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主回忆起自己这一生,想起了几次日出日落。m
第一次,他整夜未眠,在产房门口转悠了一整夜。
房间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几次想冲进去握着妻子的手,跟她说几句体己的话,又被家里的下人拦了下来。他愤愤地甩开衣袖,想象着门里边的场景,却现自己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就算自己冲进去了,又能做些什么呢?孩子,不能我替她生育。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日出的时候,房间里传出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和着第一缕阳光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赵家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侍女颤颤悠悠地跑出来,冲到自己的面前,一手血腥,还未擦净,言语里半是惊慌半是高兴,道:“恭喜老爷,夫人为您生了一个小姐!”
他想起和夫人初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夫人一袭白裙,像极了天女下凡,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心思 全部收了去。夫人,夫人。
赵宗主再等不及,进了产房,夫人面色苍白地卧在床上。一片狼藉。
他握着夫人的手,想说辛苦了,想说谢谢,想说些高兴的和期待的话——话到了嘴边,变成了长长的慨叹:“夫人。”
床上的女子半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那是赵宗主最后一次见到赵夫人。
这个女子,嫁进门来,去了姓、去了名,只留一个赵夫人的称谓。而在这个早上,她为了诞下赵门宗的子嗣,用尽了一生的精力。
当他抱着女儿、靠着亡人的墓碑时,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夫人。我们的女儿,还没有娶上一个名字。你一定不知道,生下她的那天,屋外的阳光很美,照得满园的花都失了颜色。我们的女儿,长大以后,定也同你一样地出色。夫人,夫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同你商量,不过我已决定好了,这个女儿,叫馨彤,好不好?这样,我每一次唤馨彤的时候,就想起那天早上的阳光。馨彤、馨彤。我希望我们的女儿,像晨起的花朵那样馨香;又希望我赵门宗的姑娘,一生风风光光,就像通红通红的太阳。夫人,你看这样,好不好?
赵馨彤便是这样长大的,在父亲的怀抱和培养之下。
那一天,父女两个练了一天的剑。傍晚的时候,赵宗主奖励小彤,带着她去了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看日落。小彤靠着爹爹的臂膀,有些不安分,但依旧耐心地等待着日落最美的时刻。
赵馨彤问道:“爹爹,太阳公公为什么要落下去?是不是不喜欢看小彤耍枪?”
赵宗主笑着默默赵馨彤的脑袋,道:“太阳公公当然喜欢小彤啦。但是现在太阳公公累了,他要休息了。哪怕是太阳公公,也不可能一直陪在小彤的身边呀。”
赵馨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恩...可是,爹爹会一直陪着小彤的,是不是?”
赵宗主扭头看着赵馨彤一张稚嫩的脸庞,眼光照着她的细碎的头,闪闪亮,正如同她的一张小脸。赵宗主沉默着点点头,道:“爹爹总是会陪着你的。不论以什么方式。小彤啊,你知道,爹爹或者同娘亲一样也会有老的那一天。可是爹爹也和娘亲一样,不论怎样,都是陪着小彤的。”
赵馨彤睁大眼睛,依旧似懂非懂。这时,太阳落了下去,在山峰的掩映下光芒万丈,像是突然迸了出来。她被这样美好的景色吸引,再也不向父亲问东问西。
那时候的日子多么美好,像是永远也不会过去。我教小彤练枪,一心要将赵门宗的衣钵传承给她。时间便好像停住了似的。然后转眼间,我突然现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那天是小彤的生辰,我命人替小彤做了一件衣裙。小彤穿上那裙子啊,白色的衣裙飘飘,长长的头披肩,亭亭玉立,我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你的母亲。那时候,我才突然现,我们的小彤长大了。
那一天,我很恍惚。开心的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快。那以后,你一定觉得爹爹改变了许多。小彤啊,都怪爹爹。可是勿论爹爹怎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都不得不承认:因为爹爹的自私,让你失去了太多太多。
小彤。
赵馨彤此刻正跪在父亲的身边,大声地唤着他。
祁晓轩走上前去,探了探赵宗主的鼻息,又将他的手腕拖起来,轻轻点了点,说道:“赵老前辈他...尚有一丝气息。”
赵馨彤泪眼朦胧地看着祁晓轩。
祁晓轩点点头,道:“似乎是精元损耗严重导致的。我现在试着传些真气过去,看能不能救醒他。”
说着,双指成剑,点在赵宗主的手腕上。那枯老的手腕微微泛起了一丝红润,血液仿佛又流动了起来。
不多时,赵宗主幽幽转醒,祁晓轩已经满头大汗。
赵宗主咳嗽了两声,赵馨彤激动地捧着他的手,问道:“爹爹?爹爹?你醒了吗?你怎么样?”
“咳咳,是小彤吗?”
“是的,是我!是小彤!爹爹...”
赵宗主捏了捏赵馨彤的手,道:“不知不觉,你的手已经这么大了。有的时候我真是恍惚啊,看到你,就想到了你的娘亲......我记得呀,小时候,你的手那么小,连枪也拿不稳呢......”
说着,赵宗主吃力地抬起右手,从虚空中变出了一把长枪来,道:“现在的你,已经能稳稳地拿着它了。”
赵宗主将那长枪递在赵馨彤的手里。那正是赵门宗看家的宝贝,百玄梨花枪。
赵馨彤一阵错愕,问道:“爹爹,这......”
赵宗主抢白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记着小时候的你,特别喜欢舞刀弄枪,每次耍枪都像个小麻雀似的,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没有停歇,特别开心,甚至还有些烦人。”说到这里,赵宗主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继续道:“这辈子啊,除了你母亲,可再也没有人这样烦过我了呢......”
“我还记得呢,你很喜欢看日出。看完日出就去练枪。我们一直练枪,练到日落,又一起去山坡上看日落,然后再牵着你一起回家。”
那段时光,真是......
“可是啊,爹爹也很自私。爹爹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爹爹还是在你的身上,负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爹爹每每想起这些来,就又是矛盾又是悲哀。我们赵门宗,没有生下一个男孩子,真是遗憾。”
“爹爹!”赵馨彤听言,又是沮丧又是焦急,不知道爹爹究竟要说些什么。
可是赵老爷子却没有将这一番话说下去。他将赵馨彤持枪的双手紧紧地攥住,凝神 看着赵馨彤,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至少在赵馨彤的感觉里,爹爹很少这样出神 地看着自己。而与年幼时有所不同的是,她又不知道爹爹此时此刻看的是谁。
有一会,她看到他面色轻松,嘴角上提,一脸宠溺,想来是想起了小时候黏着爹爹的那个小彤。
可是转眼间,就眉头紧锁,变成了那个严厉地禁止自己偷学枪法,整日里逼着自己读书绣花的爹爹。
最后,那眼神 像是看着自己,又不像是看着自己,又是宠溺又是温柔,是赵馨彤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神 情。爹爹就这样盯着自己,看的却好像是自己背后的什么人。
大约是过了很久很久吧,爹爹有些惭愧有些尴尬,竟笑了起来,伴着几声咳嗽,说道:“我终究是负了你了。若我不是这赵家的宗主......不过,好在,你仍是生得这样好......”
赵馨彤心里一时慌乱,听得爹爹的话,像是同过世的母亲的言语,又像是同自己的言语,可自己张嘴却什么安慰回应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爹爹、爹爹”地叫着,将那长枪也放在一边,捧着他的手,道:“爹爹,你别说了......咱们,咱们回去,将你的伤治好......以后小彤一定会听话的......”
祁晓轩和虎子站在一旁,看着赵氏父女这样的情形,也难免感动。阿圆在一边,早已泣不成声。
祁晓轩见到虎子向自己递来的疑问的目光,轻轻摇摇头,垂下眼帘,只能看着父女二人道别。
虎子并非没有见过祁晓轩的实力。这在场的几个人中间,若说有谁能救得老宗主一命,便是祁晓轩了。可现下里见他满头大汗虚弱的样子......
虎子不忍再想下去。
太阳好像要升起来了,又好像刚刚才要落下去。赵馨彤趴在父亲的身边,哭尽了眼泪。
只听赵宗主微微笑着,凝神 看着女儿,现太阳光开始慢慢地落在她的头上,表现出很心满意足的样子,说道:“小彤。”
赵馨彤连声回应。
“不论爹爹多不承认,还是想跟我的小彤,再看一次日出呢。”
赵馨彤咬着下唇,双手抖,一个劲冲着赵宗主点头。她想咧出一个笑来让爹爹看看,可终究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她闭上眼,想将那泪水忍住。
赵宗主抬手摸着她的头,阳光从绸缎样的丝上反射尽老爷子的手里。
最后,他满意地看着赵馨彤,说道:“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待赵馨彤睁开眼的时候,赵家老爷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