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就是这样奇怪,你若对他十分好,他未必领情,说不得还要再强求那十二分。
可你若只对他五分好,再加六分坏,说不得他战战兢兢,偏还感恩不尽。
或许是因为宋熠忽然变脸,威风扫来,使人惧怕,也或许是因为江慧嘉与众太医的存在到底给受灾中的人们带来了更多生的希望,又或许是有“神奇的起死回生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接下来的时间里,未竟的抢救工作也终于在艰难中勉强顺利度过了。
江慧嘉虽然很疲惫,但她在现代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耗时长久的大抢救。只要没有人不停给她捣乱,凭她的意志,完全可以坚持下去。
在这过程中,那个断碎了整条手臂的少年最终还是选择了截肢,这不是他母亲的决定,而是他自己要求的。
谁也没能料想到,他都伤成那样了,还能有清醒的意识提出这样的要求。大约就在他母亲为他的伤情不甘愤恨,从而与江慧嘉大吵大闹时,他反而默默在一旁暗下决心,宁可壮士断腕,搏一线生机,也不肯苟延残喘,迎接必死之局。
“求大夫……救我……”他鼓足了力气,才在各种纷乱声音中表达出自己的声音,“便是断手……也无妨,生死有命,若是熬不过去,我一定不怪,娘……你也不要怪……不怪江大夫,我……我感激江大夫。”
他说话还文绉绉的很有条理,旁边有认识他的人便议论:“这是老钟家的润小郎,他爹出去行商都五六年没回来了,钟大嫂子就带着他一个,这下子这样了,可不得疯?”
“润小郎在胡秀才开的学馆读书,听说还读得挺好,这要是没了手,往后路子可就断了……”
“嘿!就老钟家那一穷二白的,有手就能读出什么来?”
而后有人嘘了一声:“这话忒没良心了……”
议论声顿时一齐小了,宋熠那厢又安排了徐中开始向人细致地传播人工呼吸的要领,人们就新奇地、甚至是敬畏地围在一起。
本来还觉得稀里糊涂的徐中到了这样的时候倒是不糊涂了,他不但不糊涂,反而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
此前江慧嘉提出要给孙班头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旁人都不敢、不愿动,偏他会主动站出来,就足见此人骨子里就有几分常人难及的跳脱劲儿。
徐中好似被挖掘了潜力,打开了普通情况下想都想不到的那扇大门。
他不但能头脑清醒地传播自己给孙班头做人工呼吸的心得,还能根据回忆与江慧嘉当时的解说,复制胸外按压的动作。
彼时江慧嘉视线扫过他,看到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兴奋得满面通红的模样,要不是现场情况不合适,她真的会奇怪地笑出来。
嗯,徐中少年让整个现场的画风都开始变得欢脱了……
宋熠很快又匆匆离了烟树庄一带,这里的混乱既然暂时得到控制,但还有其它许多紧要的事情在急待他去做,他当然不可能一直等在这里。
江慧嘉则开始为钟润进行截肢手术,成太医从旁协助,其余各医官因为还要诊治其他病人,倒是不能来围观。
由于手术环境实在不好,江慧嘉在手术完成后,还悄悄动用了回天十三针当中的几种针法。
回天十三针极耗体力精力,在这种大抢救的时候其实不太适合拿出来用。并且由于这套针法的效果太过超常,其本质在于高度激发人体潜力,所以这套针法在江家的传承中又被称为禁术。
超出常理的东西总是禁忌的,难容于世的,轻易不应当出现。
上辈子的江慧嘉由于受怪疾所限,并没有真正学会回天十三针,而这辈子同样是受那怪病影响,她反而获得了超常的精神异力,得到了奇异的灵觉,从而得以真正掌握了回天十三针。
可即便如此,自从来到大靖朝,江慧嘉真正完整地动用回天十三针,也唯有在当初为宋熠治疗腿疾的那一次。
就连上一次,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她奉命为太子治伤,都没有用到这套针法。
这一回却是有感于钟润这强烈的求生意志,江慧嘉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将这套针法在钟润身上施用完全,仅只动用了其中几针。
至于最后钟润到底能不能熬过去,则要看他最终的造化了。
她已尽力至此,问心无愧。
江慧嘉行事,心里总有一杆秤,事情做完,她向来就不再多想。
成太医旁观并协助她做截肢手术,完成后不由得脸色苍白道:“江大夫拿刀的手,比袁太医还要稳。”
成太医是大方脉科的大夫,平常很少接触外科手术,袁太医则是太医院中最精通金镞科的那一个。
江慧嘉并不想去跟其他太医比,成太医有些失言了。
她轻描淡写转移话题道:“成大人,今日所见,平城的疫病似乎来得有些不寻常,成大人可有看出端倪?”
成太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当即怔了一下,道:“不寻常?”
“不寻常”说起来只有三个字,可要延展起来的话,可就来得深远了。成太医在太医局供职,向来不得不多想,江慧嘉只这么一句,他顿时就千思万绪。
江慧嘉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去治疗其他病人。
她倒不是忽悠成太医,而是真的察觉到了某种怪异处。但真要她具体说怪异在哪里,她又偏偏找不出来。只是心里直觉哪里有点不对,这时候跟成太医这样一说,也是希望集思广益。
而后又一番忙碌,江慧嘉与太医局的医官太医们轮番上诊,中途俱都极少休息。等到半夜时,临时病所的情况才终于稍稍稳定。
宋熠之前的安排也开始渐渐发挥作用,整个平城在他的带领下,从先前的一盘散沙,至此已被初步整合起来。
夜深了,白日的各种高声嘈杂早悄悄淡去,临时病所里,伴着夜色的是患者们低低的痛呼与呻吟。
微微有些燥热的夜风吹来,江慧嘉放下手中的银针,恍惚了一下。
到底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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