白色的浪花翻涌,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呱噪,曾广孝站在甲板上,对盛宣怀的“牺牲”极为感激,道:“盛大人今日为晚辈所做的切,我定会铭记于心。”
盛宣怀说:“哪里,哪里,我盛某人再目光短浅,吴王的事,自当竭尽全力。我不会做官,也只有筹钱这点长处,可以为大人所用。更何况,开门招商引资,也是下官的分内之事。要说此次能顺利筹到如此巨额白银,席家功不可没。席老爷子还开了条件,我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汇报,还请大人能答应。”
曾广孝奇怪席正甫怎么还有要求,没听他提起过呀,便问:“什么条件?”
盛宣怀说:“席老爷子的女儿席慕云,大人想必也见过了,她毕业于美国乔治亚州卫斯理安女子学院,学的是政治与国际关系,回国后直想找份与专业相关的工作。此次席老爷子托我跟你说说,能否让她担任你的私人秘书。”
曾广孝心里不知道席正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幕僚方面,哪有用女秘书的道理?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跟父亲曾纪泽交代?曾广孝想回绝,便问盛宣怀:“女人有政治兴趣,这年头倒还真是少见,这是必须答应的条件吗?”
盛宣怀哈哈笑,道:“这倒不是必要条件。不过我也听说长江水师的经费不足,大人可以考虑考虑。”
曾广孝心想,长江水师的未来,就是中国的未来,或许席慕云真的只是干份她自己喜欢的工作而已,便答应了。
盛宣怀哈哈大笑说:“大人是深谋远虑之人,我就猜到你会同意。”
席慕云带着行李箱,马上出现在曾广孝面前,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她微微笑,有种特别的美。
曾广孝道:“盛大人,看来你是先斩后奏呀!”
席幕云笑道:“怎么,你不欢迎我?”
曾广孝道:“哪里,就怕你跟我,没两三天就要回家。”
席慕云笑道:“这么小看我?放心,以后我就是你的女秘书,你到哪,我就跟到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