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用罢早饭,渔夕正要出门,只见采耳低垂着头,跪在无为坞。
弯唇微微一笑,渔夕依着门框,嘴里奇道,“一大早的,天寒地冻,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釆耳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声音平缓,却也不卑不亢,“禀姑娘,是奴婢糊涂。奴婢昨日贪玩,奴婢做错了!奴婢还差点误了姑娘大事,奴婢还请姑娘饶恕。”
一夜大雪,雕梁画栋无不被覆盖了厚厚一层。累积白雪,反射着朝霞晨光,清透,耀眼,别有一番美意。
渔夕轻叩几下太阳穴,昨天夜里歇的晚了,有些头疼。听了采耳的叙述,嘻嘻笑道,“你昨日儿不是好好的么?有什么错?”
淡淡薄风吹拂,釆耳只觉院内积雪纷落,有些字不成句,继续说道,“奴婢为了看那个美公子......差点儿......差点儿.......“
渔夕折了一片树叶,那树叶上还带着残雪,笑嘻嘻道,“你又觉得他长的好看?”
釆耳点点头,不禁笑起来道,“和清越师父一样,都是美的像仙人一样的。”
渔夕走了两步,笑道,“老贱人不就是一张狂么,有什么好的?我倒是觉得,内敛隐忍更有嚼头。”
釆耳心知姑娘并未生气,不禁问道,“姑娘才见人家一面,怎么知道人家是内敛隐忍?”
渔夕挑挑嘴角道,“姑娘我会看相,你不知道么?”釆耳正闷头想着,只听渔夕吃惊的哦了一声,笑道,“釆耳,我看你最近病的不轻啊!”
釆耳素知渔夕医术高明,心里一惊,问道,“姑娘,奴婢得了什么病啊?”
渔夕笑道,“你得了忘心病了。”
釆耳想想,确实是有,害怕姑娘又追问起荷包的事情,连忙问道,“姑娘,我这个一见到美男,就忘记做事的毛病怎么治啊?”
渔夕想了半天,幽然道,“这个病,姑娘我还没治好呢!”
釆耳这下听明白咯,不禁笑出声来,只听渔夕叹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凡事需要有度才行。美丽的外表常让人放松警惕。当年,骗走醉轻尘的那个人就是个美妇人。你,当警记。”
釆耳不敢再说话,只听渔夕问道,“是你姐姐让你来的么?你真该庆幸,有个好姐姐!起来罢!”
釆耳抬头,只见渔夕眸光清透,刚才还笑嘻嘻的脸上却别有一股清霜倨傲之色。心道,怨不得人家都称姑娘“小邪魔”,变起脸来,还真快。
釆耳“嗯”了一声,起身跟着渔夕进了无为钨。听渔夕问道,“蔡将军府的礼送到了么?”
釆耳见姑娘好似并未生气,松了一口气,道,“姑娘,齐总管一大早亲自去送的,还是按照之前的拟的礼单送的。将军的是紫金雕特制大弓,两位将军夫
人是金镶玉嵌珠宝手镯各一对,老夫人是翠玉飘花如意挂牌一只,孙小姐的是金海棠珠花步摇一只,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两件,金玉红梅花书簪一枚。”
渔夕看似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账本看了一会儿,皱眉说道,“齐总管回来,让他来无为钨一趟。”
釆耳想昨日险些惹出大事儿,不敢造次,老实了很多,低头道,“姑娘,奴婢记下了!”
渔夕略一沉思 ,想道,“采耳这丫头固然机灵,只是玩性太大,现在不管管,以后还顺着杆儿爬了,不见得以后还是个什么情景,”遂阴沉着脸道,“去
看织洛在哪儿,叫她过来一趟,你自己等齐总管回来了,去领两个板子。”
采耳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只是两个板子,”脸上苦相,心里轻松,高高兴兴的就告退出门去。
九回廊蜿蜒折回处,一座古木小桥静卧荷塘之上,上侧的松木累着莹莹白雪,晨光下泛着淡淡金色。暗绣银花的靴子踏在白雪之上,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名青衣侍女含笑而来。
这名侍女,正是采耳的姐姐,织络。
织络进到屋内,隔着帘子见渔夕今日一身男装,心里了然道,“姑娘,钟大人府上的礼是按礼单上备好了的,昨日您不在,齐总管已经亲自送去了。总管回
来回话说,官家年前欠的银子,钟大人帮忙打听过了,说是月中后会有6续入账归还。不过,钟大人府上一大早送来了拜帖,邀您前去一叙,这倒有些奇怪!”
渔夕清了清嗓子,道,“知道了。”
渔夕正要迈步出门,又听织络说道,“姑娘,昨日还得了一个消息!”
渔夕回头挑眉,哦了一声。
织络继续道,“每年三月十五到十七,皇上必到南苑围猎,可昨日众大臣去南苑候着,皇上却没去。听说是去了……蔡将军府。”
渔夕听后,微微一笑道,“皇帝也是常人,老百姓都知道是趁着春日会会心上人,更别提皇上了。行了,你留着看好家,采耳那丫头,你看着点儿,和齐总管说一声,下手别太重,别真的打,吓唬吓唬就行了。”
织络微微一笑道,“奴婢知道了,姑娘快去吧。”
渔夕走到门口又停住道,“城内有个锤子帮的帮主,名叫暴风雷的,为人颇为仗义。只是帮会人数众多,多不宽裕。你抽个时间去一趟,暂且别暴露了身份。”
织络低头想了一下,笑道,“明白了,姑娘。”
渔夕早前来过钟府,一路骑马也算是轻车熟路,此时卯时未到,路上行人甚少,不肖一个时辰,已到钟府。
钟府的家丁见是渔夕,含笑迎上,验看了拜帖,这才前面引着。一路上小桥流水,斜桥亭阁,倒也极尽雅致。踏进圆形拱门,只闻隐隐丝竹之声,有一院
落,种的满院红梅,开的正好!渔夕不禁看的喜上眉梢,赞道,“好花!”红梅开在这个时节,大概是风雪之力所致,又赞道,“好天!”
钟大人闻声出门相迎,笑道,“醉公子,好久不见!来,屋内坐!屋内有暖炉,外面冷的很啦!“
渔夕作揖,笑道,“钟大人好久不见,看来一向还好!今日得见,神 彩熠熠,不愧为我朝中栋梁,肱骨之臣啊!”
钟大人本是一介武夫,听了这些,自然欢喜,待两人入座,笑问道,“世侄啊,你父亲和你母亲可还好么?”
渔夕知道父亲退职之前曾是兵部尚书,和钟大人也算是旧相识,更是钟大人的上官。便回道,“托伯父洪福,我父亲母亲都还好。前段时间,父亲来信说
,甚是惦念伯父,还让侄儿问您老好呢。这几年,醉家生意全仰仗伯父扶持,醉家感激不尽!”说完跟着是一揖。
钟大人笑道,“世侄客气了,倒不如说是你父亲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在帮我啊!我倒是羡慕你父亲母亲,不问世事,游山玩水啊!”
渔夕笑道,“伯父正值壮年,镇守边疆,换我们百姓一片安宁。您若是退了,可不是要苦了我们这些百姓了么?”
钟大人笑道:“我就喜欢与世侄聊天,你虽小小年纪,处事说话倒像是个大人。只可惜,我钟某没有女儿,要不就招你做贤婿。”
渔夕笑道,“谢伯父厚爱!”
钟大人饮了一口茶,道,“世侄,你姐姐身体好些了么?”
渔夕笑道,“劳伯父挂念,家姐最近吃了一些师父开的药,倒是好多了!”
钟大人看看门外,笑了笑,头略偏近了些,说道,“供应兵器的事儿,我已经和兵部,户部的同仁商量过了,这折子年前就递上去了,本来是说在南苑围猎的时候,就会有消息,不想…..”
渔夕正往下听,只见一蓝衣家丁匆匆跑进来,来不及行礼,跑到钟大人右边,耳语一番,“砰“的一声,钟大人手里抱着的暖炉应声落地。
“不用迎了,我已进来了!”
渔夕听这声音,好生耳熟,正要起身,那人已走进屋内,看了钟大人一眼。自己找了个椅子悠然坐下,笑道,“钟大人今天有客啊!”
小厮捡起地上的暖炉,又换了一个,钟大人也不用,只放在桌上。渔夕瞧他神 色,极为踌躇不安。
钟大人笑道,“公子不期….到访,实…在….是贵客临门,没有迎接,公子勿怪!”
渔夕这才细细看来,不禁吓了一跳,对面那个一身素白锦衣的男子,此刻正好整以暇的盯着新换的暖炉看。光这侧颜,渔夕也一眼认出,他不就是昨夜被
自己戏弄的白衣少年么?钟大人何以对他如此恭敬?守护京畿重地的云大人,有此分量么?
渔夕再瞧他,那男子原本低垂的眼眸忽然抬起,清光四射。
渔夕只觉心里无端一窒,心道这人一日不见,气场怎么变的如此之大?佯装茗茶,避其锋芒,口中的清茶,依然分小口吞下,却怎么吞都是,难以下咽。
少年微微一笑,道,“不必拘于小节!”眼睛却仍盯着渔夕,“这位小公子,面熟的很,好似哪里见过?”
渔夕见他言笑自若,嘴角含笑作揖道,“在下,醉轻尘。”
那少年听了渔夕报了名号,茗茶,含笑的眼眸不离渔夕。
渔夕只觉口干舌燥,鬼使神 差继续道,“今日幸会兄台,只是兄台与钟大人想来有事相商,在下不便打扰,这就告辞!”
钟楚还未及答话,那少年却闲闲笑道,“也无大事,小公子留下,何妨?”
钟大人看了一眼少年,脸上笑道,“对,对,留下来,留下来嘛。”
渔夕只得坐下,钟楚心道,此番主子忽然到访,不想暴漏身份,我得给他想个身份才好。
忽灵机一动,墨字下面四点水,我且先称他水公子吧,遂笑道,“水公子昨日不归,老夫人甚是挂念,让我等看到了,给公子带个话儿。”
渔夕心下了然,原来是一个贵族公子哥儿,听说当今的太子少保姓水,难道是太子少保之子?
少年自然知道昨夜未归隐含的意思 ,这意思 是,太后问及,催促回宫。
少年随口道,“再过几日便是家母生辰,我正不知挑什么送给她老人家敬敬孝义。想必钟大人与一些商贾多有交情,特来瞧瞧,可能淘出什么好东西么?“
钟楚想了半天道,“水公子,我知道有两条街上卖的东西都是上等货中的上等货,公子有心,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去看看。”
墨卿嗯了一声,笑道,“那去瞧瞧!”
三人出门,不想,鹅毛大雪忽然而至,飘飘下个不停。
渔夕吸了一口气,搓手叹道,还真冷啊。
钟楚出门看着漫天的大雪,说道,“两位公子,这雪下大了,咱们骑马可是不成啦。我去吩咐下人备两罢,又是盯着她的肩看。
渔夕回,只见少年脸上仿佛隐隐有淡淡红晕。
不知如何接话,渔夕向院内走了一段,方虚心道,“真是惭愧,自幼羸弱!”
墨卿皱眉道,“听闻医仙清越的医术独步天下,怎没瞧好他的爱徒?”
渔夕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师父,又怎么知道收徒一事?再一想,师父有两个徒弟也算是天下皆之,他知道也并无稀奇。
说话间,钟楚已备好马车。
渔夕与墨卿夜殇共乘一车,渔夕抱着暖炉,见他也不说话,索性就闭目养神 。帘外,尚能听到簌簌的落雪声,渔夕不禁勾唇浅笑。
“笑什么?”
“听,外面有落雪的声音。”
墨卿微微扬了唇角,轻阖了眸子。渔夕见他已然入睡,眉心微蹙,身上一件单衣,怕他着凉,便弓身将暖炉轻轻移到他的身侧。不想刚要退去,他忽地睁
开眼眸,一道锋芒带着经天透地的寒冷之气,透骨而出,逼人欲要后退三尺!渔夕只觉得摄心夺魄,收敛心神 间,他略微一愣,待看清了渔夕之后,微微
一笑,云淡风轻。眸底,已是一汪清水,无涯。
渔夕心道好险,这人天生的防备机警实属罕见。他明明不会武功,何以杀气如此之重?
他真的应该跟着清越那个老贱人,去去戾气才是。可惜老贱人不收徒了,要不然荐他去做个大师兄?想到此处,渔夕不觉莞尔。
他望着她,脸上带着若有所思 的笑意,“又笑什么?”
“不笑什么。”
渔夕挑了挑帘子,只觉这路很是遥远,不想走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
钟楚掀开帘子,站在下面说道,“两位公子,这便是出名的东西二街了!“
渔夕下了马车,雪不知何时已停了。
这两条街,繁华不是皇城内的一般街道可比,渔夕不禁暗暗吃惊。再看来往人群,无不华衣丽服,举止优雅。心想,这么个好地方,怎生没有见过?
墨卿一下马车,气的差点儿没坐回去,心里骂道,“好啊,钟楚你个老小子,骗朕回到这宫里的东西二街,这不是变相给朕送回来了么?你倒是聪明!”
心里如此想,却是脸上无波,若无其事的走下马车,到处瞧瞧,宛然没有来过一般。
这宫里的人知道皇上平时解闷的时候,就来逛个东西二街。自然商铺客人都是宫女太监所扮,大多都是认识皇帝的。只是这东西二街有规定,皇帝来此,
要办成民间市井,不可行礼,违者重罚。
钟楚笑的皱了脸,“二位公子请!”墨卿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钟楚看向别处,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见了墨卿与钟楚,反而卖力叫卖起来,“公子,老爷!买些胭脂儿回去给娘子擦擦啊!”
“公子,买了这个玉佩回去送给娘子啊!”
“公子,我这里的玉镯好啊,公子买一对,平安如意啊!”
渔夕走上前去,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一对翠玉纯色水透镯子,甚是漂亮。掂来覆去的看,爱不离手,叹道,“这玉,果然是极品!不知怎么卖?”
老板笑道,“公子,要买给你娘子么?这可是好玉啊,您看这水色,您看这料子,可不多了,我这才卖到一百两银子一对呢!”
钟楚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镯子市面上最少也是五千两白银啊!那可是颜彩国国主进贡的上品啊!”偷看墨卿,心想,“皇上不会让我赔这差价吧!”正想如何是好,只听那老板笑道,“公子,买一对吧,买一对吧,镯配玉腕,风姿万千啊!”
墨卿心里骂道,“这小子还真是傻啊!这都是各地贡的镯子,能有不好的么?真是没卖过东西,朕这么好的镯子,一百两给我卖了。回头,朕不打烂你狗
爪子!”
渔夕又看了一会儿,比着自己的手腕,露出了那串玉珠子。
墨卿笑道,“小兄弟这是送给哪位小姐的?”
渔夕笑道,“家姐平素最爱这些镯子,步摇之类的小玩意儿,我帮她留意着!”说罢,往口袋里掏银票。平时都是丫头们付账,自然自己今日出来也没带银票,只好惆怅放下。
那小太监也是个机灵透的,见她神 色,便知她没带银子。心道,万岁爷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得费力的演好啊!也好让万岁爷高兴高兴,回去说不定还要打
赏我尼。
便壮大了胆子,对墨卿笑道,“这位公子哥儿,瞧你这华衣锦服,就帮帮这位小友吧!一百两银子,也不贵!”
墨卿不漏痕迹的笑了两声,递上一百两银票,那老板美滋滋的收了,心想,“万岁爷往日在这里呢,什么时候都没买过东西,这次买了,可是逗着开心了,心里还乐呢,嘴里叫道,“公子下次再来啊!”
其它摊主见他卖掉了,可不想落了后,也争相叫卖起来。墨卿直觉头大,这些宫里的东西,虽然早就看厌了。但是让他贱卖,却是如同剜肉,难免心痛!
渔夕得了镯子,心里高兴,喜滋滋的道,“谢谢公子,你,人真好。”
墨卿勾唇一笑,淡淡道,“只是坏起来尽量不让别人知道罢了。”
说罢,瞧了钟楚一眼,钟楚竟浑然不觉。墨卿叹了一口气,心道,“武将都是这般反应迟钝么?”
逛了半天,墨卿也没一件看上的,三人都有些饿了。在一家小铺草草吃了一顿,渔夕见他帮自己买镯子,心有感激,遂说道,“水兄,我倒有一朋友,他平素收藏些稀奇物件儿,不如我们去他那里看看!”
钟楚正要说话,墨卿瞅他一眼。他这次倒是领悟了,若无其事的垂头吃饭。
三人草草吃完,便上了马车,去了吴家园。
渔夕说明来意,吴洪若也是好客之人。前面引到屋里,几人围在暖炉前,吴洪若便让人去拿些物件儿来,这边已烫了好酒。
外面的大雪又簌簌的下了起来。
渔夕笑道,“君子佩玉,小人藏刀,凡人藏钱,富人藏宝,雅人藏书!吴先生听说藏了不少好玉啊,可否拿出来观赏观赏?”
吴洪若笑道,“醉公子倒是奉承吴某了,不过这月下美人,灯下玉。晚上看,最美不过。若有什么瑕疵,没看到的,公子可别说吴某不厚道就好。”
说话间,家仆已经将这些物件小心的搬上了厅堂。
第一件是云龙纹透雕玉壶
第二件是一枚上古砚台
第三件是独玉精雕江山如画
第四件是一双面绣屏风,福寿两字合为一体
第五件是一个彩玉雕莲花露
钟大人正啧啧称奇,只听渔夕说道,“吴先生,这江山如画,你帮我包了。我送给钟大人,也算是今日带我逛街,买了两个镯子的人情。就当是回礼了!”
钟楚见皇帝坐在身边,心想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自己也不敢收这江山如画。忙起身摆手说道,“谢谢醉公子美意”,见皇帝正笑眼看着自己,忙向上拱手道,“这江山如画,雕刻如此精美,钟某倒是可以收下。这大礼嘛,钟某必将呈现给圣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